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一笔勾销

好大一卷卫生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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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雀先明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阴冷、危险的气息自灵山周身溢散,彻底驱散夏夜热风,穿过他衣料,浸透每一寸皮肤,他就像被一段藤蔓,不,一条毒蛇缠绕着,僵硬得无法动弹。如果他是孔雀原形,此刻一定全身羽毛根根炸起。

    雀先明直到今夜才发现,灵山的妖力竟然深厚至此。

    “害怕吗?”灵山声音很轻,“你在发抖。”

    一缕凉气飘出,随话音一起钻进雀先明耳蜗。

    雀先明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立刻垂下眼帘,做出柔顺姿态:“大王威势深重。”

    并非他心生畏惧,但这种小妖面对大妖的本能生理反应,根本无法控制。

    按原本的计划,开场舞之后,红楼主会向灵山引荐他。然而就在诸王入宫时,雀先明又听消息灵通的宫仆说,红楼主身体抱恙,今夜缺席宴会,楼主那位好朋友“昆山大王”倒是带着侍宠来了。

    少了中间拉纤的鸨妖,如何在一众舞姬中脱颖而出,吸引灵山特别关注?雀先明略加思索,决定主动出击。

    仪仗队巡城归来,灵山下辇,前呼后拥地向花园走来。

    几位胆大好事的宫仆躲在花树后,遥遥张望,小声议论:

    “那就是大王,真威风啊。”

    “别看了,快回去做事,当心被总管责罚。”

    雀先明混在妖仆中,看准时机,装作不小心被妖推搡,“哎呀”一声跌出花树。树后群妖大惊,飞鸟出林般匆忙现身,跪了一地,口中连连告罪,怨怒地瞪着雀先明。

    “什么妖?!胆敢冲撞大王仪驾!”众妖兵将雀先明团团围住。

    雀先明抬头,容貌清纯绝俗,神色半是惊慌半是可怜:“大王恕罪,我名新雪,是进宫献艺的小妖。是我失仪,不关他们的事。”

    无心之失,罪不至死,他只想让灵山远远看一眼,留下一个先入印象:“这只男妖我曾见过。”

    谁知道灵山不仅看了,还举步走来。出乎群妖意料,一时间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雀先明低头,盯着对方华丽礼服低垂的广袖。

    黑色大袖微晃,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灵山居高临下道:“来。”

    无数震惊、羡恨的目光射向雀先明,几乎化成刀刃,将他寸寸凌迟。

    事情不对劲。雀先明隐约意识到,这步棋走错了。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身前是悬崖,身后也是泥沼,无处回头。

    他伸出手,搭上灵山冰冷的指尖:“谢大王。”

    灵山轻笑一声,五指一收,骤然使力,雀先明猝不及防,顺他力量扑进他怀中。别妖看来,倒像“新雪”小妖迫不及待,投怀送抱。

    雀先明大恨。

    然后正如孟雪里所见,鲛纱帘幔后,好友孔雀被禁锢在灵山身侧,同坐王位。

    雀先明看着阶下群妖,比孟雪里更急。他本来就是暴躁脾气,能耐着性子演这么久,已经濒临极限,何况还要承受灵山的深重威压、森森冷气。

    幸好不是一无所获,他感觉到灵山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周身妖气毫无破绽。原来灵山对身边妖格外警惕,而且距离越近越防备。

    他需要一个让对方松懈的机会,哪怕稍纵即逝。放手一搏,剩下的交给命运。

    各地妖王与灵山大王举杯同饮,赞美风月城壮丽,赞美妖王宫精奢,赞美大王慷慨。

    群妖入座后,乐班准备就绪,三声重鼓定音,乐声奏响,舞姬、歌姬鱼贯入场,裙摆摇曳。

    新雪低声道:“愿为大王献舞。”

    灵山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轻拍对方腰侧:“去罢。”

    他目光巡视场间百态,心想孟雪里藏在哪儿?见到雀先明,还沉得住气吗?

    失去妖身,竟还敢来妖界,敢进妖王宫。既然来了,还想走吗?

    ****

    妖王宫外,花灯焰火明亮如昼。小妖得灵山大王赐酒,痛饮高歌,举城欢庆。

    唯有城西牢狱,一如既往的空气清寂,戒备森严,像冷眼旁观荒诞戏剧的看客。

    风月城汇聚三界胜景,说“汇聚”不准确,应该是穷凶极奢的堆砌。就连城内大牢,也是仿照魔界深渊建造,共十八层,地下凿出回旋石梯,呈螺旋状延伸,直达地下暗河。

    霁霄不太理解这类“堆砌”审美。他道侣只要暖身子的小火炉,和能看星星的小平台,与其他妖相比,要求真的很低。

    地下空气混浊阴冷,嗅觉灵敏的妖兵打着火把巡逻,神色警惕。霁霄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像前些天独自夜游风月城。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气息可以融于万物,和光同尘,自然来去方便,但他是来劫狱的。

    镇妖塔只关押白鹤、紫狐,其象征意义高于实用价值。水牢则挨挨挤挤,铁栅栏隔开一间间笼子,化为原形的妖族缩困其中,发出气若游丝的痛呼,与暗河潺潺水声相伴。

    唯一的人族,拥有独占最底层的特殊待遇。他被两条锁链穿透肩胛骨,双腿浸泡在腐蚀性的冰冷黑水中,发髻散乱,道袍破损。

    霁霄点水而行,那人听见动静,缓缓抬头,神色诧异。

    霁霄看见了少年的脸,果然不是荆荻,看上去比荆荻年龄更小,面容犹带青涩稚气,眼神却阴沉冷漠,形成极大反差。

    霁霄喂他一颗疗伤灵丹,一道剑气斩断铁索。少年差点跌进水中,霁霄扶起对方,顺势探他脉门,不由微微皱眉。皮肉伤可借药力愈合,内在经脉还需慢慢调养。

    “走。”霁霄言简意赅。

    少年也没有多问耽误时间,直接从储物袋召出长剑,以剑柱地,跟在他身后。

    倏忽,黑暗中响起纷乱脚步声,兵甲撞击声,只听高处一声厉喝:

    “大王说过,先关不杀,有人会来救他,果然不假!大王英明!”

    无数火把点燃,黑暗的水牢骤然明亮。四面皆敌,至于唯一的出口,螺旋状上升的石阶上,已布满凶恶妖兵,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妖将高声喊话:“地面出口已锁死,你们插翅难飞!”

    他仰头大笑,却发现那两名人族,竟没什么表情。

    少年看向霁霄,声音嘶哑地问:“你认识我吗?”

    霁霄摇头,的确不算认识。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见过你的剑轨,在秘境上空。我知道你是谁。”

    霁霄没有说话,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伸出。

    “啪。”宁危毫不犹豫,将剑柄递上——剑尊伸手,当然要借剑。不然还是借钱吗?

    秘境中央城天井,一剑划破云霄,重伤周家供奉。能使出这样的剑,不会只是长春峰弟子肖停云。

    宁危过早尝遍人情冷暖,世道险恶,变得早慧而敏锐。原本只是出言试探,见对方的反应,更确定了几分。

    不论霁霄是改形换貌、夺舍转世,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总之剑尊还活在世上。

    所以此刻虽身陷重围,虽不知对方为什么愿意来救他,他心中却安定。有的人哪怕只剩一缕游魂,也给人一种“无事不可为”感觉。

    妖将见两人竟敢旁若无人的闲聊,怒道:“上!”

    霁霄抽剑半寸,剑刃薄且清亮,如抽出一道泠泠月光,照得黑水绚亮一瞬。

    宁危道:“此剑名为‘银钩’。”

    霁霄淡淡道:“上次见它,还不叫这个。”

    宁危不解,正欲发问,忽然一道明光自剑鞘射出,令他闭目一瞬。

    剑气如狂风过境,四面妖兵甚至来不及惨呼,只觉眼前一花,猛然倒飞砸落水中,溅起重重浪花。

    “银钩”拿在霁霄手中,不像月光,倒像电光。

    霁霄一手持剑,边走边杀,一手护持晚辈。“银钩”剑柄冰凉,令他想起旧事。

    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霁霄还年轻,剑道初成,声名初显,下山行走也不为扬名,多半是探秘寻宝,搜罗各种典籍,解答自己修行中的疑惑,顺便为胡肆寻找炼器、炼丹的材料。

    记得那次,胡肆所求的灵草不易保存,需现取现用,他只好带胡肆同去,谁知与明月湖一路剑修狭路相逢。

    寒山与明月湖,剑法路数不同,道统之争由来已久。同辈剑修相遇,十有**要比剑的。

    但明月湖那队,人数多、年岁长、境界高,再动手说不过去,难免传出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恶名。可就这样放过寒山两人,又令他们不甘心,便想动动嘴皮,一逞威风。于是提出进行一场“口头论剑、友好切磋”。

    明月湖领头弟子开口第一句,自报家门:“我这柄剑,名为‘瞻玉兔’。”

    霁霄手持木剑“惊风雨”,淡淡点头。

    胡肆却好像听见笑话,突然大笑:“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枝头鸟雀惊飞,彻底破坏了庄严、肃穆的论道氛围。

    那弟子气道:“没听过‘登楼瞻玉兔’吗,上楼看月亮的意思,我练明月剑法,剑名‘瞻玉兔’,有什么不对!”

    对方已然正经解释了,胡肆却还是大笑,笑得一手捂肚子,一手扶霁霄肩膀,直不起腰:“小玉兔啊,师弟,你还忍心打吗?”

    对面骂道:“你也配笑?谁不知道,你是寒山之耻,对剑诀一窍不通,整日琢磨歪门邪道,只会躲在师弟背后逞威风!”

    胡肆:“你没有师弟,嫉妒我呀。”

    众明月湖弟子深感受辱,放弃口舌之辩,怒而邀战,霁霄只得拔剑。打完之后告诉胡肆,以后不要随便取笑别人,无论人家的剑叫什么名字。

    胡肆:“你怕打不赢?”

    霁霄:“打赢容易,但没必要耽误时间。”

    霁霄现在看来,当年自己不辨世情,处事多有不妥。这种话,不该当着那些明月湖弟子的面说。他们还年轻,若道心不坚,会留下阴影的。

    再后来,他再没见过那些惨败的弟子,只听说那柄剑被改名了,改叫“银钩”,一样是明月的含义。

    不知是前尘旧怨一笔勾销,还是宿怨如钩针、切勿忘前耻的之意。恐怕只有明月湖归清真人才知道。

    如果没有意外,剑的名字不会轻易改变,就像人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可惜人的命运莫测,剑也一样。

    今时今日,一位被舍弃的弟子,一颗棋盘上的弃子,拿着一柄被舍弃的剑。剑与人,竟同命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