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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太皇太后并未再出现不适的症状,正如太医所说,太皇太后是老了,而非有大病,相形之下这要轻松许多,可以免受病痛医药的折磨。岚琪起早贪黑地往来慈宁宫,事事料理得周到仔细,陪着老人家。本是极其枯燥乏味的,可她十年如一日,早就习惯了。
而即便慈宁宫里口风严谨,正如之前惠妃等人能窥探到太皇太后凤体违和,这一次太皇太后差点晕厥的事也很快游走在六宫。近年来常有女人们扎堆说闲话时,议论太皇太后的身体。太皇太后的存在影响着许多事,同样地,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会影响更多的事。
七月下旬,皇帝携太子巡幸盛京,拟定八月上旬前回銮。本来宫里的妃嫔们就该要商议中秋节的事,就是皇帝出发前,也没听说什么不办中秋的话。但七月末,雅克萨再次引燃战火,清军再度围攻雅克萨城。因皇帝仍在盛京,宫里头的琐事,皆由皇贵妃说了算。
这一日召集四妃和几位嫔妃齐聚,本是商议中秋节,皇贵妃以为温贵妃仍在病中,不想众人才落座未及奉茶,青莲就禀告说贵妃娘娘驾到。岚琪诸人起身相迎,皇贵妃淡定坐于上首,看着纤瘦的女人缓步而至,不屑地丢过一个眼神说:“你身子不好,就养着吧。”
温贵妃恭敬地行了礼,对四妃和众嫔向她行礼却视而不见,望着皇贵妃道:“嫔妾并未有不适,只是一直以来想默默为公主悼念,不想给六宫姐妹添麻烦才避居在咸福宫。倒是听说皇贵妃娘娘您凤体违和,今日来,也是想看望娘娘,问候您一声。”
皇贵妃前阵子身体是不大好,可早就养精神了。她的身体说不上哪儿有病痛,就是好一阵歹一阵,但凡闲心静气地养着不会有什么事,稍稍为一些事操心,身体就跟不上了。可她好强,岂容温贵妃这般戏谑,冷冷一笑:“本宫康健得很,不用你担心。既然来了就坐下说话,今天是说宫里往后节庆的安排,不是来闲话家常的。”
四妃让出上座给贵妃,众人都往后挪一个位子,岚琪因在对坐没有动,正好与贵妃四目相对。她恭敬地颔首示意,温贵妃却别过头,满脸冷漠,岚琪本无所谓,根本不在乎。
宫里的事一件件拿出来说,大多是荣妃和惠妃料理,两人都是滴水不漏的主儿,没有一件能叫皇贵妃等人挑刺。说到中秋,皇贵妃与岚琪暗暗对视了一眼,她们本有默契,便清了清嗓子说:“眼下前线有将士在冲锋陷阵,咱们宫里不宜铺张摆宴,莫要让那些为了大清国浴血奋战的将士心寒。这件事我做主,今年中秋不办了,照着往年的规格把银子省下来,换成军费粮草给前线送补给。皇上若是不在乎咱们这点银子,等来日凯旋时,拿来犒赏也成,这笔银子荣妃你计算好了,别叫那一道道手给贪了。”
“嫔妾谨记。”荣妃应道,“只是往年的规格有繁有简,嫔妾觉得既然娘娘有这个主意,咱们就不要小气,照着花销最多的那一年省下银子。若是多了,嫔妾自然从别处想法儿周全,不然又再要皇上的钱,娘娘的心意就变味儿了。”
座下僖嫔笑道:“荣妃娘娘可是咱们宫里的大账房,一本本账算得可清楚了。嫔妾记得今夏果品比往年少了一半,那些银子正好省下来不是?”
荣妃心知僖嫔是暗下说她中饱私囊,此刻发作未免小气,只客气地笑道:“今夏雨水洪灾不少,各地歉收,本是皇上下旨减免各地进贡的向例。皇上更说往后宫里就照这个数目来,反正本来就吃不完,没的多一笔花钱的地方。”
僖嫔待要开口,身旁的敬嫔将她拦下。果然皇贵妃不大高兴,荣妃不愿显得小气不出言呵斥,她可听不得这刺耳的话,冷声问道:“僖嫔这是要查账不成?我还没听说,皇贵妃、贵妃在的,轮到一个嫔位来查宫里的账。你要实在不放心,自己的殿阁不必住了,去景阳宫的后院住着,天天看着荣妃的账,你心里就明白那些钱何处花何处去了。”
僖嫔惊得脸色发白,暗恨自己多嘴多舌。其实本也是句玩笑话的,谁晓得她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当家的人最恨别人不清不楚说查账的话。偷鸡摸狗的自不必说,清清白白的更是多些骨气,容不得旁人质疑。
岚琪坐在一旁不说话,她向来不插手这些事。虽然太皇太后和皇帝再三说她将来不得闲,如今虽冷眼旁观一样样学着,到底不敢想象自己真的经手后是什么光景。而这些年都是荣妃挑大梁,惠妃已渐渐变成从旁协助的副手。显而易见她将来要顶替掉惠妃,无形中就是削了惠妃的权力,再有宜妃和自己一样至今未染指这些事,保不定她也想争口气。一想到将来可能为此发生的矛盾与争执,她真真是乐得一辈子在慈宁宫里照顾太皇太后。
自然这些念头只能自己想想,太皇太后和玄烨知道了,只会骂她没出息。
诸事有了定论,皇贵妃无心与大家闲话,就散了。众妃嫔出了承乾宫的门,都是让温贵妃先行,等咸福宫的轿子送到门前,宜妃忽而笑道:“贵妃娘娘和德妃成了亲家,嫔妾还是头回瞧见二位在一起呢,果然是比从前更亲热些。”
这是睁眼说瞎话的,温贵妃和德妃明明生分得很。即便不是此刻,宫里人也都知道温贵妃嫌弃德妃家门楣低微。咸福宫虽不大有人往来,可里头的事并没藏得多严实。贵妃之前在宫里一声声低贱卑微这样的说德妃娘家,宫里的人都知道。还有她的新嫂子入宫,每每都先敬咸福宫,可温贵妃连看都不看一眼,门都不让进。此刻宜妃说这句话,无疑是故意要她们难堪。
眼瞧着气氛僵持,温贵妃正要发作时,惠妃突然笑道:“今天难得齐聚,你们不都要讨我一杯喜酒喝?之后忙起来倒没有闲工夫,择日不如撞日,姐妹们这就去长春宫坐坐,我做东摆两桌席面。可是你们吃了酒,等我们大阿哥成婚的日子,随礼可要厚着来。”
惠妃一句玩笑话,将气氛稍稍缓和,又来邀请温贵妃同往,更说去请皇贵妃。贵妃正一肚子火气,没头没脑地冲着惠妃说:“皇贵妃娘娘才说要节俭,你这里又铺张什么?惠妃不是一向为大阿哥考虑的吗,若是皇上知道为了庆祝大阿哥来年成婚,咱们女人不顾前线紧张在宫里乐呵,要怎么看大阿哥?省省心吧。”
这些话不好听,但惠妃算是替宜妃挡下一顿抢白,等温贵妃扬长而去,都是不屑地摇头叹气。岚琪辞别众人径直就去慈宁宫,其他人各自散了。宜妃和惠妃同行回西六宫,路上与她笑道:“亏了姐姐,不然温贵妃不定怎么说我。可我本是准备好了被温贵妃说一通的,反正她跳脚了,德妃才不好过。你说她闷声不响地守着慈宁宫,方才问她太皇太后怎么样,句句话都是敷衍。怎么着,她这是想守着慈宁宫,将来自己住不成?”
宜妃这话的意思往大了说可了不得,惠妃不免变了脸色,正色叮嘱她:“在外头,你也敢胡说?”
宜妃扬眉哼道:“她都能做得出来,我有什么说不得的?就是你们一个个都让着她,她才越来越自以为是。人家说做生意的人闷声发大财,我看她就是这个路数,瞧着娴静温柔不争不抢,其实暗地里什么都算计好了。瞧瞧现在的慈宁宫,还有谁插得进手?”
宜妃从进宫做贵人那会儿起,就是这个说话直的毛病,这些年也不知到底改没改。惠妃是不会再把她当从前那个没轻重的小贵人看待,心里明白宜妃有点城府心机。听她说得越发起劲,反而默默不语,不想那些不该说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倒是宜妃自己说够了,猛然想起,抓了惠妃的手说:“姐姐,她这要是想做主慈宁宫,只有两条路,要么做皇后,要么将来母以子贵,做圣母皇太后。”
当今太皇太后,最初便是被尊为圣母皇太后。彼时母后皇太后哲哲还在世,而今六宫不仅没有中宫,太子也没有生母,将来能否顺利践祚尚未可知。就是惠妃自己也谋划着有朝一日将儿子拱上大位,德妃若有这个心,也不见得奇怪。
宜妃冷笑道:“他如今只有四阿哥了,可四阿哥在承乾宫养着,要是皇贵妃封了皇后,那将来还能给她个圣母皇太后的名义。可皇上若一辈子不册封皇后,她到底还是个太妃,皇贵妃不吃了她就挺好了,瞎高兴什么?”
惠妃不想她再继续,觉得要么宜妃又糊涂了胡说八道,要么她就是在套自己的话。她不想落人口实,此刻只道:“皇上正值青壮,你也那么年轻,瞎想什么太后太妃的事,你就不嫌晦气?这是上头顶顶忌讳的事,但凡听去一两句,还有你的活路?行了,回去瞧瞧九阿哥、十一阿哥吧,两个儿子还不够你费心思忙的?”
宜妃见惠妃就是不搭自己的话,也不再纠缠。回去的路还有一程,冷着不说话总不大好,便问道:“平贵人那里,和姐姐亲近起来了吗?”
这些事惠妃才说得,哼笑道:“索额图调养了那么些年,年纪虽小倒是个聪明人。之前没少做蠢事,那是太骄傲太自以为是,如今反过来咱们去招惹她,倒是懂得小心提防,没那么容易上钩。”
宜妃有些心急,皱眉道:“姐姐这儿若走不通,不如我来试试?”
惠妃替她着想:“皇上还喜欢着你,不论如何每个月总有几天在你这里,是翊坤宫的荣耀,也是你的福气,可别沾染上这些。我是人老珠黄,皇上早就不惦记,我也无所谓了。”
宜妃欣然一笑,其实她心里明白,论动摇太子的事,她和惠妃也是利益场上的对手,何况她有三个儿子,真要斗起来,惠妃一个大阿哥未必有胜算。可在这上头争,她们一定走不到一起,所以她把想要的一切分门别类。而今与长春宫交好,图的是能从六宫之中分一杯羹,能稳固皇帝与她的感情,这方面自知是比不过乌雅氏的,总归聊胜于无,而这恰恰是惠妃早就不在乎的,所以才愿意帮她。
话说回来,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龙成凤?宜妃心里也会算计,毓庆宫一旦出现动摇,之后儿子的前程该怎么办,这亦是她如今最在乎的事之一。可眼下还不着急,这一点她比惠妃从容。她的儿子们年纪尚小不足以与兄长们抗衡,将来等他们羽翼丰满时,年少气盛的阿哥们,还斗不过年长不得志的大阿哥?
两人貌合神离地并行着,谁也没把谁当推心置腹的姐妹,不过是彼此利用、互相得利。这些年分分合合,她们习惯了,宫里的人也看惯了。
这会儿端嫔几人在景阳宫,荣妃正吩咐内务府的人一些事,料理完了坐下喝口茶,端嫔笑道:“姐姐自小能干,能者多劳。我如今每天闲着,看着姐姐委实辛苦,可又羡慕你能过得充实。”
荣妃颔首道:“这里头唯有忙起来时辰不知不觉过去,才最让我舒心。偶尔闲下来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打发时辰,宁愿天天为这些大小琐事转悠,眼睛一眨一整天就过去了。”
没了皇帝的宠爱,说这些话难免有几分辛酸。荣妃尚可,皇帝偶尔还会来景阳宫坐坐,钟粹宫里皇帝早就不踏足了,跟着端嫔的布贵人戴贵人,年轻轻的也几乎没了恩宠。宫里的女人太多,皇帝顾不过来,而往后一年一年,还会有更多的新人进来。
“僖嫔记恨我之前为了些小事责备她,今天这样不给我脸面,她是柿子挑软的捏,当我好欺负。”荣妃摇着头,悠闲喝了茶道,“她下回该挑一个地方挑衅我,我虽与皇贵妃没太多私下的往来,可但凡她吩咐的事每一件都替她做得漂漂亮亮,苦劳我来,功劳她领。遇见这种事,她当然偏向我,可惜僖嫔这个蠢货。”
端嫔轻声道:“僖嫔近来时常在长春宫转悠,姐姐小心她的嘴巴后头,另有一张嘴。”
荣妃心里一阵恶寒,她也知道这些事。一直以来不与任何人撕破脸面,渐渐就有人觉得她好欺负了,但她性子好够冷静,稍稍静下心想一想,便道:“可惜我没什么能让她们惦记的,我又不像那一个心比天高,才要处处小心露出尾巴,你我只管旁观就是了。”
说话时,吉芯进门来,说刚才章答应又吐了,这会儿才消停些,端嫔便道:“这都几个月了,怎么还吐呢?”
“确实很折腾,我们去看看她。”荣妃说着与端嫔一道过来,路上端嫔问她,“若是再生个阿哥,姐姐还是送去阿哥所?”
荣妃摇头,轻声与她道:“我现下另有个主意,只是还不曾对谁提起,你也替我想想是否妥当。我是想啊,若这一胎是个男婴,就送去永和宫,若是个公主就送去阿哥所,曾说公主我来养,那也只是说说,有了十二阿哥这个例子,公主我也留不得了,若留下,别人反说我别有用心。”
“可送去永和宫,岚琪她会要吗?”端嫔道。
“果然你我姐妹,你能想到我担心的事。”荣妃点头。
多年姐妹,端嫔也略了解岚琪,细数道:“前段日子宫里人嘴碎说她生不出儿子,之后你要把小阿哥送过去,像是真要应验那些话似的,她脸上怎么过得去?再者说,她自己的儿子养在承乾宫,那滋味她最明白,她轻易不肯替别人养孩子吧。”
荣妃颔首,端嫔句句点中她的心意,可她也有自己的用意,一半是为岚琪着想,另一半当然也是为了自己。停下脚步不继续往章答应的屋子走,轻声道:“可她总要有个儿子才好,谁知道她还能不能生,有现成的为什么不要呢,膝下有个儿子,将来更有依靠。说不好听的,万一四阿哥是个不要亲娘的无情人,她将来怎么办?咱们都是一样的,唇亡齿寒,我不愿看到她有那一天。她如今早已经成了我们的依靠,她好我们才能更好。”
“那就要想个法子,让她心甘情愿养了这个孩子,到时候既是你的美意,对她也有好处。”端嫔谨慎地说,“岚琪是实心眼的,不能叫她看出端倪,不然她心里要硌硬一辈子。”
荣妃问道:“你看要不要与章答应商量商量,让她也想想法子,我想她应该愿意把孩子送去永和宫。”
端嫔摇头:“说不得,亲娘的心总是难猜的,哪个真的愿意把孩子交给别人抚养?你看我的纯禧,恭亲王家的侧福晋到现在都没放下。”
姐妹俩合计半天,一时定下了大概的事,决定细枝末节上的事不着急眼下,章答应的胎还不大安稳,等要临盆时再考虑也不迟。
等二人进门来,小雨正捧了水盆出来,毛毛躁躁地差点撞上两位娘娘。端嫔笑道:“你呀,身上的伤才好了,又不记打了,往后不可以这样急躁,什么要紧事那么赶?”
小雨赶紧捧着水盆立到一旁,笑眯眯地说:“答应已经擦拭干净了,娘娘们请里头坐吧,奴婢去收拾洗了手就来伺候娘娘们。”
两人再进来,章答应听见动静已经下床,万常在搀扶她正走出来。端嫔把她摁回去,让她躺着,说:“谁也没你肚子里的龙种金贵,在荣姐姐这里,你还端的什么规矩。”
万常在也笑道:“嫔妾也劝说过她,可她总是担心给娘娘添麻烦,处处要守着规矩来。”说着看了眼章答应,转过脸不大高兴地说,“嫔妾总觉得,她是叫平贵人吓着了。”
“嫔妾没有。”章答应憨憨一笑,表面上平静温和,看起来真的没怎么在乎似的。荣妃也不搭话,只问她身体好不好,之后坐坐便散了。
只是这一日傍晚,荣妃等着三阿哥从书房回来。正悠闲地听荣宪公主弹琴时,吉芯说章答应过来了,便见大腹便便的孕妇慢悠悠走进来。荣宪猜想大人们有话要说,起身说她去门前等弟弟回来,识趣地跑开了。
留下荣妃,章答应在一旁坐下,低垂着脑袋说:“娘娘,嫔妾有件事想求您。”
边上吉芯闻言,便笑说去奉茶,带了宫女下去。一时殿内无外人,章答应又望了一眼门前光景,才对荣妃道:“万常在的十二阿哥没有留在景阳宫,娘娘,是不是嫔妾若生了小阿哥,也不会留下?”
荣妃道:“不错,我实在忙不过来。就说十二阿哥,本可以养在景阳宫让万常在自己照顾,但那样怕被人诟病咱们坏了宫里的规矩,反而惹麻烦。所以你若生了阿哥也一样,我但凡不管宫里的事,替你们照顾孩子也是应该的。可你看到了,我这儿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章答应忙道:“嫔妾明白这些道理,万常在也对嫔妾说了。娘娘,嫔妾是想,若生了公主,送去阿哥所应当应分,不能给您添麻烦,但若是生了阿哥,嫔妾想送去永和宫求德妃娘娘抚养。”
荣妃眉头一挑,下午端嫔才说别找章佳氏商量,怕做亲娘的不能心甘情愿,这会儿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可她不能显得太主动,只笑道:“这是好事,可你求德妃娘娘点头就好,为何来与我商量?”
“嫔妾是娘娘宫里的人,一切该由娘娘做主,怎好不先问过您的意思。”章答应从容地说,“娘娘若是应允,嫔妾就敢大胆去求德妃娘娘了。”
荣妃心中暗想,她本有这个意思,还与端嫔合计好如何让岚琪心甘情愿地收养一个小阿哥,一面恐岚琪不肯,一面又怕章佳氏舍不得。虽说她是从永和宫出来的人,谁又知道她是不是表面上对德妃感恩戴德,实则心里头忌讳人家提她的出处呢?人心隔肚皮,荣妃自觉不曾看得穿这小答应的心思,就不能贸然对她说什么做什么。
眼下章佳氏自己来求,就与她不相干了。岚琪的面上她可以推脱责任,对着章佳氏也不必心存隐忧,不由得便笑道:“这是好事,我没道理阻拦你,但德妃那边能不能答应,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要晓得,德妃娘娘每日都在慈宁宫伺候,如今小公主也都是乳母嬷嬷们在养。你若是生了阿哥送过去,就别指望她能尽心照顾,不是她狠心不愿意,而是太皇太后那边离不开她。这还是要答应了的,若是不答应,你又预备怎么办?可别把好好的事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章佳氏见荣妃没有任何不悦,显然是由衷肯定了这个请求,于是高兴起来,自信满满地对荣妃道:“嫔妾想好了,娘娘您答应后,嫔妾就去求德妃娘娘,总有一番话说。若德妃娘娘不肯,日后再想法子不迟。”
“那我可否问问,你做什么要有这个念头?”荣妃淡然一笑,幽幽望着她,“你心里要有准备,这件事若成了,宫里就会有人议论你。说你要攀永和宫的高枝儿,说你巴结德妃,说你图谋更大更多的利益,你承受得住吗?至于说什么你不甘心在景阳宫跟着我,这话儿我不会在意,你也不必在乎了。”
章答应点点头,极认真地说:“那话说出来对娘娘您不大尊敬也显得没良心,但事实如此,嫔妾本就是永和宫出来的,她们要说嫔妾爱攀高枝,试问谁不想有个依靠,虽然嫔妾不是这个心,可就算这么想也没什么错。嫔妾坦荡荡,让她们嘴碎纠结去。”
荣妃点头:“你这心胸度量,才像是永和宫出来的人。”
章答应乖巧地笑道:“与德妃娘娘相处时日并不久,都是在景阳宫跟娘娘学的,您身上的好处,嫔妾一辈子也学不完。”
“嘴甜。”荣妃欣然而笑,又问她预备如何对德妃开口。章答应说她打算照实讲,她是心疼德妃娘娘眼下没有皇子,即便宫里那些嚼舌根子的之后不定又要怎么说德妃,可有个阿哥在膝下,往后十几二十年都是依靠。她说若拐弯抹角哄骗娘娘答应,将来不小心说漏嘴让娘娘知道了真相,反而让人伤心。撒谎最不靠谱,往往芝麻大点的事,到后来莫名其妙就变得不可收场,很没意思。
荣妃听得这小答应一番说辞,竟有些心虚。她之前与端嫔合计,便是想法儿要骗得岚琪答应,仗着她们是好意,就没去想后面可能有的结果。善良的谎言确实可以宽慰人心,可人不能总打着这个借口,自以为是地决定些什么。
这般想着,不免有些出神,但她们的事已经说完了,章答应没必要继续留下去,她的胎儿也不大安稳要早些回去休息,便主动说:“娘娘若没别的事,嫔妾告退了。”
荣妃则一个激灵回过神,与她笑道:“你若要自己去劝说,你便自己去,若是觉得没底气,我陪你一道也成。”
章答应倒是喜出望外,连声问:“娘娘若愿意在旁,再好不过了,能帮着劝说德妃娘娘几句,人多娘娘也不好拉下脸不是。”
不知章答应到底怎么想的,荣妃却觉得这小答应心思不简单。之后与吉芯说起来,亦是道:“我若陪她一起去,外头的人就不会说她对我有外心,总是少一些闲言碎语。而我在场,旁人又可能会说是我的意思,与她也不相干了,对她总是有好处。”
吉芯则说:“反正咱们就算什么事儿都不做,那些个也编排好多话没事传来传去,让她们说去吧,要紧的是德妃娘娘日后能记着您的好。照奴婢看来,白送一个儿子的事,谁不乐意呀?”
荣妃颔首道:“她心里也一定喜欢,不过是碍着道理人情,才会觉得不妥。”又笑道,“万一人家一说就答应呢,咱们瞎操心的。”
可事情却不如荣妃所愿,在皇帝回銮前几日,因几位王府福晋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那么多孙媳妇在,太皇太后就要岚琪回永和宫歇息半天。岚琪也不愿和几位福晋争孝敬,人家难得进宫的,该让她们和祖母说说体己话,便应允退下来,回到永和宫后哄了会儿小公主,就疲倦地睡过去了。
沉沉一个多时辰的觉,很是解乏。醒来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轻声唤人,环春进来笑道:“是章答应来了,奴婢几个正摸肚子里的小娃娃踹脚,可真有劲道。”
“她来了?”岚琪慵懒自在地松了松筋骨坐起来,让她们把人请进来坐,环春又说荣妃娘娘也在。
等荣妃和章答应进来,一个径直挨着岚琪坐了,章答应则扶着小雨要行礼。不等德妃阻止她,环春已搀扶着,让人搬来大梨花木椅搁上厚厚的垫子请答应坐了。
“谢谢环春姐姐。”章答应笑着,可她这句话,却惹得岚琪和
荣妃互相看了眼。她们明白,章答应还没完全改变身为宫女的习惯,她们也都是宫女来的,最明白这种体会。又何况章答应曾在环春几个手底下做事,她会这样本能地反应,虽然不大好,也总比那些飞上枝头就翻脸不认人的强些。
谁也没点穿这些,岚琪想让章答应自己慢慢改,荣妃则心思不在这上头,等章答应坐踏实了,便与岚琪道:“有件事章妹妹要求你答应,我来给她壮个胆,也帮着劝劝。”
岚琪不解,望着她俩笑:“什么要紧事?”一面还无所谓地唤环春拿梳子来给她抿头发。荣妃索性坐到她身后给她梳头,背过岚琪的视线又正对着章答应,好方便给她使眼色。
章答应也觉得这样安心,便勇敢地说:“嫔妾想若是这一胎得了皇子,可否请娘娘将小阿哥抱养在永和宫,让小阿哥做您的儿子。”
屋内一时静了,只能听见窸窸窣窣梳子滑过发丝的声响。荣妃梳得很轻很慢,待放下梳子要把岚琪的头发盘上去,就听她问:“是姐姐的意思?”
“是嫔妾自己的意思,嫔妾先求了荣妃娘娘应允。嫔妾是景阳宫的人,万事都要先问过娘娘才行。”章答应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这会儿就着急了。
荣妃则在岚琪背后淡定地说:“你管哪个的主意,这是好事,你应不应吧?”
岚琪不说话,等荣妃为她抿好了头发,戴上最后一支簪子,环春亲自捧来水盆让荣妃洗手。她纤手掬水的声响里,岚琪才又开口说:“杏儿既然来找姐姐商量,你最知道我的脾气,为什么不拦住,还领着她来说。你们以为两个一起来,我就能答应了?”
荣妃擦着手,看也不看她,自顾说着:“知道你不肯应,才两人一起来,想尽力说服你。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不应,养个小阿哥在膝下是多好的事?你别问我为什么不养,你要是来帮我管六宫的事,莫说章妹妹的孩子,万常在的小阿哥也不必送去阿哥所。我难道不想多个儿子依靠?自知没这个能力,才不敢揽事儿。”
岚琪摇头:“我又何来的能力,姐姐你知道,慈宁宫离不开我。”
可荣妃却盯着她的眼睛看,两人四目相对,不言不语地就传达了一些意思,这是章答应坐在一旁无法体会的。此刻德妃和荣妃无声无息的,就在说太皇太后总有驾鹤西去的日子,乐观一些也就再有个四五年,可她养个儿子,却是一辈子的事。
而岚琪之所以能领悟荣妃眼神中的意思,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心里最明白,天天看着太皇太后,最明白老人家如今到底是什么光景。
“万常在的阿哥我没留,章妹妹的孩子我也不能留。她是你这儿出来的人,说不好听些感恩图报,生个儿子给你抚养,也是应该的。”荣妃越说越放得开,果然如章答应所言,坦荡荡才更有底气,此刻更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是没有儿子,四阿哥好好的呢。可他毕竟是皇贵妃抚养的,将来哪怕要对你尽孝,也难免要顾忌皇贵妃的感受,孩子左右为难有什么意思?未来的四福晋这个儿媳妇也不好当。你若膝下能有个阿哥依靠,四阿哥也松口气啊,将来总有个兄弟能孝敬你,他就能放心了不是?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孩子想想。”
“姐姐这说得也太远了,你要劝我,也别拿孩子当借口。”岚琪并没有生气,似嗔非嗔地说着,“合着眼下我不答应,你们是不准备离开永和宫了?”
荣妃见岚琪态度缓和,便觉得有希望,笑眯眯说:“是不打算走了,让章答应在你这儿把孩子生了,就更容不得你推托。好妹妹,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凭你我的脸面在上头回句话就成。人家想要还要不着,你就答应了吧。你知道吗,僖嫔可是打过十二阿哥的主意,可她有那个命吗?”
“姐姐容我再想想,你们非要我立时就答应也不成。”岚琪还是没点头,要说她不乐意也不见得,就是心里挺奇怪的,没有强烈拒绝的心意,也不是特别欢喜。大概是还有什么没想明白,她得自己心里透亮了,才能去应别人的事。
章答应似乎怕德妃不答应,张嘴还想说什么。荣妃知道岚琪的脾气,便阻拦玩笑着混了过去,待回到景阳宫,才叮嘱她:“你还不着急生孩子,耐心等一等,我看这件事能成。”
那之后,荣妃和端嫔、布贵人几人再合计这件事,姐妹几个又一起来劝岚琪,她们都觉得是好事。其实岚琪也晓得这对她有利,可她想不明白自己硌硬着什么,在那之前,必然是不能点头的。
好在几人都是口风紧的,宫里一时半会儿还没什么人知道,更何况孩子还没生下来。若是个公主,那就什么事儿都没了,没的瞎起劲惹人注意。
至于岚琪,想了好几天也没做下决定。太皇太后看得出她有心事,难得岚琪在她面前有不想说的话,便不着急问,等她想明白了或主动开口说也不迟。如此一拖,直把皇帝从盛京等了回来。
回銮两日后,玄烨宿在永和宫。两人逗着女儿,玄烨龇牙咧嘴惹奶娃娃发笑,一抬头却见岚琪发呆,在她眼前把手晃了晃问:“怎么了?”
岚琪醒过神,敷衍地笑了笑。可她一言一行都在玄烨眼中,眼神里有一丁点儿的不自在,玄烨都会担心,更何况整个人出神,必然是有事才会这样,自己想了想问:“又想念胤祚了?”
岚琪摇头:“臣妾几时不能想儿子,非在您面前矫情?”话说出口,心里便明白,她会在玄烨面前流露这模样,就是想对玄烨说的,她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对她而言,这件事显然跟玄烨商量最合适,毕竟将来是他们要一起和孩子走完一辈子,玄烨的看法对她很重要。
皇帝了解她,耐心地等她开口。等小公主突然啼哭被乳母抱走后,两人终于依偎在一起,岚琪慢慢将这件事说来,连玄烨都说:“这是好事,朕之前就想让你带着十二阿哥,可朕开不了这个口,怕反招你心酸难过。”
岚琪从不怀疑玄烨的心意,此刻更是暖暖的,便慢悠悠道:“胤祚没了,臣妾怎能不渴望再有一个儿子,可哪儿再有那么好的福气,实在不敢奢望。所以臣妾并不抵触抚养一个皇子,正如荣姐姐所说,也许对四阿哥来讲,也是极好的安排。可是皇上,我心里总有什么坎过不过去似的,自己又想不明白。”
“那朕给你想想?”玄烨拥着她,手指在胳膊上轻轻敲打,思量许久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你是不是觉得,章答应的际遇多少和你有些相像,你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心里才觉得怪。当初也是你自己要把胤禛送去承乾宫的,如今她也差不多。”
“那可……很不一样。”岚琪不认同,虽然她从没在意过自己当年的事,甚至被人拿来指指点点也无所谓,但玄烨现在这句话,却让她觉得不舒服。
玄烨那样精明,怎能察觉不出这话里的不妥之处。岚琪从不掩藏她的小气,他知道她是在意了,可不等自己开口,人家已经嘀嘀咕咕:“她若一直安生在臣妾身边当差,就是天仙一样的人,臣妾也绝不会送去皇上身边,那得多大的心才成?当年布贵人也没算计臣妾,那晚是皇上当众要了臣妾的,和章答应的事儿能一样吗?至于孩子,若非当年那几位盯着四阿哥,明着暗着不安好心,臣妾也不至于害怕得要把他送去承乾宫依靠皇贵妃的庇护。而章答应如今,不过是同情可怜臣妾罢了。”
“朕知道,是朕说的话不妥当。”玄烨哭笑不得,但看她这么一股脑把话倒出来,觉得比闷在心里强,便由着她继续说。
章答应的事对岚琪而言始终是心里的一个梗,这会儿说痛快了,连身子都觉得轻松,还有心对玄烨玩笑:“她们可是大大方方来跟臣妾说心疼臣妾没了胤祚,说白了就是可怜臣妾同情臣妾。您试试看,当年臣妾若敢这样去对皇贵妃说可怜她不能生育,皇贵妃娘娘还不把臣妾一巴掌打出承乾宫。”
玄烨笑道:“谁叫她过去折磨你,不怪在你心里她这样狠辣。”玩笑归玩笑,皇帝还是正经问,“若是个健康的小阿哥,你要不要抚养,决定过了就让朕来出面说这件事,省得你们麻烦。”
岚琪点头道:“必然是健康的孩子,是个小阿哥臣妾愿意抚养,是公主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不要由皇上出面,不管怎样朝臣们一定会说皇上偏疼永和宫,若是您先主动,话更不好听。还是在宫里把话放出去,说是臣妾提出来要一个养子。这样传到外头让他们听听,至少能晓得皇帝不过是拗不过宠妃的纠缠,还不至于说您为了臣妾这样那样的打算而步步为营。”
玄烨笑道:“又提宠妃二字,你知道朕不喜欢。”
岚琪身子一扭,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可在他们眼里,臣妾本来就是宠妃。”
“嗯?”玄烨笑意暧昧,凑在她面前,鼻尖稍稍蹭了蹭,岚琪往后缩,他又追过来在唇上轻轻一啄,语气暖暖地说,“既是宠妃,朕是不是该好好宠?”
岚琪眼眉弯弯地笑着,人家的手已经游走在自己的腰下,丰盈之处被捏了一把,身子不禁颤了颤。
想当初生四阿哥后她有一阵子闹情绪不肯绑束腹带,眨眼都生了五个孩子,再不是从前那般孩子气。女为悦己者容,如今生下小公主不过数月光景,已养回匀称苗条的身材,此刻被玄烨稍稍揉搓便酥了似的,软绵绵在他掌心里不能动弹。
炙热的吻在唇上缠绵,岚琪一阵沉迷之后,理智的念头冒出来,娇喘吁吁地轻轻推开玄烨说:“皇上,这几日正好是太医说易受孕的日子,臣妾虽然才生养不久,保不定就有了呢?太皇太后不能缺人照顾,咱们可要小心一些。”
十多年的夫妻,如今说这话并不需要害臊,可玄烨就要提枪上阵,突然被阻拦,哪里肯依的。不过岚琪的话他懂,便缠着说:“就亲几口,朕明白的。”
身上火辣辣的发烫,岚琪自己也不能把持,半推半就地点了点头,转眼就陷入云雨里。她贪恋玄烨的身体,贪恋玄烨的心,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强烈地想要占有他,人世间的杂念她无一不有,只是慧心向善,让她明白该如何取舍。
隔天皇帝从永和宫去乾清门听政,岚琪一清早伺候好他出门,便让环春宣太医来。太医以为德妃娘娘哪里不舒服,却不料娘娘严肃地说:“我已生育五个孩子,为了身体着想,不想再冒险有身孕。我知道你们有法子,那就为我开一些避孕的药,但求不要太伤身就好。”
“娘娘?”太医和环春异口同声。
一清早请太医,环春问主子哪儿不舒服她又不说,一直觉得不安,此刻更是听得心惊肉跳,连声道:“避孕之药必然伤身,娘娘您可要想清楚了。”
太医总算冷静,想了想说:“娘娘屡次产育,的确再有身孕是很冒险的事。可是用药避孕同样伤身,养身讲求顺其自然,非要逆着来,对身体必定会有很大的伤害。即便这几年娘娘年轻不觉得什么,将来上了年纪,一定会有所反应。”
“你们一定有法子,何必推诿?所谓避孕之药,也不过是让宫不固血难以坐胎,顶多气血过旺而已,不妨碍。”岚琪很坚定,更吩咐,“今天就把药呈上来,当然这事情你们要做得周密,不然我这里交不了差,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也没你们好果子吃。”
太医一头的汗,终归不大情愿,要走时又被德妃严肃地喝令:“不要以为你去告诉了皇上,皇上能保你,我若被责怪,你也别想当这个差了。咱们这么多年默契,我什么脾气你了解,这也是我头一回托你做件事。”
太医连声答应,匆匆离去。环春送到门前没再动,想了想回身就把门关紧,立到岚琪面前说:“娘娘,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早晚太皇太后和皇上都知道。太皇太后一定会震怒,您何必气她老人家。再万一把皇上惹急了,寒了心可怎么好,皇上一直都在乎您和他的孩子啊。”
岚琪却笑悠悠看她说:“过几天,就会有话传出去,说我跟皇上要了章答应肚子里的孩子。原是说生个阿哥我才养,可我觉得那样对上天不敬,不论儿子女儿都是老天爷赐福,我怎能挑三拣四,便是公主我也要养,十月里咱们永和宫又要添一个奶娃娃了。”
环春着急道:“奴婢不是说这个,娘娘,您刚才嘱咐太医那些事呢?”
岚琪冷静地望着她,反问道:“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环春不明白,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会说:“娘娘不吃药,奴婢才安心。”
岚琪很是淡定,拉了她要坐下,环春不肯,她便笑:“太医说的药理,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这么多年在慈宁宫看太医给太皇太后看病,自己又几经生产听了无数的话,早就无师自通,我还不明白是药三分毒?可昨夜云雨之后,我就担心自己会不会再次有身孕。不怪皇上纠缠,我自己也根本没法儿控制,床笫之间哪里来的理智,早就被一把把火烧尽了。我还指望往后的日子也能雨露承恩,但若为了避孕必然束手束尾,最私密畅意的时刻都不能自由,还有什么意思?”
“那您也用不着……哎。”环春竟是无话可说,她们主仆不避讳说这些事,岚琪最私密的事环春都知道,伺候久了早就见怪不怪。她一方面懂男女之情的要紧,一方面又不希望主子伤身,可见她如此坚定,她可以去向两宫禀告以此阻拦,但主仆情分也必定因此生出嫌隙。
“傻子。”岚琪忽然笑了,瞧着环春干着急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故意要作弄她到这一步似的,这会儿才拉了手晃晃说,“你傻不傻,我在你眼里——可是这样的人?避孕之药伤害多大,若是太皇太后知道,慈宁宫的屋顶都要掀了。”
环春眨巴着眼睛,只听主子笑着道:“太医虽忠于我,可他在太医院行事,多少双眼睛看着。他拼死要为我保密,也防不住那些人从缝隙里窥探,就让他们看去吧,传得六宫皆知才好。这药必须每天送来,可吃不吃到我肚子里,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娘娘是想骗别人?”环春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脸色都缓过来了,捂着胸口连声道,“主子您吓死奴婢了,刚才奴婢就想,您真要一意孤行,奴婢就是拼着不要主仆情分了,也要告到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
岚琪往她身上拍一巴掌气呼呼地道:“你就那么不在乎我们的情分哪,告状,你试试?”又笑道,“等皇上和太皇太后生气来问我,又是一场戏。到时候关起门来我解释我的,之后就要每日送汤药。这么些年我让这个那个算计得够多了,我该为自己打算了。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哪怕将来皇上变了心有了新宠,我也不会做缺德害人的事。可我不能随便叫人欺负,从现在开始为自己,更为了四阿哥和皇上。”
环春只管欢喜了,笑呵呵说:“只要您不伤身体,怎么都成。”
可岚琪却渐渐露出严肃的神情,或就是所谓的黯淡,语气更是沉重不已,一开口眼圈儿就红了,微微哽咽道:“太皇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不知道和她还有多久的缘分,如今每天都想陪着她。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太皇太后的庇护疼爱,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刻里,我要好好陪伴她。我更明白,太皇太后一走,宫里就要妖孽四起了。我被她疼了一辈子,岂能在她走后被人欺负,那样才对不起她。”
“您不要难过,太皇太后眼下很好呢。”对于太皇太后身体的日渐衰弱,环春跟着岚琪有目共睹,此刻只能安抚这句话,对于生命的衰老同样无可奈何。
岚琪说罢那几句话,渐渐镇定,收起悲伤的面孔,挺起胸膛道:“我不能悲悲戚戚,将来太皇太后不在了,我更要活得精彩,不要让那些人觉得我没了慈宁宫就不成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宫廷生活注定不平静,我还要管六宫之事,咱们慢慢来。”
之后几日,岚琪照旧往来慈宁宫。渐渐宫内传闻章答应的孩子将来要给永和宫抱养,加上之前说她生不出儿子的事,宫中不乏有人为此不平。一面讥讽德妃生不出儿子,一面又嫉妒她在皇帝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自己没儿子了想要个阿哥都那么容易。诸如僖嫔曾打十二阿哥主意而不得之辈,暗地里拳头都要捏碎了。
又因皇帝连着几天在永和宫,德妃虽然忙着照顾太皇太后,可与皇帝之间照旧情意绵绵,宫里早就有传闻说德妃懂得勾魂摄魄的媚术。可是这一次还没说开,另一件叫人惊讶的事迅速在六宫游走。从太医院传出的消息,说德妃暗中让太医为她准备避孕药,她如此盛宠却服药避孕,显然不大正常,一时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另有人说,德妃已屡次产育,女人生子最伤身,为了永葆青春,她不想再生养也有道理。加上如今传闻章答应若产子便由德妃抚养,那她有了养子的确可以不在乎生或不生。即便这一个将来夭折,顶多另有其他人生了,再抱给她便是了。
说到底,永和宫那位是宠妃,在她身上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稀松平常。
这么多年,不管宫里传什么,岚琪都不许永和宫上下的人出去与人辩驳。她从刚开始表面上不在乎心里难受,到如今表面上心里都能云淡风轻。不过这回她却在乎了,她在乎宫里那些人怎么看待她。
这日在慈宁宫,岚琪缝好了太皇太后入冬要穿的棉袍。老人家一年比一年消瘦,衣裳的尺寸年年在改,她虽不是十分精于针线,可太皇太后如今已不穿别人做的衣裳,少不得她来费心。
本高高兴兴拿来要太皇太后试穿,却见她绷着脸,苏麻喇嬷嬷亦是神情凝重地站在一旁。见德妃来了,苏麻喇嬷嬷上来拿过衣裳,朝太皇太后努了努嘴。岚琪才走近,就被太皇太后一声呵斥:“跪下。”
她心里一惊,但猜想该是避孕药的事,立定了不跪,反笑着问:“您也听见那些话了?”
太皇太后皱眉瞪着她,怒言道:“既是传闻,我怎会相信?可苏麻喇派人问了,竟然真有这回事。这些天你总来回两趟说回去吃药,我让你拿到慈宁宫来你也不肯,就是因为在吃这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我还没去告诉玄烨。他恐怕只当传闻没顾得上,若是知道了该多伤心?他那么在乎你们的孩子。”
老人家一通说,冷静下来又道:“我也知道,你是该保养身子了,不再产育的确是最可靠的法子。可你傻不傻,你们小心点就是了,为何非要吃药?若伤了身体,你怎么兑现对我的承诺,替我照顾玄烨一辈子?”
岚琪笑嘻嘻坐到太皇太后身后,虽被嫌弃谁要与她嬉皮笑脸的,她还是笑着把事情解释清楚。
在太皇太后面前说是自己要保养身体,心里则是想太皇太后最后的日子里能尽心尽力,不要再因为产育而不能照顾她。而那一晚与玄烨云雨之后,的确让她萌生了避孕的念头,甚至隔天就想要吃药来避免一夜缠绵可能带来的结果。可对于生命的重视,更因失去过孩子而无法真的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她到底还是放弃了。
但这个念头,却让她想到更多。她要开始为自己考虑,当初怀孕被人下迷药的事至今心有余悸,这一次她要抱养章答应的孩子,宫里宫外的人就会想德妃果然一心求子。为了断她的前程,不知道暗中会有什么人对她下手,与其给别人机会来扼杀她可能得到的小生命,不如自己放出话去,让所有人知道永和宫德妃不打算再生养。
“臣妾不会吃那些药,不怕别的,还不怕把您气坏了?”岚琪笑眯眯地说着,哄着太皇太后道,“六阿哥没了后,宫里宫外的闲话也不少,没什么人同情可怜臣妾,却有无数的人暗下叫好。他们还惦记臣妾再要求子以重新稳固地位,如今章答应若生阿哥,是一子,但毕竟不是臣妾自己生的,那些人一定不能放心。臣妾还没见岁数,真要生也不难。您不要担心,臣妾绝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弄出这些风言风语,不过是想做戏给人看。”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岚琪说了这一通,其实两三句她就懂了,这孩子是开始算计,开始真正防备别人了。想到这儿,她眉间的皱纹渐渐松开,唇边却露出慈祥的笑纹,问她:“岚琪,你是不是觉得我快不行了,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岚琪心头一慌,忙屈膝在地,连声道:“太皇太后,臣妾不是那个意思,是、是……”她终究没底气,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虽然她没有恶意,可这话多伤人心哪,老人家还好好活着,她就惦记起将来的事了。
“傻孩子。”换来的却是太皇太后一声笑,她颤巍巍俯身拉了岚琪的手。岚琪怕她太辛苦,主动站起来,重新坐回她身边,只听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依赖我,一直担心我走后,你会不知所措,会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心里着急怎么办才好。就算苏麻喇能多活几年,她终究是个奴才。现下好了,你能这样想这样做,我就安心了。”
“太皇太后。”
“岚琪啊,我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如今不过是强打精神,自己也觉得辛苦。但活着乐呵,看到儿孙满堂,看到你们高兴,我就留恋这人世。”太皇太后慈祥地笑着,已然苍老的手轻轻摩挲着岚琪娇嫩如玉的手背,欢喜地说着,“不管我还能活多久,一年还是两年,你再辛苦辛苦,多陪陪我。”
身历三朝,睥睨天下,踏着战火走入紫禁城,面对文武百官,以柔弱双臂辅佐两代帝王的女人,在这一刻,却拉着自己的手,说让自己多陪陪她。
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光芒万丈的荣耀她不在乎了,叱咤风云的日子她也不想过了。她的孙儿足以撑起天下,她的重孙子们足以绵延子嗣,她完成了一生的责任,如今只想安逸自在地度过晚年。
太皇太后笑悠悠地说:“明年畅春园就要落成开园,玄烨说要接我过去住。我想啊,妃嫔们一定也要去凑热闹,人多没意思,可是我先去不让她们去,又要话多。跟玄烨说好了,让他带
着后宫先去住一段日子,等她们玩够了,我再过去过个夏天。当然啦,若是我还能活到明年夏天。”
“咱们可说好了,臣妾好好陪着您,可您也不能再说这种话。不管明年夏天还是后年冬天,臣妾都会陪着您。咱们只把每一天都过好了,长长久久的。”岚琪笑着说的话,说着说着却哭了,渐渐泣不成声,伏在太皇太后肩头说,“岚琪舍不得您。”
门外头,刚去放棉袍的苏麻喇嬷嬷站着没动,立在她身旁的是刚刚过来的皇帝,似乎也是为了永和宫里用避孕药的事。来时怒气冲冲的,可与苏麻喇站着一起听皇祖母和岚琪说话,皇帝身上的怒气渐渐散去,此刻唯留下一抹悲伤,叫人看着十分心疼。
玄烨没再进去,转身往外走,突然又在屋檐下站定了没动,仰起头不知怎么了。苏麻喇嬷嬷看皇帝努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要把眼泪含回去似的。等稍稍平复了心情,玄烨才与她笑道:“既然她有主意,就不必过问了,您也劝劝皇祖母,别为岚琪操心。嬷嬷,往后宫里的事,能不往慈宁宫传就不传了,只管告诉皇祖母高兴的事。皇祖母精神好就让公主阿哥来陪,不论是太子还是其他阿哥。朕会叮嘱书房,只要慈宁宫宣召,任何事都要停下来。”
“奴婢知道,这些事儿您就交给德妃娘娘吧,娘娘每天都把太皇太后哄得可高兴了。”苏麻喇嬷嬷笑着,但也很残忍地说极现实的话,劝皇帝,“万岁爷心里要有个准备,到时候朝廷里兴许要有些动静,您要早早就盯好了。”
玄烨沉重地点头应道:“朕明白。”
皇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岚琪等苏麻喇嬷嬷之后告诉她,才晓得皇帝来过。说起避孕药的事,已然恢复心情的岚琪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缠着嬷嬷说:“其实连太皇太后和皇上的着急,我都算计进去了,他们当真了,外头的人才会更相信。反正只要那些人放心我不会再生养,就能少些麻烦。”
嬷嬷却问道:“万一有了呢?”
岚琪得意地笑道:“我要全心全意照顾太皇太后,皇上又不缺伺候他的人,我这儿不惦记不吃醋,皇上还高兴呢。”
自然这是说的玩笑话,玄烨缠她,她自己会多加小心,再者皇帝也知道轻重,知道眼下什么情况。那之后的日子,夜宿永和宫的时日有限,因时常抽空去陪皇祖母,两人在慈宁宫倒是常常相见。
待得秋风阵阵,八月一过,九月的天真正开始寒冷。七月里清军围攻雅克萨城,僵持两个月,沙俄终于投降,沙皇彼得一世来书求和,朝廷上下为之雀跃。因八月中秋未有庆祝,皇帝拟在月末设国宴庆祝并犒赏三军,后宫妃嫔皆可列席。太皇太后这一次没有再逞强,大大方方地说身子经不起宴会的折腾,不参加了。
宫内久违地热闹起来。因皇贵妃当日让荣妃省下银子支援前线,皇帝虽然没要这笔银子,贵在龙心大悦,下旨褒扬皇贵妃拥军之情,皇贵妃面上有光很是得意。宴会前,六宫女眷并宗室命妇等聚在承乾宫说话,但见皇贵妃意气风发。女人们私下里都纷纷猜测,说皇贵妃会不会好事近了,坤宁宫的门也该为她打开了。
这边岚琪则在慈宁宫陪着太皇太后,只有布贵人领着几位公主过来。纯禧、端静如今都是大姑娘了,安安静静陪着太祖母寻乐子。岚琪姐妹俩对坐挑几针绣活小声说话,比不得宫内几处热闹的地方。这里安安静静的,直到温宪被送来,一路嚷嚷着进门,才打破了满室的安宁。
太皇太后从老花镜后头眯着眼睛看温宪跑来。纯禧半路拦住这小丫头,费劲地抱来太祖母跟前,拍拍屁股要她行礼。小丫头却不听话,径直爬到炕上黏着太祖母,软软地说:“太祖母,夜里放烟花,您去不去呀?”
“太吵了,太祖母听了头疼。”太皇太后笑着,揉揉她说,“叫奶娘给你把耳朵捂住,别吓得哭鼻子。”
岚琪过来,教训女儿要懂礼貌,小丫头只管甜甜地笑,冷不丁问起:“额娘,毓溪姐姐怎么不进宫了?以前每次热闹时候都能看到毓溪姐姐。我看到恪靖姐姐和一个不认得的姐姐在一起,他们说那是大哥的福晋,那我四哥的福晋呢?”
岚琪和太皇太后对视一眼,太皇太后笑道:“童言无忌,不碍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众人这才不规避提起乌拉那拉家的小姐,岚琪随便找个借口就敷衍了女儿,但是娘儿几个坐着说话,端静却说:“儿臣今早在景阳宫见过户部尚书家的小姐,是给荣妃娘娘请安的。给荣宪姐姐送了礼物,瞧见儿臣在那里,连声说之后会把儿臣的礼物送去钟粹宫,挺和气的人,就是……”
小姑娘说半句停下了,瞧瞧太祖母,又瞧瞧自己额娘和德妃娘娘。布贵人问她要说什么,端静公主才笑道:“就是长得不大好看,咱们大皇兄多英俊呀,有点儿不般配。”
布贵人忙道:“小孩子家家不要胡说。”便要她们领温宪别处去玩儿。几个女孩子走开了,太皇太后说:“我还没见过,怎么不领来我瞧瞧?”
岚琪为惠妃解释:“皇上说过不是您的召见,六宫不能来打扰您休息,您若想见,惠妃怎敢怠慢。”
太皇太后便道:“既然今天在宫里,就领来吧,现在人在哪儿?”
布贵人说她去找一找,之后离开了。岚琪给太皇太后略梳妆一番,瞧着精气神极佳,笑着说:“您一会儿给不给见面礼,大重孙媳妇自然要多些的,可将来也别亏待我们四福晋。”
不多久惠妃就领着准儿媳匆匆而来,因早有圣旨,惠妃如今大大方方的,反是不见皇贵妃再招摇地领着个小女娃娃到处显摆。此刻但见一位清秀小姐跟着惠妃进门,低着头也看不清面容,但举止有度落落大方,是个不错的孩子。
太皇太后让孩子抬起头,入眼果然姿色平平。虽然已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可看惯了宫内妃嫔莺莺燕燕,看惯了公主们漂亮可爱,突然来这么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孩子,另种意味上的叫人眼前一亮。但虽不大好看,还算瞧着亲切,既然圣旨已下,就是半个大重孙媳妇了。太皇太后虽不喜欢惠妃,但对大阿哥一向疼爱,爱屋及乌也对这孩子有好感,拉在身边问了几句话。小姑娘落落大方,果然是贵族人家出来的孩子,很有教养。
之后公主们把人带走,惠妃留着听太皇太后示下。说起大阿哥宫外宅邸的事,太皇太后叮嘱:“胤禔是皇长子,宅邸不能太寒酸,可尚无爵位,也不要太铺张奢华。你不能出宫为他料理,事事都要叮嘱儿媳妇去做,他们年轻不懂事,你要替他们看着些。胤禔小时候时常跟着我,如今虽不大见了,我心里还是疼他。让他好好过日子,皇室里我这一代玄孙是有了,可到底不是玄烨的孙儿,我盼着胤禔给我争气呢。”
惠妃很是感慨,深深拜服谢恩。不多久退出来,岚琪相送到门前,她们好些时候没说说话,惠妃此刻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好久不见老人家,今天瞧见唬了我一跳,怎么越发苍老了。”
岚琪淡淡笑道:“人都会老的。”
惠妃看她一眼,两人彼此沉默,之后等准儿媳别过几位公主回来,才一起离开。岚琪喊来布姐姐说:“晚宴我还是不想去,看着那边热闹,想着太皇太后这里冷清,我不好受。姐姐领着孩子们去吧,温宪横冲直撞的,别又闯祸了。”
这一晚乾清宫摆宴,隆重热闹,太子率诸皇子、公主并六宫妃嫔拥簇太后列席。唯有德妃陪伴太皇太后未有前来,再有便是大腹便便的章答应,如今正是要生养的时候,不敢让她胡乱动弹。
前头酒宴热闹时,后宫便显得十分安静,景阳宫门前忽然窜过一道影子,只见小雨不知从哪儿回来,跑回章答应面前说:“主子,奴婢打听好了,您真的要去吗?”
章答应眼下肚子硕大,太医断言十月初就要临盆,她已是起卧行动都不方便,说话也常常有些吃力。这会儿小雨问她,她哼哧哼哧地站起来就预备要走,应着小雨的话说:“谁晓得她之后又要做什么,反正怎么看我都是弱者,我若有什么闪失,她吃不了兜着走。她上回差点把你打死,差点把我这孩子都踢没了,我可是记仇的。回头孩子生出来给了德妃娘娘,不知道她又要在背后使什么绊子。你听没听万常在说那些事,这个平贵人从来就不消停。可她现在偏偏被放出来了,娘娘们忙那么多的事,哪儿有工夫对付她,等到她找上门招惹娘娘们,就已经有人吃亏了。”
原来是从年头上就被禁足的平贵人,入秋后终于被允许在宫内走动。前几日就在宫里晃悠不知道与人说些什么,今天的晚宴因她也去参加,章答应便求万常在帮她一个忙,这会儿小雨打听到消息,赶紧回来通知主子。
章答应说罢这番话,便带着小雨一步一晃地走出去。景阳宫里要紧的宫女太监都随荣妃和万常在赴宴,余下几个人问章答应去何处,她笑说眼馋前头宴会热闹,就要放烟花了,要去看看。众人阻拦不得,要跟三两个人,被章答应拒绝说:“人多了多扎眼,我瞧瞧就回来,不敢惊动上面。”
如此主仆俩顺利从景阳宫出来,一路往乾清宫赶。她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走路本就不稳当,现下又赶得着急,到达小雨说的地方时,章答应直粗粗地喘气。小雨是正常人并没什么,紧张地扒着墙头看动静,小半刻后果然见平贵人带着宫女过来,小雨忙唤主子:“平贵人来了。”
这件事只有万常在知道些许,章答应让她帮个忙,晚宴敬酒时把酒水洒在平贵人身上,好让平贵人退出去换衣裳,她要趁这个空当儿在路上等一等平贵人。万常在起初不肯,可听她一番劝说,也觉得若有平贵人在宫里晃悠,她们这几个必定会被欺负,反正自己就是洒一杯酒,后头的事都不掺和,今晚硬着头皮就做了。
这会儿平贵人一路赶回来,果然骂骂咧咧地说:“那个万常在真是讨厌极了,皇上今天还跟我说了一句话呢,她转身就让我出这样的丑,回头看我怎么收拾她,下贱的东西。”
这边章答应深吸一口气,挽着小雨的手就从路边晃悠出来,佯装没见到平贵人一行走来,那边便有人喊着:“什么人在前面?”
章答应努力让自己镇定,捏了捏小雨的手,小雨壮了胆子应声道:“你们又是谁?”
此刻乾清宫的宴会上,歌舞升平热闹非常。平贵人的坐席依旧空着,万常在久不见她回来,又不晓得章答应那边怎么样了,少不得心绪不宁。她身边坐着戴贵人和布贵人,时不时瞧见她紧张,都劝慰:“还在担心刚才的事?平贵人是刻薄了一些,往后你要更小心才是,旁人都躲着她呢,你还把酒洒了人家一身。往后一段日子千万别和她有什么接触,要出门逛逛咱们就一起走,平日里你就跟着荣妃娘娘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万常在敷衍着答应,时不时又瞄一眼平贵人空着的坐席,手里的酒一杯接一杯饮下。不知喝到第几杯,正往嘴里送酒时,瞧见有太监急匆匆跑进来,在荣妃身边与吉芯耳语,吉芯立刻变了脸色,待禀告荣妃,荣妃也慌张起来。
不多久,荣妃和端嫔不等禀告太后和皇帝就匆匆离开,惠妃替她们往上头禀告了几句话,也跟着离去。一下子走掉几位娘娘,当然会引起注意,不知从哪个嘴里漏出的消息,渐渐众人便听说身怀六甲的章答应在路上被人推倒,现在恐怕是要生了,而且大的小的都危险。
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岚琪才把太皇太后哄睡着,听着太皇太后呼吸均匀备感安心,再检查了一下寝殿内的门窗,交代了上夜的宫女几句话,才退出来准备回永和宫。唤了个小太监到跟前问前头宴会的事,听说还没放烟花,便与环春笑道:“回去的路上正好看两眼,听说今年江南贡上来的烟花有新式的。”
因苏麻喇嬷嬷也已经歇息,主仆几人不再过来说话,稍稍修整仪容后,便要回永和宫,才到宫门前,外头便有人急匆匆地跑来,环春讶异怎么是她们永和宫的人,还担心自家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到了眼前问,才知道是景阳宫出事。
小太监紧张地说:“听说平贵人在路上把章答应给打了,章答应倒在地上惊了胎,太医们都到了,说是今晚就要生,若生不下来,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岚琪听得心慌,叮嘱慈宁宫的人不许惊动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径直往景阳宫去。章答应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将来的养子或养女,既然已经定下的事,她必须过问和关心。
到时景阳宫里好多人,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荣妃、惠妃、端嫔都在屋檐下站着,见她来了,先问太皇太后好不好,而后才说起章答应的事。荣妃骂底下的人:“都是蠢货,她那么大的肚子,你们怎么放她出去,这要是有个闪失,你们怎么担得起?”
“还嫌主子不够烦的,别在跟前杵着了,别处候着去,事情多着呢。”惠妃喝令那些人离开,劝荣妃道,“姐姐别紧张,太医说不算太凶险,你别自己先乱了。”
岚琪则把小雨叫到跟前问怎么回事,小丫头哭哭啼啼说章答应想去看烟花,她们悄悄在路上等着前头放烟花。好好的,半路遇到平贵人,结果几句话不和,平贵人就对章答应动手,把她和答应都推在地上。若非她垫在底下,孕妇还不知要摔出怎么个好歹来。
荣妃恨道:“我还要奖赏你忠心护主是不是?糊涂东西,你就不该让她出门,你但凡拦着一些她能走出去吗?”说罢不解恨,竟是少有的喊人来,要把小雨拖出去打。
几人都劝荣妃消气,眼下正是该给孩子积福的时候,不宜打打杀杀,等母子平安了再教训这些宫女太监不迟。
“我进去看看她。”岚琪听明白了事,便往产房里走。姐妹几人劝她小心撞着什么,还是别进产房的好,岚琪只笑,“她是为我生的孩子,自己的骨肉怕什么?”
这话荣妃和端嫔听着没什么,惠妃倒是一愣,特别是岚琪说话的语气神态,叫她觉得十分陌生。今天领着准儿媳在慈宁宫时,自己诚心感慨一句太皇太后年老了,也被她冷漠应对,这会儿心里竟有几分不安。怎么一贯熟悉的乌雅氏,突然变得这样?到底是自己的心态变了,还是德妃真的变了?
岚琪可管不着惠妃心里想什么,径自入了产房。杏儿正断断续续地呻吟着,稳婆则说:“答应再忍一忍,才开了两指。”
岚琪算算时辰,这会儿才开了两指,不知还要吃多久的苦。羊水破了挨不了太长的时间,如果一直生不下来,母子都会有危险。岚琪经历数次产育,在鬼门关走了好几回,而她最幸福的是,生四阿哥时嬷嬷像额娘一般守护着她。
“娘娘……”章答应瞧见德妃进来,顿时眼泪决堤。那个在瀛台差点被人用鞭子打死的小宫女,怎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躺在紫禁城里给皇帝生孩子。若有的选择,她真心希望一辈子在岚琪身边做个宫女,可是都到现在这时候了,想那些根本没意义。
“疼吧,疼就哭出来,可也别大喊大叫的,力气用光了还怎么生?”岚琪笑悠悠地哄着她,擦去她的眼泪和汗水,鼓励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好好生下来,往后常常来永和宫帮我带孩子。等孩子长大了,我会告诉他亲额娘是谁,孩子会好好孝敬你,不然我可不答应。”
章答应虚弱地笑着,含泪点头:“都听娘娘的。”
岚琪没有与章答应说太多的话,她不宜在此久留,告诉杏儿自己就在门口等着,不管几个时辰,便是等到天明也会陪着她,之后离开产房。荣妃几人已在正殿坐着,要岚琪也一起过去,她却说搬张椅子在这里等就好。
众人不勉强她,待惠妃要替她们去回禀上头,隐隐听见轰隆声,大概是放烟花了。不多久前面就传来消息,说宴会就快散了,太后让这边不必有人过去禀告,等章答应平安生产要紧。
之后再等了半个时辰,门前忽而一阵动静,只见万常在被宫女们左右架着搀扶回来,好好的人醉得不省人事。后头戴贵人和布贵人跟来,端嫔问道:“她怎么喝那么多的酒,有没有在御前失仪?”
众人说没别的事,就是她们发现的时候,万常在已经喝了许多酒。荣妃很不耐烦地说:“今天她们都是怎么了,平时安安分分的人,怎么都赶着给我惹麻烦?”
荣妃一向冷静,但这次关乎章答应腹中的皇嗣安危,她难免有些乱了方寸。好在端嫔还明白,瞧见惠妃起身要去看望万常在,笑着跟来说:“八阿哥在长春宫等着娘娘回去呢,这儿那么多人错不了。长春宫离得远,各处各门就要落锁,娘娘还是先请吧,嫔妾的钟粹宫就在边上,晚一些也不要紧。”
荣妃这才醒过神,惠妃过来帮忙是不错,可她未必真心实意,兴许是来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听小雨那番话,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牵连了平贵人,事情未必简单。她宫里的事她自己解决,还不用惠妃来过问插手。
“你先回去吧,没的我这儿闹得乱哄哄叫人家说闲话,宫里妃嫔产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稀奇。”荣妃对她笑着,不等惠妃点头,就吩咐吉芯,“好生送娘娘回去。”
惠妃见这情形,知道自己被排斥了,也不好过分热情招人嫌,反正有的是人替她盯着这里的事,热心叮嘱了众人几句便离开。而她一走,荣妃就问戴贵人与布贵人:“万妹妹喝那么多酒,可有说什么?”
戴贵人道:“她先头不是把酒洒在了平贵人身上吗?臣妾们觉得她是担心平贵人日后因此报复她,心里害怕才喝酒壮胆吧。”
“她把酒洒在平贵人身上,平贵人去换衣裳,回来的路上就遇见章答应?”端嫔把这几件事连起来,看看荣妃,荣妃亦是皱眉,叮嘱戴贵人和布贵人不要对旁人说,自己往万常在屋子里来。可床上的人醉得不省人事,本想从她嘴里问什么,看样子是问不出来了。
再折回来时,产房里一阵骚动,众人赶来,岚琪告诉她们章答应好像要开始生了。荣妃端嫔她们都回去,让岚琪跟她去正殿里坐,岚琪却道:“我答应她在这里等,万一有什么事,立刻就能进去。”
荣妃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旁人看着,就是你太在乎孩子了。”
“随他们去吧。”岚琪无所谓,又关心道,“万常在怎么醉了,景阳宫里有没有醒酒药?”
荣妃将事情说了,提起端嫔那几句,自己也疑惑:“总觉得不简单,她那么大的肚子,平时很懂得保养,怎么会月黑风高地跑出去看烟花?那么巧,万妹妹把平贵人的衣裳弄脏了。”
岚琪很直接地问:“难道姐姐怀疑是章答应故意去找茬?”
“你说呢?”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岚琪虽问,自己却已有了答案,“现下平贵人又被关起来等候发落,等杏儿生了孩子,只要一口咬定是平贵人伤她,她百口莫辩。”
荣妃半张着嘴,就觉得该是这样才对,一面让人把小雨找来,一面苦笑:“她真是不自量力。她可知道平贵人背后是谁,若是发狠对付她,她一个小答应,怎么死都不知道。”
岚琪却笑:“可能对有些人来说,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当然我不是说杏儿。”
小雨很快又被找来,小丫头吓坏了,以为荣妃娘娘真要打她,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荣妃支开旁人,与岚琪问她是不是她们故意去道上等平贵人,又问到底是不是平贵人伤了章答应。
大概是和主子有承诺,小雨还算硬气,信守诺言死不开口。荣妃急了,真叫吉芯拿掸子来打她。岚琪劝她道:“你再不说,我也不帮你了。”
吉芯拿来掸子呼呼凭空抽了两下,小丫头顿时吓得眼泪汪汪。上次被平贵人打得她看到这些东西就发怵,不想再受皮肉之苦,才一五一十把事情交代。果真是她家主子记恨平贵人,害怕平贵人往后还要来折腾她们,甚至为了孩子的事去找德妃娘娘麻烦。既然是道理说不通的事,只能以恶制恶,她觉得这宫里最压得住人的事,就是伤害皇嗣了。
“荒唐。”荣妃长叹,“若是一尸两命,一无所有,若是留下孩子她死了,她何必?难不成一心要你抱养,是把这件事也算上了?可万一她活下来但孩子死了呢,但凡平贵人要闹个明白,索额图那边稍稍帮她一把,这丫头只会得不偿失。我真是糊涂死了,她在我这里这么久,我竟一点没看出她有这些心思。”
“等她出了月子,姐姐再狠狠教训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紧的是母子平安。至于平贵人,既然牵连进来了,那就再让她反省一年半载,宫里本来就不缺她这么一个人。”岚琪倒是很无所谓,提醒荣妃道,“姐姐没觉得,太子叔姥爷那里,根本就不把平贵人当一回事了?”
荣妃不大明白,岚琪道:“我在慈宁宫听得多,这些事慈宁宫里一直盯着。索额图那边似乎是看出这个侄女不成器,早就放弃了。皇上留着她,自有皇上的道理。可即便家里不支持,她还是会仗着家里在宫中作妖,又或者被什么人挑唆闹出别的事。这件事已经这样,若是不怪她,她就会反过来追究杏儿,总归要有人对此负责,我们有点私心也不奇怪。”
荣妃看着岚琪,不禁笑道:“你可比从前狠心了。”
岚琪淡然笑道:“看得多听得多,宫里不就是这样子?”说着指了指小雨,小宫女还伏在地上。荣妃一时又生气,喝令吉芯拖她出去罚跪,她家主子顺利分娩前不许起来,罚了她才好让她家答应知道轻重。
小雨哭哭啼啼地出去挨罚,这一下还真把她跪老实了。章答应初产很辛苦,又因胎儿不稳孕中极少走动,没有体力没有元气,拖拖拉拉折腾大半夜,直到进了丑时,才终于听见孩子的哭声。岚琪和荣妃都熬得十分疲倦,婴儿的哭声震醒了她们,里头宫女急匆匆跑出来说:“恭喜德妃娘娘,章答应生了小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