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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澜回到府里时,天已黑的尽彻。他总有些心虚,故而一回来就问四贝勒,府中下人陪着笑“大汗找四爷进宫议事了,尚未回来呢。”安澜应了声,那下人又道“爷起先请了大贝勒过府,帖子下去了,宫里又将他请走了。爷还吩咐说,若是大贝勒来了他还未回来,就先请您代招呼着。
安澜有些心不在焉,只说声“知道了”便回了自己房中。脱下外袍,正要宽衣带,却从腰间摸到异物,忙取出看时,原是白天四贝勒所书给侧福晋的那封信。心里骤然提紧,不由跌足低呼“糟了”将那纸牢牢攥在手心里,未及披上外衣,便一把推开门疾步出去。院里花池沿子上坐着跟他的小厮,见他快步流星,以为出了什么要事,忙一骨碌翻起来跟上去“军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才刚问了一句话,就见安澜忽然收住步子,停在那月洞门口。
仲春里夜风尚凉,他住的小院当中栽着一株垂柳,柳条细瘦,一经摇曳最难平息,被风一拂,满树便瑟瑟的晃动起来,那影子就在足下轻轻挠着,好容易风住了,声音才渐渐歇下来。安澜勉强笑了一笑,叫道“碧芸”
碧芸本是挽着食盒立在门外石子路边等他,听见他叫,不由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近日太忙,安澜许久未回自家宅子,似是很久未曾见到她,忽然看见她那样娉娉婷婷的立着,不禁恍惚呆住,也跟着慢慢的笑了一回。
碧芸总有些羞涩,看了一眼跟着安澜的小厮,脸上飞红便低下头。那小厮早识趣儿的躲得远远的。
过了许久,他忽然走到眼前携住她手,碧芸慌忙抬起头,看见安澜正静静望着自己。不由轻轻挣开双手,笑了一声“做什么那样看着我。”安澜心底是极爱她的,这会儿思绪万千,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碧芸倒似未察得他神色间异样,小小的四方庭院里设着一堂红木方桌椅,她进了门来,将食盒搁在桌子上,又回过身去牵他手,让他在椅子上坐了,方将那食盒盖子掀开。
安澜任她摆弄,眉间神色一分一分黯淡下来,满腹的话搁在嘴边,掂量再三,却万难启齿。四下里静的悄无声息,听见远远马厩里传来一声马嘶,安澜蓦的一惊,站起来,碧芸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才悄悄问“怎么啦?”
安澜心思忡忡,终于开口问“你后不后悔嫁给我?”碧芸不免诧然,旋即低笑起来“怎么会?我怎么会后悔。”安澜抬眼望着她,低声道“我若做了错事”
碧芸却忽然靠进他怀里,语气极轻软柔和“今日我来的唐突,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孕了。”突然闻言,安澜手下有些僵冷,怔了怔,方颤声问“你有孕了?”碧芸倚在他胸前,笑中带羞,轻声道“我一向的月信不准,今日医生来瞧时,才知道有的。”
她梳着双燕髻,额前细碎的发丝搔着他喉结,有些痒酥酥的,安澜眼前好似天旋地转,心底却如沸油煎熬,慢慢拢过她身子,手心里仍死死攥住那页信纸,心里却只翻来倒去的想,有孕了,他要做阿玛了阖住眼浅浅吻着她耳珠,暖暖的呼吸直让他眼前一热,忙偏过头去“我得去办些事,必回来的,你等我。”
碧芸却不放手,低声央求“用了晚膳再去,好不好?”安澜有些迟疑,碧芸心里已难过到极处,却将菜品一样样取出来“这是拿鲜活的赤鲑蒸的鱼羹,这是芦芽汤。”安澜定定望着她,碧芸亦侧首回望他,唇角上挂着一丝浅笑,模样直比新婚当夜还要美,一面斟满酒一面劝道“趁热吃了吧,我陪着你。”
代善在藻厅里坐足了半个时辰,小厮上前已换过数回茶,听着夹道里报了两声更,代善拂袖立起来“太不像话。”那小厮赔笑正要再好生劝劝,却听从前门一路报来“四贝勒到。”代善只得一声不出坐了回去,满脸不豫。
谁知待皇太极进门时,面若死灰,一点生气也无,不过硬撑罢了,扫了一圈,便问“安澜怎么不在?”忙有下人匆匆去寻,代善瞧着不对,便上前扶他坐下,皇太极那目光里皆是死的,听顺他们置摆。代善看一眼身后跟着的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个个低下头去。到底不是自己府里,代善也只得吩咐人取些水来,视线一探,才见皇太极手里虚捏着一团黄色绢子。
下人奉上茶水,皇太极缓缓推开茶碗,抬起一只手来半覆住面,肩膀一径的瑟瑟发颤,过了许久,方低声叫了“二哥”代善一怔,却看他将那团绢帛递予自己,他人虽已在强力自持,那话音究竟是分外哀绝,大不同于往日。
代善接过来,不过是略扫一眼便立即明白过来,素面的黄绢子,墨笔批字,朱红的玺印,将那乌喇纳拉氏赐死,此时方制发成文,只怕早已事成定局了。心里微微一悚,过了这么些天,到底还是来了。
皇太极此刻五内俱焚。回想起方才在宫中,人怒到动情时,肋下便会突然生出嗖嗖寒意,悲从中来,虽气的简直要落泪,却再也无甚反抗的力气,只能晕乎乎的干立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世事,茫然失措。
得知名兰被赐死的那刻,他只不肯信,为了她,他已竭尽所能了一切,如今犹剩了这半条命。大汗却不肯放过她。殁了侧福晋,需得有个说法。
大汗立在大殿深处,缓缓注视着他,那目光极犀利,洞悉一切“这江山基业,朕留给你来坐。”殿堂深幽,那话也在耳边嗡嗡回响。
这正是他心底深处最渴望的——他要九州一统,天下共主,他要坐在这穹宇的最高处,他要让众生伏地,万民景仰他必须要登上太极宝殿。这便是他一生的抱负。苦心经营,精心安排,他熬了这些年,忍了这样多,等了这样久
猝不及防的听见这话,毫无防备的,心中怦然一动,满身的血骤然间聚涌起来,心跳的急促,浑身似着了火,立嗣的密诏就近在咫尺。
然而紧接着的话甚似利刃,一寸一寸,一刀一刀,削剐着他内腑“这女人乱你心性,得除了她。”这便是君王,拿你看得见的好处搁在你嘴边,却有一把小刀紧抵住你脖子,若要去够那好处,就先得挨刀。眼睁睁,自愿的,去挨那一刀。
汗王自有他的考虑,满人建国大金不容易,谁适合坐那位置他是想过的,而满清男儿血刃无数,要想坐牢皇位,又怎能怜惜一个女子。
朱砂碾的细微如尘,玉玺浸在调好的朱砂里,就好似将手伸进冰凉的河泥中,滑溜溜的,稍一用力,便什么也抓不住。他看着那宝玺,灯烛下散着柔和的光辉,好似有千钧重,他费了极大的力方能握稳。这是他头一回用玺,却是印在赐死名兰的诏书上。
他也不知是怎样的浑浑噩噩,恍惚中在父汗的注视下,默然拓上了那个印。仿先汉玉玺所隶刻的“既寿永昌”赤如鲜血,光线下直刺人双目。
朱红的御砂,那玺印是他亲手拓上去的——他统共印了两份。一份诏告群臣,一份留给他自己。
有小厮慌慌张张的夺门进来,脸色煞白,浑身抖的好似筛糠“统领和他夫人,都没了。”皇太极闻言霍然立起,代善也觉惊诧莫名,心中大惧。
那小院中,夜风依旧,垂柳的枝蔓随风摇曳,太医站起来,冲皇太极摇一摇头“臣无能为力。”皇太极立在那风口处,一时间觉得背后森冷,满腔怫郁,茫茫天地,无人可诉。又好似身在梦中,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到底是始料未及。
有下人已将碧芸抬出院子,又去搬移安澜,路过皇太极身边,皇太极忽然叫道“等一等”安澜身子已凉透了,却犹睁着眼,那目珠灰黯翳蔽,皇太极伸手将他眼睛合上,不想从安澜手中掉下个什么东西来。
轻飘飘的一团纸落在他足前。
皇太极俯身拾起来,纸上折痕极深,拿在手里,有些潮潮的。他缓缓打开纸张,不由一呆,正是他早时所书给名兰的那封,他要安澜见到名兰时呈给她。他一直以为安澜在瞒着自己,他一直疑心安澜在说谎,他总以为尚有时间,名兰还活着,他总以为所有人都骗了他,总还来得及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封信兜了一个圈,又回来了。
代善叫了他一声,却看他仰起脸,目色中夹着蓦然惊觉的哀恸,仿佛刚被夺走了整个世界,瞒了这样久,他自欺欺人了这样久。
原来这信没送出去,原来安澜真的没有见到名兰,原来名兰真的死了,不会的这一个念头就在心里浮浮沉沉,像濒临溺死的人,眼睁睁瞧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再也抓不住,手下脱了力,就这样沉下去,头顶的光线越来越暗,就这样万劫不复的沉下去不会的
他拨开众人,一步一步走出院落,抬着安澜的下人们已经走了很远了,他却一步一步尾随着。不知是谁将豪格领了来,错身而过的那一瞬,皇太极突然听见了一声“阿玛。”
他足下轻微的一顿,仍未停脚步,然而又是一声“阿玛”豪格正是呀呀学语的年纪,蹒跚摇晃的跑过来,一个幼小的人,只身行在甬道上。
豪格走到他面前便停了下来,极仰畏的抬起头,小手抓攥着他的衣袍下摆,看了他许久,忽然格格笑起来“阿玛”奶声奶气的稚嫩童音,在这夜里听上去,清清脆脆。
他望着豪格,突然觉得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极薄的什么东西,喀啦一声,碎了。他忽然之间难以自持,双手掩面蹲下去,呜呜的哭起来在豪格面前,在他与她的孩子面前。他从来没有像今日一样害怕失去。
之子与归,之子与归原来从未有人骗过他,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月光从云隙间透下来,一地清辉。他不会死,他还要登基,他还要入主中原他要好好活着但是什么都结束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