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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未散,天子禁城正南方承天门的西侧门之内,忽有两骑并肩奔出,一匹全身散发氤氲银光的瘦马,一头如秋叶般金黄的狰狞异兽,分别驮着一黑衣一红衣,赫然是诏狱新任的两位少年都统。
在禁城特别是承天门内外纵马奔驰,两人的声势自然不小。
此时许多王公大臣的奴仆家将正伴着车马守候在承天门外的广场上,听到响动,许多人难免伸长了脖子,朝那两个少年人投去惊讶和疑惑皆具的一瞥。
承天门外有御河,河上横架白玉桥,最为华丽宽大的天子御桥居中,东西两侧各一座王公桥次之,再外侧两座官员桥更次之。
等看清自西官桥上一冲而过的是两个生面孔,不少人紧跟着抬头,朝那块写着“承天之门”四个大字的匾额上方望去。
匾额上方的城楼正中,站着一位气息浑厚内敛的铁甲人,无数甲士在他两侧排列开来,大周军队那惹眼的火红色军袍宛如赤霞,将城楼映得通红。
居中的铁甲人只是朝下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竟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嘶!
不少人暗自咂舌,能让以刻板不近人情著称的南门提督向池山装聋作哑,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两个少年人有禁城骑马的特权!
放眼大周,能有这份殊荣人的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只是如此年轻的就实在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有特权是一回事,真的拿来用甚至有胆子纵马狂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有少数人认出了窦红莲,隐约知道这个小丫头在诏狱中身份不低,但见此情景,仍觉不可思议。
“嘿,这次的大朝会,前前后后出了这许多的邪性事儿,这大周朝怕是……”一个所在位置并不靠前的家将朝某个方面努努嘴,摇头小声道。
他的声音极小,也只有身边同属一府的同僚能听到,努嘴的动作更是轻微,但大伙都知道他所指为何。
那是白玉五桥正南,东西官桥桥口两侧的位置,原本是约定俗成不许站人和停靠车马的所在,此时却给两队人马挤了个满满当当,竟成夹道之势。
东侧百骑俱是狼裘白袍,骑卒个个人高马大,相貌之中都带着一股子西北大汉的豪雄粗粝,腰间多配以弯刀和手弩,有的背上还有阔刃大剑、特制的倒刺铁网等武器。
西侧百骑则是黑甲黑袍,骑卒亦多为北地男儿,但似对面一般的昂藏大汉却少,体型更偏向于瘦削矫健,气质上也是阴鸷酷烈多过粗犷豪迈。这百骑除手弩外,皆配有一种类似幽州斩马刀的狭细长刀,少数人甚至背着神臂弩。
两支骑队的气质虽各异,却显而易见都是强军悍卒。
相比那两个少年,这两支骑队反倒更容易辨识,毕竟无论是公西氏的白狼死士,还是凶名随着黑鸦校尉刘屠狗一起哄传京师的诏狱黑鸦卫,这些日子都是如雷贯耳。
许多人明显的感觉到,随着骑银马的黑衣少年冲下西侧官桥,隶属黑鸦卫的一百人马气息立时一变,仿佛一头猛兽自酣睡中醒来,从气势上便将原本旗鼓相当的白狼死士压下一头。
受此一激,白狼队列中不少人不得不拉紧缰绳、低声呼喝,压制住有些躁动的坐骑,可谓针锋相对,处变不惊。
阿嵬才冲下桥,便毫无预兆地猛然停住脚步,烂银马蹄践踏得地面上细尘飞扬,宛如踏烟。
刘屠狗有些诧异,开口问道:“去病、桑源,你们怎么来了?桑源,这都是你的部下?”
这一百黑鸦修习屠灭锻兵术皆已入味,显见得都是如今归属了血棠营的老营人马,而领头的赫然是血棠营三位百骑长之一的桑源,以及刘二爷曾经的刀仆刘去病。
桑源连忙低下那张看似憨厚的圆脸,狭长的眼睛眼帘低垂,恭恭敬敬地道:“我等俱是大人的部下。”
桑源竟少见得有些拘谨,刘去病则要随性的多,禀报道:“二爷早上前脚刚走不久,杨营尉正要按二爷的吩咐打发人去买酒,就另有镇狱侯的令旨及半枚调兵虎符到营,命营里今日轮值的百骑到承天门外候着二爷,说是有差事要办,三位营尉商议一番,最终杨营尉做主,派了桑百骑过来听用。”
“哦?”
刘屠狗看了一眼停在身侧的窦红莲,笑道:“我竟没看出来,侯爷平日里都是这么一个急性子?”
在禁城之内,吴碍吩咐了两件事。一是提取羁押于长安、万年两县大牢内的死囚,充为黑鸦卫的士卒。二是平掉紫阳观,拿来作为诏狱南衙的衙门。
窦红莲斜了刘屠狗一眼:“怎么,不乐意?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刘屠狗笑笑,无奈道:“也没什么乐意不乐意,只不过若是黑鸦今日因为遵了侯爷的令占得些便宜,他日侯爷想让我们吃亏时,俺就不太好意思拒绝了。”
这算是阳谋,被吴碍的链锁大佛身镇压住心湖屠刀的刘屠狗,如今可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一旦接了令,当然由不得自家挑肥拣瘦、趋利避害,
头上多了这么一尊大佛,刘二爷心头自然不甚爽利,也难怪方才一句无心之言就让桑源一反常态、小心翼翼地表忠心,想是这个貌似忠厚实则奸狡癫狂的家伙对二爷可能的不快已有所预料。
就听窦红莲冷笑道:“真真是人心不足,天底下哪儿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美事儿?黑鸦既入了诏狱,就别想着像从前一般无拘无束、肆意妄为。”
刘屠狗也不理她,又朝刘去病问道:“杨雄戟人呢?这厮倒是会躲清闲。”
刘去病笑道:“二爷明明是去见镇狱侯,诏狱却要我们来承天门外等,杨营尉摸不清路数,心里有些打鼓,为保万全便仍是坐镇大营,专门派了桑百骑的老营人马过来,还特意嘱咐,虽是镇狱侯有令,但做什么不做什么,全听二爷的,侯命再大,总不能平白就越过了二爷去。”
说罢,他不等刘屠狗再问,主动补充道:“我因想着或可见到公西少主,顺带看看这大朝会是个什么路数,便也跟着来了。”
刘屠狗点点头,他并非贪恋权柄之人,只是对诏狱的这种小伎俩颇有些不快,更别提此例一开,若是换一个平庸些的校尉,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几次,只怕权威便要动摇。
哪怕是刘屠狗,有这个自信能压住麾下桀骜不驯的黑鸦,但面对堂堂镇狱侯这般粗腿,也难保不会有人生出别样的心思,毕竟黑鸦里就没几个是正经良家子出身。
刘屠狗此时细细想来,吴碍虽然皮囊出众、修为高深,但行事气质竟全无出家人的风骨,更像是一个惯于耍弄权术的朝堂官员,总脱不出给下马威、封官许愿、渗透揽权、居中制衡这些路数,然而这实在与他曾经佛门高僧大德的身份不符,也不知本性就是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他转头看向窦红莲:“若没别的事儿,师侄女请自便吧。”
窦红莲一挑眉毛,忽地好像想起什么,开怀笑道:“小师叔,你还别说,我在这京师里除了我师父,还另有一位长辈,别看他老人家依旧是少年人模样,可论起魔门中的辈分,我得叫上一声师叔祖呢!”
刘屠狗咧嘴一笑:“哟,是哪个这般不知死活,敢在师侄女面前拿大,分明是不将二爷我放在眼里呐,我要是你,一定大耳刮子抽他!”
窦红莲连忙摇头:“他老人家一头白发、绿眸赤瞳的,分明就是魔门巨擘,修为必定深不可测,师侄女瞧上一眼都觉怕得紧,哪儿敢有半分不敬?”
“嗯?”
刘屠狗原本只是随口敷衍,听到此处,面上并无异样,背上屠灭刀却猛地发出一声激越的颤鸣。
一百黑鸦的呼吸随之粗重了起来,身上的煞气也骤然生发弥散开来。
如此明显地显露敌意,对面的白狼自不可能无动于衷,纷纷将手按上手弩或刀柄,亦不再刻意压制越发躁动的坐骑。
白狼之中打头的是一位穿着并无任何特异之处的中年骑士,他冷着一张脸抬起右手,似是在阻拦,又似下一刻就会下令冲锋。
他开口问道:“刘侍卫长,这是何意?”
刘去病没理他,只是看向自家二爷。他并没赶上当初对老魔羊泉子的追杀,对于死了几个老营黑鸦的事儿同样感触不深,与在天水杀得人头滚滚筑京观相比,在中原天子脚下的些许厮杀,就显得太过小心翼翼、温情脉脉了。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在刘去病心中,只愿能永远追随着二爷,像当日大雪原上那般快意纵横,余者皆不足论。
刘屠狗的神情严肃起来,向窦红莲抱拳一礼道:“还请窦都统告知那老魔的下落!”
窦红莲先是讶然,继而轻声笑道:“诏狱先前收拢了不少真真假假关于你的消息,推测你与那个姓慕容的娘们儿关系不浅,几次隐隐出手相帮。我本来不信,就以你这么个混不吝的驴脾气,凭她还收服不了你。可如今我却是不得不信了。”
说着,窦红莲目露奇光,笑容越发肆意起来:“你这是上赶着要欠我人情?我算是明白你为何屡屡吃瘪于她了,没少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吧?如今呐,可不兴千金一诺那一套喽。”
窦红莲拍了拍芈野子:“他如今托庇于汝南王府。我不是慕容那娘们儿,实话实说,我瞧那老东西不顺眼,你把他除了,就当你我互惠互利了。”
瞥了一眼刘屠狗脸上的惊讶表情,窦红莲笑容灿烂,向南一骑绝尘而去。
刘去病提醒道:“二爷,汝南王可不是善类,受宠不说,当日天水设计截杀公西少主,背后十有八九就是此人指使。”
刘屠狗看着窦红莲的背影,咧嘴一笑:“二爷心里有数,俺这个师侄女话虽说的敞亮,可也憋着不知多少坏呢。”
刘去病欲言又止。
“有屁就放!”
“二爷,其实……窦少主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这个脾气是得改改,别跟谁都掏心掏肺,上赶着随随便便就欠人人情。前不久才因为吞吃她的刀气弄得一嘴血肉模糊呢,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另外,二爷你不是野狐一脉么,怎么窦少主成了你的师侄女?”
刘屠狗闻言,狠狠瞪了刘去病一眼,然后竟又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抬手朝刘去病背上一指,说道:“说得有理!当初二爷就不该因为你一句一饭之恩死也知,一时兴起,就用这柄上好的东海沉铁长刀买下你的的命。这买也就买了,当日公西小白送你白狼裘御寒时,二爷千不该万不该头脑一热,就把大好头颅绑在裤腰带上替你还人情,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之后接二连三的破事儿了。”
闻言,刘去病哭笑不得之余,忆及当日无定城活命之情、大雪原授艺之恩,一时竟是痴了。
在小乞儿心中,纵然天下人皆可杀,病奴独愿为二爷死!
他忽然翻身下马,伏地顿首,久久不曾起身。
在一众白狼死士看来,对面一百黑鸦身上原本肆无忌惮散发着的戾气煞气,随着刘去病这一跪,忽然有所收敛,却并非有所消解,反而越发浓郁凝聚起来。
这样的黑鸦,纵然在先天上或有不足,但较之白狼死士这等精锐中的精锐,在生死相搏之时亦绝不会逊色分毫。
红衣绝尘,黑衣跪黑衣。
白狼和黑鸦之间对峙白玉桥头,就差拔刀相向。
当散朝的诸位王公大臣三三两两行至承天门,被走下城楼的南门提督向池山拦下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诡异的景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