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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荣因见刘秉璋说出谨慎二字,微觉不以为然的问道:“老师所说谨慎之意,门生有些莫测高深。”
刘秉璋也问道:“杏林,你难道不知道他曾经参过我的么。”
徐春荣道:“此事虽听老师提过,却还不甚详细。”
刘秉璋道:“这末让我再细细的讲给你听。这个汪鉴。字叫筱潭,仍是我们安徽旌德县人氏,一向颇负清名,后来在那戊辰科点了翰林。那科的状元,就是江苏的洪文卿洪钧,现已放了德国钦差。汪鉴点了翰林之后。太后见他素负清名,又能言事,便将他升了御史。我听人说,他似乎还是李少荃制军的门生。我那年在安庆帮打四眼狗的当口,他曾参过我纵兵殃民,辜负朝廷爱民之至意的。当时因在军务时代,朝廷仅将原参折子,发给我看,教我自己明白奏覆。”
刘秉璋说到此地,又向徐春荣望了一眼接说道:“那时你正请假回籍省亲去了,那个覆奏折子,还是我自己亲拟的。现在他忽放了四川遗缺府,查四川成都府出缺,照例是那个夔州府升补,京里放出来的遗缺府,就补那个夔州。不过夔州府是兼夔关的,却是天下第四个优缺。1我若照例而办,将他补了夔州府缺,他一定当我怕他,有意拿这个优缺去给他的,如此一来,岂不以后事事和我顶撞,酿成尾大不掉之势,此乃使我为难者一也。我若不照例办,换个坏缺给他,旁人虽没什么说话,他本是懂得例子的,岂不一定怨我公报私仇,此乃使我为难者二也。将来我和他见面时候,我若怪他从前参得不是,那就须得当面责他几句。一个制台和一个实缺知府,有了意见,如何再能办事,此乃使我为难者三也。我若承认他从前参得是的,我如何肯担这个恶名,况且我的确未曾殃民,此乃使我为难者四也。我若意气用事,不给他去到任,世人都知他和我有过芥蒂的,必要怪我没有容人之量,此乃使我为难者五也。我所说的谨慎之意,无非想将此事,预先有个兼全之法,你怎么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不成?”
徐春荣一直听到此地,慢慢地摸着他那八字胡须,微微的一笑道:“老师所说的这个谨慎,那能叫做谨慎。门生不怕老师生气的说话,这个主意,只好说他荒唐呢。”
刘秉璋大惊道:“真的么?杏林,你的说话,我本来没有一句不听的,你既说是这个主意荒唐,你须讲出道理。”徐春荣听说,却朗朗的答道:“此理甚明,何用细说,汪守从前参得是的,朝廷早降严谴。朝廷一经老师自己奏复,便没事情,汪守之参,已经虚了。不过御史参人,照例有那风闻二字冠首。风闻二字即未必件件是真。汪守虚参了人,他对于朝廷,都没什么处分,对于老师自然更不必负着什么责任。况且当时有他那样一参,一经老师一奏,便没事情,世人因此反知老师的军纪之好了。照门生说来,老师非但不必气他,而且应该感他呢。”
刘秉璋听了笑上一笑道:“这话也觉有理。”
徐春荣忙接口道:“老师既说门生之话有理,那未对于汪守这人,不必再有芥蒂,既没芥蒂,自然以那夔州补他。汪守这人,倘是明白的,自然知道老师公事公办,不记旧事;以理而论,他方感激钦佩老师之不暇,怎会事事顶撞,致有尾大不掉之嫌呢。汪守这人,倘是糊涂的,老师应该以他到任后的办事错与不错为标准,拿到把柄,要参就参,要降就降。只是不必记着前事罢了。”徐春荣说到此,又补上一句道:“老师方才所说的谨慎二字,何尝谨慎呀。”
刘秉璋听完大喜道:“着着着,杏林之言甚是,我真正有些老糊涂了,这末你回去收拾收拾,蜀道难行,我们家眷是要一起走的。”
徐春荣听说,便回公馆,一进门去,汪葛万刘四位夫人都来问他道:“老爷,我们真的一同到四川去么?”
徐春荣点首道:“太夫人既已答应,只好如此。”万氏夫人又单独说道:“刚才那个金满营官,已经来过,据说他的性命是老爷救出来的,他的功名是老爷抬举他的,他拟辞去此地差使,情愿伺候我们一同到川。”
徐春荣连摇其首道:“万万不能,此地土匪,全要他去剿办。不过他的一片好心,我们知道就得了。”说着,即命差官,就将此意告知金满。后来金满也能分别事之轻重,尽心剿办两浙土匪,不在话下。
没有几天,徐春荣便率了家眷,随了刘秉璋直向成都进发。
那时川口尚没小轮,由杭州赴沪,还是坐的无锡快民船,由沪到汉是大轮船,由汉到宜昌,也是大轮船,由宜昌到重庆,水旱都可,旱路是在万县起旱,十天可到,水路坐民船,至少要两个月。
那时刘徐两份家眷,都是起旱而行,及到重庆,自有众官迎接。不防刘秉璋也有望七的年纪了,因为沿途受了风霜,一病极重。他的正夫人李氏,便与汪葛万刘四位夫人商量,打算就此因病奏请开缺,不再入川。徐春荣一闻此事,正合他的心意,又与刘秉璋商酌一下,立即电奏进去,候旨遵行。等得奏到军机处的回电,说是太后不准所请,仍命扶病入川;光绪皇上且说刘督本有徐某帮同办事,到川也可将养的说话。刘秉璋奉到此电,只好真个扶病进省。又因有病在身,恐走水路,更加耽搁日子,于是仍由重庆起旱;重庆到省,谓之东大道,十五站1,即可达成都。
至省接印之后,徐春荣仍充四川全省营务处之职,不过又兼着洋务局总办、机器局总办、火药局总办、牙厘局总办,支应局总办,以及锦川书院山长,花阳书院山长,等等差使而已。
那时四川的藩台,乃是旗人松寿,既有官场架子,对于大清律例又熟,于是和这位徐营务处,似乎有些吃醋的味儿。徐春荣却不知道其事,也不睬他。
有一天,马边雷波等处的蛮子,闹得极其厉害,钱玉兴军门、万应樨总镇、吴吉人参将,先后都吃败仗回省。刘秉璋便命徐春荣亲自出马,徐春荣当然一口答应。
但因马边雷波的蛮子,不是旦夕可平,若是耽搁一久,营务处的差使重要,不能因此久悬,须得有人代理,方好不必心挂两地。刘秉璋也以为是,便请徐春荣保举一人。徐春荣当场便保举了刘秉璋的幕府陈石卿大令。
刘秉璋听说便蹙额道:“陈令才也开展,代理此职,本无不可。但是他的底官,却是一个候选知县。一旦教他充当这个道班差使,恐怕对于司道有些难处。”
徐春荣道:“这不要紧,虽是代理,也得出奏委派。应以差使为标准,不能以底官为标准的。况且以候补游击代理提督的也多。”
刘秉璋因见徐春荣举出例子,又以为是。
徐春荣说完这话,就去调齐人马,径自出省,剿办蛮子去了。这里的陈石卿接了关防之后,第一天就得拜客,第一个就得去拜藩台松寿。他的差官便去问他请示,说是去拜藩台,应用甚么帖子。他见那个差官,虽然问得不为无理,但是营务处的差使,照例不是由藩臬两司兼着的,也是一位极红极阔的候补道员充当。司道本是同一个官厅的,所以道台去拜藩台,照例用愚弟贴子;有些人间有用晚生帖子的,这是或有世谊的关系,或是自己谦虚的关系,甚而至于是拍马屁的关系。
道台充当营务处的差使,去拜藩台,不生问题。他是一个知县,去见藩台,照例须下官厅,须上官衔手本;1不过既经当了营务处的差使,万万不能把这营务处差使的手本,用在藩台面上。因为营务处差使的手本,只有去见督抚,或是将军,照例不应该用在第三个人面上的。陈石卿想到此地,倒也有些为难起来,半天不能答覆那个差官。
那个差官也知他们主人的为难之意,忙又进言道:“沐恩也知今天这个帖子,有些稍稍为难。因为若用营务处的手本去拜藩台,照例用了手本,必须去下官厅,从古以来,也没有看见一位营务处去下藩台官厅的,就是大人谦虚为怀,朝廷的功令,也难随意亵渎;若是仅用愚弟帖子去拜藩台,大人的底官,倒底只有七品,似乎也难援那顶门拜会的例子;况且这位松藩台,最肯讲究仪注的。”
陈石卿听完道:“这个礼节,我岂不知。我正为以一个知县充当营务处的差使,却是破天荒的事情,因此没有什么例子可援。要末就用个一注香的帖子吧。”2那个差官听说,也以为很妥当的了,那知一到藩台衙门,投帖号房之后,忽见一个执帖二爷,大模大样的把那帖子向他一丢道:“我们大人吩咐出来,教你们贵上须换官衔手本,须到官厅里去听候传见。”
那个执帖二爷还没说完,陈石卿坐在轿内,早已听得清清楚楚,这一下脸,使他气得非同小可,立即在他轿内,用手拍着扶手板,气烘烘的吩咐他的差官道:“快快回去,快快回去,我情愿不当这个差使,不见得定要下他官厅。”等得回转公馆,却又不便把此事迳去禀明制台,只好装病请假,不到营务处里办事。
2一注重的帖子只写本人姓名不写官衔,照例可以不下官厅的。官衔手本应出候补知县或是候选知县某某,知县对于知府即须用手本矣。
刘秉璋不知内中底蕴,还当陈石卿真的有病,还在传谕出来,说是营务处的公事很多,快请陈大人赶紧医治,莫要因此误了公事等语。陈石卿本来没病,试问教他医什么?做书的对于此事,只好搁他一下,要等徐春荣回省,方有解决。
现在先说北京的那位汪鉴汪太守,那天已经船到东门码头,并未上岸,就有成都、华阳二位首县上船禀见。汪鉴一见二位首县,含笑的说道:“贵县来得甚好,兄弟北次出京的当口,曾蒙两宫召见数次;是后一次,又蒙太后交下人参一斤,命兄弟顺道带来转交制军的。现在拟请二位贵县就去禀知制军一声,究在什么地方接旨。”
成都、华阳二位首县听说,连忙上岸,坐了他们的弓杆轿子,飞奔的前去禀知制台。不到一刻,早已回转,下船之后,即与汪鉴说道:“卑职等已将大人之话,禀知制军,制军传谕出来,说是病犹未愈,不良于行,只好请大人明天辰刻,将这御赐人参,携到督辕,制军就在大堂接旨。汪鉴听说,自然照办。成都、华阳二位首县,照例又寒暄一阵,方始告辞。
第二天大早,成都府率同成华二县,已在督辕大堂伺候。果见汪鉴手捧一只黄缎包着的小匣子,如期来到,下轿之后,直到大堂。那时大堂之上,已经排着接旨的香案,四川总督部堂刘秉璋,也在一旁由人扶着肃然而立。汪鉴仍把那只小匣子,捧到当胸,面南站着。
刘秉璋先行三跪九叩首之礼,始向汪鉴问话道:“两宫圣体安否?”汪鉴谨敬答道:“两宫圣体甚安,太后赐有人参一斤,交与卑府带出京来,交给大帅。”汪鉴说完,刘秉璋仍又叩首谢恩,那只人参匣子,自有戈什哈前去接去。
这个礼节过后,汪鉴照例要用庭参之礼见刘秉璋的,刘秉璋的巡捕,也照例说声免参,汪鉴方始向着刘秉璋磕头下去。
原来照前清的大清会典载着,从知县以上,向着督抚将军磕头,督抚将军都须回叩。惟有那时的直督李鸿章,他却倚老卖老,不但对知县以上等官,不肯轻易回头,甚至遇见资格轻浅一些的巡抚司道,他也假装腿痛,不能下跪,随意一弯其腰而已。后来有一次,遇见一位新由部中选出去的知县,前去见他,尚未谒见之际,坐在州县官厅里面,可巧听见一班同寅,私下在谈李鸿章架子太大,不肯回头之事。
这位知县便插嘴道:“这是那班督抚司道,以及府县,自己轻视自己的原故,以致酿成少帅的骄傲脾气,否则大可引出大清会典,指名要他回头,他也没有二话。”
内中有个知州驳他道:“老同寅,此说恐怕未必吧。大清会典,只要稍稍留心仪注的人,谁不看过,但是大家要想做官,如何敢去挑剔上司的眼儿。”
这位知县便将他的脑袋一撇道:“这倒不然,下属比较上司,自然上司大于下属。若以上司比较朝廷,自然朝廷大于上司。大清会典,乃是朝廷的法制,谁也不能不遵,谁也不能含糊,诸位同寅不信,兄弟可以讲件眼见的故事与诸位同寅听听。”大家都说很好,一定洗耳恭听。
这位知县未讲之先,还去打扫了一打扫喉咙,方才朗声说道:“去年兄弟因事去见直隶藩台裕-裕方伯,却是普通见的,当时连兄弟一共有十二人之多。及至大家说话完毕,裕方伯就端茶送客,他刚送到花厅门口,正在微弯其腰,要想回进去的当口,内中忽有一位散馆知县名叫皮鸣皋的,却去向着裕方伯朗声的说道:‘卑职要请大人多送几步,查大清会典载着,藩司送知县的仪注,应在二堂檐下的。’当时裕方伯也只好红了他脸,连称是是的送到二堂檐下了事。”
这个知县说完这个故事,又向大家郑重其事的说道:“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五了,兄弟打算不去禀见这位少帅,且俟明年的元旦那天,兄弟再去见他,而且要他一定回我的头,嘴上并且非常客气。”大家听了不信,这个知县,当场也不深辩。
及到第二年的元旦那天,这个知县,去朝李鸿章磕头的时候,李鸿章仍照老例,推说腿有毛病,只是弯腰而已。这个知县,磕完了头,起来之后,重行朝着李鸿章一边磕下头去,一边口上说道:“这个头,是卑职替大帅的老太太叩年的。”李鸿章一听见替他老太太叩年,只好连称不敢不敢,慌忙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回这知县之头。
这个知县,将要走出花厅门口的时候,故意放重声音,自言自语的骂道:“中兴功臣,本来多于狗毛,像这样自大身分,不照大清会典的仪注直受下属之头,那儿好称功臣,简直是个鸟蛋罢了。这个知县骂完这话,扬长下阶而去。后来李鸿章因他很熟律例,非但不记骂他鸟蛋之恨,还去给他补上优缺。
当时的那位刘秉璋,也曾瞧见申报载着此事。但他为人素来长厚,对于下属一切的礼节,倒也能照会典办理,况又允了徐春荣的条陈,对于这位曾经奏参他过的汪鉴汪太守,当然比较别人客气,回头之后,就请升坑。
那知那位汪鉴汪太守,不待刘秉璋开口,却先提起从前之事道:“卑府从前奏参大帅,乃是做御史的天职,后来大帅自己奏覆之后,太后也未再命呈出证据。卑府当时虽知风闻不及目见,但是朝廷既准御史风闻奏事,自有深意存在。此次卑府蒙恩简放此间遗缺知府,来作大帅属下,对于前事,早已忘怀,岂知太后记性真好,深恐大帅和卑府两个,尚有从前芥蒂,特旨命卑职携参来此。太后又面谕道:‘尔将此参带给刘督,他见此参,便知咱在调和你们二人之至意了。’”
刘秉璋一直听完,很感激天恩道:“仰蒙太后如此躁心,真使贵府和我,无可图报。其实我的门生徐杏林,早已劝我过了,他说贵府从前参我,应该感激你的。”
汪鉴听说,口上也在客气几句,心内已在钦佩徐氏为人确识大体。
刘秉璋又说道:“兄弟因为不知贵府何时可到,所以不能先将夔府恩守,升补首府,现在贵府已到,兄弟就命藩司办理此事,贵府即补夔府遗缺可也。”
汪鉴并未道谢,口上仅说一声,大帅照例办事,很是可敬,卑职将来到任之后,只有力图报效国家而已。汪鉴说完,即行辞出。
没有几天,果已奉到饬赴夔州府新任的饬知,摒挡到任,头一天就接到鲍超族人,候补提标都司,名叫鲍藩的一张状子,说是鲍超打发逆时,曾经借他五万银子去垫军响,后来屡次延约,推说没钱,不肯归还。当时他在边省当差,还当鲍超之言是真,及至去年回川,始知鲍超业已病故,不过见他所住夔府城内的一所宅子,异常奢侈,不似无钱之辈。嗣又探知鲍超之子,虽已外出,可是鲍妻藏有大宗军火,似有谋为不轨情事,请求秘密查抄,并将欠款如数发还具领。因被县里批驳特此上控等语。
汪鉴曾充刑部司员多年,见此巨案,不免大吃一惊,又因事关造反情事,立即飞禀川督请示。正是:
黑心武职栽脏去
强项黄堂密禀来
不知刘秉璋如何批法,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