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孤独的中秋节

草上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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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日子,四个人雇了两辆板儿车,先把带不了的大包儿办了托运,剩下的大包儿直接上了站台小玉早跟这儿混熟了。

    这时候已经跟汪虹走那时候大不一样了,站台上到处都是去莫斯科的人和货,热气腾腾。每个包厢里都装满了大包儿,给人留下的睡觉地方只剩下一点点。小玉跟汪虹她们三个是一个包厢,由小玉负责安排大包儿的摆放,稍微还有些空地儿。这趟车不走二连浩特,从满洲里出境直接进入俄罗斯。在满洲里停了三四个小时,查验护照带换列车轱辘。刚进入俄罗斯国境,又停了,俄国边检人员上车检查。说是检查,其实就是敲诈点东西。进入汪虹她们包厢的是一个英俊的中尉,他先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用英语说:“passport。”四个人都把护照交给了他,他却不走,笑眯眯地站在那儿。

    小玉说:“你们谁也别吱声儿,我来打发这孙子。”

    他取出一盒泡泡糖,递给中尉。

    中尉说声谢谢,赶紧把泡泡糖装进军装口袋,依然不走,还笑眯眯地站着。

    小玉没招儿,又拿出一盒过期八百年的蜂王浆和一小盒清凉油送给中尉。

    中尉迟疑地问:“这是什么?”

    小玉取出一瓶蜂王浆,一仰脖儿做个喝的动作,问中尉:“ok?”

    中尉说:“ok。”

    小玉又把一根指头在下腹部缓缓竖起,又问:“ok?”

    中尉微笑,说:“ok。”

    小玉说:“捷乌什卡(俄语:小姐),”他用手在腹部划了一个弧度,意思是喝了蜂王浆以后的结果就是使小姐怀孕。

    这回没等小玉问,中尉连声ok。

    小玉做哭泣状,学着女孩儿的腔调说:“妈咪,涅(涅,俄语谐音:不)!爹地,涅!。noproblem(英语:没关系)。”

    小玉从中尉手里拿过清凉油,打开,用指头做蘸的样子,然后在腹部一抹,用手向下一摆,意思是小孩儿没有了。

    中尉眉开眼笑下车去了,两三分钟就跑回来,发还盖好入境章的护照,对小玉说了几句俄语,匆匆走了。

    小玉说:“这孙子说要赶紧找小姐去。”

    吴霞就骂小玉:“你小子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坏呢?”

    大家就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第一个俄罗斯小镇叫贝加,据说只有万把人口。当列车缓缓驶进站台准备停下时,汪虹发现站台上挤满了俄罗斯人,向列车招手致意,小孩子们则欢乐地追着列车跑,像过节一样。汪虹吃惊地喊:“小玉,你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玉正仰在上铺打盹儿呢,懒洋洋地看了一眼,说:“都是来买货的。”

    侯玉花问:“那咱们卖吗?”

    小玉说:“不卖,这儿卖不出价儿,停的时间也短,没劲。下一站卖,下一站是赤塔。你们几个别吵我,让我再迷糊一会儿。”

    几个人就从车窗探头出去看,好家伙,俄罗斯人把下到站台的中国倒爷儿团团围住,口里嘈嘈地也不知嚷些啥,逮什么买什么,就跟疯了一样。站台铃声一响,倒爷儿们杀出重围跳上列车。望着缓缓开动的列车,俄罗斯人个个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遗憾表情。

    “真火呀!”汪虹赞叹道。

    “怎么样,我的信息准确吧?”侯玉花颇有些得意。

    “嘘,别吵醒小玉。”吴霞压低声音说。

    谁也不吱声儿了。

    也就过了一个多小时,小玉醒来了,问:“到哪儿了?”

    汪虹嘴快,说:“除了你谁也不知道。”

    小玉便说:“让我瞧瞧,这是哪儿呀?哎哟喂,到啦!”

    他翻身跳下来,把大包儿全部打开,拿出三件皮夹克和两件鸡毛服,对汪虹说:“汪姐,你把这五件儿都穿上。”

    “什么?”汪虹吃了一惊“这五黄六月的让我穿五件这个?”

    “你就穿吧,号我都给你选好了,先穿皮夹克,从xl开始,最后穿三个xxxl的。外面再套上两件鸡毛服,按号穿,先小后大,要不穿不上,懂吗?别像受多大委曲似的,我一会儿穿得比你还多呢!”

    又对侯玉花和吴霞说:“我和汪姐下车,你们两个就守着这窗口,我让你们拿多大码的什么货,你俩就麻溜儿着赶紧拿。”

    汪虹和小玉刚把皮夹克和鸡毛服都套上,列车就开进赤塔站了。赤塔是一个中等城市,站台上欢迎的队伍自然要比小镇贝加庞大几十倍。

    列车刚一停稳,小玉就带着汪虹下了车。他俩在手举卢布的俄罗斯人的簇拥下来到自己包厢的车窗前,许多双手在翻看汪虹的衣服,吓得她惊呼:“小玉,他们干什么呢?”

    小玉其时也在被人乱翻,说:“老毛子挑货呢,不是非礼你,没事儿。”

    只听得小玉大声用俄语报价,紧接着一把卢布便握在手里了。小玉喊汪虹:

    “把手举起来。”

    汪虹双手一举,立马被付了钱的买主剥下了第一件鸡毛服。再看小玉,也正双手举起被人剥衣服。两个人轮番举手做投降状,衣服一件一件被剥去,小玉的袋子里也装了不少卢布。这时汪虹发现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她最里边的皮夹克领子不放,赶紧对小玉说:“小玉你看他拽住我领子不撒手。”

    小玉看了一眼说:“他要里边儿这件,占下了。”

    汪虹心想有这么干的吗?好在外边几件一会儿就卖光了,赶紧举手,让他把最后那件皮夹克剥走。只剩自己贴身穿的镂花真丝衬衣了,还有几双手要往下扯。汪虹急喊小玉,小玉也剩下个光膀子,分开众人,用俄语说:“涅涅涅,”又对汪虹说:

    “赶紧再穿去。”

    一个俄罗斯女人拽住小玉的胳膊,不知说了些什么。小玉点点头,对吴霞和侯玉花喊:“五件皮夹克,两件xxl,三件三个xxxl。”

    上边儿赶紧找,小玉已经在下边儿点钱了。

    汪虹又套着一大堆衣服下来了,这次她也有了些经验,也能听懂他们是要多大码儿的,身上没有就让吴霞和侯玉花往下递。小玉高兴地表扬她:“呵,你行呀!”

    汪虹笑着说:“你以为呢?”

    乱哄哄的卖了一阵,铃声响了。小玉护着汪虹上了车,吴霞早把两瓶矿泉水打开递到他们手里。汪虹笑着说:“这哪儿是卖货呀,简直就是打仗。”

    吴霞也说:“我们就像是打开窗子往外扔一样。”

    侯玉花问小玉:“咱们怎么不卖假真丝呢?”

    小玉说:“赤塔这地方穷,他们主要喜欢鸡毛服和皮夹克,沉甸甸的觉着实惠。假真丝咱们过几天再卖,起码得过了秋明。在这边儿卖一百,到那边儿至少卖一千!”说着把一大堆卢布都掏给吴霞“你们点点吧,放好了。再有三个小时就到乌兰乌德了,还得卖。”

    吴霞和侯玉花一个记账一个数钱,汪虹说小玉你教我卖货用的俄语吧,我好帮你呀。小玉便教她皮夹克怎么说,鸡毛服怎么说,从一到一千怎么数学别的不行,学语言汪虹快着呢。待到了乌兰乌德的时候,汪虹已经能结结巴巴的说几句了。

    两天两夜过去,列车经过了伊尔库斯克、新西伯利亚、鄂木斯克和秋明等大站,货卖得一路顺畅,汪虹的语言能力也大幅度提高。而且愈接近莫斯科,懂点英语的人也愈来愈多,汪虹用蹦单词儿的办法与他们交流,也能差强人意。偶然碰到一个英语好的顾客,货就卖得更痛快了。

    鸡毛服和皮夹克在秋明就全部卖光,从叶卡捷琳堡开始卖假真丝衬衣和小玉的杂货。假真丝衬衣真在这里卖出了天价,喜得三个人没办法。待火车在莫斯科车站停下,她们身边已经没有一件儿了。

    下了车,取出托运的几包货,在小玉的带领下坐出租车直奔一个中国人聚居的宾馆而去。

    车刚在宾馆门口停下,还没下车呢,已经被守在门口的俄罗斯人团团围住。

    小玉叫大家赶紧下车,又叫司机不要卸货,便对围着的俄罗斯人说车里是什么货,有几包,一包多少件,一件多少钱等等。俄罗斯人一片ok之声,便把卢布往小玉手里塞。小玉把钱粗粗点一遍,便吩咐司机卸货。全部是整包扛走,没有一个人打开看看是什么货或清点一下件数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是多少就是多少。

    他们连宾馆也没进,还坐那辆出租车去换汇。一路上小玉直催司机快开,车简直像飞一样了。

    小玉说没办法,卢布贬值得太厉害,一会儿一个价儿。

    换汇点儿在红场边儿上,是小玉的老熟人,很多中国人都在这儿换。换完汇还不能消停,得赶紧去买回北京的火车票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一点儿不假。

    票可真不好买,几乎全控制在中国票贩子手里。多亏小玉有熟人,加的钱还不算多。票拿到手里,人才觉得又累又饿。小玉说咱们别在街上吃了,俄国人的饭没法儿吃。咱干的已经是牛马活儿了,总不能吃的还是猪狗食儿吧?回我那儿咱自己做。

    大家说好,便去商店买了一大堆菜,又打车去了小玉的住地儿。

    进门第一件事是洗澡鸡毛服上滚了七天,人早臭了。洗完澡换上衣服,吴霞掌勺做饭。俗话说饥饭甜如蜜,吃了七天方便面,这顿饭可真香呵!

    吃饱了喝足了,侯玉花说算账。嘿,真赚了不少!一人一份儿都收好了,天也晚了人也乏了,就说睡觉。四个人三张床,小玉刚要往地毯上铺被子,吴霞说话了:“小毛孩儿,地下有蟑螂。念你一路辛苦,来,跟姐姐挤着睡吧。”

    明知不是伴,情急也相随。苦闷寂寞,彼此相同。天涯漂泊,谁不渴望异性的抚慰?

    从此他们就睡在了一张床上。

    1994年冬天,我去捷克紧挨着波兰的边境城市俄斯特洛瓦批发市场批货,正好同吴霞小玉住在同一家酒店里,他们早已停止了‘滚大包儿’,在布拉格做起了贸易。下午,小玉在房间里睡觉,吴霞要我出去陪她买首饰。她选了好几件金饰,都是又粗又重的,价格自然不菲。她看出我的疑问,便说:“我春节要回国了,‘他’也从澳大利亚回来,说要好好谈谈。我不能在他面前露了怯呀!”

    “然后呢?”我问。

    “要是谈得好,我就不回布拉格了,跟他去澳大利亚毕竟有孩子了。不过你别告诉小玉,我就是担心他。这几年他让我惯得要懒死了,我走了他可怎么办呀?”

    回到洒店,小玉乐呵呵地欣赏吴霞买回来的首饰。

    我心里想:这可真是个傻孩子。

    春节过了,我又看见吴霞在布拉格的街上开着车跑,旁边坐着兴高采烈的小玉。我俩在路口会车,互相按了一下喇叭。

    大家开始为回国做准备。鉴于小玉的惨痛经验,第一个任务是藏钱。她们想了很多办法,又随即被一个一个推翻。后来,侯玉花买了一个带轱辘可以拖着走的小行李箱,她把美元塞到铁管儿的最深处,说回去后找把小钢锯锯开就行。汪虹则买了个长毛绒玩具狗,给狗做了个手术把狗肚子打开,取出部分充填物,把美元塞进去,堵上充填物,再把狗肚子细心地缝上。

    吴霞的钱交给小玉藏,问他藏哪儿他不说,大家就笑他是害怕屁股开花。

    走之前吴霞还腌了一大瓶泡菜,酱了一大堆猪肉,买了好些软包装牛奶外带一袋子面包。没人愿意在餐车上吃饭中方的餐车饭菜又贵质量又差,而俄方的餐车干脆没有能吃的东西,除了红菜汤就是黑面包。

    到日子了,汪虹抱着狗,侯玉花拉着行李箱,小玉和吴霞拎着食物,四个人又登上了归国的列车。

    这趟车是途经蒙古回国的,有不少中国人都带了狗,汪虹就说小玉你看。小玉笑了,说等到了二连浩特汪虹你看。

    真应了小玉的话一个中国人藏的东西,一万个老毛子和蒙古利亚也找不到。又穷又坏又贪的俄国和蒙古海关边检人员轮番上车,像猎犬一样到处乱嗅,然而在汪虹一行面前只能是无功而返。

    汪虹旁边的包厢情况就大为不妙了。这个包厢的四位乘客是东北某省去莫斯科访问的政府代表团,第一次走这条线,又自恃是政府官员,手持在东欧及前苏联地区一律免签的绿皮儿公务护照,买了不少莫斯科的便宜货,在进入蒙古前被俄国海关悉数没收,毫无通融余地。在进入中国之前的蒙古扎门乌德海关,蒙古人又上来打秋风。见已被俄国人先下了手,便在送还护照的时候趁机把团长挂在包厢里的一件呢子大衣给偷走了。刚下车就被发现,大伙儿就喊。那蒙古边检人员一听车里中国人在喊,撒腿便跑。60多岁的胖团长悲愤交集,站在车窗前对着站台上的蒙古海关人员用东北方言发表即兴演说: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府官员,是应邀到莫斯科访问的。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我向你们提出最强烈的抗议!如果你们不赶快把我的呢子大衣还给我,由此而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必须由你们负责

    蒙古海关人员望着他嘻嘻地笑。

    当然,大衣绝对不会被送回。

    列车一进入中国的边陲小镇二连浩特,小玉的话再一次被验证打狗队蜂拥而上,手里拿着大麻袋,见狗就往麻袋里装。也真可怜那些乖巧可爱的公主狗哈巴狗小鹿狗,莫斯科人再穷,它们也从未受到过哪怕丁点儿的委曲。这回可好,一个个倒栽葱被扔进黑咕隆咚的大麻袋里,惊恐万状,哭喊连天。

    小玉得意地对汪虹说:“我说得不错吧?”

    汪虹被打狗队的粗野行径气得十指冰凉,说:“这帮家伙坏透了,一个好东西也没有!”

    北京到了,三姐妹的阵营也发生了变化:吴霞决定和小玉一起干,三姐妹变成了两姐妹。汪虹很伤感,说咱们怎么也像苏联似的,说没就没了?侯玉花安慰她,说没事儿,苏联不在了,但俄罗斯还在,俄罗斯是前苏联中最强大的。咱们就是俄罗斯,吴霞充其量也就是乌克兰,走了也不碍事儿,咱们俩好好干就是了。

    汪虹点点头。

    根据市场需要,侯玉花决定在皮夹克、砂洗衬衣、鸡毛服以外再增加旅游鞋当然也是劣质的。货很快备齐,两姐妹再度出发。

    在秋明车站出了事故:汪虹下车卖货,在收回的卢布中有一张5000面值的是假的俄国人在500后面自己又画了一个0。侯玉花严肃地对汪虹说:“这完全是你自己不小心的结果。中国人让俄国人给骗了,本身就是一件耻辱的事咱们干什么来了?就是骗他们来了!可你倒好,让他们给骗了。你说怎么办吧。”

    汪虹嗫嚅道:“经济损失我自己承担,下次一定注意。”

    侯玉花诚恳地说:“就剩咱俩了,万事都要小心呀!”

    没有了快人快语为人爽朗的吴霞,没有了油嘴滑舌乐于助人的小玉,汪虹顿感孤寂了许多。如今她终日与板着一张脸,精明于生意却毫无情趣的侯玉花相伴,心情暗淡极了。更要命的是侯玉花在漫漫旅途中结识了一位在莫斯科大学学习俄语的小伙子刘辰,她正在努力劝说他抛弃学业利用自己的俄语专长跟她共同发财。看得出,那小伙子已经被侯玉花为他描绘的灿烂远景打动,跃跃欲试,蠢蠢欲动。汪虹知道,这里是俄罗斯,不是捷克,瓦哈洛娃的名字没有任何作用,而她一口流利的英语也比不上刘辰结结巴巴的俄语有价值俄罗斯不比捷克,懂英语的人很少。一旦侯玉花与刘辰结伴远行,她会毫不犹豫地扔下汪虹。想到自己可能一个人孤伶伶地往返莫斯科北京,她就不寒而栗。

    早晨,汪虹在莫斯科的旅馆里醒来,发现侯玉花已经不见了。赶紧起床,见案头有她留下的一张纸条,说她和刘辰去考察外地市场了。

    再没一句其他的话。

    汪虹明白,她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一个人上街闲逛。望着波涛起伏的莫斯科河,心中突然泛起那种漂泊的感觉,特无助,特孤独,特凄凉。到晚上回来,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窗外是一轮明月,汪虹觉得远不如家乡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