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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允带着月歌在北阙宅巷间奔走,没奔出多远,就见前方巷口横着一辆辎车。幔布掀开,里面的人向他俩招手:“二位快上车。”郭允警觉地止步,不住打量那人。
那人轻声唤:“祁连居次,我是猛。原为军臣大单于的都尉,你不认得了么?”
月歌这才想起,三年前汉廷攻打匈奴河南地,军臣派相国刖支和都尉猛[注1]带人马前去支援,不料卫青统领的汉军勇猛异常,楼烦、白羊两王不敌逃去,猛和刖支二人则一同投降了汉廷。
眼看巷子另一头人影闪晃,猛催促道:“快上车,否则等赵安稽的人追上便晚了。”郭允略一思索,拉着月歌跳上车辕隐入幔布后。驭者得了猛的示意,驾着辎车一溜烟驶离,直奔北阙另一头的若阳侯宅。
猛和刖支以匈奴权贵降汉,早已得封为若阳侯和亲阳侯,他俩对月歌说:“当初投降汉廷实是迫不得已,我们虽被汉人皇帝封为侯,却是半点权力也没有,哪像当年在草原大漠时那么风光。”
关于於单之死,他二人的回答竟和隆漠所说相差无几,月歌心里越发悲凉,自己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不想连此处也无法容身。
猛和刖支互相对望一眼:“居次不必担心,过两日我们便遣人送你离开长安回到匈奴地。”
月歌心想,阴山王庭是不能回的了,伊稚斜正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她,只有祁连山月氏部落是唯一的去处。她收敛心神:“那有劳二位,我欲往河西,去祁连山。”
郭允略一沉吟,对她说:“等我几日,我了结些事,便与你一同走!”
月歌心里明白,郭允暂时留在长安是为了报仇。他随月歌一同被猛和刖支秘密接回若阳侯宅,这几日内一直早出晚归,眼里的杀意也愈来愈浓。
这日,猛和刖支竟一同来访郭允,二人恭敬有礼:“原来子维竟是关中任侠郭解之子,我二人敬佩乃父已久,恨未能结交。”而后又关心问,“如今长安城已非安身之所,不知子维日后有何打算?”
郭允虎目含泪:“允欲报杀父灭族之仇,待大事一了,必定远走天涯,绝不连累二位。”
猛和刖支闻言对望一眼,反身关紧了门扉。
猛压低声音说:“我和刖支倒是有个好去处,如今匈奴的伊稚斜大单于一统北地,他向来仰慕勇武壮士,子维一身才能,由我和刖支举荐,必能为大单于重用,又何必屈身汉地?”
郭允一怔,他只想着如何报仇后亡命天涯,却从未想过要投身匈奴,于是沉吟道:“此事可等我报仇后再议,如今我却要向二位探听一个人。”
待猛和刖支听毕郭允所问,却相视一笑,“你要杀这个公孙弘倒是不难,可真正下令灭你父母族的,却是坐在未央宫里的那一位……”
再说月歌经过此前种种,她变得警惕异常,对谁都留三分心眼。连赵安稽、霍去病都不能信,猛和刖支是否可靠,也难说得很。她人待在若阳侯宅里,暗中却一直留意猛的行动去向。
这日午膳时分还未到,就有仆人匆匆来报讯。猛听完,面上阴晴不定:“丞相家宅夜入刺客?那公孙弘现下如何?”
仆人摇头说:“所幸丞相这两晚并未在宅里,小人多方打听,才得知他暗中被邀去长平侯宅作客留宿了。”
“此事定是那郭子维做下的!”猛左右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今日后,长安令、廷尉署必在城内大肆搜捕,事不宜迟,让他们今日就离开长安!”说完,带着两个心腹匆匆出门。
月歌换了袭衣物,用斗篷遮住脸,偷偷跟在他们身后。若阳侯车马驶近了城北坊舍,猛及其心腹便悄悄下车,步行穿街走巷,由后门进入一间大院舍。其内丝竹盈耳,莺声燕语不断。
月歌瞄个空溜入院内,却失去了猛的踪影。她在各舍下四处张望时,忽然房里出来个奴子,冲她道:“你是新来的那几个罢?还不快进去换衣打扮?今日有不少贵人前来。”不由分说将她推入屋内。几个早已装扮好的西域胡姬嘻嘻哈哈拥上前,一齐动手给她脱衣散发。
月歌先是一慌,随即镇静下来,生怕惊了若阳侯等人,便不动声色让她们摆布。身周那些女子大多高鼻深目,肤色较中原人更为白皙。听她们交谈,有乌孙、鄯善甚至月氏等各种口音语言,仿佛全长安的西域胡姬都聚集在此。
间中月歌暗暗打听,这才知道自己已来到了胡人街。原本长安城内的西域胡人并不算多,但他们面目长相与普通中原人相差颇大,为避免纷乱且易于管理,汉天子便使长安令专辟了两条街坊集中安置这些西域胡人。不少胡姬迫于生计,竟当街临坊歌舞卖艺。而此处,则是全长安最大的胡姬馆。此馆主人乃是一豪商,他蓄养了众多胡女歌舞伎,不时用来招待汉地贵族。
那几名胡姬将月歌装扮完毕,羡慕地轻抚她小臂上的肌肤:“你是半个汉人吧?瞧这皮肤比我们的细腻多了。另一半血却是出自哪里?大宛还是龟兹?”
月歌忙摇头想含糊过去,一名窄脸凹目的胡姬笑道:“你不像我们乌孙人[注2],总不能是月氏人吧,月氏可是只有王族才会肤白如雪。”角落里有两名月氏女子,闻言抬头朝这边看了几眼。
另一名胡姬对着月歌上下打量:“汉人崇尚白肤,据说他们皇帝挑选的夫人,一个比一个白。你今日出去,也定会讨那些贵人郎君们的欢心。”说着拉住月歌给她围上面纱,“客人都在前头,切莫在后院乱走。”
一行袅娜美女施施前行,月歌有意落在最后,转弯时人已翩然闪离了队伍,拐入后院。没走两步,听闻左近房舍传出声响,她隔窗看去,心忍不住狂跳起来。里面清清楚楚得见,正和若阳侯低声交谈的那人目光阴冷,左臂上犹缠着纱布。
那个在赵安稽家宅诱骗她的隆漠,竟藏身胡姬馆,还和猛这般熟稔。月歌瞬间如入冰窖,寒意遍身,若阳侯和亲阳侯二人果然有诈,自己险些又踏进圈套。
此时,屋内的隆漠忽然停住谈话,侧头扫眼过来,和月歌的视线正正相碰。
月歌急忙避开,掉头快步离开后院,她心里自我安慰道:“我带着面纱,他认不出我,他认不出我!”不远的后方传来房门翻响、脚步频紧之声,她立时像只中箭的兔子,噌地往前院窜逃。
到了前庭廊上,月歌四下张望寻找出口,听见有人笑道:“这里还有一个,怎么这般磨蹭?快进来!”她还未回神,已被人一把扯入偏厅。
数名冠带堂皇的锦衣郎君分坐席上,一派光风霁月的画面。丝竹响起,在铜炉吐出的缭绕烟气中,胡姬们纤臂轻扬,于堂中翩然而舞。月歌被她们拉入舞阵里,也跟着胡乱地跳。
胡姬们舞毕,娇笑着到各案前倒酒。月歌见得门侧廊下的隆漠等人探头朝厅内张望,急忙避开他们的视线,回身时却不期瞧见一人,她立时惊诧万分,几乎一脚踏歪。霍去病正端坐在下首末席上,接过胡姬斟满的酒觞,眼却望向门外,心不在焉。
乘着酒兴,堂上不少人将胡姬们的面纱揭起,评头品足。今日来此的大多是列侯子弟、皇亲外戚。平定侯次子齐昌离月歌最近,他出其不意扯住她的纱袖,伸手朝她面上探去。
月歌惊急之下挥臂后退,纠扯间丝罗迸裂,几个踉跄便伏倒在一人身前。她双手撑地,丝袖破裂后露出的玉臂凝白一片。厅中的贵侯子弟尽数望来,目中难掩惊艳之色。
月歌抬首正对上霍去病转过来的双眸,她瞬间凝住,生怕他认出自己。霍去病却只漠然看了她一眼,又自垂目饮酒。
齐昌已嬉笑着欺过身来,月歌躲不过纠缠,又怕他揭开自己脸上的面纱,无论被霍去病抑或隆漠等人看到,自己都将身陷困境。正不知如何是好,慌乱间月歌瞥见霍去病不为所动的神色,她暗忖仲兄对女色淡漠,可比那些贵侯安全多了。于是月歌转到霍去病身后低声说:“请郎君救我!”
霍去病举觞之手立时顿住,他侧低下头,只见月歌纱裙下伸出的半只裸足,犹如一块温白美玉横在席上。他盯了一瞬,缓缓放下羽觞[注3]。
齐昌笑着来拉月歌起身,扯了几次却觉纹丝不动,发现她的脚踝正被霍去病钳在手里,他不由得面露不愉:“霍去病,你这是要跟我抢么?”
霍去病却不说话,只侧目冷冷瞧着他,毫无松手之意。齐昌无法,转头向上首的曹襄诉道:“平阳侯来评评理。”
“去病难得来一趟,也未曾见他对哪个女子上过心,你便让他了罢。”曹襄微笑着瞄了一眼月歌,这肤色莹白的少女身姿虽幼,却是个美人胚子。
齐昌听了只能作罢,心有不甘再看月歌几眼,这才笑骂着回席:“眼光倒真不错,一来便抢个最好的。”
月歌转眼窥向外,隆漠和猛已不见身影,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足上紧紧,还被霍去病捏在手里,热力从他掌心传过来,鼓动着血液直往她脸上涌。
“都说天子宠臣霍侍中不近女色,原来不过是眼界极高,寻常脂粉入不了其目罢了。”说话的是平定侯长子、齐昌的长兄齐昭,他和霍去病同为天子侍中,二人却不大相善。此时他眼瞄着霍去病的腰侧:“只是今日来寻欢,却还佩剑做甚?”
汉地男子崇尚武力,皆喜腰悬长剑,奉之为时尚。但今日来胡姬馆玩乐的列侯子弟无一佩剑,倒显得霍去病是个异数。
霍去病放开了月歌,推案而起,傲然扫视堂中:“各位尽兴,容我出去走走。”也不理身后诸人的反应,径直出了厅。
月歌跟到廊上低声说:“多谢郎君解围。”
霍去病看也不看她,只是吩咐:“我欲往馆中一游,你在前头带路。”只把她当作是这馆内的寻常胡姬了。
月歌虽觉惊诧,却不敢不从,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回廊慢行,默然无话。
霍去病在她身后手抚剑柄,不动声色观察周围的情形。庭中青梧数株,枝叶扶疏,更漫着一股酒香,沁人心脾。两人走至中庭廊上,听到偏室内发出壶觞碰撞之声,并伴着模糊不清的醉语:“仇人……寻不到……父亲你那……结义兄弟竟将他……将他藏起……”
二人同时止步,这声音……
月歌还未及反应,霍去病已三两步抢入室内。只见郭允在榻上披发持觞,摇摇晃晃将酒水洒了满案,一双醉眼眯起,目无焦距,显然已近不省人事,只他嘴里还兀自胡乱唱着:“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注4]
那时霍去病得舅父指示,次日一早便来寻郭允欲送他出城,没料到人去室空,再也寻不着义兄的踪影,不想今天却在此处得见。
霍去病吃了一惊,上前扶起郭允,小声在他耳边唤:“兄长、兄长!”郭允兀自紧闭着眼,不一会儿鼾声微起。
“兄长且在此歇息,莫再乱走。”霍去病无可奈何,将郭允沉重的身子拖起。月歌恍若梦醒,上前和霍去病一齐将郭允移到榻上,拉过薄被盖住义兄。
月歌这一番动作下来,温柔细腻,引得霍去病转首注目在她身上,并忽问:“你叫什么名字?”
月歌飞快瞥了霍去病一眼,收回视线,心底正盘算怎么应付,忽然眼前一黑,他已伸手过来欲摘她脸上面纱。她不由大惊,扭头避开。
霍去病原先觉着这年幼胡姬行事颇与众不同,撩她面纱也不过是好奇使然。他素来富贵傲气,何时被人如此拒绝过?这回出乎意料下,他面上已微含愠色。
这时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慌张低声道:“君侯,祁连居次已不在侯宅内,不知去了哪里。”
屋内,霍去病和月歌皆是一惊。那仆人说的是长安话,霍去病听到“祁连居次”四字,心中的计较早已转了数个来回。但听外间猛气急败坏斥了仆人一通:“当真?无用的东西,还不快去找!”回身朝此处疾步行近。霍去病一把按住月歌口鼻,拖着她一同闪匿到屏风后。
猛和隆漠进屋,二人的低声交谈已改为用匈奴语。猛指了指榻上酣睡的郭允:“这人还在此处,祁连居次必回头来找,我令人守在这里,再知会刖支多派点人手四处寻找。只是实在想不通,我和刖支到底哪里漏了破绽?”
霍去病从屏风间隔的细缝看出去,说话的这人褒衣冠带,依稀可辨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匈奴降侯之一。
隆漠一声冷哼:“那妮子机灵得紧,上次在赵安稽处就将我识破,还打了我一棍。我奉伊稚斜大单于之命来长安潜伏至今,这还是第一回在人前受挫。”他忽然想起一事,盯着猛质问,“可是这几日你和刖支不小心漏了口风,让她猜出来於单是我们给弄死的?”
屏风后,月歌身形剧震,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霍去病立时警觉,紧紧收拢手臂箍住,不让她有丝毫动作。此时二人背腹贴得密实无隙,只是境况险要,他俩都屏声静气,对此毫无察觉。
“方才在后院撞见的那个蒙面胡姬,十有八九便是她,那双眼睛我认得。”隆漠仿佛察觉什么,突然转头四下张望。榻上的郭允在梦中打了个酒嗝,嘟囔着翻过身,鼾声更大了。
月歌心里扑扑直跳,隆漠果然认出了她。
猛和隆漠再说了一会儿,推门而去,即刻有两名从人前来,守在外头。
“他们方才说些什么?”霍去病听不懂匈奴语,可那两人的话事关紧要。待月歌“唔唔”几声,他才发觉自己还捂着人家口鼻。掌下抱握着的少女身躯初初长成、绵软芳馨,他脸上微热,立时松开双臂。
一阵非脂非粉的幽香从她领口肩颈处隐隐漾出,清新异常。那里凝脂腻滑的半段肌肤,比她贴身的纱衣更白上数分。
霍去病凝望一瞬,将目光移开,眸内却已染了些许晕色。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宫内外什么姿态的女子没有?只是不知为何,眼前这抹艳白却教他差点移不开眼。
“那人是匈奴单于伊稚斜派来的,他和若阳侯、亲阳侯一起合谋害死了左贤王於单。”月歌颤声说着,心里对伊稚斜的深深恨意,已无法形容。
霍去病吃了一惊,当初涉安侯於单死得蹊跷,今上曾怀疑是为人所害,今日在此终于真相大白。他压抑下内心的兴奋,追问道:“还说了什么?可有提到祁连居次的去向?”
月歌默然,自己总不能对他说,你要找的人便在眼前,你的义弟淳于月,便是那匈奴祁连居次。如此一来,霍去病自然不会放她走。月歌打了个激灵,忙含糊道:“他们已派人四下搜寻,打算今日便离开长安……”
霍去病听完,动手宽衣解带。月歌诧异之余面起绯红,避往一旁,却见他已将身上深衣除落,露出内里的直衣大袴[注5],今日竟是有备而来。
他轻轻挑开门,手中剑出其不意刺向守卫之人,又快又准。那人没哼一声便倒下,另一人听到声响刚要回头,被霍去病一掌劈在颈侧,当即晕了过去。
月歌看了霍去病的身手,暗自赞叹:“这才半月,仲兄的武技竟然精进若斯。”
仆人从前庭匆匆赶来:“小主人离席久久未归,平阳侯特命小人前来寻找。”低头看到地上的状况,不由吓了一跳。
霍去病吩咐道:“我不过去了,你转告平阳侯和众位侯子,请他们速速离开,期门军不时便至。”那日昌武侯处有失,天子已着郎中令拨调了一批期门郎[注6]跟随霍去病行事,今日正候在不远处。
霍去病前走两步,忽然转过头,目光停留在月歌身上,若有所思。
仆人见状,上前小声说:“小主人若中意,小人把这女子带回詹事家宅,主母必不会阻挠。”
霍去病微微颔首,他平素好射御武事,对女子并不是太上心,冠礼后这两年自己母亲也没少动心思往他房内送御婢[注7]来。难得今日见着一个合眼的,即便是名胡姬,收了也无碍。
示意过后,霍去病忽又想起郭允尚在房中,等会儿闹大起来,必为人发现,于是他折身转回中庭,却在半途和隆漠不期而遇。若阳侯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其两名家奴。
隆漠厉声质问:“你是谁?”霍去病却不答话,举剑便刺。
几个回合下来,隆漠有些闷怒了,自己在匈奴地力强勇武,不想在长安却接连遇到彪悍的壮士。他大吼一声,扳过霍去病的臂膀,欲卸其手上汉剑,不料腰窝大痛,已被对方用膝盖顶了一记。隆漠霎时痛得撤力就地滚去,紧随而至的剑锋却毫不留情划破他右臂。
隆漠恨恨盯了霍去病两眼,将两名若阳侯家奴一股脑儿推倒在他身上,转身向外逃。
两名奴仆大叫:“饶命,是若阳侯谋反里通匈奴,与小人无关”。
霍去病懒得理会,将他们踢开,而后想起一事,掉头喝问:“那个祁连居次长甚么模样?”
二人抖抖豁豁比画,“看样子尚未及笄,这般高,肤甚白。”
霍去病怔住,这些貌征,该不会是……
他转身疾奔去寻,前庭已不见詹事宅家奴和方才那年幼胡姬的身影,大门前、巷道里亦无。最后转到车马停靠处,霍去病这才得见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家奴。“小主人……那女子已被……被劫走,他们朝北阙而去……”
霍去病当即怒发冲冠,将在不远处等候的期门郎尽数招来,数十骑呼啸着穿街过坊,直扑到北阙若阳侯宅,全然不管甚么通报不通报,径自强闯而入。
若阳侯、亲阳侯正和几名匈奴人在内室密谋,被打个措手不及。几人无奈,抽出刀来抵抗一番,欲逃遁出宅。可这侯宅前后已被期门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哪里又能逃得出去?
当日若阳侯宅里的人皆被一网打尽,只独独不见祁连居次,就连在胡姬馆被霍去病划伤的匈奴人隆漠,亦失去了踪影。
等霍去病处理好一切事宜回返胡姬馆,郭允早已不知去向。此后霍去病翻遍长安城,再寻不到义兄的痕迹,更奇怪的是,就连三弟月歌,也仿佛一日之间蒸发不见。
汉元朔五年[注8],若阳侯、亲阳侯坐谋反入匈奴罪,秋后待诛。[注9]
天子刘彻甚为高兴,于朝堂上不住地夸霍去病:“若阳侯、亲阳侯多次里通匈奴,难怪朕何时用兵、往何处用兵,匈奴都尽数得悉。这次要不是去病,还不知何时才能铲除这两个留在长安的祸害。”
卫青躬身谢恩,外甥立下大功,他自是欢喜,只是去病强闯侯宅,未免不会落人话柄。这时果然听见司直、御史大夫起了异议:“霍去病未得上谕便私闯侯宅,视礼仪法纪为无物,实为大过。更纵马过街扰市,民有怨怒。”
刘彻被这两人闹得极为不悦,下了朝还一直在说:“若还要来回请示,再去时人都没了影,如何还能将他们全数网尽?”
“臣当时的确想不了这许多,既已得知若阳侯的阴谋,便该应机立断,速决速行。这不跟打仗一样么……”霍去病正说到劲起,收到卫青瞪来的一眼,他立时止住话语。
刘彻却兴致勃勃:“好个应机立断,速决速行。说下去!”
卫青面色有些难看,霍去病微微一笑,扬头朗声续道:“打仗亦如此,时机稍纵即逝,为将者若不速决速断,匈奴人早跑得无影无踪。”
刘彻哈哈大笑,看上去高兴之极:“仲卿,朕看去病已深得你的精妙。那次奔袭茏城,你不也是用这般战术大捷而归么?”
卫青躬身,嘴里谦道:“是青得托陛下洪福,方侥幸获胜。”
刘彻摇摇头,索然无趣,这个卫青就是太隐忍恭谦,虽是个好臣子、好将军,那性子却远不如其外甥来得对自己胃口。他转头拍拍霍去病:“去病察破若阳侯、亲阳侯有功,想要甚么奖赏?”
左右一听天子开金口,都羡慕地望着霍去病,不料他却跪下说:“臣请随军出征。”
刘彻呵呵笑道:“这般心急?你尚年轻,朕还欲多留你两年在身边好好栽培。上次给你的那些兵书韬略都看得如何?”
霍去病不屑一笑:“那些兵书,臣一早便已看完。”
“哦?这般快?朕听闻曹襄也在读兵法,却一直抱怨韬略难记难背。你看得如此快,心中能记下多少?”
“陛下,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六韬》《孙武》《吴子》这些,说的尽是战略之理,臣只需明了其意便可,并不需通篇背下。至于行军布阵,臣以为在对战匈奴时却无大用处。彼时阔野千里,敌无常形,为将者需审时度势、因地制宜,又哪能靠死背方略行事?”
天子倏然转头,盯着霍去病神色未明。一旁的卫青瞧见了,心里七上八下。少年即位的刘彻行事果辣,平时那些人臣列侯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都心惊身瑟。
可霍去病却面无异色,直直望着天子。半晌,刘彻轻哼一下,忽然笑起来:“也就只有你霍去病敢对朕这么说话,这副胆大傲气的样子,朕喜欢!”他望向霍去病的双目中渐渐升起异彩,“那你说说,你如今不看兵法,却要看些甚么?”
霍去病想了想,无视一旁卫青频递的眼色:“如今臣倒是想多知晓些匈奴人的作战方式,以及他们的武器、装备。”
“好!”刘彻笑道,“朕一直觉着,去病的性子像极了朕,是个可塑之才。仲卿,这次对匈奴用兵,商议战事明细时,让去病在一旁多听听。”
卫青连声称诺。霍去病双目微闪:“这次出战,陛下仍是不肯让臣去。”
刘彻瞥了他一眼:“朕让你寻祁连居次一事,至今还毫无着落。”
不提则已,一提起此事霍去病便面色微黯:“陛下,臣只想去沙场建功立业,留在长安寻一个匈奴居次,臣……实在是欢喜不起来。”
刘彻转身双手撑在栏杆上,远眺苍穹,神色间竟有些惋惜:“涉安侯是匈奴降王中权位最高者,可惜却殁得早。他临死前只此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朕能寻回他唯一的女弟,可如今这女子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她不仅是涉安侯之女弟,还是月氏王后人,若能归依我汉朝,意义非同一般。”
霍去病心中一凛,躬身揖首:“去病谨记,当竭力替陛下寻回祁连居次!”
[注1] 《史记》卷二十 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亲阳侯月氏,匈奴相降,侯。二年孝武元朔二年甲寅(公元前127年)十月癸巳,侯月氏元年。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月氏坐亡斩,国除。
若阳侯(匈奴都尉降)猛,匈奴相降,侯。二年孝武元朔二年甲寅(公元前127年)十月癸巳,侯猛元年。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猛坐亡斩,国除。
猛和月氏,元朔二年降汉,得封为若阳侯和亲阳侯。为使得后者名字和月氏部落名字有所区分,这里改其名谐音为“刖支”。
[注2] 颜师古对《汉书?西域传》作的一个注中提到“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弥猴者,本其种也。”以此为考据。
[注3] 羽觞:汉代酒器。作鸟雀状,左右形如两翼。
[注4] 出自《诗经?邶风?柏舟》。
[注5] 平时汉代深衣下一般穿无裆袴,连裆大袴只在打仗踢球等会露裆的时候才穿。
[注6] 期门:算是汉代的宫廷禁军,掌执兵宿卫,因皇帝微行,以之“期诸殿门”故称,由郎中令掌控。故事发生的年代建章营骑还未出现,更不会有羽林郎,这些统统要到太初元年后(公元104年)才有。
[注7] 御婢:汉代,供男主人当妾的奴婢。
[注8]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
[注9] 见《史记》卷二十 侯者年表: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月氏坐亡斩,国除。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猛坐亡斩,国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