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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尚卿没有猜错,高晟的目标确是隼州。只是高晟此时才“收复”了应州,正在应州城里休整。战事突然,他一路走得匆忙,需等一等后方的粮草。
祁尚卿领着道、州两级的文武官吏日夜不停地给隼州固防。与此同时,前线的馈兵源源不断回了隼州。祁尚卿一面将其收编,一面叫了两三个到自己的行尚书台。
.....
“前线如何败的?”书房里,祁尚卿焦急地向馈兵们发问。
“启国人原本有十万人马,十一万,仗打到一半,又增添到了三十万。皇帝跟.....陛下跟大臣们,跑了,弟兄们也就跑了,仗就败了.....”
祁尚卿倒吸一口凉气。三十万?!隼州危矣!!
“那.....瞿元帅呢??”祁尚卿屏了呼吸,焦急又忐忑地问道。
“有人看见,战败的时候,瞿元帅领着十几个人,骑马冲进了启国人的人流里。怕是已经.....战死了。”
祁尚卿听了,瞬时愣住,讲不出话。他的脸上凝起了惊愕与茫然,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馈兵们见状,以为说错话了,茫然不知所措。
许久后祁尚卿才再次开口,语气有些无力:“你们去吧。”他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侍从:“传令给黄晏,所有从前线退下来的士兵,但有在城中谈论前线战情的,立斩。”
.....
祁尚卿连着十几日布置隼州的城防。他白天在隼州城内巡查,夜里在行尚书台与众人议事,至半夜便去书房凑合歇下,十几日没有回一次自己的府第。
侍从善意地提醒他:“行台,您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府了。要不.....回府中看看吧。”
祁尚卿这才反应过来。他捋几下额头,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府里赶。
他的府第,是座六室一厅的四合院落。这是隼州道历任行台令的住处,里面配有两位操持琐碎家事的佣仆。
祁尚卿回到府中,正碰着两位仆人要出门采购零碎。“夫人呢?”他问仆人。
“夫人在正厅坐着。”
祁尚卿便走入正厅。他的妻子郑昔坐在一张木椅上,似乎盯着身前木桌上的一样物件出神。
“看什么呢?”祁尚卿对出神的郑昔说道。他扫一眼桌上的物件,那是一副铮新的轻甲。
郑昔听到声音才回了神,抬头一看是丈夫回来了。她立即起了身子,说道:“今日收拾屋子.....翻到了.....这件轻甲。”
“那你把它拿出来做什么?”祁尚卿微声问道。
郑昔的目光垂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想着.....这件轻甲.....可是袀儿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呢.....想拿出来看几眼.....想着以前.....你每次出门巡边,他都吵着闹着要跟你同去.....后来可算是求得了你的同意.....可惜了,你给他的这件轻甲,他都没来得及穿上.....”
祁尚卿的心里一震。他看着郑昔,发觉十几日不见,妻子本就消瘦的脸庞又衰老了许多。
“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提这些做什么呢?”
“是啊。”妻子又抬起头:“那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好吧。”祁尚卿答应了,就着另一张木椅坐下。
郑昔走到桌子跟前,一面拿了桌上的壶杯给祁尚卿倒水,一面说道:“每次你连着好些天不回家,我都知道,那是又有了要紧的事情要办.....有时中途回来一次,那也是说几句便要离开的.....该是嫌弃这家里的茶水无味,都不愿意喝上一口呢.....今日怎么又想起喝一口了?”
祁尚卿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只好说道:“瞧你说得,那这不也是台里的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子嘛!”他一面说,一面取下头上的帽冠放在桌上。
郑昔递来茶水,看着祁尚卿:“这头上的白发倒是见风长呢!怎么更多了?!”她也注意到,十几日不见,丈夫本就瘦削的脸颊又缩了一圈,双眼相比往常已经完全凹陷。
“你在外面,要多注意身体。公事繁忙,可也不能累坏了身子。”她的话里带着担忧。
祁尚卿抿了一口茶水入嘴,觉得这水的味道是从未有过的苦涩。如同此刻内心的滋味。
他感到有些自责。自从儿子去年因病去世,妻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和衰老,心气神也降了许多。自己这一年以来,先是忙着为出征的部队筹收粮草,此刻又急着布置隼州的防卫,非但没有给予妻子足够的陪伴与宽慰,还要妻子反过来关慰自己,这哪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所为啊!
郑昔见祁尚卿不说话,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在忙什么。我都听说了,城里也传遍了,说是启国人就要杀来了。你是顾着全城人的安危呢。”
祁尚卿也不知如何回答这句,他不愿意妻子又为此事担忧。他欲言又止。
“没事,你多忙。我在家中,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郑昔补充一句。
祁尚卿听完这句,恨不得狠抽自己几个耳光。扪心自问,自己一天到晚的心思都在外面,还记得这个家么?!还知道自己有个家么?!自己什么时候又担忧妻子哪怕半点了?!
祁尚卿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立即起身:“事务繁忙,我这.....又得离开了。你在家,也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我空了.....再回来。”
郑昔也起身,笑着说道:“你去吧。家里有我,一切都好。”
祁尚卿拿起桌上的帽冠,转身便走。他害怕转身再慢半拍,自己的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
隼州北门。
祁尚卿前脚出了府,后脚便来到此地。他仍是惦记着此处的城防如何。
他登上北门的城墙,见士兵正在往来忙碌,安置及调试各类的城防器械。他的心情略有了一些平复。
他走上城楼,抬眼看向城楼的正前方。那个方向,应该就是几日后高晟过来的方向。这座城,即将迎来自己的命运。
是挡住了高晟,还是被高晟摧毁,几日后便见分晓了。
祁尚卿默然凝视着远方。连日以来的劳累使他的思绪有些飘忽,不自觉回到了十年前。
.....
京城郊外的云遥山,草木荫葱,云雾袅绕。半山腰中,一处红瓦亭台,峭立挺拔。
亭台内,一方石桌、三只石凳。石桌上摆着壶酒与杯盏。祁尚卿、薛铭御、瞿珩三人,围着石桌而坐。
瞿珩看着面前的祁尚卿与薛铭御,问道:“两位好友,何时动身启程?”
“明日.....便要动身。”祁尚卿答道。
“铭御也是?”
“我与尚卿一同启程,到了潞州再各行各的。”薛铭御回道。
“怎么也不多歇几日?”
“路途遥远,早些动身,防着途中有些耽搁延误。”
“也是,也是。此去隼州、郯州,距离千余里。早些动身.....总是好的。”瞿珩拿起桌上的酒壶,给每人身前的酒杯斟满黄酒。他举起自己身前的杯酒:“二位好友,一路珍重。”
祁尚卿与薛铭御也举起杯酒:“兄亦珍重。”
三人轻撞杯盏,第一口酒入了喉。
“想来光阴如箭。一晃咱们也认识十二年了。”瞿珩放下酒杯,感怀说道。
“是啊,十二年前,你我三人同期入读尚文馆。彼时情形,仿佛就在昨日。”祁尚卿接过话头。
“两年后又一同参加礼部试、一同中榜。”薛铭御补充道:“到今日,我仍记得那年发生的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瞿珩饶有兴致。
“我记得,我三人去贡院看榜那日,天还落着雨.....瞿兄你紧张太过,两腿发软,一路摔倒三次!到了贡院,浑身已经透湿.....旁人还以为你是害怕落榜,跑去投河了.....搂着你劝了半天!我跟尚卿在一旁笑得肚子痛。”
“是有这么一事!我也记得清楚!”祁尚卿立即附和。
二人互看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瞿珩见状立即提高了声调制止:“你二人还记得这事呢?!我一身硬骨,怎么可能腿软!分明是雨天路滑,一不留神摔的,哪是什么...什么紧张!我当时可比你二人坦然许多!”他第二次举了身前的杯酒:“旧事不提!不提!”
“不是紧张又是什么?”
“不提。不提。”瞿珩不停摇晃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泛起了涟漪。
杯盏轻撞,第二口酒入了喉。
“其实,我倒是时常想起当年在尚文馆念书的那些日子。”瞿珩放下酒杯,赶紧换个话题:“我记得那时,你二人的策论是写得真好。似乎有一次,学师还找人将你二人的策论抄成范本,给学馆的诸生传阅。”
祁尚卿听了,笑着问道:“那你还记得那篇策论的题目么?”
“这么多年了,自然忘了。不过我是记得,你二人每次写的策论,内容几乎都没变过,论的全是.....如何从启国人的手里收复故土。”
“那你又知道学师为何将我二人的策论传阅诸生吗?”
“为何?”
“我二人纸上所言,学师之欲言也。”
薛铭御点头赞同。
“那依你这么说,当初礼部试,你二人摘得二、三名次,也是因为卷上所言,阅官之欲言也??”
“这你得去问问知贡举,为何给了我二人二、三名次。”
“不!”瞿珩用右手食指敲着石桌:“我要问他,为何将我名列十名以外。”
“旧事不提、不提。”薛铭御举起身前的杯酒。
杯盏轻撞,第三口酒入了喉。
“其实,有一事,我并不明白。”瞿珩又转了话题:“二位好友明日便要动身了,愿为我释惑。”
“瞿兄但问。”
“二位好友入侍东宫,如今刚满半年.....且太子年才八岁.....二位为何突然要离开东宫?”
祁尚卿听了,脸上的神情紧了一些:“兄以为,我二人这次去地方,是为何?”
“不是.....历练么?”瞿珩略显疑惑。
“那你又知道外放我二人的指令是出自何处吗?”
“何处?”
“长...兴...宫。”
“圣.....圣意?!”
祁尚卿与薛铭御一同点头。
“但是,一个太子洗马,一个太子舍人,何劳天子过问?!”
“国储之近侍,天子过问也是自然.....只是这次,不光我二人,东宫所有近侍,悉数外放。”
“为何!?”
“圣意.....还是不要妄揣吧。”薛铭御说道。
三人一阵短暂的沉默。
“二位好友如今要去地方了,今后可比我在京城自在逍遥许多了。”瞿珩见气氛有些凝重,又找些话来说。
“兄此言稍差。兄在京城,我二人去地方,不管身处何地,那都是为朝廷效力,何分远近呢?!”祁尚卿摇着头。
“正是。”薛铭御附和道。他拿了桌上的酒壶,将每人身前已经见底的酒杯斟满,说道:“只是今日一别,你我三人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
“后会.....总有期。”祁尚卿站起了身子。他离开桌台,挪步到亭子的围栏处,看着亭外的山间茂林:“我三人,不妨许个‘十年之约’。”
“十年.....之约?”
“许十年后,我三人再来此地。举芳酒、赏山景、话功业。”
薛铭御跟着离了桌台:“一言为定!”
瞿珩也离了桌台:“一言为定!”
红瓦亭中,三人并肩站着,看着亭外的茂林。茂林葱茏,绿意直扑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