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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超背着江忠源的尸首,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忽见那位长官驻马问他说话,赶紧定睛一看,方知那位长官,就是和他上司最投机的钦差大臣向荣,不禁心里一个酸楚。忙把江忠源的尸首一指道:“回老帅的话,江公兵败自刎,这就是他老人家的尸首。”
向荣急向江忠源的尸首一望,见他面色如生,那种忠心报国之气,仿佛犹在他的嘴里吁出,不觉拭着泪的命他随从,接过江忠源的尸去。方对鲍超说道:“春霆如此忠义,也不枉江公以国土待你一场。且到我的行营,慢慢儿细谈吧。”
及到营内,向荣一面吩咐随从,去把江忠源的尸首,暂且从丰棺殓,然后奏报请恤,一面细问鲍超此次失败的细情。
鲍超忙从头至尾,一句不漏的述了一遍。向荣听毕又欷s[的说道:“这般说来,江公却也疏忽一点。话虽如此,国家又折一支栋梁了。”
鲍超也问道:“老帅既已来此,可曾知道陆制台,究有甚么办法没有呢?”
向荣见问,却把手向着鲍超用力一扬:“他有屁的办法,不过只在大怪人家罢了。”鲍超听了不懂。
向荣又接说道:“安庆地方,本是他的辖境。岂知他一接了蒋提台的告急文书,就把他那一个姓张的宠妾,带着同走。不料未到安庆,已得失守之信。他的这个张彦良小舅子,也被敌方掳去,逼他拿这南京城池去换。磋商几天,没有结果。他就托故回来,一见了我,口口声声的怪我在那武昌,没有扑灭敌人,以致养痈成患,带累了他。”
鲍超听到此处,直气得跺脚的答道:“老帅也是钦差,何必去与这个糊涂虫商义,理应自己作主杀贼,以复国士才是。”
向荣连连摇头道:“不容易,不容易。春霆莫非还没有知道吴文-制军,也在黄州阵亡了么?”
鲍超大惊道:“怎么,难道那个伪东王杨贼,一等我们走后,他就猖獗起来不成。”
向荣摇摇头的答道:“这也并非是杨贼,忽然猖獗起来。一因我们的几路人马一走。二因琦善钦差,天天有公事到吴制军那儿,说是他的大军即到,岂知终于不到。三因那个女贼桂子秋的邪术,真也厉害。可巧李金凤小姐,又患痢疾,没人去抵邪术。所以吴制军有此不幸之事。”
鲍超忙问道:“这末鄂督一缺,是不是我那老上司胡润芝中丞升补了呢?”
向荣摇手道:“不是。已由荆州将军官文调补,湖南巡抚,也换了骆秉章骆中丞去了。”
鲍超道:“张亮基中丞呢?”
向荣道:“他也升了云贵总督。皇上一得吴文-制军阵亡之信,不胜震悼。除一连调动了几个疆吏之外,又命曾涤生侍郎,大练水师,以便出击长江之贼。”
向荣说到此地,又朝鲍超望了一眼道:“现在政权不一,春霆教我怎么作主?”
鲍超道:“现在我们一军,既已全军覆没,标下无处投奔,怎么办法?”
向荣想上一想道:“你是一员虎将,怎好让你闲着。现在我暂拨五个粮子给你统带,你就先去帮打安庆,我和张国梁军门的两路人马随后即到。”
鲍超谢了一声,马上下去接统粮子,就向安庆奔去。尚在半路,已接探子报称,说是伪天王洪秀全,伪军师钱江,已由宿松、太湖两路进驻安庆,现下正和上海道台吴来吴大人,以及洋人的大炮队伍,在那芜湖以上,沿江一带厮杀。鲍超听毕,急又改道芜湖,去助吴军去了。
原来那位吴来吴道台,本是一个书生。平日因爱看看兵书,肚子里头,多少装了几部进去,便以诸葛复生,孙吴再世的自诩起来。后来不知怎么一来,被他得了上海道缺。因与洋人接近,他就向洋人商借了几百尊西洋大炮;并请洋人统带。复将广东、福建两省的大小拖舵,一口气招集了数千艘,马上飞禀江督陆建瀛那里,自告奋勇,愿去克复安庆。
那时陆制台回到南京未久,正在外受钱江之逼,要他把那南京去换张彦良其人;内受张氏之闹,也要他把那南京换回张彦良其人。兼之催他恢复失地的上谕,又同雪片般的飞至。方在左右为难,上下见迫的当口,忽见吴来这个公事,险把他的牙齿,笑掉下来。当下马上亲笔批准,先发饷银十万,命他克日出发。功成之日,准定奏请署理皖抚。
吴来奉批之后,自然喜出望外,正待出发,忽见一位督署里的文巡捕到来,说是奉了姨太太面谕,特地差他来此,一同去到安庆。因为姨太太的老兄,张彦良舅大人,现在被贼掳去,以备克城之日,便好护送返回。又说姨太太还带信给吴来,先以夺回她的老兄为要,安庆城池,尚在其次。吴来听说,忙不迭的连连答应。出发那天,又奉江督公事,命他兼了全省营务处的衔头。此时的吴来,因感江督两夫妇的知遇,除了上海道缺关系很大,不能立即以身殉国之外,其余无不甘愿。
哪知事为洪军的探子探知,漏夜飞报钱江。
钱江据报,即在天王面前,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报告此事。
大众听毕,石达开首先发言道:“照平时的国际公法,或是战时的国际公法,甲国内战之事,乙国不得干预。如今洋人竟允吴某私人之情,帮助官兵,来扼我们,我们大可照会彼国外陆两部,令他一面迅速自行唤回这些无赖洋人,一面正式的书面道歉。”
钱江不待石达开说完,连连乱摇其手的说道:“翼王之言,虽是按照公法而言,可是远水难救近火。洋人既敢倚仗炮火厉害,胆敢附助胡虏,来压我们;翼王勿忧,且看看区区,略用一个小计,管教他们片帆不回就是。”
天王听了大喜,忙问钱江计将安出。钱江笑而不答,先去对着北王韦昌辉咬着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一阵。北王听毕,立即退出。
钱江又对石达开说道:“翼王谋勇兼备,上次担任前部先锋之职,行军大利,这回还得烦劳一行,不可推却。”
石达开慌忙笑答道:“军师本有神出鬼没之计,石某奉命出师,无非奉行军师之命而已。既不敢言功,也不敢推却。”
钱江听罢,即命洪仁发、赖汉英、洪宣娇、陈素鹃、陈坤书、陆顺海、赖文鸿、曾天养八人,各率五百艘船舶,悉听石达开、韦昌辉二人调遣。
大众奉命去后,钱江方对天王说道:“行军之事,最重机密。天王暂勿性急,且看臣弟三天之内,杀退洋人,再与天王贺喜。”
天王听说,始不再问。刚待散会,忽见李秀成专人送信前来,天王拆开一看,只见写着是:天王殿下,臣弟奉命来取九江,连番大战,直至前日,始将九江克复。现在一面安民,一面分兵进攻南昌。
微闻城中之文吏武将,均属谋勇兼全者,即能攻克,似非旦夕事也。然此间究属腹地,无关清国之死命。伏祈天王迅取金陵,俾得定都其间,以定亿兆人民之望。倚马匆禀,容俟详报。
忠王李秀成谨上
天王看毕,不胜大喜,一面将书交与钱江,答复忠王。一面又命洪仁达携银十万,去到九江,犒赏兵将,方才散会。
当天晚上,石达开连夜去见钱江道:“军师白天,有些说话,不肯宣布,究是怕的那个?”
钱江望了一望窗外。方始答话道:“我的计策,本来也没甚么奇突之处,不过取其人所不防者我乃为之。今天会上,因见人多口杂,难免没有东王的心腹在内。倘知我的计策,虽然不致前去私通外国,但是恨我竭力附助天王,恐怕乘隙败我之谋,不可不防。”
石达开拜服道:“军师真细心人也。从前诸葛武侯的行军,他也不过一生谨慎而已。”
钱江谦逊几句,便谈别样。石达开瞧见钱江不谈军事,坐了一会,也就退出。直至第三天的早上,钱江始命人去相请。石达开慌忙跟着来人,去见钱江,及至入内,只见韦昌辉、洪仁发、洪宣娇、陈素鹃四人,已经先在那里。大家见他进去,一齐离座招呼。钱江就请石达开与大众一同坐下,单对石达开说道:“现在正是仲春天气,雨水必多。今天此刻已是陰云密布,晚上必有大雾。”
钱江说到此地,又问韦昌辉道:“北王所造的假人假船,今天傍晚,一准可以完工么?”
韦昌辉忙答道:“不必等到傍晚,午后即可完工。”
钱江又对石达开道:“我已请北王亲去监工,造了五千只的假人假船。船乃一块木板,板上都是皮包草人,皮人手上,各挂明角风灯一盏。灯内点着用我那-制的火毯,见风愈明,过水不灭。洋人远远望来,必定误认真人真船,必定在那大雾之中拚命放炮。炮弹到水,即没效力。只费半夜工夫,洋人的弹子必绝。那时我们再以水师放出,一定大获全胜。”
钱江的一个胜字,尚未离嘴。洪宣娇早已格吱吱的笑了起来道:“好军师。好妙计。我此刻虽未临阵,也能料到洋人,必中我们此计。军师在那三天之前,就能算到今天晚上,必有大雾,恐怕桂子秋也没这个本领吧。”
大众不待宣娇说完,一齐去问钱江道:“军师之计,只要洋人肯来上当,还有何说。我们所防的,只怕洋人因见大雾,不肯发炮,那就白费心思了。”
钱江连摇双手的笑道:“诸位放心,今晚上倘没大雾,我们前去搦战,洋人用那以逸待劳之计,不肯应战,或者难说。若有大雾,因为一时看不清楚,如何还敢不放他的大炮,以保自身。”
洪仁发接口道:“这样说来,我明白了。从前三国时候,孔明的去向曹兵借箭,即用此法。”
钱江笑着点头道:“福王讲得不错。”
陈素鹃也来向着钱江道:“军师,今天晚上的大雾,何时才止。”
钱江道:“素鹃将军,不必愁此,不是钱某说句狂语:大概今晚上,洋人那边的炮弹已经放完,这个大雾还没有退呢。”大众听说,方才放心。
石达开便同大众退出,各去布置晚上出战之事。谁知尚未傍晚,真的大雾迷天起来。各人心下,暗暗欢喜。一到酉刻,石达开发令已毕,六员大将,各乘战艇,即将所有假人假船,直向吴军那边驶去。
那时吴来正在他的坐船,和那洋兵统带,商议军事。陡见江心一派火光,顺流而下,只当洪军水师大至,再加又是黑夜,又是大雾,果然不辨真假,急与洋兵统带,同出船头一看。
吴来正在心惊胆战,却不防那个洋兵统带,忽然大笑不止。吴来忙问所笑何事?
洋兵统带道:“洪军只能陆地称雄,并不懂得水上行军之法也。”
吴来又问何以见得?
洋兵统带道:“乘雾进兵,实犯军家大忌。观察毋须着慌,今天晚上,定教洪军那边,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就是。”
吴来仍不放心,又问计将安出?
洋兵统带道:“彼军枪多炮少,不能近前攻我。我们既多大炮,可从远处击之。”
吴来听说,方始下令,吩咐水兵,快快开炮轰击来船。水兵一声得令,一连开上二三百发大炮。那种隆隆之声,几乎把天都要震下来的样子。洋兵统带,忙又取出一架千里镜,去望洪军。因为那时西洋的科学,发明未久,还没探海灯的这样东西,只仗千里镜能够望远,已经便宜不少。
当时吴来便在旁问道:“敌人那面,打坏多少船只了?”
洋兵统带一边眼里在望,一边口上答道:“坏得很多,坏得很多。”
吴来听说大喜道:“这样说来,不必半夜,便好轰尽敌人了。”
洋兵统带又点点头道:“何必半夜。”
谁知他的夜字,刚才出口,忽又大惊失色的连说不好不好,我们中了敌人之计了。吴来正待问话,又见洋兵统带,慌里慌张的在问他的手下,炮弹还有若干?
又见他的手下答道:“再待半小时,不能击退敌人,我们便没炮弹再发。”
又见洋兵统带连连挥手道:“不管一时半时,快快再发。”
吴来此时不能再待,忙问道:“中了敌人甚么计策,快快说给我听。
洋人统带不答吴来,已在东张西望,要想逃走的样儿。吴来瞧出苗头,连忙道声不好。正在也想设法逃走的当口,说时迟,那时快,陡听得敌军在那大雾之中,一时金鼓齐鸣,人喊马嘶的似有无数船只,杀奔前来。
那时洪军的船舶,已由陈坤书督率,早把吴军船只,团团围住,箭似飞蝗的发出。洋兵统带,既因炮弹发完,黔驴之技已尽。吴来本来不知武器,试问怎样抵御。幸亏洋兵统带,还有一个急救之方,赶紧竖起白旗投降。陈坤书虽知西洋有此例子,但是事关重大,不敢擅自作主,一面暂时停攻,一面命人飞报石达开候令办理。
不到半刻,已见石达开率了众将,亲自坐船前来。此时陈坤书已把洋兵统带和吴来等人拿下,便将二人押到石达开跟前。石达开即命洋兵统带,缴出大炮,订明以后不准再助清国,洋兵统带当然唯唯如命。
石达开一面命人护送洋兵统带回他上海;一面又命陈坤书督同部下,把那所有大炮,以及船只,检查呈报天王。自己即将吴来,押见钱江。
那时天已大明,雾也退尽,一轮红日,照着吴来的那种觳觫之状,使人见了,又是可怜,又是可气。
当下钱江便质问吴来道:“吴观察,你我都是汉人,我们天王的此次起义,也无非为了种族关系。谁知你这位吴观察,非但帮着胡虏,前来厮杀,还要去请洋人,携此无情大炮,来伤同胞。”钱江说到这里,又朝吴来的脸上望了一望道:“我也知道那个引狼入室的吴三桂,定是你们祖上。他借清兵,你借洋兵,你真是好称得起一个跨灶的子孙呢。”
吴来一直等得钱江说完,方才红了脸的求饶道:“吴某一时糊涂,忘了种族问题。现被你这位军师提醒,始知不是。”
钱江道:“你既知错,我可放你回去,带信给你们的那位陆制军。限他三天之内,即献南京城池,赎他那个小舅子回去。否则大军一到,玉石俱焚,人民多伤性命。叫他快快放些天良出来,不要为了他一个人的前程,便令百姓遭殃。”
吴来听说,慌忙跪下磕上几十响头道:“吴某回去,一定将这好意的口信,带给陆制台便了。”
钱江放走吴来。又将各人之功记下。
此时天王亲自赶来慰劳将士,大众也极高兴,独有钱江一个人支颐深思,反有不乐之色。
天王忙问道:“军师昨晚上的这条妙计,打了一个胜仗,还是小事,我们这里,无端的得了几百尊的西洋大炮,以及数千艘拖船,真是大喜之事,军师此刻似有不悦之色,却是为何?”
钱江微微地摇着头道:“天王有所不知,向荣、张国梁等人,都是我们的劲敌。他们只是按兵不动,定在取那以逸待劳之策。我们若攻南京,大大的还有几场厮杀呢。”
天王正待答话,忽见探子飞报,说是那个陈小鹃,亲由武昌赶到安庆,因见天王在此慰劳将士,已在后面赶来。
天王听说,急问探子道:“莫非武昌有变不成?”
探子答道:“据陈小鹃将军说,吴吉士丞相与桂子秋副指挥使,统统阵亡。”
天王听了不觉大惊道:“这样说来,武昌一定难保了。”钱江不来插嘴,单在下令,快快退兵。
韦昌辉忙来阻止道:“军师深明大势,现在乘胜去攻南京,一鼓可下。以韦某之见,宁可失去十个武昌,不可失去一个南京呢。”
天王接口道:“武昌乃是长江上游,上可入川,下可窥宁。况且我军得此武昌,也非容易。军师主张退兵回援深合我意。”钱江连连点首道:“天王之言是也。”
韦昌辉不便再说,只好眼看着失此机会,去让钱江退兵。
这天晚上,韦昌辉那能睡觉,忙去问石达开道:“军师退兵去援武昌,翼王何不一谏。”
石达开道:“谏也无益,故而不言。”
韦昌辉听说,便气得涨红了脸的说道:“这样说来,翼王不是有意在看我们天王的冷眼了么?”
韦昌辉说了这句,又叹着气的说道:“唉,人人瞧见东王势大,都去巴结。我以为你是我们一党,谁知真失眼了。可是我姓韦的,自从跟着天王哥哥起义以来,不问冲锋陷阵,不管出生入死,只知辅助天王而已。待我明天自领一军,直攻南京。继吃败仗,我也甘愿。”
石达开听到此地,知道韦昌辉这人,是个能说能行的,不要因此破了钱江之计,急将韦昌辉一把拖至跟前,和他咬上一阵耳朵。韦昌辉听毕,方始大喜而去。正是:
计中有计才真大
谋上加谋事亦奇
不知钱江究是何计,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