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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飞书事件的幕后主使是谁,它都是挑开了争储的大幕,把以前在暗地里的较量给搬到了台面儿上来。甭管是谋废太子也好,想自己当太子也罢,以前都是暗中进行的,敢弄到明面儿上来的都得不着好儿,比如形同流放的齐王。飞书事件一出,不明真相的群众还以为是有人看不过齐王,替天行道。老狐狸们已经嗅出这其实争储的味道来了。
飞书事件,人人都有嫌疑。当年立太子的时候,也是经过一番争斗的,只是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样直白,大家都还比较含蓄,走的也是朝堂竞争的一般路线。当时的丞相魏静渊向皇帝提出:该立储了。皇帝一想,也对。大臣们也附议。然后大家争论,有说皇后无嫡子,但是皇后也还不算老,不如等等再看的(这乌鸦嘴说完之后没两年皇后就挂了。)也有说皇长子居长,该立他的。还有提出一些五花八门的人选,说他们的母亲出身贵重,教养会更好的。然后是朝堂大辩论,再进行一些考试。最后由皇长子胜出。
那时候,皇子们都还小,个人能够发挥的作用有限,更多的是他们的母亲、朝中看好他们的势力在角逐。现在,他们的母系还在,朝中的势力也在,最大的不同,就是皇子们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势力。
皇帝还记得当初那一场争斗,他在巡视完儿子一圈之后,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朝臣,那些个当初为太子之位争得乱七八糟的大臣他也都还没忘。作为一个不肯怀疑自己儿子的父亲,即使已经在证据面前罚了赵王,皇帝在宣布完处罚结果之后还是果断为儿子开脱了。事是赵王办的(有证据),可未必是赵王主谋,一定是有人带坏了儿子。
“你大概不知道吧,那时候这里、这里,”皇帝的手凌空虚点着面前的场地,“就是在这里,他们争得口沫横飞,已经死了的夏老太师(夏皇后祖父,追赠太师)老当益壮,八十三了,还横着个笏板要追着蒋进贤打。蒋进贤不敢打这老头儿他拿着手笏甩手去砸夏震,边跑边砸,一路抢了八个手笏。你看顾崇这老小子现在道貌岸然的,那会就他最坏!瞧着谁要输了他帮谁!这是大正宫啊!他们就敢!”顿了一顿,补充一句,“夏太师隔年就死了。 ”
郑靖业黑线,意思意思地劝慰道:“都过去了。”
皇帝鼻子一歪:“他们最后都叫魏静渊当场给打趴下了。魏静渊什么苦都吃过,身子骨好啊,一个能打八个……”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了,“我对不起魏静渊啊!”
郑靖业默:“……圣人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皇帝掏掏袖子,掏再掏,郑靖业看他挂着两通鼻涕的样子实在不雅,袖子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帕给皇帝,碰碰胳膊,再碰碰胳膊。皇帝两眼泪花,视物不清,挨了郑靖业好几下戳才接过手帕,擦眼泪、擦鼻涕。响亮的擤鼻涕声,让郑靖业头皮发麻。
皇帝哭完了,鼻涕也擦干净了,神清气爽了一点:“不说啦,不说啦,徒增伤感而已。唉,你说,我要是遗诏里赦了魏静渊遗孤,可行么?”
郑靖业肃容道:“陛下之命,臣无不从。”
皇帝长抽了一口气,语气缓和地道:“你看,这飞书的事谁干的呢?”
“臣愚昧,赵王已受罚了。正旦将进,藩使渐至,不宜再生事端,圣人若有心再查,臣请正月过后再提。”
“现在说这个话倒也没什么了,朕意从不在三郎,这孩子,生性木讷懦弱,耳根子软!会听小人之言!他如今做了错事,受了罚,与大位无缘,也是运气了。也不在四郎,他也少了点气度。二郎更是个缺心眼儿。只是五郎六郎九郎与世家牵涉太深,我若死,蒋进贤、沈晋必为冢宰,他们秉政,又有五郎、六郎的母亲在,朕拿最得力宰相一家子换来的大好局面必遭复辟,我怕四十年心血付诸流水。我死不瞑目!”皇帝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郑靖业大惊:“圣人何出此不祥之语。”
皇帝死死抓着郑靖业的手腕,带泪的眼睛望入郑靖业眼底:“你我君臣一场,身后诸事,悉付于卿了。”
郑靖业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跪下:“陛下!陛下春秋鼎盛,怎么怎么……”郑靖业鼻头一酸,眼中泪下。
“你先不要哭,听我说,你没经过先前那一场,不知道他们有多可笑。我给你提个醒,这个事情,你只管冷眼看着,有什么想法,先与我说,”皇帝压低了脑袋,要凑往郑靖业那里,又发现郑靖业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用过的手绢又物归原主,郑靖业颇觉坑爹,胡乱擦了,皇帝才接着说,“也替我看一看,十四郎以下,有没有可看的孩子。”
郑靖业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伏地叩首而已。这是天大的信任,说什么表忠心的话都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受了。不是“终于等到这个筹划郑氏未来二十年更上一层楼的机会了”,而是“皇帝这样信任,也该为皇帝考虑一下才好”。
皇帝拍拍郑靖业的肩膀:“你是朝廷的柱石啊!一定要顶住!我还在呢,他们就能得空便谈恢复旧制。旧制是那么随便就能恢复的么?封官赏爵谁不会?然后呢?他们就要把这国家给掏空了,到时候,天下姓不姓萧还不一定呢,”皇帝的声音渐渐冷了起来,“从来前朝皇室能保命就不错了,世家呢?投靠一个新主子,依旧高!官!厚!禄!再祸害新主子。”
郑靖业轻声道:“圣人有这些话,不如说与诸王。诸王明白了,圣人也就不用担忧了。”
皇帝摆摆手:“拗不过呀!旁的不说,一个孝字,嘿嘿!拗不过哟,拗不过。你说,真是奇了怪了,咱们时不时就能听到下面报上来一些有见地的女子,我富有四海,怎么就一个也没捞着呢?都是一群蠢货!”老婆总是别人的好,皇帝感慨了。这也是有经验教训的,他家大小老婆,有事儿爱找娘家人商量,等到拿定主意了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才找他。
郑靖业是个理智的人,感动完了,突然觉得不对劲儿,皇帝这是犯抽了吧?这会儿说这些个话,等他脑筋清楚了,会不会杀人灭口啊?他吃不准了。
皇帝还真是真心的,他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皇帝,也是一个比较不冷血的父亲、丈夫,由于职业的关系会多疑,然而内心还是比较阳光的。他一生最关心两件事:一、功业的延续,二、血脉的延续。
只要不是太子那种被无数人一起坑,坑得让他觉得太子都要走上他的对立面了,作为父亲,他不会轻易抛弃子女。同样的,他一生为之付出无数的事业,也是他放不下的事情。
皇帝最后决定:延续功业有困难的儿子就不让他继位,但是,尽量保证安全,富贵平安地开枝散业。选一个最能延续他的事业的儿子立为太子,再让郑靖业这样不可能跟世家一条心的人辅佐,死也瞑目了。
跟郑靖业说这些话,不止是一时情绪激动那么简单,还有着托孤的意思,要让郑靖业死心塌地保他的儿子、保他的江山才好。否则,儿子无法延续他的政策,要延续,也要在建立起新君的威信之后再延续他的政策,这起码需要五到十年。这五到十年间,被打击过的世家又能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了,世家的延续性是他们最大的优势。这一刻,皇帝一点也不承认,他对世家顽强的生命力羡慕嫉妒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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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正宫出来之后,郑靖业的心情很沉重。皇帝托孤的意思很明显了,郑靖业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未来的保障又加一分,忧的是担子很沉。皇帝对他颇为真诚,郑靖业也不好只为自己考虑。这未来之路,颇艰难啊!既如此,新君的人选就需要再好好考虑一下了,最好是本身就希望能够革除宿弊的人。
郑靖业一路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
走到办公区,前面唐文渊急匆匆地迎头赶来,看到郑靖业,松了一口气,张口欲言,倏地瞪大了眼睛:“相公,您这是――”唐文渊不好意思说出来,眼睛直瞄郑靖业的手上。
郑靖业这才反应过来,那条擦过了“龙涎”的手绢他还拎手里呢。郑靖业不动声色地把手绢塞到袖子里:“你这匆匆忙忙的,又是什么事?”
“相公可知道,祁王又出事了?”
“什么?”皇帝才让他观察祁王以下的诸王,这祁王就出事了?“细细说来。”
祁王萧令义,排行第十四,是年幼诸王的排头兵。他要是再出什么事儿,这年可就真过不好了。
唐文渊身为大理寺卿,自己手底就有个八卦男,作为八卦男的领导,他自己也挺八卦。只不过他八卦的事情比较奇怪,不八家长里短,专八犯罪记录,术业有专攻。由此可见,郑靖业把他放到大理寺,也算是知人善任。
“祁王的岳父,前阵儿不是被流放了么?去年回来,现在又被翻出旧账来了。”
“谁翻的?怎么翻的?”
唐文渊神情古怪:“飞书案引出来的,京中散飞书,齐王伏法,大快人心。百姓也觉得这朗朗乾坤,冤情必得陈诉,这不就……”
郑靖业摇头:“胡闹!案卷呢?”
“哦!京兆扣着了,蒋相公想讨呢,老李又不傻,能给他?!蒋相公派了两回人去,再没讨着,怕是要亲自去了。老李揣着案卷来了,遇着了我,让我赶紧寻相公,再寻不着您,他就先把这事儿禀到圣人那里。”
郑靖业转头就走:“看看去!”
郑靖业带着唐文渊一路杀过去,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却是走得脚下生风。办公室外头就听到李幼嘉在与蒋进贤扯皮,蒋进贤正说:“不过一件案卷,何劳京兆亲自送来?”
李幼嘉声音朗朗,几乎就是扯着嗓子要让全大正宫都听到:“蒋相公差仆役向下官索要状纸苦主,又不肯写收据,下官这其中有诈,只好亲自过来了。原来真是相公差遣?”
蒋进贤牙都要咬碎了!他容易么?这祁王妃是原太子妃的表妹,祁王自然是隐形的太子一党,太子倒台,祁王就是个无主浮木,蒋进贤也想拉他来做自家外甥帮手,一个人情而已。
郑靖业听到声音就放缓了步子,慢慢踱了进来:“什么事这样热闹啊?”
蒋进贤暗道一声晦气,对郑靖业愁道:“安民来的正好,我这里正愁着呢。圣人为齐王的事情已经气着了,现在再拿亲戚不法事去烦他,恐怕不好罢?”
郑靖业道:“什么时候的事?”
李幼嘉见缝插针地答道:“就是今早,下官还没来得及审呢,蒋相公就差人要案卷要苦主要证据,下官也是为难呢。”
“还没审结?”
“还没审结!”
“那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审去啊。审完了报上来。”
“下官领命。”
两人一唱一合,把蒋进贤给挤兑到一边儿去了。
蒋进贤:“……”赶紧派人去祁王那里提醒吧。
祁王提到蒋进贤传过来的话:“令岳办了些糊涂事儿,苦主告到京兆那里,郑相公必要严查。蒋相公也拦不住,使小的来知会千岁一声,早作打算。圣人为齐王的事情已经不快了,此事若是事情扯到千岁身上,恐怕气着圣人,反而不美。”手一抖,正在赏玩的一只花瓶掉到地上。
破碎声中,蒋家仆役躬身退下去了,祁王府的宦官摒息上来道:“千岁?”
祁王回过神来,看看空着的双手,一脸平静地道:“把碎片儿收拾了,别扎着人。”
“是。”
祁王缓步走出小花厅,踱到书房。书房里正有个短须的中年人在看书,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是祁王,缓缓放下书:“殿下有忧?”
祁王冷静地复述了事情的经过:“先生怎么看?”
“赵逸心已死,也就是读读书,却是不明事理的。”
祁王长揖到地:“先生教我。”
“等!”
“等?”
“不错,”赵逸满眼沉痛,“我自常思废太子何以败,究其原因,不过是急躁二字。眼下消息是蒋进贤给的,他会无缘无故对您好?且案子还没审结,王不宜妄动!”
祁王问道:“就什么都不做?”
“派个人,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京兆尹不会说的话,对您、对王妃一定会说的。”
“就依先生。”
祁王府的效率颇高,兼之被京兆审案之后岳父家也是有些紧张,女婿一问,也就说出了个大概:“那个,是为了给王妃凑齐了嫁妆好看。”嗯,夺人田园什么的;因为觉得人家闺女长得颇像王妃的一个婢女,想凑个对称买良为贱什么的,他们不觉得是大事儿。
祁王砸了一块儿上好的砚台,再问赵逸:“还等么?”
“千岁,别人说什么都是虚的,圣人觉得您好,才是真的好。在圣人眼里,千岁不能有瑕疵。”
“我意离婚,如何?”
赵逸闭上了眼睛:“一切皆在于王。”
“先生心苦。”
“又一个世家要没脸了。”
“我心亦苦。”
“圣人不喜我等世家,千岁不要露出行迹才好。尤其是,郑靖业也不喜欢世家,当年就是有这个奸人在……”赵逸一阵哽咽。
“太子储君,以臣诸君,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朝一日,请正天下风气。
赵逸的话里没有指示对象,祁王知道,这是对他的请求:“请先生为我草拟表章。”
第二天,祁王果断上书,向他爹请示:要离婚!顺手把老丈人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