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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已在四月,春暖花开时,太子侧福晋正式入宫。四月初十前皇帝侍奉太后一道回了紫禁城,毕竟畅春园不是正规的皇宫,虽然只是纳侧福晋,也标志着太子的长大成人,皇帝没有太草率,一切礼仪皆回皇宫举行,妃嫔们一同随驾回宫观礼,阿哥公主们自然也要去贺喜太子。
只有岚琪因腰伤不便坐马车走太远的路,被玄烨要求继续留在畅春园里休养,而他们在四月下旬就回到畅春园,这一次随驾来了更多的妃嫔,太子也携侧福晋一道住进了无逸斋。
太子侧福晋李佳氏,年纪比太子小一岁,是昔日众多候选秀女中太皇太后挑中的人。彼时岚琪虽一同在侧,但早就印象模糊,这日侧福晋特地来给她请安,瞧着便是很陌生的面容。
不过这两年家中必定悉心教导,侧福晋举止从容,落落大方,言笑间一派大家千金的贵气,岚琪瞧着她眼底有不显露的傲气,想必心里头,也在乎那太子妃的位置。且虽然只屈居侧福晋,可比起许多连无逸斋、毓庆宫的门都进不了的人强多了,距离太子妃一位仅一步之遥,她若努力,未必不能成为将来的皇后。
五月初,皇帝携太子与侧福晋前往祭奠赫舍里皇后。有两日不在园子里,天气渐热,园子里少有人出来晃动,终于又清静下来,但都知道,转眼要回宫准备大公主的婚礼了。而此刻还传出消息,章佳氏有喜了。
两日后黄昏时分,圣驾归来,皇帝与太子和侧福晋来给太后请安后,太子与侧福晋回无逸斋,皇帝则径直往瑞景轩。在瑞景轩洗尘换衣裳,等岚琪张罗完进屋子,却见十三、十四缠着皇阿玛嬉闹,父子三人在炕上滚作一团,她不禁嗔怪:“皇上可要把他们惯坏了,下回在外人面前见了阿玛,也这样没规矩。”
玄烨却凑在儿子们耳边不知低语什么,两个小家伙大笑,都捂着脸偷偷看额娘。岚琪知道玄烨没好话,虎了脸上来把俩儿子拎到地下,推在门前唤乳母来领走。回身时玄烨已正经坐着,脸上暖暖地笑:“难道见不得朕乐一乐,你生什么气?”
“晚膳预备好了,臣妾可催好几回了。”身后有宫女端来水盆,她亲手接过递给玄烨洗手,玄烨说:“时辰还早,你着急什么?”
岚琪却道:“早些用了膳,您好去瞧瞧章答应,皇上不知道她有喜了吗?”
玄烨点头:“知道,怎么了?”两人都愣了愣,玄烨道,“这有什么新奇的。”
岚琪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来哪儿硌硬着,一时不再多嘴,等与玄烨坐下用膳,闷闷地伺候布菜。半天后玄烨也看不下去了,问她:“难道朕去看别人,你才高兴?”
她立时摇头:“不是,顶好你谁也别去见。”
“朕现在不是陪着你?”玄烨道,一面胃口极好地往嘴里送菜,再抬眼看岚琪,见她紧绷着一张脸,才放下筷子咽下嘴里的食物问,“那你要朕怎么做?”
岚琪心头一紧,抿着唇说不出话,抬手盛汤来掩饰尴尬。待端到玄烨面前,听他道:“你是不是觉得,因为她有了身孕,朕才特地来陪着你哄你高兴?”
岚琪别过脸不言语,玄烨继续说:“朕若是说没有这回事朕也只想来你这里吃口饭,你信不信?”
屋子里静静的,环春早已有眼色地领着宫女太监们下去,但天气热吃几口饭身上就汗涔涔的,加之心里紧张,岚琪起身去一旁长案上,将插在八彩琉璃瓶里的团扇拿来,坐在玄烨身旁轻轻摇几下,嗫嚅着:“皇上别想这些,您用膳吧,臣妾过一会儿就好了。”
玄烨道:“可朕现在要用膳,你板着脸,哪个吃得下?要么就现在好了,要么朕这就离了,园子里有的是吃饭的地方。”
这话实在经不起,岚琪心里突突直跳,眼圈也跟着红了,但硬生生忍耐下,抿着嘴一言不发,玄烨就那么看着她,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从大碗里分出的小碗汤都不冒热气了。
终于听得皇帝长长一叹,伸手在岚琪脸颊上戳了戳:“吃醋就大大方方吃醋,吃一半藏一半,你叫朕怎么才好?”
岚琪躲开他的手,玄烨却捏了她的下巴扳过来,轻轻一揉说:“朕一进园子,就有人来说章佳氏有喜了,朕还来不及高兴呢,就想一会儿到你这里来,该怎么看你吃醋。照你的脾气,一定不愿意朕为了哄你高兴而故意冷落别人,可是朕真的跑去看她,你一定也会吃醋难过,反正里外不是人,是不是?”
岚琪挣扎开,离座站到了一旁,玄烨却笑:“身子灵活多了,看来伤养得不错。”
“侍寝可还不能。”岚琪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玄烨呆了,旋即转过脸偷笑,岚琪又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说,“不许笑。”
玄烨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能不能要试试看才知道。”
岚琪脑袋晃得拨浪鼓似的,轻声说:“太医叮嘱了,要悠着点儿。”话说出口,脸上绯红,其实她心里很明白,正月至今整整数月玄烨不能近她的身,年富力盛的男人,身边美人如云,章答应会有身孕一点儿也不奇怪。布姐姐、戴贵人她们都是一夜承恩产子,但又多年无宠,非要说皇帝对她们有没有情,很没意思。
可是,章答应总有些不同,且是自己身边出去的人,换作王常在,岚琪都未必这样难受。可杏儿就是不一样,她不想悖逆自己的心意表现得大度无所谓,可她也不能缠着玄烨一哭二闹,她有身为妃子的尊贵和本分,她本来就是他的妾,妻不容妾也罢了,自己算什么?
“太皇太后说,臣妾心里若觉得苦,皇上心里一定更苦。臣妾若是受了伤,皇上的心早就碎了。”岚琪痴痴地望着玄烨,一阵阵酸劲从眼底溢出,眼角几点晶莹不成泪,但让双眼看起来楚楚动人,她委屈极了说,“可臣妾怎么觉得,我心里千般酸万般苦的时候,皇上可乐呵了?”
玄烨微微笑着:“朕的确没什么不乐呵的。”
岚琪不知是自己词不达意,还是玄烨故意怄她,一时急了,推开他的手说:“皇上离了吧,反正园子里有的是吃饭的地方。”
玄烨凑过来说:“那朕就走了,你慢慢用。”
岚琪吃惊地抬起头,却见他不疾不徐地离了座,朝门前踱步而去,一面还唤梁公公到跟前,立定在门口说:“备辇。”
门前竹帘被卷起,梁公公眼睛睁得大大的,含笑尴尬地说:“万岁爷这会儿工夫,是要去……”他一面说一面朝里头张望,见德妃娘娘坐在桌边动也不动,心里知道没戏了,也不等皇帝开口,便躬身应喳。
玄烨跨门而出,竹帘哐当放了下来,岚琪心头一惊,抬眸见竹帘晃动,门前已不见人影,外头则有脚步声渐行渐远,心里头一寸寸冷下来。
想想刚才说的那些话,想想之前他们说好的默契,今天的确是她有些无理取闹,人家来了也不好,不来也不好,到底要他怎么做?她舍不得玄烨离去,说的不过是想他哄一哄的气话,结果适得其反真的把他赶走了。
门外头,玄烨跨出门槛后,朝边上稍稍一闪就不动了,却推了廊下几个小太监让他们慢慢往外走。众人都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但皇帝虎着脸示意他们噤声,只能个个大气不敢出地候在一旁,除了小太监们走出门外的脚步声,屋子里静悄悄,外头也轻悄悄,好半天不见动静。
梁公公正一头汗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屋子里桌椅挪动的声响,旋即竹帘被猛地掀开,一道倩影从里头蹿出来,但见一身水蓝色夏裳的德妃娘娘急急忙忙跑出去,看傻了一屋子的人。
玄烨唇边泛出促狭的笑意,负手缓缓踱步到屋前,正对着岚琪远去的背影。梁公公环春几个立刻明白了皇帝在做什么,他们干吗对人家夫妻俩打情骂俏的事儿瞎操心,赶紧吆喝不相干的人退下,离不开的,则都背过身子去不许看。
岚琪一口气跑到门外头,两边张望,连御辇的影子都看不着,失望至极地转过身,乍见玄烨负手立在屋前。天色暗了,离得又远,即便玄烨站在灯笼下,也看不清他的五官,可岚琪怎么觉得他就是笑若春风的模样,而“春风”一阵阵过来,都是他对自己又笨又傻的嘲笑。
“娘娘……”那几个被皇帝要求走出来等着的小太监尴尬地说,“娘娘,万岁爷没走,您……您要去哪儿,奴才给您掌灯。”
岚琪脸上憋得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她可三十岁了,却做出十几岁小姑娘才会干的傻事,刚才一屋子人看着她跑出来,她往后还怎么做他们的主子?
似乎是见岚琪不动,玄烨朝她走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个小太监见圣上要来,都纷纷背过身去,岚琪再想往后退,可看到玄烨越走越近,她怎么就定住了似的,动也不能动。
玄烨走到跟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伸手牵住转身就往回带,一面说着:“天就要黑了,跑出去喂蚊子?”
岚琪朝后扯了扯,玄烨回身瞪了她一眼,她心里一慌,老老实实就跟上来,一路回到屋子里,但明明环春她们都背过身,可岚琪还是觉得她们都在嘲笑自己。
玄烨进了门才松开手,他往里走,岚琪定在门口不动,玄烨不得已又回来带着她,啧啧道:“刚才看你跑出去的样子,心想你的腰伤真是好了,朕很安心。”
岚琪跟在他身后,玄烨突然停下来,她便撞上了他的身子,不等自己让开,就被玄烨转身搂入怀里,轻声道:“朕今晚来,本是有件事要与你讲,章佳氏有没有身孕,与朕今晚来没有关系,关起门从来只有朕和你,做什么去想别的人?你心里不痛快,就大大方方发脾气,朕几时与你计较过?朕有那么多妃嫔,可你只有朕一人,还不许你撒个娇吃个醋吗?”
岚琪嗫嚅:“皇上故意说这好听哄人的话,却让人家更难堪。”
玄烨笑道:“人家是谁,和你什么相干?”见逗得岚琪发急了,才正经些许道,“今晚是要与你讲,朕要御驾亲征了。”
“御驾亲征”四个字钻入耳朵里,岚琪浑身都绷紧了,方才一切儿女情长的痴缠胡闹都消失殆尽,这四个字有多郑重,仿佛一瞬间什么都能无所谓了。
玄烨轻轻拍她脑袋,皱眉道:“朕才说一句,你就呆成这样,改日朕带兵离京,怎么放心你?”
岚琪抿着嘴,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玄烨的手,玄烨笑着道:“朕从正月进园子起,就开始部署这件事,到如今万事俱备,就等发兵漠北痛击噶尔丹。朕胜券在握,而你呢,好好在家等着,朕把这个大家交给你了,等朕凯旋。”
岚琪高高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臣妾等皇上凯旋,宫里的事皇上不要担心,臣妾会侍奉太后,会和荣姐姐一道管理好六宫,不给您丢脸。”
“朕信你。但这件事除了你,连太后都还没说,现在还不着急说,等朕把纯禧嫁出去了,六月里会诏告天下,到时候后宫里必然有些波澜,又要为难你了。”玄烨微微笑着,低头与她几乎鼻尖相触说,“想想你是怪可怜的,朕逍遥快活,你一面要忍耐,一面还要受委屈跟着收拾,可朕总是欺负你。”
本来满肚子委屈不甘心的人,为了“御驾亲征”四个字完全变了模样,满心就想照顾好他,让他高兴让他放心,盼着他早去早回,盼着他万丈荣光凯旋,一时间什么杏儿什么王常在都无所谓了,只要玄烨此番出征顺利归来,她什么都能不计较。
“吓坏了?怎么不说话了?”玄烨揉了揉岚琪的脸颊,几乎是哄着她说,“朕就是怕到那天你被吓着了,才亲自提前来告诉你。这没什么可怕的,从朕第一天坐上龙椅,就想到会有这一天。朕幼年即位,靠的是皇祖母和宗亲大臣扶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看得出什么?即便朕三十年来再如何努力,依旧少了一分能让天下人真正臣服的魄力,在他们看来,朕不过是蒙祖荫继承大统。不只是汉人们,连皇室之中也仍旧有人不服皇祖母三十年前的决定,至今还试图挑唆福全、常宁和朕的关系,此次出征,朕要向他们证明很多事。”
“臣妾不是害怕,是郑重。”岚琪认真极了,方才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现在满心想着皇帝出征的雄姿和凯旋的荣光,露出自信而骄傲的笑容,“臣妾不能随您上战场,可咱们有儿子,将来胤禛长大了,就能随皇阿玛驰骋沙场。”
玄烨笑道:“傻子,国泰民安方好,谁愿意连年征战?”但又说,“不过这一次,朕要带大阿哥上战场,要让他们看看,他们眼中七八岁的幼皇帝,连儿子都长大成人了。”
“大阿哥孔武有力又有胆魄。”岚琪夸赞道,“一定不会给皇上丢脸。”
玄烨笑道:“你这样夸奖他,因为他救了你?”
岚琪没有否认:“臣妾也算看着大阿哥长大的,多少有些感情,何况他还救了臣妾一命,这份情臣妾会记在心里。”
“哪怕他额娘、他舅父对你做出过种种伤害?”玄烨道。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岚琪也不能否认,颔首淡淡一笑:“孩子是无辜的,臣妾看待大阿哥,不能带上对他们的芥蒂。”
“朕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玄烨释然,欣慰地说,“你能公正地看待他们,朕就放心了。”
然而御驾亲征的事,尚未传出去,但就在纯禧公主婚礼前一日,漠北传来消息,噶尔丹在沙俄的怂恿下,以追寻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为名集兵三万大军,渡乌札河,扬言欲纠集沙俄军力,合攻喀尔喀。消息传来,朝野震怒,玄烨一面警告沙俄不要干涉清廷内政,一面令理藩院尚书阿喇尼征调科尔沁、喀喇沁等部兵力,随时听候调遣。
五月十五,纯禧公主的婚礼在即将爆发战争的动荡下顺利举行,但天家气魄没有因此受到一点儿影响,大公主风风光光嫁入科尔沁,举国同庆。
可是公主的婚礼,终究无法掩盖战争的恐惧,喜宴一散,宫内张灯结彩的布置撤下后,六宫氛围迅速坠入不安。漠北不比当年三藩远离帝都,连不谙朝政的女人们,都知道其中的厉害,朝廷多年来一直防着这头野狼,如今狼子野心终于不可遏制。
纯禧公主婚礼后,果然如岚琪所料,归来的宫嫔们再没有随驾返回畅春园。五月之后的日子里,皇帝一天也没有入后宫,也没有妃嫔被宣召至乾清宫侍寝,就连德妃也没见过皇帝一面。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次事态的严重,偷偷打听着乾清宫的光景,小心谨慎地过日子,不敢在皇帝每天紧蹙的眉头上再添一道怒意。
后宫中,只有这种时候会有难得的安逸甚至团结,女人们不会再争风吃醋,因为她们知道,朝廷一旦出了事,皇帝一旦出了事,就没她们什么事了。而也只有这样的日子里,荣妃和岚琪才会闲下来,闲得荣妃都自嘲说:“不如咱们换了骑马装,替皇上打仗去?”
玩笑自然是玩笑,谁也不盼着战争,且其他人只知道要打仗了,岚琪还知道,这一次出征,玄烨会亲自领兵。酷暑时节,她每一天都手脚冰冷地在惶惶不安中度过,恨不得睡一觉醒来就是隆冬腊月,好快些把这一段日子度过。
转眼至六月,噶尔丹领兵进入乌尔会河以东,尚书阿喇尼奉命率军阻截,几乎全军覆没,清军大败。噶尔丹顺势挺入乌珠穆沁,势不可挡。
因乌尔会河的战败,朝廷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文官武将们真正意识到噶尔丹有行兵布阵的智慧和胆略,有傲视群雄的霸气和果敢,如不彻底将其击败,后患无穷。
这一日,岚琪领着温宪、温宸和十三、十四一道写字画画,温宪还能像模像样写出几个字来,三个弟弟妹妹则都是乱涂乱画。姐姐摆出一副先生的架势,正训斥他们不听话,吓唬他们将来在书房这样胡闹会被皇阿玛揍屁股。岚琪在边上笑呵呵地看着,小十四不堪被姐姐训斥,噘着嘴扑过来跟额娘撒娇。
温宪追来责备弟弟:“男孩子不能总撒娇,你快站好了,再黏着额娘,我就揍你了。”
小十四泪眼汪汪地望着姐姐,可竟然听话地撒开了手,乖乖站在那里。岚琪乐不可支,搂了儿子对温宪说:“十四还小呢,等他再大两岁了,额娘就让你管教他好不好?现在可别把他吓坏了。”
正说话,外头火急火燎有人跑来,岚琪心里莫名发紧,须臾果然见竹帘掀起,环春紧绷着脸来说:“娘娘,乾清宫刚刚颁旨,万岁爷要御驾亲征了。”
岚琪浑身一颤,咬了咬唇定下心说:“我知道了,你告诉宫里的人,别到处嚷嚷,镇定些。”
六月末,皇帝钦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大阿哥胤禔为副将随从,出古北口;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札为副将随从,出喜峰口;内大臣佟国纲、佟国维、索额图、明珠、阿密达,都统苏努、喇克达、彭春、阿席坦、诺迈,护军统领苗齐纳、杨岱,前锋统领班达尔沙、迈图俱参赞军务,随圣驾于后线指挥作战。
消息传入后宫,岚琪得知皇帝不会冲在前头,暗暗松了口气,她稍稍有些幼稚单纯地以为,御驾亲征的话,皇帝就会策马扬鞭身先士卒,她听说沙俄支援了噶尔丹鸟枪,那东西比箭矢厉害得多,她的心从玄烨亲自告诉她要出征起,就一直悬在嗓子眼。
晚膳时,岚琪正哄着十三、十四吃饭,四阿哥来请安。夏日昼长,这会儿太阳才刚刚落山,依旧十分炎热,他跑了一身的汗,抓了凉茶就咕嘟咕嘟灌下去。岚琪说道:“青莲说你下了书房没回来,去哪儿了?”
四阿哥兴奋地说:“我们去给大皇兄践行,三哥把皇阿玛赏给他的宝刀都送给了大皇兄,说那回大皇兄用他的刀杀了狼,这一次带着他的刀去,让大皇兄杀敌。”
岚琪见他们兄弟几个还能有这样好的情意,到底是欣慰的,不论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他们自己回想起来时,多少还能体会到手足情深的纯粹。
“额娘,我能长得像大皇兄一样高大吗?我怎么觉得这几年我不长个儿了。”胤禛摸着自己的脑袋,拉了十三阿哥跟他比一比。小十三望着哥哥,崇拜地说:“四哥,你可高大了。”
岚琪笑道:“额娘的个子比惠妃娘娘还高些,大概你能长得和大阿哥一样,大阿哥在你这会儿时,差不多也这么高吧,着急什么,你还小呢。”
胤禛却坐下笑道:“明年额娘就要我成亲,怎么还小?”
岚琪瞪他一眼:“你挂在嘴边做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只是额娘的念想。”
胤禛点头笑,眼中熠熠生辉,瞧着很兴奋。到底年纪尚小,自以为国运昌隆,根本不明白敌手有多强大难缠,看着兄长意气风发,就觉得羡慕向往,即便冷静下来能明白许多事,眼下这十几岁年少轻狂的冲动,终究怎么也掩盖不住。
不过四阿哥的性格稍许沉稳些,坐着与母亲絮叨半天父皇和兄长出征的事后,不再像刚才进门时那么兴奋,平静下来突然想起一事,轻声道:“听说大皇兄去长春宫给惠妃娘娘请安辞行,我们兄弟几个下了书房就跑去长春宫等,可是进门就听见惠妃娘娘的怒斥声,把十弟都吓着了。”
岚琪奇怪:“怎么了,怎么这时候冲大阿哥发脾气?”
胤禛想了想说:“具体的话没听见,就听惠妃娘娘说‘你回去告诉她,有本事一辈子别进这个门’,额娘,惠妃娘娘是不是在说大皇嫂?”
岚琪略觉尴尬,敷衍道:“不该你管的事儿,小孩子家家的。”
胤禛却说:“额娘您放心,毓溪将来一定会很孝顺您,她是很有孝心的人。”
岚琪一愣,就这么突然生出几分儿子被人抢走的醋意。孝懿皇后那是她自己把儿子送去的,谈不上抢,可现下毓溪还没进门,她儿子就满心都是未来的媳妇,难道不是毓溪抢走的?自然这是好事,岚琪是十足高兴的,可高兴里掺杂的几分无奈心酸,大概只有做娘的才能明白是什么滋味。
“你啊,傻子。”岚琪拍拍儿子的脑袋,笑他还不懂。忽听外头有动静,四阿哥跑去门前张望一眼,回身来道:“额娘,是皇阿玛来了。”
岚琪起身领着儿子迎到门前,玄烨带了一身暑气进来,见母子立在一起,十三、十四则挣脱了乳母的手扑过来撒娇,他一手拉了十三阿哥,一手抱了十四阿哥。小十三高高仰着头说:“皇阿玛,我会保护额娘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做阿玛的听了却喜欢,拍拍他们的脑袋夸赞他们懂事,便让乳母领走了。进了屋子里,岚琪见皇帝额头上汗涔涔,便让环春派人打水拿手巾。可才吩咐下人如何做,却听桌边皇帝语气闷闷地在说:“你的扣子怎么散了,腰带也松着,什么仪容仪态?”
岚琪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领子,端端正正没有什么不妥当,猛然想起四阿哥来,转身便见儿子垂首站在父亲面前,他可不能像十三、十四那么没规矩地撒娇,转眼还因为散热而散开的衣服被责骂了。
“刚才一身热汗跑进来,臣妾让他解开散散热的。”岚琪走上前,拉了儿子给他系扣子整腰带,又听玄烨在旁絮絮叨叨说:“仪容不整就不知尊重,你是皇阿哥,人后光着膀子都随你,在人前,哪怕太监宫女面前也不能这般随意,更何况在你娘在朕的面前?这样的话,朕有没有告诫过你?”
岚琪看了眼玄烨,咕哝:“一进门就训儿子?”说着把胤禛往外推,要他回承乾宫去,可偏偏被当爹的叫住,又喊到眼前问:“难道朕说的话你不服气,仗着你额娘在
?”
“儿臣不敢,儿臣知错了。”话虽如此,可胤禛心里确实不服气,旋即脑门上被父亲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父亲说:“真不服气就做得更好,做得更好了,你就不会在朕的面前耷拉着脑袋。”
四阿哥稍稍抬头看向阿玛,可并没有在他脸上找到骇人的怒意,反而更多了几分亲和感,而玄烨自己也微微露出笑容,稍稍温和些许说:“快些长大,下回再逢战事,阿玛若不亲征,全靠你们了。别总仗着你额娘宠爱,还孩子似的毛躁。”
“是!”少年毫不犹豫地朗声答应,面上一扫方才的郁闷,意气风发地对父亲说,“祝皇阿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岚琪这才松口气露出笑容,又见儿子给玄烨行了礼,却把自己这个额娘忘得干干净净,乐呵呵地就跑了,跑出去半晌才折回来想起她的存在,玄烨则又笑骂:“才说你不要毛躁,混账东西。”
她自然不会再叫玄烨训子,反而怪玄烨:“皇上非当着臣妾的面教训他,往后他都不与臣妾亲近了。”
玄烨笑道:“过两年只和儿媳妇亲近,还有你什么事?你有朕哄你就成了。”
岚琪见玄烨心情甚好、言语暧昧,心里也暂放下不安的情绪,想好好陪着他说话,果然一坐下来,玄烨就说:“朕后日出发,不知归期几时,原不打算来看你,怕你见了舍不得,平白添了愁绪。”
岚琪努力地笑着:“臣妾很好,皇上放心出征,早日凯旋。”
玄烨捏了她的手道:“这是必然,但朕还是有句话要嘱咐你。”见岚琪郑重地点头,他稍稍凑近了些,忍不住在唇上轻轻一啄,看岚琪倏然脸颊飞红还宛若十几岁时光景,不禁心头热融融的,轻声说,“你安安心心在家等朕归来,不论前头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战争总有胜败输赢,可朕一定会带着胜利归来,我的妻儿在家等我。”
明明是安抚的话,明明是告诉岚琪不要惊慌害怕的叮嘱,她的心还是高高悬起,还是颤得不能安稳,她以为自己能摆出几分女将军的霸气豪迈来让他高兴,可她到底装不来。此时不过是软软地伏进玄烨怀里说:“臣妾无能面对千军万马,可是臣妾能为皇上操持家务,无论您几时归来,这个家都会平稳安逸,不叫您有半分后顾之忧。”
玄烨怀抱着她,细细地感受并牢记这份温存,欣慰地说:“家里有你,朕去到哪儿都安心,可朕也会贪婪,希望你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岚琪仰面望着他,伸出手轻轻揉玄烨的脸颊说:“皇上可是去打仗,想着臣妾做什么?太皇太后若是在,一定要训您了,就跟刚才您教训儿子一样。”
玄烨笑道:“你也就嘴上得意些。”两人缠在一块儿,之后说的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悄悄话,好像压根儿没有皇帝即将出征的大事,玄烨不提其他的事,岚琪也不多问,两人亲亲热热地待了一个多时辰,皇帝终究要离了。
岚琪知道这几日皇帝不可能眷恋后宫,心中虽不舍,也含笑从容地将他送到门前。可玄烨要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她:“朕前头与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今夜的话,岚琪字字在心里,郑重地应:“我记得。”
那一晚,皇帝只去了趟永和宫,隔日白天再去了趟宁寿宫,之后再吩咐出征日后宫不用出面。到得这日早上三军集结点兵出征,军队浩浩荡荡震动着四九城,后宫里的女人们,好几天后才忘记了那一天响彻宫闱的威武声。
转眼皇帝已离京三日,前方什么消息,传到后宫总要滞后几天,这两日几乎没什么话传回来,但四阿哥因跟着太子在毓庆宫念书,得到消息要比别处快一些,每天下学后都会来告诉母亲他阿玛的队伍到了何处,岚琪总是面上带笑心中紧张,皇帝一天不归来,她的心一天不能安稳。
之后几日,平贵人与佟嫔闹了一场,竟查出有三个月的身孕,而宫外岚瑛传来消息说再次有身孕,岚琪心情起起伏伏,不想十来天后前线传来战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般震撼她的心。虽然玄烨说过不论前方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可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不到。
那几天,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说安北大将军常宁率右路兵马最先在乌珠穆沁与噶尔丹对阵,清军大败。噶尔丹带兵长驱直入,一直打到离京只有七百里的乌兰布通,甚至已然一副胜者的姿态,派使者威胁清廷交出他们的仇人。
七百里,策马日夜兼程,两三天就能到帝都的距离,昔日三藩最张狂的时候,也不曾逼得这么近,一时人心惶惶,都害怕再吃败仗噶尔丹就要打到京城,只是这话不能说出口,谁都知道不吉利。
不想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时候,一道更坏的消息从前线传来,皇帝竟然在前线病倒了。
清军连连战败,皇帝又病倒,当日气势恢宏地御驾亲征,还未与叛军对阵却落得这样颓败的结果,朝野恐慌之余,宗室里些许心思活络不服皇帝的人,不免耻笑当今圣上无能,隐隐传出些不好听的言论,更加弄得后宫妃嫔精神紧张。
因皇帝病倒,前方传来圣旨,命皇太子前往行宫探病。消息一经传开,好些宫嫔偷偷在殿阁中落泪,在她们看来,这究竟是到了什么要紧关头,连太子都叫去了,难不成是要交代后事了吗?
况且眼下,裕亲王、恭亲王二者手中都握有兵权,太子手中却无任何实权。此番前往大营,若单单只是探望皇帝病情也就罢了,万一皇帝的病有什么好歹,太子孤身前往,难保不遭人算计,两位亲王手握兵权,只要有一人倒戈,或与噶尔丹勾结,太子指不定有去无回。而现在前方何种形式,宫内只能听消息,消息到底有多准确,谁也不知道。
太子出发在即,太后急召岚琪诸人到宁寿宫议事,最后商议,做出决定,让三阿哥胤祉陪同太子一道前往,虽然都是手中无权的皇子,但多一个人,太子心里或许能踏实一些。荣妃本不愿亲子涉险,可转念想,真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娘儿几个在宫里,早晚也落不得好,不如让儿子去前头看一看。她最希望的是,皇帝只是轻微染病,更不会有哪位王爷倒戈的事发生。更何况太后做出的决定,也容不得她说不好。
三阿哥随太子去行宫的事定下,四阿哥立刻跑回来找岚琪,说他也要随太子去看望父亲,岚琪没有向他解释任何的话,只是严肃地说:“你若听额娘的,就回去念你的书,好好在承乾宫里待着,不然,咱们也不必说话了。”
母亲难得强势,四阿哥敬畏,不敢再纠缠,隔天送走太子和三阿哥,四阿哥孤零零站在城门下,他突然意识到,现下自己是留在宫里诸阿哥中最大的皇子了。大阿哥之前就随军出征,二阿哥三阿哥赴行宫探病,外头局势混乱,几位年长的皇子都离开了皇宫,余下诸位皇子,四阿哥最年长,甚至最优秀,这里头的事,可以意会,但绝不能宣之于口。
太子出发前一晚,入夜后岚琪奉命到宁寿宫,太后无奈地对她说:“若真有什么事,我只怕没有皇额娘那般气势能力挽狂澜,可我会尽力坚持到最后一刻,也算是我这辈子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了。”
这是极度悲伤消极的话,谁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稍稍冷静后,太后却问:“你想不想去前线照顾皇上?”
彼时岚琪凝望着太后,她的心早就飞去了玄烨的身边,可她答应了玄烨,不论前线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能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她要坚定地守在这里,等着他归来。她能做到答应玄烨的一切,玄烨也一定会做到他所许诺的平安归来。
不等她回答,太后又说:“万一前方有什么危难,咱们这里要先镇住他们才好。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皇帝出了什么事,连带大阿哥、太子也出了什么事,皇子里头能继承大统的,只有四阿哥了,我们要比他们更早地确定皇位,才能保住皇上的血脉传承,不让小人得志。”
这样的话一经说出口,就成了了不得的事,她屈膝求太后不要胡思乱想,可太后继续说:“所以我也不能让你去前线看皇上。万一有什么事,连你也一去不回,宜妃、惠妃尚在宫中,我怕我镇不住她们。你要陪在四阿哥身边,咱们娘儿俩,尽一切可能力挽狂澜。当日皇额娘也不过是永福宫庄妃,你能做得到。”
彼时岚琪只说:“太后,臣妾不想有那一天,臣妾只盼着皇上平安归来。”
太后叹道:“我何尝不想,可眼下的形势,咱们必须有所准备。皇额娘昔日就对我说过,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乱了朝纲乱了血统,子承父业才是长久正道,若是兄弟传承,咱们就走了前明的老路了。”
那夜一整晚,岚琪都在想太后的话,可背过人的她也没有落下半点眼泪,想着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想着她可能要去面对的一切,从心底生出的坚强,也许是她这一辈子最强大的信念。无论如何,她都要为玄烨守住血脉传承,只要是玄烨的儿子,哪怕不是她的四阿哥,也绝不能让皇位落入旁人之手。
太子与三阿哥离京后,过了两天宫内依旧阴霾不散,此刻大阿哥府里却传来大福晋有身孕的事,原先是最值得皇家高兴的好事,如今也没什么人在意,对于所有人而言,没有比战事消停、圣驾归来更好的事。
这日夜里,阿哥所的人照旧来禀告苏麻喇嬷嬷的饮食起居。听说嬷嬷今天多了几声咳嗽,岚琪心里不踏实,晚膳也没用,领着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来看望嬷嬷。嬷嬷精神很好,就是嗓子有些痒,岚琪唤太医来问了究竟,知道没有大碍,才安下心。
十二阿哥领着俩弟弟在别处玩耍,嬷嬷派人小心看顾,千叮万嘱的,惹岚琪笑道:“嬷嬷这样费心,我倒不忍心让您照顾孩子们了,太费心神了。”
嬷嬷则笑:“十二阿哥很可爱,奴婢把心思都放在十二阿哥身上,近来也觉得活着有意思了。”
“您这话说的,皇上听了可要吃醋的。”岚琪说笑,手里已经装好了烟丝,递给嬷嬷说,“这烟丝皇上一早就给我了,可怕您抽得多对身子不好,叫我藏着些,瞧着日子给您送来。听说是西边儿什么国送来的,反正我也不懂,嬷嬷尝尝看。”
苏麻喇嬷嬷笑道:“太医可才说不让奴婢抽烟呢,您这会儿怎么反让奴婢抽烟?”
岚琪心里有事儿不好说出口,只道:“及时行乐嘛。”
苏麻喇嬷嬷是自太皇太后去世后,才开始抽烟,烟瘾不大只是解忧,玄烨和岚琪都没阻拦,反而为她各处搜寻上好的烟丝。玄烨是觉得嬷嬷年纪也大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跟了皇祖母去,让她舒舒坦坦地活着,才不辜负皇祖母对他们的嘱托,也不辜负嬷嬷几十年辛苦的功劳。
而岚琪近来并不常到阿哥所看望嬷嬷,这本是苏麻喇嬷嬷的意思,说她只是个奴婢,不值得主子这样照顾。毕竟宁寿宫里还孝敬着太后,不论太后自己什么心思,嬷嬷不能错了位置。也提醒岚琪,要多和太后亲近,别让太后觉得自己被忽视。
嬷嬷抽了几口烟,很是舒坦,但因岚琪在身边,她知道抽烟不是好事,所以两三口就撂下了,抬眸见岚琪若有所思,温和地问:“娘娘在想皇上吗?”
岚琪含笑点头,轻声说:“盼他早些回来。”
嬷嬷道:“眼下时局吃紧,娘娘害怕吗?”
“害怕。”岚琪似乎还是头一回在人前坦白,但立时又说,“可皇上答应我,一定会回来,要我在家等他。”
嬷嬷笑着点头,轻轻招手示意岚琪靠近,小声说:“娘娘赏了奴婢这样好的烟丝,奴婢给您说个秘密?”
“秘密?”岚琪新奇地凑过来,一面笑着问,“嬷嬷还有什么秘密?”
不想苏麻喇嬷嬷确确实实告诉了她一个秘密。原来玄烨离京前曾独自来探望过嬷嬷,忆起昔日恶战三藩,一度被吴三桂逼得束手无策的辛苦,皇帝骄傲地告诉嬷嬷,如今大清已拥有更强大的枪支火炮。
这一次对阵噶尔丹,朝廷就会用上最新铸造的火炮,只是时间仓促不宜运输,并要对叛军隐藏实力,所以玄烨计划,会把噶尔丹引到近处,再一举歼灭,自然前头少不了要吃点败仗,差不多就是眼下的状况。因是军事机要,皇帝不能轻易对旁人说,是担心嬷嬷年迈届时受惊伤了身体,才稍稍透露些。
嬷嬷笃然说:“骄兵必败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噶尔丹数年来一路扫荡所向披靡,若与清军交战当头一棒,这样的人遇强则强,反而会激发他更强大的斗志,不如满足他的野心把他引到近处。娘娘您想啊,噶尔丹是如今的草原枭雄,他熟悉那里的一切,可越往南他就越陌生,无论地势还是气候,都对他不利,皇上就等着他,给他迎头痛击。娘娘不要太担心,奴婢相信,过几天一定会有捷报传来。”
岚琪听得发怔,玄烨出发前来告诉她,不论前方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此刻听嬷嬷的话,她总算明白了。可是……
“嬷嬷,那皇上的病呢?”岚琪依旧忧心忡忡,眉头有解不开的焦虑,“皇上生病未必是假,怎么连太子都叫去了?而且主帅病倒,是多动摇军心的事,哪怕为了迷惑噶尔丹,也不能轻易动摇军心啊。”
嬷嬷颔首道:“娘娘的话奴婢明白,可眼下您只能往好的去想,千万千万不要露出一点点怯意,不论是面对惠妃、荣妃她们,还是面对宗室贵戚,现在不只是朝廷上下看着后宫,只怕连皇上也看着。娘娘知道,宗室里有些不安分的人,一直还挑唆着裕亲王、恭亲王和皇上的关系,这一次机会难得,皇上大概也要清理门户的。总之,既然娘娘本就什么都做不了,那就好好等着皇上回来,别让人趁机欺负了您,别等皇上好端端归来,您却受了伤害。”
“有嬷嬷这番话,我就安心了。”岚琪就算心里依旧不安,也不愿嬷嬷为她担忧,笑着说,“可惜您总不让我来,如今难得才能见一回。”
正经事后,二人说些体己的话,因时辰晚了岚琪不便久留,再唤来十三、十四阿哥与嬷嬷亲热了一会儿,便领他们回去。
此刻天色全黑,行走要打灯笼,但尚未至深夜,路上并不太冷清,又因增强了关防,唯恐侍卫冲撞了德妃娘娘,前头有太监快走几步探路,岚琪领着一双儿子坐在轿子里,俩小家伙已经有些犯困了。
路上悠悠走着,轿子忽然停了下来,外头有仓促的脚步声,岚琪心里一紧,不多时环春凑到窗边说:“探路的回来说,前头平贵人的院子好像出了什么事,佟嫔娘娘也在那儿呢,围了好些侍卫。”
“这又闹什么?”岚琪心头恼火,满心以为平贵人又欺负佟嫔,可这次能闹到平贵人自己的院落去,佟嫔为什么要听她的话跑来?满腹疑惑,只有让环春和乳母先把孩子们送回去,自己带了绿珠、玉葵和几个小太监往平贵人处来。才走近些就听见宫女尖锐的叫声,隐隐似喊着:“贵人救我,奴婢没有做苟且的事,奴婢是冤枉的……”后来没了声儿,像是叫人把嘴给堵了。
“德妃娘娘来了。”有人瞧见这里一行人,看清了是谁忙叫嚷起来,门里门外瞬间安静,众人让开一条路给岚琪。她扶着绿珠的手跨过门槛,花盆底子稳稳站定在青砖地上。
只见一个宫女被摁在地上,边上几个像是慎刑司来的大力太监,一个侍卫首领模样的人站在一旁满面紧张和怒意,平贵人依靠宫女在屋檐下站着,而佟嫔此刻正朝岚琪走来,在面前福一福身子道:“娘娘吉祥。”
岚琪按捺住心火问:“怎么了?”
不等佟嫔回答,平贵人立时叫嚣:“德妃娘娘来得正好,嫔妾正要找人做主,几时宫里的事轮到佟嫔娘娘来管了?更何况嫔妾的宫女嫔妾都是严格管束的,怎么会闹出和侍卫私通的丑事?这件事,佟嫔娘娘既然闹到嫔妾眼前来,嫔妾一定要弄清楚。”
看着平贵人张牙舞爪,岚琪莫名觉得这样才对,这样才是小赫舍里该有的架势,她之前忍气吞声地藏着怀孕的事,实在太奇怪,这会儿倒是这么一逼,把她的本性又逼出来了。
佟嫔立定在一旁,脸上不见往日的娇弱胆怯,神情定定地说:“嫔妾没有冤枉平贵人的宫女,她的宫女在无人居住的殿阁里被发现与侍卫苟且,抓起来时身上衣裳都脱了一半,现在还是嫔妾让她穿好了才把她送来这里。本想问一问平贵人怎么回事,可她们大呼小叫地惊扰了娘娘,一会儿让慎刑司的人把宫女带走就好。”
先前是平贵人古怪,这会儿是佟嫔变了个模样,昔日温贵妃的变化无常让岚琪费了多少心神,到头来温贵妃变成现在的模样,而这两个人,也偏偏一样都是皇后的亲妹妹,她们到底要闹什么,难道非要走上一样的路才好?
“德妃娘娘,您可不能偏……”
“行了。”岚琪喝止平贵人,无论如何她也是要帮佟嫔的,冷然道,“连衣裳都脱了,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眼下朝廷什么状况你们都不知道吗?还闹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平贵人,太后若问责你治下不严,你也会受到惩罚,这件事我会替你在太后面前周全,现下好好安你的胎,管好你的人,别再惹是生非。”
平贵人气得脸色铁青,想要再跟德妃顶嘴,被身旁宫女拉住了,毕竟地位悬殊,德妃真要把她怎么样,眼下宫里都没人能帮她说句话。
“散了吧,把这个宫女送去慎刑司。”岚琪喝令众人,更警告说,“今晚都是哪些人在跟前,我会让人一一记着,明天若有风言风语在宫里传说,慎刑司里有的是地方招呼你们。”
众人都为德妃娘娘所震慑,一片寂静,岚琪喊上佟嫔与她一道离开,佟嫔紧赶慢赶地跟上,不想一路却往西六宫来,可过了储秀宫的门却不停下,她被径直带到了边上的咸福宫。
冬云见德妃娘娘半夜来咸福宫,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听娘娘问贵妃娘娘睡了没有,冬云无奈地说:“这几天脾气又不大好,晚膳没好好吃都摔了,这会儿正哄着娘娘吃点东西。”
岚琪回眸看了眼佟嫔,正色道:“我们去看看贵妃娘娘。”
佟嫔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嫔妾害怕,上……上回来瞧过了,娘娘她……”
岚琪几步上前抓了佟嫔的手,拉着她要往里走,佟嫔挣扎着不肯,此刻却是贵妃自己跑出来,莫名地看着岚琪几人,呆了呆似乎不认得,立刻就有些害怕地跑来拉着冬云,躲在了她的身后。
“德妃娘娘,我想回去。”佟嫔终于露出一贯的胆小怯弱,挣扎着要岚琪松手。
“冬云你带娘娘回去吧,过几天我再来看望娘娘。”岚琪冷静下来,吩咐冬云回去,冬云不知她们到底怎么了,也不愿多事,便哄着贵妃回屋子里去。
岚琪这才松开手,因温贵妃不在了,佟嫔也不跑了,站定着抽抽搭搭哭起来:“娘娘,到底要嫔妾做什么?”
“我想让你瞧瞧她现在的模样。”岚琪叹息,再次挽起佟嫔的手带她回储秀宫,等她洗漱干净擦去脸上的泪痕,才在灯火下坐了说,“昔日孝昭皇后去世前,叮嘱我为她照顾妹妹,可是十几年来温贵妃娘娘做出太多无法挽回的事,到头来变成这样,我心里觉得对不起孝昭皇后,但话说回来,这是我的错吗?那妹妹你呢?”
佟嫔垂首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岚琪道:“皇后娘娘去世前,没有交代要我保护你或照顾你,可我却不能真的不管你,但管又能管多久?你的出身注定将来会坐上高位凌驾于我们,到那时候,我如何再管你,可今晚你跑去找平贵人的麻烦,是也要开始变了,难道你也要变成第二个温贵妃?”
佟嫔抽噎了一下,她不是蠢笨的人,听得懂岚琪话里的意思,轻声道:“娘娘觉得,是我故意陷害平贵人?”
岚琪凝肃地问:“那宫女到底有没有和侍卫苟且,真的连衣裳也脱了?”
佟嫔摇头:“都没有,是嫔妾冤枉那个宫女的。”
岚琪的心一沉,她就知道,平贵人那么厉害的主子,手底下的宫女怎么会有胆子做这种事,可她不明白佟嫔为什么要这样做,唯一能想到的是:“为了她讹上你的事吗,你想摆脱她是不是?”
佟嫔摇头,才收起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哭道:“是阿玛让我做的,阿玛老早就让我做这件事了,可我一直都不敢,我做不到……”
岚琪惊异:“佟大人?”
佟嫔哭得伤心,竟是说:“可大伯父死了,娘娘……我大伯父战死了。”
岚琪从哭泣不止的佟嫔口中得知,玄烨的舅父、她的伯父佟国纲已经阵亡,大抵是怕动摇军心没有宣扬出来,岚琪每日获悉前线消息的途径上,并不曾提及此事,此刻听闻心内震惊,一时没有缓过神。
佟国纲是清军悍将,一生戎马战功无数,创下皇帝外祖一家足以傲视其他贵戚家族的辉煌战绩,不啻是佟佳氏一族的顶梁支柱,如今大厦缺一栋梁,前途未卜令人担忧。
但是佟嫔告诉岚琪,她父亲佟国维要她着手对付平贵人,并非近日才有的事,早在平贵人复出,孝懿皇后薨逝后,父亲就再三进言,要她对付平贵人,贵人与嫔位仅一步之遥,她不能让平贵人后来居上越过自己,彼此都是差不多的出身,而皇帝对佟嫔的恩宠一向尔尔,佟嫔本身也无心博宠拉拢圣心,既然她不能在皇帝身上动心思,就只能遏制小赫舍里氏了。
“那为什么,这几天你才开始对付她?”岚琪不解。
“她有身孕了,阿玛说过淫乱私通是最容易做到也极具打击伤害的事,她有了身孕,有些事更加说不清了,我想先弄得她屋子里不干不净的,等阿玛回来再做后续的打算。”佟嫔垂首,抽抽搭搭地说,“而且她果然还是来欺负我了,我再软弱下去,她一定会变本加厉的。”
岚琪轻声道:“照你这样说,平贵人肚子里的孩子,你是一并要处理掉吗?”
佟嫔泪眼蒙眬地抬起头,贝齿咬着红唇微微颤动,松开牙齿哭着道:“娘娘,阿玛传回来的话说,我大伯父是被索额图害死的,他们家害死了我大伯父啊。”
岚琪心头一颤,佟嫔眼底的恨意让她心惊胆战,伸手将佟嫔搂在怀里,等她安静下来,才劝道:“好妹妹,你若把我当姐姐看待,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佟嫔无声地点了点头,岚琪舒口气,缓缓道:“你不是能做这些事的人,这条路不适合你来走,也许你能走下去,可这条路注定万劫不复,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以恶制恶不是长久之道,更何况你强撑出来的恶,到最后只会反噬你自己的心,终有一天平贵人她们还没怎么样,你自己先崩溃了。好妹妹,你罢手吧,不要被家族摆布,那是你做不到,也是皇上不愿看到的事。”
岚琪轻轻推开佟嫔,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神情凝肃地说:“除非是皇上让你做的事,若不然不要轻易让自己走上这样扭曲的道路,后宫的日子注定不能平静,可是想要为自己寻一片清净天地,也不难。妹妹,皇后娘娘虽不曾嘱托我,可我待你的感情与旁人不同,我会好好照顾你,咱们不要走歪路,咱们在正道上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好不好?”
佟嫔哭得浑身抽搐,失去姐姐的痛苦一直没从她身体里散去,皇帝对她的感情也不足以弥补伤痛,姐姐虽然一向对她严厉苛刻甚至不亲近,可她知道,那是姐姐对她的另一种爱护,只有亲姐妹彼此间才能体会,不论如何,姐姐都是她在宫里最大的依靠,这一刻她崩溃了,大哭着说:“娘娘,我不想做这些事,我真的不想的……”
怀里的人哭泣了好一阵才平静,岚琪宣召太医来开了安神的药给她服下,照顾她睡着后,已是深夜,传来太监宫女一路亮堂堂地将自己护送回永和宫,一进家门就累得动也不想动,软软地靠在炕上,环春端来热水给她洗漱,她也摆手道:“不想动,让我静一静。”
岚琪所思所虑,并非女人之间的纠葛,而是在想,佟家如今还支持着四阿哥,胤禛偶尔就会来告诉他姥爷们说了什么话,而不论他们会不会永远支持四阿哥,佟家终归是皇帝的外祖家,是朝廷眼下最大的外戚,但若有一日太子即位,赫舍里一族便成了新的最强大外戚,这其中更替所带来的利益,不是岚琪能想象的。
而到那时候,新帝在外戚怂恿下,一定容不下昔日辉煌的佟佳氏一族,等待他们的必然是大厦将倾,而今佟国纲阵亡,顶梁柱之一轰然倒塌。
岚琪眉头不受控制地跳动,让她很不舒服,明明对佟嫔说出那些正道的话,可她心里却浮起许许多多看不清厘不清的杂念,整整这样静静地待了两个时辰,子夜也过了,屋子里的蜡烛一支接着一支熄灭,外头的人似乎也不敢来打扰再点蜡烛,屋子里越来越昏暗,岚琪的心却透亮了。
她知道,她在为四阿哥的前程担忧,而此番最搅乱她心弦的,就是太后暗示的那些话,就是惠妃在荣妃佛堂里明说的那些话。太皇太后昔日反反复复说的话,她都记在心里,即便此番玄烨凯旋,太子与诸阿哥皆安然无事,可十几二十年后,兄弟阋墙在所难免,终有一天,她会面对皇室最悲哀的事,而她的儿子,也一定会被卷入风波。
可是这一切,不是她今日劝佟嫔罢手那样,可以被她所阻止,她可以引导儿子们不要误入歧途,但将来大势所趋,儿子们对于人生的憧憬,是她现在无法想象和揣测的,甚至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有着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的念头。
自然有一个人,早早把一切都挂在嘴边,孝懿皇后的眼里,她们的儿子,就是将来要做皇帝的。
环春进来时,见主子紧紧捂着心口,担心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岚琪却舒口气,长长一叹后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环春听不明白,但那之后主子神情缓和过来,她总算放心些,一夜相安,翌日再与荣妃娘娘一道处理了平贵人院子里的事,之后因前方战事吃紧,每天有让人心惊胆战的消息传来,宫内总算继续平和安宁,没有人再敢造次。
可是意外的,七月末时,太子和三阿哥突然回京了,他们全身而退自然是好事,可是随着太子归来,有些不好听的传闻也跟着一道散入宫中,宫里的人都在传言,说是皇帝不知为何震怒,怒斥太子之后,把他赶回了京城。
这件事,连荣妃都对岚琪说:“胤祉告诉我了,皇上和太子的确发生了冲突,皇上隔天就派人把他们送回来了。”
岚琪却不在乎这些事,她一直在问所有人:“皇上的病呢?好了吗?”
可荣妃也与旁人一样,摇头说:“胤祉说他只见了皇上一次,脸色很不好,到底是什么病没有个准确的说法儿。”
而太子自回京后,一直在毓庆宫内闭门不出,连四阿哥也不被允许去伴读,他不得已回到书房继续与兄弟们在一起,时不时听三阿哥说些什么,偶尔会回来告诉岚琪。
转眼已是八月,酷热早已消散,八月初一场阴瑟瑟的秋雨之后,雨过天晴时,随着金灿灿的阳光照进紫禁城,一道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终于传入宫廷,裕亲王打了胜仗,噶尔丹败北溃逃了。
这日四阿哥下了书房,兴冲冲跑回来,气势轩昂、满面激动地说:“额娘您知道吗?乌珠穆沁战败后,皇阿玛就急命常宁皇叔速与皇伯会师集中兵力,又命康亲王杰书率兵由苏尼特地方进驻归化城,断了噶尔丹的退路。噶尔丹深入乌兰布通后,才发现他在的地方地势没有掩护不适宜作战,只好在大红山下,把千百只骆驼缚住四脚躺在地上,驼背上加上箱子,用湿毡毯裹住,摆成长长的一个驼城。他们就在那箱垛中间射箭放枪,阻止我大军进攻。”
四阿哥越说越起劲,抓了碗茶一饮而尽,继续道:“可是咱们有火炮呀,福全皇伯用火炮火枪对准驼城的一段集中攻击,炮声隆隆,响得震天动地,驼城很快就被打开了缺口。咱们的步兵骑兵一起冲杀过去,皇伯又派兵绕出山后与康亲王一同夹击,把叛军杀得七零八落,纷纷丢了营寨逃走。额娘,我光听三哥他们说,就浑身热血沸腾了。”
岚琪早就得知大军得胜的消息,现下听胤禛说得绘声绘色,不免笑他:“什么炮声隆隆响得震天动地,你看见了,听见了呀?”
胤禛脸上露出只有对着母亲才有的憨态,往她身旁亲昵地一坐,兴奋地说:“额娘,可惜噶尔丹这次没被剿灭,让他给跑了。额娘您等着,皇阿玛一定不会放过他,下一回我也要上战场杀敌,给皇阿玛带回那贼子的脑袋。”
“不要喊打喊杀的,天下太平才好,额娘是不懂的,只盼着你阿玛和我的儿子们平平安安。”岚琪温柔地说着,心中喜悦难以言喻,听说圣驾已经在回京途中,她满心期盼的,就是早一天见到皇帝。
五日后,皇帝率先凯旋,裕亲王恭亲王仍留守在乌兰布通,圣驾在清晨时分进宫,因知道皇帝就到京城外了,岚琪等消息一夜未眠,果然玄烨连夜进城,一清早进了皇宫。
此刻环春正说:“万岁爷一定先去给太后报捷请安,不如娘娘去宁寿宫等着,好早些看到皇上。”
不想环春话音才落,门口小太监飞奔进来通报,说圣驾往永和宫来了,岚琪不顾一夜不眠的憔悴,立刻迎出门外,可乍一眼见到玄烨,丈夫消瘦的身形让她吃惊,等她走上前要行礼,玄烨突然走近,双手搭着她的肩膀说:“岚琪,朕回来了。”
“皇上……玄烨!”
岚琪只见玄烨朝自己扑来,却不是拥抱,而是玄烨整个人朝她倒下,虽然瘦了许多但依旧高大的身体不是她所能承受的重量,两个人一道跌了下去,她感觉到玄烨失去了意识,而周遭也陷入了慌乱。
“关上门,赶紧把门关了。”岚琪听见梁公公在嚷嚷,旋即永和宫的大门便轰然合上,御辇和随行的人都被挡在了外头,门里乱糟糟的,有人七手八脚地来搀扶皇帝和她自己,岚琪顾不得那么多,只管跟着一道进了屋子,可众人把晕厥的皇帝放在床上,太医在榻边围了一圈,她根本插不进手。
“德妃娘娘。”梁公公跟到身边来,岚琪这才回过神,紧张地问,“皇上到底怎么了?”
梁公公道:“回娘娘的话,乌兰布通是丘陵草原,作战之地草高林密多是沼泽,大军饮水多以沼泽地积水为主,那日皇上深入军营与将士一同吃住,结果感染了痢疾。”
“痢疾?”岚琪心头突突直跳,痢疾可大可小,回眸望一眼虚弱昏睡的玄烨,心如刀绞。
梁公公见德妃娘娘紧张,自责没把话说清楚,又继续解释:“万岁爷得的是寒湿痢疾,娘娘放心,大症候已经过了,现下只是虚弱未愈,加上心中不豫,万岁爷是一路强撑着回来的。”
岚琪没多问玄烨为何心中不豫,只是喃喃:“你不是太医,我如何信你?”
但很快,那群围着皇帝的太医就退下来向德妃娘娘禀告,说皇帝只是过度疲劳而昏睡过去,脉象安稳,痢疾之症已有所缓解,请岚琪放心。
“你们不要大意,随时候命。”岚琪忧心忡忡,一面吩咐太医们,一面就让环春拿皇帝平日留在永和宫的干净衣裳来替换,屏退了闲杂人等,亲手为昏睡的人擦洗身子,又嫌弃方才穿了外头的衣裳就躺下,索性里里外外都换干净。
再吩咐永和宫里一切器皿往后每日要用滚水煮两遍,十三、十四阿哥和小公主的饮食饮水都要仔细,且待在自己的屋子不许出门,自然永和宫对外,也闭门谢客不许任何人进入。
等所有的事都妥当,宫内再次恢复井然有序的模样,已经是大晌午。岚琪昨晚一夜未眠,又忙活这一阵,自己也觉得有些吃不消,连用午膳的胃口也没有,知道孩子们安好后,便坐在榻边陪着玄烨。伸手轻轻摸着他瘦了好些的脸颊,自言自语又似与玄烨说话,不知不觉就伏在他身上睡过去。
再醒来时,是感觉到有冰凉的手在抚摸面颊,岚琪从梦中一惊,清醒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待看到玄烨苍白皴裂的嘴唇弯起亲昵熟悉的笑容,她的眼泪瞬间涌出,清晨一切记忆都苏醒过来,梁公公说的话都记起来,心疼得都要碎了。
却听得玄烨声音沙哑地说:“傻子,哭什么?朕不是回来了。”
“弄成这样子回来,吓死我了。”岚琪哽咽,抓着玄烨冰凉的手,他的手何时这样冰冷过,强壮的男人身上没有热气,似乎还在惧寒发抖,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用自己来温暖他,尽可能地拥抱他的身体,整整一个多月不论面对什么消息都没掉眼泪的人,一时止不住泪水,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才抽抽搭搭说,“还以为皇上会身披铠甲,坐高头大马,威武霸气荣光万丈地归来。”
玄烨虚弱地笑出声,手摸索着找到岚琪的脸颊,把她柔滑的肌肤握在掌心,这是可以让他安宁的触感,似乎又疲倦得想要睡过去,缓缓惬意地合上双眼,口中喃喃:“朕能回来,能走进你永和宫的门,你还不知足吗?你管朕是怎么回来的,要紧的是,让你等我回来,到底做到了,是不是?”
“是。”岚琪应了,抹掉自己的眼泪,抬眸见玄烨又要安睡,给他盖好了被子,轻轻揉捏胳膊让他放松,一改方才的哭泣,温柔地说着,“到家了,不怕,你安心歇着,过几天我就能再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玄烨还未入眠,面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很轻很轻地说着:“你当是养儿子呢?”
那之后,岚琪衣不解带地照顾在玄烨身边,几乎与他同起同卧,药一口一口喂,饭一口一口哄,永和宫大门紧闭不见外客,整整两日,皇帝的身体有了很大的起色,可外头的女人们,朝廷的大臣们,再也按捺不住。皇帝回銮两日却陷在永和宫不出,渐渐谣言四起,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罹患重病归来,且现下连太子都见不到皇帝,都说德妃霸占了皇帝另有所图。
可是皇帝依旧逗留在永和宫内,直到五日后,才直接在永和宫召见了几个大臣说话,太子也在永和宫见了父亲,至于妃嫔们,除了荣妃、佟嫔之外,再无旁人见到圣驾。
而皇帝召见大臣头一件事,就是要将舅父佟国纲归葬京城,更令诸皇子届时亲自去迎接,葬礼诸事的细节一一叮嘱。同样是一代悍将功臣,皇帝舅父身后的待遇,比起昔日安亲王这个宗室亲王,竟似云泥之别,悬殊太大,可这是皇帝的旨意,谁也不敢多是非。
而眼下皇帝得胜归来,身体也逐渐康复,帝王之气只聚不散,比从前更具震慑山河之势。
养在永和宫,事事安心,岚琪照顾人最体贴温柔,谁人不贪恋安逸舒心的日子,若非有江山子民扛在肩头,玄烨也不愿离开这里,更经历一场生死,经历一场酣战,他趁这工夫停下心思,沉静地思考了许多事。
只是服侍病人最最辛苦,岚琪自己气色渐渐也不大好,玄烨都看在眼里,中秋前他已可以下地走动,又恢复得生龙活虎,便心疼地搂着憔悴的人儿说:“朕好了,你可别病了。”
岚琪笑悠悠说:“皇上回乾清宫后,给臣妾几天清静日子,让臣妾没日没夜地睡几天就好了。”她抬起头看着玄烨,伸手在他红润精神的脸上揉搓了一把,“养儿子都没这么累,您是这世上最难伺候的人。”
玄烨笑:“是嫌弃了?”
“哪儿嫌弃,伺候您一辈子才好。”岚琪踮起脚尖,在玄烨面上啄了一口,柔柔地说,“臣妾没别的本事,就会照顾人,皇上几时累了倦了伤心了,永和宫里有臣妾在,有热热的汤饭和被窝,这里是您和臣妾的家。”
玄烨把她搂紧道:“朕记得,在你身上倒下时,听见你喊朕的名字了,皇祖母离世后,再没什么人喊过朕玄烨,那一瞬才觉得,真是到家了。”
想起那天的惊慌,再看到此刻神采奕奕的皇帝,岚琪感激上苍又一次赐福与她,没有让她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照顾虚弱贪睡的皇上那几天,她真恨不得没有家国天下,她愿意抛弃一切荣华富贵,只要老天爷别夺走她命里最重要的人。
此刻感慨万千,一时鼻尖发酸,但努力克制住了,微微笑着:“皇上回了乾清宫,诸事要悠着点,您可别不听话,不然臣妾求了太后,一天三四回地来问您好不好,叫您烦也不是敷衍也不是。”
“如今连太后也被你哄得团团转,朕还怕你不成?”玄烨笑,但话未继续,门外有环春的声音响起,禀告帝妃二人,说太子前来请安。
太子每日都来请安,包括前几日永和宫闭门谢客的几天,彼时是岚琪亲自打发太子,后来等皇帝见过一回了,隔三岔五父子俩还会见一面,但并非日日都相见,此刻玄烨就说:“朕下午就回乾清宫了,让太子到乾清宫等着朕。”
岚琪则问环春:“是不是到吃药的时辰了?”她跟到门前,却又轻声道,“好好和太子说,婉转些。”
这话岚琪每次都叮嘱,她挪不出空儿去对太子解释时,每每派环春或绿珠她们,都会多这一句吩咐,玄烨偶尔会听得,此刻便蹙眉道:“你何必对他如此客气,你是朕的德妃,是如今大清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
岚琪听得“尊贵”二字,笑道:“可关起门来,伺候自家男人端茶送水累得脚不沾地,这尊贵到底怎么个算法的?臣妾自小以为,所谓的尊贵,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瞧瞧这几天的光景,可见咱们这儿只有一个人是真正尊贵的。”
玄烨睨她一眼,笑意浓浓地嗔怪:“伶牙俐齿。”
岚琪则坐到一旁,轻声说:“臣妾见过几回太子,觉得太子比从前更容易亲近了,但是太子提前回京,宫里宫外许多谣言,宫里谣言臣妾和荣姐姐能遏制,可朝廷上的闲言碎语,皇上可不能放纵,怎么能容得那些大臣对太子不敬?”
玄烨静静地看着她说,岚琪说半天面上一唬,自责道:“臣妾失言。”她心里怦怦直跳,这几天忙得,把之前的事都忘了,那会儿紧要关头时,惠妃那些话和太后的暗示,眼下都想起来了,而她自觉之所以会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些话,就是因为那隐藏的心虚在作祟。
可皇帝好像并不知道,或是他不在乎,此刻反问岚琪:“你可知道,太子为何提前回京?”
岚琪怯然看他,玄烨要她大胆地说不必避讳,她才道:“臣妾也是道听途说,听说您在大帐里责骂了太子。”
“胤祉也这样说了吗?”玄烨问,“他该听见的。”
岚琪见皇帝心里什么都明白,虽不愿牵扯三阿哥,可再撒谎也没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玄烨长长一叹:“朕是故意骂胤礽,朕要给他一个立刻回京的借口,只有把他骂回来了。”
岚琪有些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但有一件事她知道,照太医和梁公公的话,玄烨患的病是寒湿痢疾,可那阵子传到宫里,最耸人听闻的,竟是疟疾。她和荣妃压着宫里头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得神乎其神,所以太后才会暗示她,所以惠妃才会有那番话,大多数人一面觉得战争不可能胜利,一面则担心皇帝重病不起。
“朕没有宣召太子来,最早一道手传出去的那个太监,等梁总管去查时,已经被发现死在大营外,现下在查他自身和家人与什么派系有往来,朕必须要弄明白。”玄烨凝重地说着,似乎提起这些不愉快的事,养得气血充沛的脸色又暗沉下来,一字一句都分量极重,握紧了岚琪的手说,“若是朕病故,太子再被杀,你说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
那样的状况,岚琪光想一想就觉得几乎要窒息,可事实上,在此之前太后和她算得上是达成了默契,太后已经预备好了之后要如何面对局势的变化,与她说要一起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保住玄烨血脉的传承。
但此刻,玄烨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他似乎没有半分怀疑裕亲王和恭亲王会有异心,而是说着:“朕万一有什么事,太子在京城,可以立刻奉太后懿旨登基即位,而大阿哥则跟着朕在外头,绝对赶不及进京。你说,把太子弄去前线和朕绑在一起,还能图什么?只怕朕若有个三长两短,太子也不能全身而退,到时候到底会怎么样,朕不敢想象。”
岚琪低垂着眼帘,心想难道玄烨是在怀疑大阿哥背后的势力操控了这次的事?她不敢也不能把太后与她合计的那些话说出口,是大不敬,甚至会让人误会她有野心,两人静默了一阵子,玄烨才问:“若真是那样,你会怎么做?岚琪,朕若那样抛下了你,你会怎么做?”
岚琪经不起这样的话,泫然欲泣,但几滴眼泪后就止住了,抬眸望着他,郑重其事地回答:“臣妾会扶持您的儿子登基即位,之后,随你而去。”
玄烨眉头紧蹙,抬手搭在她的肩头,掌心的力道几乎把她的肩膀捏碎了,责备道:“傻话,朕若逢不测,你一定要好好继续活下去。”
岚琪在泪容中绽放安逸的笑容,宁静平和地说:“活不下去的,咱们说好了一辈子相伴,缺了谁都成不了一辈子,臣妾明白自己肩上有责任,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然后就去成全自己的一辈子。这一生,臣妾为太多太多的人付出,看似不计回报,实则都在成全自己的美好,臣妾的自私,是隐藏在无私下的,到了尽头的那一刻,自私就再也藏不住了。旁人不懂,臣妾自己明白,还以为皇上也明白。”
玄烨双眸微红,捧起她的脸颊说:“朕病重时就想,丢下你怎么办?终于熬到福全大获全胜,终于熬到噶尔丹丧家犬一般溃逃,强撑着回来,是想哪怕倒下,我也要倒在你身边,在外头,我怕自己太孤单。”
岚琪笑:“天下都是皇上的,您怎么孤单了?”
玄烨温情脉脉道:“可你不在身边,朕就找不到家在哪儿。”
她痴痴地看着眼前人,她这一辈子,就陷在他的目光,他的言语,他的一切里,好似前世注定的纠葛,这辈子她逃不开甩不掉,心甘情愿地承受一切酸甜苦辣。就这样走一辈子吧,哪怕前路坎坷,她也要随着他的脚印,一步步走下去。
“乾清宫等着朕处理的事,堆积如山,真是难得生一场病,才会有十天半个月的悠闲,朕不能再懒了,再懒惰,噶尔丹就要重振威风再次来犯,这一次让他逃走,朕很不甘,此番论功行赏之余,福全和常宁的过失朕也要追究。”玄烨言语中帝王之气再次凝聚,威严得让岚琪有些不敢靠近,玄烨则起身说,“所以朕要先去和太后说一说此事,免得宗亲之中有人来挑唆动摇,你好好歇着,朕去过宁寿宫就要回乾清宫处理朝政,这几天不会入后宫,你也趁空把身子养好,过了元旦,朕带你去园子里住,这回不带什么人走,咱们清清静静的。”
岚琪只是笑:“皇上先忙,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两人单独共处近半个月后,皇帝才离了永和宫,但因这次圣驾是在永和宫里养病,旁人也不敢诟病德妃什么话,且任何大逆不道的事都没发生,之前说她另有所图的,也都闭嘴噤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