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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三千二百三十年,夏,魔族鬼族于中央战场大战。鬼面者初次出现,以狂谋险策大败鬼族。”
“三日之后,仙族栖息之地被魔族大军踏破,据说领头者黑衣鬼面……”
“同年冬,仙君齐光率仙人破鬼族据点,鬼君身陨,怨气遮天,七日不绝。自此魔鬼仙三族混战。斥候亲眼所见,鬼面者出没在鬼君身陨之地。”
“次年春,鬼面者率兵出现在人族北部战场,势如破竹,我军败退……”
陆危楼翻着一份份的军情,眉间因为长久皱起而留下了深刻的纹路。他粗糙的手掌间握着一个精致诡异的面具,面具半边白色半边黑色,界限分明,而面具正中心是宛若鲜血浇注而成的火红纹路。这是墨家之人根据斥候的描述,凭着映像造出来的仿制品,据说和鬼面者所戴的别无二致。
细数军情不难发现,每场大战的背后都站着这个神秘的身影。自此鬼面者出现,各族局势便乱得不成样子,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如今鬼族鬼君已亡,残留下来的小鬼不过是憋着一口气和仙族死磕,完全不成气候。而魔族忙着和仙族开战,早已从战场撤兵,基本没时间理会他们人族。
妖族和人族倒是零零散散打了几场,只不过双方都觉得局面太过微妙,反而打得不太激烈,更像是试探性地交锋。短短一年间,魔族仙族皆是元气大伤。若不是鬼面者今年带着魔族来进攻人族,陆危楼甚至以为对方是人族派去的奸细,特意用来消耗他族的。
而就算对方来进攻人族,陆危楼心中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别人不知道,在各个战场待过的陆危楼却最清楚,北面战场已然腐朽。将军动不动斥责打骂士兵,士兵对军令左耳进右耳出,私下偷喝酒水,他们早已不是能打胜仗的模样。
陆危楼起过对方是特意挑着人族毒瘤打的荒唐念头。
他还隐隐猜测过,也许那个鬼面者,正是失踪一年多的云渊。
云渊虽已入魔,他的名字却并未被从白玉璧上抹去,如今堪堪停在了国试榜第九十七名上。离国试结束只有半年,若半年后他还未归来……人族怕是真的要抹去他存在的痕迹了。
“陆兄,还在看这个?”墨天工从门外进来,其他三族闹的那般凶,人族和妖族倒是闲了下来。不少大儒从接替着战场上回来休整片刻。
“今日是魁星节,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五子在陆危楼的府邸做客,他们说服了半圣,几日后再入中央战场。
“你不是和孔文他们在晒书吗?”陆危楼放好手上的纸张,慢慢站了起来。
魁星节,就是七夕。文人习惯在这一天将藏书拿出来晒,一来显示自己饱读诗书,二来是遵循习俗罢了。
“晒书?”墨天工满脸荒唐之色,语带惊讶,“你可知现在是何时辰?看看外面,那是什么?月亮!”
“不走?”陆危楼淡淡瞥了眼窗台上洒落的皎洁月光,径直走到门外,理所当然地回问墨天工,面上没有半分尴尬。他分析军情稍微忘了时辰,这是常有的事,实在不足为奇。
“走走走。”墨天工懒得和这般无趣之人辩驳,邀上夜孤城等人走向了繁华的街道。要不是这一年陆危楼变得太多,他们也不会担心地赶来看看他。
曾经没有斩过将士、最多贬谪放逐他们的陆危楼,在战场上开始杀伐果断,对内对外毫不留情。硬生生三个月里立下赫赫军功,爬上了国试榜第一位,如今仍是高悬榜首。
当时夜孤城询问他为何改变至此时,陆危楼好像回了句什么,墨天工记不清了。他却深深记住对方自嘲讽刺的眼神,那是墨天工第一次见到顶天立地的陆危楼流露出此等苦涩之情。
晕黄的灯火点亮了楚国国都,熙熙攘攘的人群充斥着街道,月光、灯光交相映照着,映出的面容皆透着幸福喜悦的笑意。这番和平的场景,光是看着便温暖醉人。
“当真热闹。”墨天工放松地摇着扇子,随手把玩起身侧摊位上的面具,直接拿了一个憨厚的猪型面具戴到了自己脸上。
“小玩意儿,便宜划算咧!买多了我再送你一个。”摊主高兴地吆喝道,竭力推荐着各式各样悬挂着的面具。而驻足的墨天工不知道是当真觉得这面具颇有趣味,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反正果断地给其余四子一人塞了一个。
陆危楼沉着脸接过对方递来的花哨过头的面具,想也不想便放回摊位,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纯白笑脸模样的。
今日是难得的佳节,街上人流如潮。不过是带上面具的功夫,他们六人便已被冲得分散开来。陆危楼透过面具,看到孙济世直直走进一家酒楼,也懒得叫住对方,干脆自己随性漫步起来。
陆危楼不是不知道友人对自己的担忧,可他身为人族的将领,总要迈出那一步。或许真的如那个人所说,自古慈不掌兵,掌兵便不能太过仁慈。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
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①”
孩童吟唱歌谣的轻灵声音穿透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知不觉让陆危楼疲倦的表情缓和下来。这般悠远安详的氛围,毫不费力地便能触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面具下陆危楼那几乎没有表情的脸终于有了变化,男人几乎是笑着走在街道上的。
“啊!好疼呀……”稚嫩的声音有些模糊,软绵绵的呼着疼痛,语气中还带着哭腔。
“真是不好意思,没撞伤你吧?小孩子胡冲乱撞惯了……”妇女道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听起来是她家孩子撞到了哪个游人。
“这个给你。”就在陆危楼休息够了准备离去时,一个男人低缓的声音让他硬生生地僵在原地,陆危楼感觉自己挺直的背脊似乎一瞬间被电流划过,连带着心都被刺得酥麻疼痛。他不禁握紧了拳,驻足下来。
带着黑色面具的青年抚了抚衣角,没有理会道歉的妇女,而是无所谓地将手中刚买的巧果递予哭泣的孩童。说他心胸宽广,他偏偏不搭妇女的腔;说他睚眦必报,他的举止又不失温柔。那个人似乎永远是这般矛盾的模样。
青年黑色的衣襟大开,白皙的胸膛在月光下散发着干净透明的光泽。从面具下溢出语调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恍若昨日才听闻过一般。
陆危楼永远忘不了那日在中央战场,青年贴着他耳畔的低语,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嗅到随着记忆而来的血腥气息。
云渊……纵使对方拔高了身形,纵使对方掩住了面容,纵使对方压低了声音,陆危楼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自己又怎么可能认不出他!
他究竟有多大的胆量,敢孤身一人来到人族国都,肆无忌惮地游荡在街道上?
陆危楼闭了闭眼,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迈开步子跟上了青年消瘦孤寂的背影。
云渊在往望月湖走去,如今的望月湖边早已围满了人群。陆危楼在楚国多年,自然知晓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富商在此组织“斗巧”的游戏,说白了不过是些女子比拼手艺、穿针引线罢了。他不觉得云渊来此是为了沾沾乞巧节的喜气。
而湖心还有一处酒楼,不少文人骚客在那里赏月饮酒,舞文弄墨。陆危楼亦不觉得对方有雅兴到来此吟诗作赋的。
那个名震天下的白骨君永远摸不透前方青年的心思。
“找我?”陆危楼止住了迈向湖边的脚步,他所跟着的人不知何时停在了自己的身旁。
“人族的节日,真有意思。”青年声音一如既往地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一句简单的言语便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撇出了人族。
“你也是人。”陆危楼不为所动,话语间有着斩钉截铁的意味,还流露出刻骨的深沉。
“我曾经是人。”云渊语带笑意,可漆黑面具下的神色,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唤来圣人。看来正直大义到被诸位文人尊称成‘人君’的陆危楼,也不过如此嘛。”青年的声音有着奚落和调侃,与其说是在激怒陆危楼,不如说是在与友人聊天。
当日六子挡在白玉璧前,拼命阻止圣人抹去自己姓名的景象,云渊之后终究是用了些手段亲眼见证了那一幕。曾经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今日只有戴着黑白面具的两位游者。这里没有陆危楼……”
“亦没有云渊。”那个不会撒谎的男人一字一句吐出了破格的话语,在湖边人群的欢呼下听不分明。
云渊到底是听见了,却宁愿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