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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乌雅夫人进宫向女儿报喜,虽然只匆匆坐了半天,可听额娘说岚瑛和孩子一切都好,光听着岚琪就心里痒痒,奈何孩子太小,产妇还在坐月子,一时半会儿不得相见。即便太后和玄烨有心让她出宫去看看,她也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唯有耐心等待,等着妹妹养好身子,把小外甥抱来给她看看。
相比之下,大阿哥福晋和即将满月的小郡主却不被人惦记,生儿育女竟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长春宫里没半点儿高兴的样子,惠妃这一次失望得连体面都懒得维护了。
这日大阿哥进宫请安,知道母亲没好脸色,但他有一件事要禀告,可未等开口,母亲先道:“你若有喜欢的人,额娘为你做主收在屋子里。你那福晋看着是生不出儿子的,我也不惦记了,庶出便庶出吧,总比没有儿子强,我不能干等着她,让你断了香火。”
胤禔不言语,听母亲絮叨半天后,只是敷衍地应了声“是”,而后则道:“儿子是来跟额娘说,我又要出远门了。皇阿玛下旬要出发去多伦诺尔,儿子这几天就要走,先去给皇阿玛打前站,安排好那里的事。”
惠妃倒是一愣,问道:“可是为了喀尔喀的事出塞?”
“他们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不然噶尔丹东山再起不说,指不定还会冒出第二个噶尔丹之辈,皇阿玛要平息他们的争端才好。”大阿哥正经说着,干咳了一声道,“额娘,眼下皇阿玛重用我,朝廷上的事都忙不过来,您就别催着我给您生孙子了。”
惠妃虽然被儿子的话噎着,可眼下皇帝重用长子的确是事实,加之去年裕亲王、恭亲王受挫,皇帝大有不再依靠兄弟,转而培养儿子的趋势。作为皇帝培养的第一个阿哥,大阿哥若能勤勉努力,有所出息,必然前途无量。
惠妃知道,当年太宗长子肃亲王豪格,虽是庶出,但为太宗重用,战功赫赫,太宗暴毙后,若非多尔衮阻挠,大清的历史也许就会改写。自然当年若是肃亲王夺得帝位,也就没有现在的惠妃和大阿哥存在,但是惠妃却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书写将来的历史。
“催也来不及了,只怕太子就等着你们这一胎落地,若是个女娃,就该赶着争皇长孙的名头了。”惠妃冷笑,又想到去年她为了说服儿子出面指证裕亲王而母子大吵一架,她不愿再发生什么事,弄得母子隔阂,此刻胤禔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只有退一步答应,“往后你们俩的事,我不再管,你好好哄着你的福晋,告诉她,我可不会再逼她生孩子了。”
胤禔这才舒口气,笑道:“额娘若真心疼她,她也不敢不孝敬。我不在京里,烦您多照顾一些。”
惠妃不耐烦地说:“她连紫禁城的门都不进,我照顾她什么?你别怪额娘多嘴,她这个长媳不做该做的事,你皇阿玛也会不高兴。我答应你不再为难她,可你好歹劝劝她,宗室里的人情往来,她不能不为你出面。”
正说话,外头有宫女进门。惠妃愠怒,问有什么要紧事,宫女禀告道:“奴婢听见外头传话,说皇上刚下旨册封二公主为和硕荣宪公主,指婚给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
大阿哥奇道:“怎么这么急?”
惠妃则立刻知会宫女们准备贺礼,要亲自去景阳宫道喜。虽然嫁女儿难免悲伤,可也是天大的喜事,她和荣妃如今不论关系如何,毕竟有二十多年的情分。
大阿哥离开长春宫时,后宫已是十分热闹。去年一娶一嫁时,算着公主阿哥们的年纪,都盼着今年也会热闹。果然自三阿哥被指婚后,二公主很快也有了消息,接下来便是四阿哥和三公主。而四阿哥的福晋早就有了人选,外人都在好奇,会不会赶在三公主下嫁之前完婚。
此时景阳宫内宾客盈门,荣宪公主自然是去宁寿宫给太后磕头谢恩,躲在祖母那里不愿来应付这些事。而荣妃则是云里雾里地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喜讯。等宾客散去,只剩下几人时,她才茫然地说:“皇上这是怎么啦?给三阿哥指婚时就让我毫无准备,现在突然把荣宪的婚事也定了,而且六月就要嫁,他是怕时间隔久了,我会舍不得孩子吗?”
众人见荣妃眼眶泛红,知道做母亲的舍不得,劝说安慰几句后才散了。岚琪慢走了几步,荣妃亲自送她到门前,私下又说:“虽只是个郡王世子,可嫁到漠南,总比嫁到漠北好。这几年漠北不消停,年初不是又传来内讧的事吗?我这心其实一直悬着,就怕皇上把女儿嫁去漠北联姻,如今是去漠南,我也安心了。”
岚琪知道嫁女的不舍,安抚荣妃:“皇上必然是体谅姐姐的心意,才为荣宪选了最好的夫婿。六月可一晃就到了,咱们不想别的,风风光光把女儿嫁出去才好。”
姐妹俩说罢这些话,岚琪回到永和宫,进门就听见温宪叽叽喳喳的声音。听说额娘回来了,温宪跑着出来迎接她,岚琪嗔怪她没有公主该有的稳重尊贵,温宪骄傲地说:“额娘放心,将来我像荣宪姐姐一样嫁出去时,一定稳重端庄,绝不给阿玛、额娘丢脸。”又充满新奇地问母亲,“将来我会嫁去哪里?额娘,我也要和姐姐们一样去草原吗?在那里我和姐姐们是不是又能在一起了?”
“草原那么大,每一个部落之间相隔千百里,怎么能在一起?”岚琪摸摸女儿的脑袋说,“你乖乖地陪着额娘,慢些长大。”
这日,皇帝摆驾去了景阳宫,必是为了嫁女的事与荣妃有话说。但夜色降临时,圣驾突然到了永和宫门前,彼时岚琪正和儿子、女儿一道用膳,玄烨进门后说还没用膳,便坐着一道吃。孩子们自然欢喜,可岚琪不知怎么觉得不自在:一来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二来一见玄烨,平贵人那件事又浮上心头。
膳后,玄烨教十三、十四阿哥写字,父慈子孝,天伦之乐。岚琪一直静静地陪在边上,只等孩子们都散了,梁公公送来一些奏折,皇帝心无旁骛地坐在灯下批阅,半晌突然喊她:“没墨了。”
岚琪这才从炕上起身,来到他的身边,站在桌案旁磨墨,缓慢的摩擦声里,皇帝一边在折子上批复,一边就问:“你今天好像不大高兴?”
岚琪道:“好些日子没见了,皇上怎么知道臣妾今天是不高兴的?平日也这样,没什么不寻常。”
“我们很久没见了?”玄烨皱眉想了想,苦笑一声,“朕还真不觉得。”
岚琪笑道:“臣妾不是计算见面的日子,只是随口一说。臣妾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只是今天突然有荣宪出嫁的喜讯,见荣妃姐姐舍不得,心里有些不忍。”
“朕与她说了,虽然宣布得仓促,但人选是朕一早就定好的,即便多给一些时间准备,也一样是嫁去巴林部。”玄烨放下笔,端了茶说道,“朕这就要去多伦诺尔,下旬出发,五月中旬归来,六月正好把荣宪嫁出去。”
岚琪道:“皇上要去漠北?那里可不大太平。”
“正是不太平才要去,却不想他们瞎殷勤来请求与朕和亲,朕眼下还不想和他们联姻,我大清是要他们臣服,可不是要和他们做亲戚。或许将来会联姻,但不是现在。”皇帝气定神闲地说着,“赶着把荣宪嫁去漠南,是要让漠北那些人明白,暂时别想打朕的女儿的主意。”
岚琪笑道:“臣妾就说,皇上怎么会临时起意,原来都是想好了的。”
玄烨颔首,又问:“朕去漠北,你去不去?”
岚琪看着他,彼此目光相接,不说心有灵犀,可她仿佛从玄烨眼里看到,似乎并不想带她去。或许玄烨本意是要她去的,可是岚琪自己心里搁了太多的事,又惦记坐月子的妹妹,她自己不想去,却把责任归结在玄烨的身上。
两人静了须臾,岚琪开口道:“六月就要嫁女儿,臣妾跟您去漠北,宫里的事谁来做?都推给荣姐姐,她会寒心的。臣妾就不去了,等您回来,好给荣宪操办婚礼。”
玄烨眼中掠过一晃而逝的失望,但没有强求,应道:“也是,荣妃眼下有些依赖你了,你若不在,就没什么人能帮她。等六月嫁了女儿,咱们搬去园子里住。今年早该去的,各种事耽误拖着了。”
岚琪想起旧年隆冬两人在园子里旖旎美好的光景,心情忽然就好了,面上的笑容也自然起来,对玄烨笑道:“若是六月就走,臣妾倒想去瀛台住一阵子,园子里树木太多,知了太吵,夏天还是瀛台清净。”
听她这样说,玄烨心里莫名舒服了些,伸手把她揽在身边,搂着岚琪的腰肢说:“那就去瀛台,在那儿清清静静地到深秋。深秋时回宫,给胤祉和胤禛办婚礼。”
岚琪讶异:“皇上决定了?”
玄烨笑道:“今年给胤禛成婚,不是你的心愿?朕都记着的。不过眼下不着急说,等朕从多伦诺尔回来再说。”
两人间不着痕迹的尴尬很快散去,静静地在一起说这些事,和乐温馨地度过一夜。岚琪到底是把平贵人的事压下去了,总觉得没必要也没资格去问皇帝到底怎么戴了顶绿帽子,皇帝不想说,她为什么要主动提出来,反正平贵人如何,与她真不相干。
几日后,朝廷正式宣布皇帝将要前往多伦诺尔,与喀尔喀三大部落贵族会盟,意在解决喀尔喀长达三十年的恩怨,防止喀尔喀再起内讧纷争,不给噶尔丹之辈任何挑唆侵犯的机会,让蒙古各部臣服于大清,固守大清的边疆。
大阿哥胤禔已提前出发去多伦诺尔打前站,太子则被安排留守京都,而皇帝此番将携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一同前往。胤禛兴奋地跟母亲说了半天的话,岚琪也为儿子感到高兴。
两日后,圣驾浩浩荡荡离京,将于月末到达多伦诺尔。
且说戈壁大漠,明末至今,以南、北和西三方分为三大部,漠南察哈尔蒙古、漠北喀尔喀蒙古,以及漠西厄鲁特蒙古。太皇太后与太后皆来自漠南科尔沁草原,而噶尔丹则是来自漠西卫拉特的野狼。
漠南早在太祖努尔哈赤与太宗皇太极时便已完全归顺臣服,爱新觉罗与漠南的联姻更是数不胜数。顺治帝时,忙于入主中原和战后安定,对草原之事并无太多建树,故玄烨亲政后,便面临漠北喀尔喀和漠西厄鲁特两大问题。
漠北喀尔喀有三大部:车臣汗部、土谢图汗部、札萨克图汗部,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本早在太宗时期,就已经进九白之贡表示臣服,然而康熙元年,札萨克图汗旺舒克因私怨被部属所杀,喀尔喀发生内乱。在大清朝廷干预下,长达三十年都未能彻底平息内乱,以至于被漠西野狼噶尔丹乘虚而入,企图干涉喀尔喀内政,更进一步威胁清廷。
对玄烨和朝廷来说,喀尔喀的内乱一日不解决,就给噶尔丹多一日东山再起的机会。要在噶尔丹卷土重来之前,让他们能真正联手,将来共同对抗噶尔丹。
四月末,圣驾到达多伦诺尔,安营扎寨,以皇帝大营为中心,各部贵族围绕,众星捧月,将从五月初一起,进行会盟。玄烨于御营殿帐依次召见喀尔喀王公贵族,并赐宴。次日,召集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哲布尊丹巴等三十五位喀尔喀三部贵族会盟。
会盟议程中,皇帝宣布赦免土谢图汗之罪,将册文和汗印授予土谢
图汗;封被土谢图汗杀害的札萨克图汗亲弟策妄扎布承袭其兄为札萨克图汗;应允喀尔喀贵族请求,将漠北与清廷四十九旗一例编设,其名号亦与四十九旗同。
会盟最后,玄烨亲自主持多达两百桌的盛大宴会,亲手赐酒。各部贵族皆屈膝接酒,持杯叩首,以示对皇帝特殊恩宠的感激。宴会中,皇帝自京城带来各种杂技、木偶献艺助兴。喀尔喀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庄严隆重、繁华奢侈的宴席,欣喜兴奋之余,更感清廷国力强大、富庶昌盛,纷纷拜觞起舞、欢欣雀跃,一扫前两日会盟的严肃气氛。
私下里,玄烨当众夸赞大阿哥办事得当,会盟至今以及宴席的成功,皆是大阿哥与其他大臣前期准备的功劳。皇帝不吝赞扬,夸赞长子如今是个人才,便教导随行的三阿哥、四阿哥和五阿哥,要向兄长学习。
多伦诺尔距离京城八百里,日夜兼程,重要的事一天能达。这天,岚琪在延禧宫看望杏儿和孩子,温宸随在身边。小宸儿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性子,不再跟着温宪疯疯癫癫,成了个温柔可人的小公主。这会儿陪额娘来看小妹妹,乖巧安静地站在摇篮边看着婴儿,时不时伸手摸一摸妹妹嫩嫩的脸颊,冲额娘和章答应笑着说:“额娘,我喜欢小妹妹。”
“以后妹妹就跟着姐姐玩可好?”章答应笑靥如花,面上溢出数不尽的幸福,气色红润、双眼有神,似乎一路走来,此时此刻的她最幸福。
岚琪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杏儿能有今日,她十分高兴。总觉得当初的路是走错了,虽然错有错着,帮了自己不少的忙,可差点儿耽误她一辈子,至今想来还会心慌,往后她要将永和宫、延禧宫一同守护。而话又说回来,岚琪对杏儿的感情,和对布贵人完全不同,她对杏儿全然是一副照顾、保护的态度,更是想尽力弥补自己给她带去的伤害,但布贵人则是情同亲姐妹的亲昵,两者之间很不一样,岚琪自己心里十分明白。
此刻绿珠匆匆地从永和宫跑来,喜滋滋地带来好消息,说皇上从漠北传话来给太后请安,顺带说了那里的事,竟提到和蒙古子弟赛马时,四阿哥和五阿哥得了头名、次名,把那些终日在马背上颠簸的蒙古子弟都甩开一大截。皇上高兴极了,特地让人告诉太后这个喜讯。
章答应恭喜岚琪四阿哥得了头名,而她含笑听着,心里知道,玄烨特地传话回来,是为了告诉她,让她高兴,让她安心。
小宸儿娇滴滴地问母亲:“额娘,四哥得了头名,皇阿玛会奖赏他吗?四哥会不会给我带好吃的?”
岚琪搂着女儿,笑得眼眉弯弯。此时公主又道:“额娘,我想去园子里给荣宪姐姐采花。”
章答应附和道:“是呢,公主生辰到了,太子的生辰也……”
因荣宪公主和太子的生辰都在五月初三,而那一天也是赫舍里皇后的忌日,太子自然从未庆祝过生辰,而妃嫔之中,则把荣宪的生辰往后延一日,会避开赫舍里皇后的忌日,隔天为她庆祝。没想到小宸儿记着这件事,岚琪都忙得忘了。
“也好,女儿出嫁前,荣姐姐还能为她过一次生辰。”岚琪感慨着,便要领女儿同往园子里采花编花环。小公主正熟睡,章答应便一同前往。
自从杏儿搬来延禧宫,岚琪渐渐与她走得近了,而宜妃此番又不在宫里,更少了几分顾忌,两人时常大大方方地出入,宫里人已见怪不怪。
五月初夏,园内正是姹紫嫣红时,小宸儿花蝴蝶似的扑入花丛里就瞧不见了,吓得乳母、宫女都围着她转悠,生怕出事。岚琪知道有她们在不会出事,与杏儿慢慢跟在后头走,两人闲闲说几句话,与这园中美景一样,心情甚好。
“这一株,还是我前年亲手种的。”岚琪瞧见熟悉的花丛,撇下章答应上前走了几步,刚伸手要摘,忽觉身后阴风阵阵,耳听得一声:“贱人!”
岚琪心头一惊,猛地转身,但见一道身影从眼前掠过,等她看清楚,章答应已被一个女人扑倒在地。那女人一手握着簪子要刺向她的咽喉,另一只手死死摁着她的肩膀,嘴里咒骂着:“都是你克死我的孩子,都是你害死我的孩子!”
“来人,来人……”岚琪受惊大喊,可是身边随行的人本就不多,还都追着温宸跑远了。这里树木葱郁,她一时喊叫前头未必听得见,她一面喊着,一面自己扑上去要扯开压在杏儿身上的人。虽然还没看清脸,但毫无疑问,袭击她们的必然是平贵人。
岚琪搬起边上的石头往她胳膊上砸,平贵人吃痛滚到了一边,岚琪迅速拉起杏儿,着急地问:“没事吧?”
可等她们看清滚在地上的人,都着实吓了一跳,昔日妖艳美丽的平贵人已不复存在。岚琪见过孕中的小赫舍里,现在实则要比那会儿瘦削许多。可不知为什么,好像是曾经过度发胖后的身体又一下子被掏空变瘦,整个人仿佛干瘪了一般,变得十分难看,若非说话的声音,还有那双永远充满憎恨不满的眼睛,岚琪她们不一定认得出眼前的人是平贵人。
岚琪往四周看,她和杏儿真是落单了,想要大声喊,又怕刺激小赫舍里,她已经趴到地上重新捡起了那支锐利的簪子,随时都会扑上来,而拼死的人身上所具有的力量,无法想象。
“杏儿,我们跑吧。”岚琪声音颤抖着,紧紧抓了杏儿的手。
“娘娘,您先跑。”杏儿脸色苍白,却要放开岚琪的手,让她先走。
可是平贵人突然尖叫呵斥,吓得她们俩浑身一软。面对疯狂的人,永远不知下一步她会做什么,但是从她骂骂咧咧的话里听得出来,小赫舍里盯着她们不是一两天了。她好像觉得是章答应产女克死了她的儿子,就想杀章答应报仇。可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眼前的平贵人,显然已经疯了。
“你们两个都是贱人,都该去死!”平贵人咒骂着,手里举着簪子几乎就要扑过来。
“孩子是病死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极度惊慌之下,岚琪冲口而出道,“这个孩子不是死了更好吗?留着他是罪孽,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你比谁都清楚,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你做了见不得人的龌龊事,还要留着孩子将来受罪?”
平贵人听得怔了一下,这疯狂的人似乎听明白了岚琪的意思,很快脸上的神情更加狰狞,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盯着岚琪说:“说我的宫女私通,难道也是你?原来都是你,都是你……”
岚琪却听不懂了,可不等她费心去想,小赫舍里竟已经扑上来,这一次是完全冲着岚琪来,她嘴里咒骂着:“是你害死我的儿子,是你挑唆皇上恨我、抛弃我,贱人,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岚琪一手拼命顶住平贵人握着的簪子,一手要扯开她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被掐得几乎透不过气,生死关头只有恨意,咬牙切齿地说:“你与人苟且生下的孽种,是你害死他的,咳……你应该自己偿命。”
“闭嘴!”平贵人疯了,却是大哭起来,“你胡说八道,那是皇上的儿子,是皇帝的龙种,他是皇上的儿子……”
岚琪一怔,手无意识地软下来,可平贵人却疯了一般用着劲道,眼看着簪子要刺入岚琪的咽喉,身上疯狂大哭的人突然发出一声粗重的惨叫,两眼一翻就朝边上软下去。岚琪顺势看她,只见小赫舍里的脖子上插了一支簪子,身体稍稍抽搐后就再也不动弹了,而边上章答应双手举在胸前不住地颤抖,很快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上。
“杏儿……”岚琪爬起身子扑过来。
“娘娘,我……我杀人了。”章答应眼神发直,显然被自己凶残的举动吓坏了。
此刻才听见有脚步声靠近,那边还优哉游哉地喊着:“娘娘,公主找您呢。娘娘,您在哪儿?”她们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这里刚刚发生的惨剧。
岚琪爬起来,搂着杏儿,安抚她说有人来了,却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竟是心中一横,扑到已经咽气的平贵人身边,奋力拔出了她脖子上的簪子,鲜血四溅,瞬间全喷在她的脸上。可那一刻顾不得惊悚,她将发簪藏入衣袖中,再回来搂着杏儿说:“不是你杀的人,杏儿,不是你杀的,你什么都没有做。”
章答应却被完全掏空了一般,又惊见岚琪满脸的血,吓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整个人晕过去了。
“娘……娘娘……”突然有惊叫声,显然是有人看到了这里的血腥,周围陷入混乱,有人大声喊着别让公主过来,还有人喊着有刺客。
人越来越多,岚琪依稀听见她们说“平贵人死了”,她和章答应分别被搀扶起来。可不论旁人怎么摆布她,她都牢牢地捏着藏在袖口里的簪子,只等被送到永和宫寝殿内,才把血淋淋的簪子藏入枕头下。
那一幕被环春看见,环春惊讶,但见主子冲她摇头,环春就没开口。
太医纷纷赶来为德妃娘娘和章答应治伤,虽然德妃娘娘浑身是血,但她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而章答应是受惊过度昏了过去,一时半刻都没能醒过来。
至于平贵人,死了。
宁寿宫里,太后急得不行,荣妃匆匆赶来,却也说不出个明白的话,只是说道:“您安心些,岚琪和章答应都没事,平贵人已经死了,也没法子了。当时那里一个人都没有,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等岚琪自己来说。可现在她们被吓得不轻,怕是连话都说不出。”
太后连连叹气,摆手道:“赶紧往多伦诺尔送消息,这叫什么事儿?”
此时的多伦诺尔正在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八旗精锐,上万骑兵,上千步兵,另有五百名炮兵和七十门乌兰布通之战中让噶尔丹大败的火炮依次受阅。号角齐鸣,枪炮齐发,铁骑隆隆,声震四野,大清军威震撼天地。皇帝更亲自骑马射箭,十矢九中,飒飒英姿,威威雄风,叫喀尔喀贵族大开眼界,他们对大清皇帝和清军的强大,佩服得五体投地。
四阿哥兄弟几个,被声势浩大的阅兵式激起万丈豪情,一个个血脉偾张,摩拳霍霍,跟在大阿哥身旁,惹得长兄笑话他们:“你们赶紧长大些,将来大哥带你们一道上阵杀敌,我们大清的天下是马背上得来的,只会窝在书房里念书可不成。胤禛好样的,给我们爱新觉罗的子弟长了脸,大哥回去送你一匹好马。”
远离京城的草原上,所有人都沉浸在彰显国威的兴奋中。年轻子弟们矫健的英姿也让人们看到皇室和国家的将来,众阿哥兄友弟恭的景象,也让玄烨十分欣慰,此番出行无一处不满意的地方,直叫圣心大悦。
可就在阅兵式这晚篝火晚宴上还很高兴的皇帝,翌日晨起,正洗漱沐浴要前往主持建寺仪式,却得到了让他瞠目结舌的消息。玄烨按捺住愤怒的心,前往主持建寺仪式,仪式完毕后,就突然传出消息,大清皇帝要回銮了。
众人纷纷互相询问,才知道宫里出了大事。但皇帝没有对外宣布具体的缘故,且此行会盟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好,算得上十分圆满,提前一天离开,也并不奇怪。
回程的队伍,显然比出门时紧张严肃许多,大臣们都不明白宫里怎么会出那样的事,而皇帝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传来的
消息说,德妃、平贵人、章答应在宫内被刺客袭击,平贵人受伤,当场毙命。不说刺客打哪儿来,她们三个人,为什么会聚在一起?
皇帝带着重重疑问和忧虑回銮,大抵唯一让他安心的,是死的是小赫舍里氏,若死的是岚琪……他不敢想。
深宫之内,一阵惊恐后又恢复了宁静。章答应已经苏醒,在自己的殿阁延禧宫内静养,但她似乎被吓傻了,一句话也不说。而八百里加急送去多伦诺尔“遇到刺客”的说法,那是德妃娘娘说出来的。
永和宫寝殿内,环春在主子面前将那把血迹已经干涸的“凶器”放入锦盒中,她忧心忡忡地问岚琪:“娘娘留着这个做什么?”
“他回来总要问缘故的,可以不对别人说,总该给他一个明白的交代。”岚琪软软地应了一声,厌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还留存小赫舍里的血腥气息。
此刻绿珠从外头进来,一脸紧张地说:“内侍卫来人,请娘娘交出平贵人的尸首。”
原来小赫舍里的尸身被岚琪派人扣住了。她对外宣称一切等皇上回来做主,但皇帝的贵人被刺死已涉及律法,刑部和宗人府都有过问的权力。
绿珠补充道:“他们说,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岚琪眉头紧蹙,吩咐环春一些话后,她迅速到宁寿宫向太后说明,由太后出面安抚太子,暂时不要挪动平贵人的尸首,等皇帝回来也不迟。不论太子是被人指使,还是他自己想要过问这件事,他都不能轻易越过太后,只能作罢,与众人一同等皇帝回京。
圣驾日夜兼程,比出发去多伦诺尔时走得快多了。一切都证明宫里出了要紧的事,但皇帝就是秘而不宣,一直没正式说宫里出了什么事。而从宫里来的人也很快把消息送到了圣驾面前。玄烨在路上就知道,岚琪扣下了平贵人的尸身,要等他回去做主,且她一再坚称是和平贵人、章答应在御花园遇到了刺客。但与此矛盾的,是侍卫根本没搜到任何刺客出没的踪迹。
三天后,圣驾终于回到京城。皇帝一进乾清门就弃辇步行往永和宫去,彼时太子就等在乾清门下,还没来得及与父亲说上一句话,皇帝就风一般地离开了。还是三阿哥几人上前与太子行礼说话,才稍稍解了尴尬。
太子则对四阿哥说:“德妃娘娘遇刺受了伤,正在永和宫养伤,四弟,你赶紧回去看看德妃娘娘才是。”
胤禛一路上都和三阿哥议论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竟是把自己额娘卷进来的事。他转身就要跑去永和宫,被三阿哥抓住道:“傻子,皇阿玛去了,你跟去做什么?”
永和宫里,绿珠、玉葵早早就等在宫门前,老远瞧见有人来了,才看清皇上的身形,就急着跑进寝殿说:“主子,皇上回来了。”
圣驾将至,岚琪正就着环春的手喝药,听说玄烨快要到门前,忙推开喝了一半的药,让小宫女来伺候漱口,匆忙起身整理了衣衫,便往门外迎去。她身上是葱绿的夏裳,阳光之下生机盎然,皇帝一进永和宫的门,瞧见这一抹葱绿,莫名就安心了。
眼前的人全须全尾地站着,周正安稳地屈膝行礼。玄烨极少让岚琪在面前屈膝,今日不知怎么,看她稳稳当当屈膝而下,心中反而踏实。待她礼毕,便上手搀扶,忧心地问:“身上可有伤着?这样动弹,不要紧吗?”
岚琪含笑摇头:“臣妾只是胳膊上擦破了一些,没事的。”
可纵然漱了口,身上汤药的气息还未能散。玄烨不禁问:“吃的什么药?怎么又吃药了?”
岚琪笑道:“臣妾夜里多梦,睡不踏实,太后吩咐太医院给开了安神的汤药,夜里好入眠。”
两人说着话就往门里去,可才闪过外头人的视线,岚琪正要往内殿走,忽而被玄烨猛地拉入怀里。他紧紧箍着岚琪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朕怎么那么糊涂,应该把她也带出去,怎么会糊涂地把她留在宫里。你没事就好。”
岚琪想起苏麻喇嬷嬷的话,嬷嬷说自己被宠坏了,嬷嬷说皇帝一直无条件地包容着自己。此刻听得玄烨这些出自肺腑的话,窝在他胸前感受到坚实有力的心跳,不禁心中觉得委屈,可并不是委屈自己被丈夫怠慢冷落,而是恼恨自己一直以来身在福中不知福。
“手上的伤让朕看看。”玄烨冷静下来,拉着她坐下,卷起她的袖管,看到纤细的胳膊上绑了一圈纱布。岚琪说,只是擦破了一些,太医唯恐留疤痕才小心应对,看着吓人而已。
玄烨则道:“不要留疤痕,你那么在乎自己的肌肤。”
岚琪痴痴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说:“皇上怎么不问问发生了什么,您怎么不问问,平贵人是怎么死的?”
“那些不要紧,朕要亲眼看到你没事,才安心。”玄烨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眼中的安逸,让岚琪觉得,好像皇帝也放下了什么包袱。看得出来,平贵人的消失对皇帝而言,并不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
但她很快就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别多想,要把自己什么都多想一层的坏习惯改掉,至少从今往后,不要对玄烨的举动过多揣测琢磨。她已经记不得几时养成了这么个坏毛病,幸好现在改还来得及。
“那皇上听臣妾说。”岚琪定了定心神,起身走去柜子旁,拿出一方锦盒。里头卧了一支血迹干涸后发黑的簪子,岚琪拿丝帕托着给皇帝看,镇定地说,“皇上,这就是杀了平贵人的凶器。可是臣妾只能给您看一眼,不能交给别人,也不会再对别人提起。臣妾之所以扣着平贵人的尸首不让宗人府和刑部验尸,就是不想让他们找出死因,再追到宫里来找凶器。”
玄烨看着那支簪子,陌生且很不起眼的一支普通簪子,并不是岚琪这阵子喜爱佩戴的式样,便道:“不是你的?”
“是章答应的。”岚琪放下簪子,慢慢地将当日的经过说来。提及平贵人当时口口声声说是章答应和小公主克死了她的孩子,故意隐去了自己刺激小赫舍里氏的那些话,也不提龙种还是孽种的话,直接说起章答应为了救她,拔下了自己头上的簪子插入了平贵人的后颈,平贵人当场毙命。
“后来臣妾为了拔下这支簪子,被平贵人的血喷了满面。”岚琪说到这里,声音不禁颤了颤。玄烨捏了她的手道:“不怕,朕回来了。”
岚琪点头,又道:“臣妾执意要等皇上回銮做主,就是想向皇上求个人情,能否相信臣妾对外说的,是遇到了刺客。这件事已经死无对证,即便臣妾说出真相,外人也未必会信,赫舍里一族更是。他们说不定就会一口咬定是臣妾和章答应合谋害死平贵人,反正死无对证,怎么说都成了。可章答应承受不住外界的压力,臣妾不想她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包括臣妾自己也要早日走出来才好。当时当刻,臣妾就想到把这件事推给根本不存在的刺客,既然怎么说都不一定有人信,那编一个不存在的事,他们若不信,臣妾心里还好受些。”
“这是你的想法?”玄烨冷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真的好像平贵人的死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是臣妾的想法,再者……”岚琪怯然看了眼玄烨,垂首道,“臣妾也分不清这是朝政还是后宫的事了,请皇上恕罪。臣妾是想,若照刺客的说法来判定这件事,顺水推舟给平贵人救了臣妾的褒奖,授予她死后哀荣,追封嫔位或妃位,也算给足了赫舍里一族颜面。他们兴许能少闹腾一些,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呢?”
玄烨竟是淡淡地笑道:“没想到那样生死关头,那样血腥的场面下,你还能想到这么多的事,连朕都佩服你。”
岚琪从容道:“那一刻,不是她死就是臣妾死,生死关头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更好地活下去。如果臣妾是一个人,了无牵挂,大概也就无所谓了,可臣妾是您的德妃,是胤禛、温宪的额娘。”
“朕不怪你,朕只是欣慰和惊讶。再者你的主意很不错,朕一路回来都在想,为什么你要扣留她的尸首,现在终于明白了。”玄烨欣慰地说,“她是怎么死的,朕都信你,不论是真相还是刺客,朕都信你。朕会给予她死后哀荣,褒奖她救护你的功劳,让这件事变成一个美好的故事。”
岚琪心满意足,心头一块石头落下。现在两人能亲昵地说话,可若她纠结平贵人的孩子是龙种还是孽种,恐怕他们会起争执,甚至不欢而散。撕裂的伤痕一辈子也无法消失,她不想走到那一步。
可让岚琪意外的是,说罢这一切,皇帝唤人来着手处理后,却继续与她独处。玄烨道:“有件事朕骗了你,来日你去阿哥所问苏麻喇嬷嬷,也能知道真相。平贵人并没有与人苟且,那孩子的的确确是朕的,可朕不能让她生孩子,不能让赫舍里一族再诞下皇嗣。当时朕在打仗,如果不打仗,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总之……”
“那个孩子救不活,臣妾知道。”岚琪垂首,可是说着话,眼泪就落了下来,她自然不是为小生命哭泣,却哽咽着说,“那孩子和我们夭折的女儿一样,臣妾看一眼就知道,他活不下去。”
“你怎么了?”玄烨道,淡淡一笑,“其实朕本来可以不说,可是梗在心里总觉得对你有些心虚。其实现在说了也没觉得多舒坦,可说了就说了吧。”
“别再说了。”岚琪抱住了他的肩膀,没有再哭泣,蹭掉了眼泪,坚定地说,“往后咱们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永远都不再提。”
玄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并没懂岚琪的意思,但是她既然说不再提,那就不再提,平贵人的死有个交代就好,死无对证。就她昔日作风和行事做派,赫舍里家的人,也不能觍着脸来胡闹。
皇帝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温和地答应:“朕听你的,再也不说了。”
那天以后,皇室终于对平贵人的死给了明确的说法。说是在御花园遇到刺客,平贵人为了保护德妃而被刺客杀害,因为当时有人靠近,刺客仓皇而逃,没有进一步杀戮,让德妃和章答应捡下一条命。至于刺客的行踪,也查到蛛丝马迹,正在进一步追查,早晚会有结果。
对于这样的说辞,宫里宫外都没什么人真相信,可一切又那么顺理成章。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平贵人不可能救德妃,可死人不会开口,她兴许那天就救了呢?再者,皇帝煞有其事地调查,每一件事都做得十分严谨认真,更于三日后降旨,念平贵人救护德妃有功,其心可彰,追封为平妃,以妃位规格厚葬,母家族人亦受哀荣荫庇。
这件事,皇帝处理得雷厉风行,但朝臣若有疑问,皇帝也悉数接纳,甚至放手让他们查,可是平妃遗体不能侵犯。如此一来,没有人能真正查到平妃的死因,而那一天接触过平妃尸首的都是德妃的人,不管口风紧不紧,至少没半点消息透出来。毫无疑问,在内廷之中,这件事除了皇帝和德妃,再无第三人能插手。
虽然岚琪明明只在永和宫养伤安神,可朝臣们很自然地就把她卷入这件事,竟无端生出德妃要控制帝心的恐惧,害怕德妃日益强大后,一面在后宫只手遮天,一面就要把手伸入朝廷。
数日后,毓庆宫传出喜讯,侧福晋有喜,皇太子终于也有了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