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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天高气爽,塔布踩着小步走在白板铺成的地上,向着刚才的那间房子里走去。
这边是正厅,旁边有房子相呼相应,构成一个绝妙的威势,便如潜虎卧山,隐蛟暗水。
塔布走了进去,那个大辽丞相还在这里,正背着手看着字画,像是感觉到后面有人过来了,说了声:“那些女直使者过来了吗?”
塔布轻声道:“丞相。”
耶律斡特剌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塔布道:“怎么是你,怎么跑了出来?难道不满客房吗?老夫就叫人帮你另换一间。”
塔布忙道:“不劳丞相费心,我只是想和丞相说说刚才的事。”
耶律斡特剌看了塔布半响,然后呵呵笑道:“看来你这个江南出生、阻卜长大的少年不简单,坐吧,你想和老夫说些什么?”
塔布眼睛看向那些字画道:“丞相高雅,这些字画无一不是珍品,就像怀素这幅狂草,奔放流畅,不拘俗套,实合丞相之心。”
耶律斡特剌哈哈笑道:“哪是如此,怀素大才,人人都说怀素随意无比,老夫看此字帖方知人言不可信,你看这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极合神韵,形似杂乱,实乃是动人神采,不离一心!也只有大唐才能有如此之大才了!”
塔布汗了一下,他听到这话才知道怀素竟然是唐朝的,看来古代的那些人物自己还真会容易搞错,不过他也不是想和这个老丞相讨论怀素的作品,向着另一副字道:“在下却只是一个粗人,不解风流,但是在下看到此文甚为感叹,不知丞相何见?”
耶律斡特剌见到他说的是范仲淹的那副字,微微笑道:“我这房子里的字画除了一件以外,其它的都是真迹,独是这一副字不是真迹,你说为何?”
塔布也是奇怪地道:“请丞相说明。”
耶律斡特剌宏声道:“因为范希文所写的现在还藏在其子范纯仁手中,而老夫对此文独眼垂青,故找人临摹此文,以慰心愿。”
塔布引着这话道:“丞相可认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甚妙?”
耶律斡特剌叹了口气道:“进亦忧,退亦忧,老夫对范希文所言甚为感叹啊,若是大宋有几个范希文,我辽人怎能安居幽燕!”
塔布朗声道:“在下过来便是想和丞相说一说这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丞相今日以三个条件使得阻卜两使者丧气,难道不怕顿时破裂,到时候烽烟再起吗?”
耶律斡特剌脸上显出一丝冷笑,道:“如今不同往日,我大辽之军已经长驱直入直捣草原、大漠,若是阻卜之人冥顽不灵,那我大辽军队就不会客气,斩草除根!”
塔布道:“丞相此言不实,丞相试想磨古斯为何以五万之兵连攻数城,为何耗费六年时间仍能抵抗大辽数十万大军,为何时至今日草原不得平定?非他因,皆是因草原战事不同于攻城略地,大军一至,磨古斯若无法相抗,则立即出逃,他们在草原上生活惯了,游动四方,绕行草原,就这样拖着都可以立于不败,何至于被消灭!”
耶律斡特剌喝道:“你这个阻卜小娃娃!竟然出口如此狂妄,等到我大军踏平阻卜,便让你好看!”
塔布惊讶地看着耶律斡特剌,这个老家伙怎么说发火就发火啊,我他妈的是在帮你,你这老家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把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生怕这个契丹丞相一旦火大了,一挥手就让人砍掉自己的小脑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耶律斡特剌转目见塔布低着头,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一个少年面前发火,平复了一下道:“你接着说吧,老夫不会怪你。”
塔布看了一下这个大辽丞相,小心翼翼地选着词说道:“丞相,在下刚才口中妄言,实该万死,但是在下所说之言却有其理、有其据,望丞相三思。”
耶律斡特剌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意思老夫明白,但你究竟何意老夫还是不明白。”
塔布道:“丞相,在下之言,是在分析为何磨古斯之军可以抗衡大辽六年之久,一乃兵之利,磨古斯之部有精兵无数,这些兵士上马便是为兵、下马便是为民,擅骑射、擅马术,一人之利可挡诸人,实是锐不可当。
二乃地之利,磨古斯之部南边为沙,东有大河,草原之地皆可作席,野狼购狍皆可作餐,来去如风,于草原之中乃是如鱼得水,故拼死下去,辽虽有大军,亦是不堪其扰啊!
三乃人之利,大辽幅员辽阔,然开支并不止于兵,故不能持久强盛,磨古斯之部不同,其部无他愿,只是兵士而已,养活起来极其容易。而况草原诸部皆心向着磨古斯,明中暗中皆有相助,丞相你思此三点,可想而知,若是真的拼了鱼死网破,于磨古斯不利,于大辽更是不利啊!”
耶律斡特剌刮目相看,这个少年不简单,他不由地道:“那以你之见,应当如何?”
塔布微微一笑,这个老丞相终于听进去了吧,他把得意之情隐藏于内,肃声道:“丞相,以着在下之意,应当给磨古斯之部留一条后路,此时磨古斯之部已无力再战,只需放他们一条生路,则磨古斯无暇顾战,还会念着天朝陛下之情,可谓两益皆得,丞相应当思之慎之啊。”
耶律斡特剌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塔布大喜,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搞定了,他刚想拍几句马屁,却听到耶律斡特剌大声道:“你这个阻卜小孩,以为老夫是三岁小儿吗?放虎归山、养虎为患,此种道理你不知吗?我看你就是想着诓骗老夫,以想着为阻卜拖延时间,为磨古斯缓和压力。老夫是何等的人,怎会被你这个小屁孩骗了?哼,还说了一大堆,刚才老夫不动声色,就是想看你到底想说些什么,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你是为磨古斯部求情的。”
他的话让塔布彻底傻眼,这个老家伙真会想象,不过刚才自己所说的话的确是偏向磨古斯之部,再加上自己是跟着那两个克烈人一起来的,所以被人怀疑也是很正常。只不过自己刚才一时得意,没想清楚,现在见到他发这么大的火,塔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耶律斡特剌又看了看塔布道:“你这个小孩倒是狡猾的很啊,先是和老夫说起字画,又说起这岳阳楼记,让老夫对你有所相信,哼哼,终于露出你的阴谋了。”
塔布心中狂汗,自己在这个老头子眼中变成了阴谋家了,你见过这么小的阴谋家吗?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丞相,你听在下说,在下并无向着磨古斯之意……”
耶律斡特剌大声道:“你不用解释了,须知解释便是在掩饰自己心中有鬼,你骗不了老夫丝毫的。”
塔布张着嘴巴,看着这个自鸣得意的老头子,他也太自以为是了吧,现在他一副看破自己嘴脸的模样,不管自己说出什么话来,他都会重重哼上一声的,塔布心中不由焦急起来,这个可不是闹着玩的,指不定自己会被这个老头子分尸后扔到大街上去,让野狗吃掉自己的尸骨。
他一想到自己即将尸骨无存,所有的血腥残忍镜头都从脑子里冒了出来,不由身上发抖,对着耶律斡特剌道:“丞相,你请听我一言!”
耶律斡特剌摆手道:“你无需再言,老夫不会再听你说废话的。”
塔布一咬牙,拼了!他大声地道:“难道丞相连听我一言的勇气都没有吗?那你真是妄为大辽宰相!”
耶律斡特剌这时颇有一些耐心,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端着茶盏喝上一小口才道:“你还想说些什么?老夫倒是很想知道。”
塔布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这时呵呵一笑地道:“丞相,在下刚才说了自己的意思,只是论范仲淹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体谅民心为己任,是大忠之臣、大贤之臣!反之则是大恶之臣、大奸之臣!
而今磨古斯之部的确是败局一定,但是尚能拖欠个一两年,这一两年内大辽也将要付出不少,如果就此议和,岂不让天下之民皆得利?那么丞相便是大辽之贤臣、能臣了,而且丞相试想,就算大辽铁师踏平阻卜,所得不过是草原威望,比起罢兵之德望,实在是少之又少。
而且丞相,在下并没有让丞相你养虎为患,只是说不必召磨古斯到辽南京居行,而是双方互派人,大辽遣使进入阻卜,担任一个阻卜安抚使,而磨古斯本人不能前来示忠,可以让其子或其它亲近之人代替,让其永居大定府,一来可以安抚阻卜之心,二来也做监视、人质之用啊。”
耶律斡特剌想了想,又狐疑地道:“你是在阻卜长大的,为什么不帮阻卜人的大汗呢?”
塔布笑道:“丞相,其实阻卜只是大辽对于草原各部的总称,事实上草原没有共同的大汗,诸部之间也未曾有过联合,在下所在的弘吉剌部是小部,平时受他部欺压,幸有契丹铁骑保护,才得以生存,在下盼望的不是其它,而是草原安定,所以才请求丞相以和为贵啊!”
耶律斡特剌仍然怀疑地道:“那你和你的安达为何会和阻卜的使者在一起?”
塔布老老实实地把他们到弘吉剌要求自己前来的事情说了出来,并且道:“丞相,在下只是因为说的一口流利的话,我的安达更是流利都算不上了,就被他们拉来了,我们弘吉剌部是小部,只能仍由其摆布了。丞相,在下之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耶律斡特剌此时也重新想了一下塔布之前的话,心中不由地信了几分,这时也掂量起和谈之事了,若真依这少年之言,互派人手,即可监视又有人质,到时候对大辽的确有利,就不知道皇上同意不同意,还有耶律陈家奴,那个东西现在手握重兵,想着建功讨赏呢,若真让他抢了功,加上他的身份,岂不是翻上天去?
他权衡了一下,觉得和谈更为有利,正要说上一些,却听到外面有人进来报道:“禀大人,那些女直使者已经过来了。”
耶律斡特剌点了点头道:“好,把那些人带进来吧,这些女直人其实是去大定府朝圣纳贡,但是路经上京,所以就过来看望看望一下我了,你也就坐在这里吧,这帮女直人和你的模样大不同,到时候别被吓住了。”
塔布见到这个老头子脸色掩藏不住的得意,显然是想着女直人带来的什么好处,不过女直人是什么人?女直人,难道是女真人?他心中一动,转过头来见到门外走进四个人来,当先的那人满脸粗放,但甚为年轻,见到耶律斡特剌就道:“我女直部见过上国南院大宰相,路经上国之京,特来向大宰相通告一声,并献上小小意思,望上国大宰相收下此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