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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凤姐处回来,黛玉坐在窗下,不断长吁短叹。
雪雁坐在旁边拿果子吃着,深知其心,便开口道:“虽然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世道上何曾对咱们女人家公道过?哪一个不是爷们三妻四妾,女子从一而终?爷们,他们哪怕杀人放火,只要痛改前非了就个个都称赞,女人家但凡有一不好的名声,只有死路一条。”
尤三姐便是如此。柳湘莲从前也是眠花宿柳赌博吃酒的风流浪荡子,他这一从军,明儿建功立业回来,人人称赞,不论前事,却不会对尤三姐的改过自新而另眼相看,有因有果,尤三姐算是尝到了先前酿下的苦果。
因此,雪雁行事愈发心谨慎,这是个对女子绝不宽容的时代。
黛玉一怔,头道:“你得很是,就如同你当初给我讲的故事里,表哥表妹情投意合,女孩子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但是只能死,而她表哥却还能欢欢喜喜地娶妻生子。”
雪雁听她提起这事,道:“所以先前咱们都不叫姑娘住进大观园,也就是这个道理。园子虽好,也是世外桃源,可是偏有一个宝二爷住在园子里,虽姐妹兄弟之情,可是胡闹的多了,外人眼里嘴里难免就带出几分来。”
黛玉迟疑了一下,道:“宝姐姐还罢了,两家早有意愿结亲,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现今云丫头也住在那里,可如何是好?况云丫头已经定了亲,若是卫家知晓,岂不生事?”
雪雁道:“史家在外任,史大姑娘无处可去,又跟宝姑娘好,又爱玩,哪里舍得搬出来?”
黛玉为此很是忧心,她既知晓了外面对女儿家的苛刻,总不能当做没听到,但是却也明白雪雁所言极是,湘云玩心甚重,把宝钗当做亲姐姐一样对待,绝不愿意搬出来,不禁幽幽一叹,道:“这样的世道,不知几时才能有所改变。”
雪雁想起千百年后的男女平等,摇头道:“不破不立,眼下是难了。也许千百年后,女人方能同爷们一般为官做宰,行商务工,自己养活自己,心气也高上一层。”
黛玉失笑道:“你怎么知道千百年后就有这样的事情?”
雪雁当然不会自己来自千百年后,现代生活和认知早已深刻入骨,处于当代,她虽然随波逐流,不敢过于出格,但是仍当自己是现代人,笑道:“沧海桑田,揣测罢了。不过即使有所改变,终究有许多规矩还是爷们定的,所以女人家仍是弱势,只是比现今强些。”
男女是平等了,为官的还是男人多,出现一个女人当官,便引来种种非议。又好比新婚姻法,保障了私生子女的利益,却忽略了妻子和婚生子的利益,没人教他们在面对私生子时该如何保护自己,又因法律如此保护私生子女,方导致二奶三更加横行无忌。
黛玉轻轻一叹,道:“好歹比眼下强些,那就够了。”
雪雁知她又想起了尤三姐一事,道:“姑娘今儿在琏二奶奶跟前了那话,没瞧见琏二奶奶的脸色,想来她是想到了自己,方默不作声。”
黛玉又是一阵叹息,仿若窗外秋雨,清冷忧伤,道:“这世道女人家总是为难女人家,却不知爷们才是罪魁祸首呢!倘或琏二哥哥守得住,凭尤二姐有千般美貌,百般柔情,也无济于事,他们夫妻又何至于此。”
雪雁不觉一笑,道:“若人人有姑娘这样的见识,就不会生出无数龌龊事端了。琏二爷那性子,今儿有尤二姐,明儿就有个别人,只不过一时欢喜,过个三五个月就变了。”
她一向不认为贾琏爱尤二,在贾琏身上,皮肤滥淫方是最要紧的,只是在这些女子中尤二姐生得标致,性情温柔,身份略高,合了他的脾气和他对妻子的要求,才和多姑娘鲍二家的有所不同,等到秋桐出现,尤二姐便被抛到脑子后头了,受辱受气时贾琏何曾安慰过只言片语?当夜仍住在秋桐房里,并不是因为秋桐是贾赦所赐,而是当时凤姐已病,尤二亦病,无法与之同房罢了。尤三姐之死乃是绝望,尤二姐也未尝不是看透了贾琏的本性。
黛玉道:“来,怨不得琏二嫂子把持着财物权柄不放,这样的琏二哥哥,如何让人当做依靠?亏得还是夫妻,旧年就要杀了琏二嫂子,竟是仇人一样。”
雪雁乘机笑道:“所以姑娘有福,咱们姑爷绝不是琏二爷这样的人。”
提到周鸿,黛玉不觉脸红,面若桃花,眼含情愫。
这时,宝玉忽然急急赶过来,黛玉忙去外间相待,却见他人还没坐下就先痛哭起来,顿时一怔,随即了然,雪雁道:“二爷这是做什么来?哭得这样?”
宝玉哭了半日,好容易方收起眼泪,抽抽噎噎地道:“尤三姐没了,那样标致的人物,真真是古今罕见烈性之人,偏死就死了。”
雪雁明白过来,不知是笑是叹,只听宝玉道:“柳湘莲向我打听她,他既深知,我原不好隐瞒,便了一句。谁知他知道后,一改先前的心甘情愿过去索要定亲之物,尤三姐性子刚烈,闻得他要退婚,便知是嫌她淫奔无耻之流,竟在归还鸳鸯剑时一剑抹脖子死了。原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柳湘莲怎么会去退婚?尤三姐又怎么会死?”
黛玉听他语气中满是自责之意,便道:“你跟柳二爷了什么?”
宝玉素当黛玉是个知己,如今虽没了男女之情,却有兄妹之义,阖府上下也只黛玉一人懂他,不似别人当自己疯言疯语,故将当日言语一五一十地了。
黛玉听到柳湘莲宁国府里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不禁一叹,道:“二哥哥莫要太过自责,此事和你无干,纵然是你不,难道柳二爷不会问别人?到那时更有无数难听的言语出来呢!”
宝玉又流下眼泪,道:“可到底是因我言语不清不楚的缘故,倘若我早跟他尤三姐已经改过自新,便不会如此了。”
黛玉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雪雁忽然道:“宝二爷方才琏二爷在外头娶了二房?”
宝玉闻言一怔,了头,这些外头都知道,也瞒不过他,何况柳湘莲来问他时已经了贾琏将尤三姐给他,自己自然清楚。
雪雁却道:“琏二奶奶待二爷也算尽心尽力,从来没亏待过二爷,如今遇到这样的事,二爷如何不告诉琏二奶奶一声儿?”
宝玉低声道:“凤姐姐那性子,难道雪雁你不知道?倘或她知道了,尤二姐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因一句话害死了一个尤三姐,难道还害尤二姐不成?何必再造这个孽?再,琏二哥哥和尤二姐也是情投意合,尤二姐那样标致和顺的人,终身有靠,当是美事一桩。”
黛玉和雪雁相顾愕然,黛玉深知其性倒罢了,雪雁却是好气又好笑,不知是笑凤姐之悲,还是气宝玉之天真,他总想人人都好,却哪知妻妾之争的惨烈?不凤姐手上人命之事,单从这件事上来看,凤姐的确是无辜的,不争即死。
雪雁打量了宝玉一眼,见他穿着大红箭袖,便问道:“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宝二爷既知道琏二奶奶知晓尤二姐后必定不饶了她,那么宝二爷可曾想过,眼下乃是国孝家孝之时,琏二爷违背父母停妻再娶,行事可妥当?又将琏二奶奶置于何地?将来尤二姐生了儿子,琏二爷是扶尤二姐做正室呢,还是休了琏二奶奶?”
宝玉听了,顿时无言以对,也有些手足无措,这些他都没有想过。
黛玉忙止住雪雁,叹道:“这些事原也难,你既做不了主,也不想告诉琏二嫂子,那就告诉外祖母罢,外祖母见多识广,总是有法子的。”
宝玉一听,倒觉有理,果然起身去了贾母房中。
雪雁诧异地看着黛玉,黛玉深深一叹,道:“宝玉忧心亦非空穴来风,琏二嫂子既知尤二姐之事,难免做出什么人命官司来,倒不如让外祖母知道了由她老人家处置,岂不比琏二嫂子自己动手强?尤二姐行事虽不妥当,到底也罪不至死。”
雪雁想了想,头道:“姑娘的极是,这些事咱们不好插手,且看老太太罢。”
她心里却认为黛玉太想当然了,恐怕事情不会如她想象一般。尤二姐的存在,便是贾琏的污,尤其是在眼下这段时候里娶的,贾母虽然慈悲,如何容得下此事?更有王子腾之势,贾琏无论如何都不能休了凤姐,贾母也必须偏向凤姐,不然王子腾知道了,非闹不可。
贾母从宝玉嘴里知晓尤二姐之事后,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鸳鸯道:“你们是否都知道了?尽瞒着我。平常琏儿偷鸡摸狗也罢了,横竖算不得什么,可如今是什么时候?国孝,家孝!咱们娘娘在宫里步履维艰,家里反给她添这些乱子!”
鸳鸯垂首不敢吱声,还是宝玉为她辩解道:“只外头知道,里头都不知道,老太太错怪鸳鸯姐姐了,鸳鸯姐姐现今不大走动,哪里知晓这些。”
贾母果然笑道:“是我老糊涂了,没想到外头竟瞒得严严实实。”
宝玉叹道:“这件事可如何是好?若是凤姐姐知道了,必然闹得天翻地覆。”
贾母素疼凤姐,便对宝玉道:“一切由我做主,你不许再告诉别人。”
宝玉答应一声不提。
贾母深思熟虑,想着如何息事宁人。
凤姐何等精明,如今处事又细致,早听得贾母房里丫头们了,贾母房里房外丫头婆子众多,哪里瞒得过人,凤姐灵机一动,索性不叫人掩口,反而悄悄顺势传得里头人尽皆知,包括尤二姐定亲悔婚,又和贾珍胡闹过见不是终僧主,方勾搭上贾琏云云。
荣国府里下人虽然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倒比宁国府的人知道些廉耻,何况赖大家为了赖尚荣,管得也较为严厉,知道这些后,都十分鄙弃尤二姐嫌贫爱富淫奔无耻之举。
黛玉听到后,和雪雁叹道:“如你所言,果然不能善了了。”
她原本想着贾母心性慈悲,悄悄料理总比凤姐杀人强得多,谁承想竟到了这种地步。
雪雁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琏二奶奶何等心性,哪里愿意息事宁人。”
王夫人不久知道了消息,登时满面怒色,虽她吃斋念佛久矣,可是凤姐是她侄女,王子腾是凤姐之父,他们王家位高权重,比荣国府实权更高,几时让人欺负成这样了,想到这里,王夫人暗恼凤姐不争气,遂来找贾母,贾母方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叹了一口气,贾母只得叫了凤姐过来百般安慰。
凤姐伏在贾母怀里痛哭道:“老祖宗可要给我做主,琏二爷,琏二爷外人跟前咒我死呢!”
贾母大惊失色,问道:“这是从何起?”
凤姐哭得涕泪交集,抽噎道:“老祖宗,我早已知道了琏二爷的事儿,只是想着二爷的声名体面,不敢声张,又怕扰了老祖宗的清净,一肚子的苦无处诉。”
贾母正要在问,可巧宝玉从外面回来,闻声惊道:“凤姐姐竟然已经知道了?”
凤姐心中倒是一怔,难道宝玉也知道却不告诉自己?想到这里,凤姐不由暗恨。
贾母听了亦觉不解,凤姐知道了竟然没有作为,实不像她之为人,但随即想到这一二个月凤姐请了容嬷嬷教导自己,行事变了许多,倒也觉得理所当然,问道:“你琏儿咒你死?可是真的?你从哪里听的?”
凤姐哭道:“二爷不但咒我死,将自个儿所有的梯己都搬过去交给尤奶奶收着,还跟那边尤奶奶等我死了,将她接进来做正室,现今已经将我一笔勾倒,不叫人称那尤奶奶为二奶奶,而是叫奶奶,自己也以奶奶呼之。去平安州时哄了我,先去那边住过才走,回来时也住过了才回来,竟将我当成外面的,尤奶奶反是原配正妻了!”
见到王夫人,凤姐胆气愈壮,心里略感安慰,不管如何,她总不会由着自己的侄女任人欺负,凤姐敢告状,敢闹,未尝不是因为有父亲之势,荣国府绝对不敢休了自己。就算贾琏对自己不满,也得先禀告了父母,再请族里做主,他们可不敢得罪王家!
贾母气道:“好个没脸的下流种子,这是要做什么?”
王夫人听了,也气得不行。
凤姐继而哭得双眼红肿,道:“老祖宗,若是别人还罢了,可眼下是什么时候?倘或叫外人知道了,怎么咱们府里?怎么娘娘?四重罪,够衙门忙活了!将来孩子生在前头,将来我若添个嫡子算什么?我都不敢告诉我父母,老祖宗既知道了,求老祖宗给我做主。”
提及王子腾,贾母脸上怔忡,忙搂着她道:“快别哭了,有我呢。”
凤姐渐渐止住泪,瞅了宝玉一眼,又道:“若是清白女儿家接进来倒罢了,可是那尤奶奶是什么人?老祖宗只管问宝兄弟,宝兄弟色、色清楚,必然不敢隐瞒。”
贾母看向宝玉,宝玉如实了,心中震惊于凤姐可怜的模样,凤姐行事素来张扬跋扈,威风八面,何曾有过这样的一面?他也没想到贾琏和尤二姐竟会盼着凤姐死,好生可怖。
不及听完,贾母脸上更添了三分怒色,心中愈发对尤二姐不喜,对宝玉道:“那边如此乱,你不许再过去和他们胡闹,若叫我知道了,等你老爷回来告诉他,打折了你的腿!”她不知道时倒还罢了,如今知道了,自己的宝玉最是实心实意,哪里经得起那边挑唆?
王夫人在旁边亦是头赞同不已,暗悔素日由着宝玉过去认得尤氏姐妹。
唬得宝玉回过神来,连忙满口答应。
贾母命人送宝玉回去,又吩咐道:“叫袭人晴雯两个看着宝玉,不许他去东边。”
等宝玉离开了,贾母低头对凤姐道:“好孩子,孩子家哪里有不偷腥的?只是琏儿如此太过了些,你放心,我给你做这个主,绝不会叫琏儿欺负了你去,只是你性子也得改改。”
到这里,贾母长叹了一口气,满心疲惫。
凤姐泣道:“老祖宗,我已经知错了,还特特请了容嬷嬷教我,若是二爷愿意回心转意不把外面当家,我一鼓作气给他放十个八个人在跟前也心甘情愿。”放在眼前,总有一日揉搓了去,不似现在,那尤二姐在外头,自己在里头,无法料理她,但是却也不能接了尤二姐进来,倘或尤二姐死了,贾琏必定只恨自己。
贾母听了十分欣慰,道:“容嬷嬷极好,你有这样的福分,好好学上一学。”
王夫人道:“老太太看着如今该如何是好?凤丫头虽不好,可得也有理,琏儿做下这么些罪名儿,若叫外头知道,岂不坏了娘娘的名声?”
贾母摆手道:“有我做主呢,你放心罢。”
着外面的厮去唤贾琏,听在宁国府里办事,贾母哼了一声,道:“实话!”
去传话的厮只得道:“那边珍大奶奶的妹子死了,正发丧,琏二爷帮着料理呢!”
贾母冷冷一笑,问道:“是那边珍大奶奶的妹子,还是外面琏二奶奶的妹子?”
听到贾母如此,厮吓得连忙跪在地上,低头不敢言语。
贾母越发明白贾琏之为,又见凤姐站在一旁可怜得很,便道:“你实话,我叫人拿钱给你买果子吃,若了谎,瞧我不叫你赖爷爷打折了你的腿,撕了你的嘴!”
厮忙道:“回老太太,奴才原不敢谎,只是外头早得了吩咐,不许。”
贾母道:“难道他们的话比我的话分量还重?”
厮连不敢,实话道:“琏二爷在外头买了一处房舍,新娶了一房二奶奶,都模样标致言语和悦,比旧二奶奶强,前儿新二奶奶的妹子许了人家被人退婚,羞愤之下,一剑抹脖子死了,一家哭得跟什么似的,琏二爷在料理呢!”
贾母喝道:“什么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眼前才是你们二奶奶呢!”
厮连忙掌自己的嘴巴,不敢吱声。
贾母心气难平,道:“你去叫你们琏二爷来,连同那个叫什么尤二姐一并叫来,还有,再去叫你们大老爷大太太过来,也告诉你们珍大爷珍大奶奶,就我有话。”
厮吓得屁滚尿流,满口答应后,连忙去传话。
贾琏尤二姐听了贾母的话,吓得魂飞魄散,然贾母之命,只得磨磨蹭蹭地过来。而贾赦和邢夫人知道来龙去脉后,却是暗暗解气,夫妻两个深恨凤姐已久,心里反赞同贾琏的行为。唯有贾珍和尤氏夫妻两个听得消息败露,顿足不已,只得过来。
等贾赦夫妻和贾珍夫妻都到了,坐在贾母房里不敢话,等了一会子,贾琏和尤二姐还没影儿,过了好半日,两人方姗姗来迟。
贾母气极反笑,道:“好大的体面,叫我这把老骨头等着。”
唬得贾琏连忙跪在地上,连垫子都不使了,连称不敢,尤二姐亦跪在旁边,一脸惶恐。
贾母举目一望,尤二姐脸细腰,天生一双桃花眼,几乎滴得出水来,更兼肉皮儿生得十分水嫩,因尤三姐刚死,她身上穿得素淡,却越发显出天然一段风情浪意,妖娆得很。
王夫人生平最厌这些人,面沉如水。
凤姐见到尤二姐如此,心中暗恨,果然是贾琏喜欢的模样。她比别人清楚,尤二姐家常都是穿正室才能穿的大红衣裳,如今恰逢尤三姐之死方穿得如此素淡,倒辜负了自己今日亦是一身素色,若是她穿得一身大红过来,那才有的好看!
贾赦倒是暗叹贾琏有福,得了这么一个尤物,比自己房里的齐整十倍百倍。
看毕,贾母不咸不淡地道:“这就是咱们家的新琏二奶奶?可有三媒六聘?可拜了父母高堂?我眼前只有一个凤丫头服侍我,我可没见到什么尤奶奶!”
贾母疾声厉色,吓得尤二姐胆怯非常,不敢话,暗暗悲伤于自己只同贾琏拜了天地,没有正经拜了父母高堂,现今由着贾母如此言语。
贾琏见状,心里越发怜惜,忙道:“和她不相干,原是我瞧上了她,才央求珍大哥哥做媒,孙子也是为了子嗣,并不是无缘无故如此。”
贾母冷笑一声,道:“为了子嗣?难道凤丫头就不能为你生儿育女?”
贾琏辩驳道:“她已经病得七死八活,哪里还能有?”
贾母怒道:“凤丫头不能有,你当平儿是死人?所以凤丫头病得这样,你就咒她死?”
贾琏一怔,不知自己和尤二姐的私房话贾母如何得知,但旋即想到请贾蓉提亲时亦曾过这些言语,仿佛当时很有些人在场,只得磕头道:“孙子不敢,想是老祖宗听岔了。”
贾母道:“我还没老糊涂呢!你只当瞒得过我去?”
指着尤二姐啐了尤氏一口,道:“你们家的姑娘,没人要了不成?什么的脏的臭的,只管往我们府里送,亏得凤丫头和你好了一场,你就这样待她!”
尤二姐顿时紫涨了脸,然而她先前失足,亦无话可,只得垂泪不语。
尤氏掩面痛哭,道:“倘或我能略做得一儿主,何至于此?”
贾珍不理会尤氏,也不敢话,以免贾母责骂自己。
贾母愈发恼恨,正要话,贾赦突然插口道:“琏儿也没错,为了子嗣计,并没有出格,若是琏儿媳妇那个哥儿没掉,现在已经生下来了,琏儿何至于此?因此这件事怨不得琏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琏儿可是孝顺父母祖宗呢!”
邢夫人素来对他惟命是从,忙头道:“正是呢,兰哥儿都那么大了,琏儿只有一个巧姐儿,并无儿子,老太太难道就忍心大房绝后?我听老爷的是,琏儿无错。”
听了这话,凤姐心中暗恨,随即一阵苦笑,果然如容嬷嬷所言,自己已是众叛亲离。
贾母却是大怒,道:“你当我恼琏儿这个不成?你们也不想想眼下是什么时候!”
除了凤姐,众人一脸茫然。
容嬷嬷心中叹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根本都不在意什么国孝家孝,没把这些当做一回事儿,所以才有宝玉过生日时私自吃酒取乐,贾琏孝期偷娶之事。
贾母见状,气怒交集,不禁垂泪道:“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凤姐忙上前安慰,脸上十分憔悴,哭道:“老爷太太如此,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不然二爷不会闯出这些弥天大祸来!老祖宗,叫琏二爷写一封休书给我罢,免得我和巧姐儿母女两个跟着他下大狱里吃苦受罪,丢了祖宗的脸!”
完,又对贾琏哭道:“我早知二爷在外面置了房子有了新人,只是想着到底是我不好,二爷才如此,故一直忍着不,可是二爷有了新人事,违了国法是大,我实在是六神无主,只好来请老太太做主,二爷若恼,只管恼我,别怨老太太,老太太也是为了二爷的前程着想。”
贾琏一脸疑惑,犹自不解。
王夫人叹道:“琏儿糊涂了不成?国孝家孝,停妻再娶,样样都是重罪。”
众人听了,登时相顾失色。
贾母冷笑道:“你们如今倒怕了?拜堂成亲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有今日?”
慌得贾琏跪在地上磕头不语,心里着实后悔。
凤姐哭道:“二爷喜欢新人,索性给我一封休书让我家去,和我父母作伴去,过个一年半载,出了两重孝,到那时三媒六聘正经娶了新二奶奶,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些?”
贾母沉下脸道:“别胡,再怎么着,咱们家也不会不要你!”
听到凤姐这么一,众人想起王子腾如今权势远迈自家,不觉打了个寒颤。
王夫人道:“眼下就听老太太的,我和凤丫头无有不从。”
众人连忙称是,不敢再什么了。
贾母看着贾琏道:“这样的人进了咱们家,我还怕脏了地儿,可是你做出这些事,我做祖母的不为你想,谁还为你打算?你即刻收拾东西,将她带进来放在屋里,也别想什么新奶奶旧奶奶,这样水性杨花的人如何配得上你!不过既然拜了天地,就做个姨娘,但是即便进来了,也须得等到一年后圆房,你也收敛些性子!”
贾琏心中着实喜欢尤二姐温柔和顺,正要反驳,贾母双眉一竖,冷声道:“若你不肯也使得,我这就叫人给凤丫头一封休书送她回家去,叫她父亲给她做主。”
贾琏听了,畏惧王子腾之势,登时偃旗息鼓。
凤姐却哭道:“我并不敢将二奶奶留在跟前,我性子狠,手段毒,眼里揉不得沙子,倘若明儿二奶奶在院子里出了一星半的差错,二爷不分青红皂白,岂不都是我的不是?”
她已在府中作势,素知下人的唇舌如刀,尤二姐又是个极软弱的性子,光是那些闲言碎语就能折磨死了她,何况贾琏喜新厌旧,到那时未必守着她一个,全然不必自己动手,但贾琏一定会怪自己,明知结果如何,凤姐哪里愿意接尤二姐进来。
容嬷嬷在旁边听了,暗暗头不语,凤姐此举大善。
贾母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有何主意?”
凤姐道:“还是让尤奶奶住在外头罢,只二爷少去才行,只对外头二爷新看上的二房奶奶,因是国孝家孝,不敢接入府中,故暂且置了宅子居住,等一年半载后再接进来。”
如今有贾母之言,王夫人之意,王家之势,下人之讽,她就不信,尤二姐还能平平静静地熬得下去,在这一年内就是有了孩子,也不能留下,自己还不用脏了手,而自己倒可以好好将养身子,不定一年半载后能得个儿子,到那时和嫡子相比,尤二姐算什么?
贾母踌躇半晌,道:“既然如此,且依你所言罢。”
凤姐忙跪下磕头,众人见她并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不依不饶,都松了一口气。
凤姐的法当天就散出去了,贾琏只得弃了尤二姐,搬回府里,心中暗恨凤姐向贾母告状,一进门,就听到凤姐哭得可怜,跟平儿道:“咱们竟是个贼了,由着二爷诅咒,还不如回家了的好,只是着实不舍二爷,不舍巧姐,只得忍气吞声过日子罢。”
平儿连忙劝慰道:“奶奶今儿个已经十分宽宏大量了,想来二爷知道只有感激的。”
凤姐道:“只怕二爷当是我告状,心里恨我呢,却不想想,我若想告状,哪里还等到今日?早在他去平安州时我就知道了,只是不忍二爷被老太太训斥才没。宝玉跟老祖宗了这事,老祖宗也想息事宁人,并没有告诉我,偏丫头们多嘴传出来,太太知道了去问老太太,老太太又安慰我,我想着二爷做的事儿罪名大,不然我也不会跟老太太实话实。”
贾琏听到这里,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凤姐温柔和顺,并不同自己针锋相对,也不如从前善妒,不免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感激凤姐隐瞒多日,愧疚自己咒她之心。
凤姐早听到贾琏的脚步声才有此语,又叹道:“只盼着尤家妹子在外头好生养着,过个一年半载后进来,给咱们房里添个哥儿。”
贾琏听到这里,不再往下听,横竖眼下守孝,便往书房里去了,自找清俊厮泻火。
凤姐得知他住在书房里,冷哼一声,收了眼泪。
次日,贾赦忽然赏了一个丫鬟给贾琏,名唤秋桐,同时还赏了贾琏一百两银子,是他去平安州事情办得好。
凤姐一面叫人给秋桐收拾房间,一面恨得咬牙切齿,对容嬷嬷道:“什么是事情办得好才赏银子,那位大老爷手里何等吝啬,几时如此大方?何况离办事回来也有好几日了,如今只是赞同琏二爷二房娶得好,给我没脸罢了。”
容嬷嬷劝道:“奶奶既知道,心里就该有个主意。”
凤姐道:“无碍,横竖我现今还没大好,就容这秋桐几日,有她在,二爷心里又记挂着尤二姐,她心里焉能不拈酸吃醋?且由着她们先斗一斗罢!”
凤姐如此设计,黛玉和雪雁心里都明白,暗暗一叹。
雪雁不愿再提这些,忽然想起一事,扬声问坐在门槛子边玩耍的荷道:“这都快到八月底了,往日秋天的衣裳早在夏末秋初便送来了,怎么这会子还没见影儿?你去问问。”
荷走进来笑道:“府里上上下下都没得呢,姐姐且等两日。”
黛玉已回过神来,也道:“我瞧府里越发艰难了,故迟了几日。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急着穿府里发的衣裳?你箱子里的衣裳还没穿遍呢,且比府里的好。”
雪雁笑道:“姑娘不差衣服,这些日子做了好几套,我们这些贴身的丫头也不急,平常得的料子衣裳也多,还怕没衣裳穿?只是底下这些丫头和粗使婆子们都盼着四季衣裳,这会子不得,不知道又该抱怨什么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很是。”
想了想,方对雪雁道:“既这么着,你去取些尺头来,咱们年年收了许多,白放着霉坏了倒可惜,赏给她们做件衣裳穿,就是府里迟了几日也无妨。”
荷一听,忙一溜烟出去告诉众人这个好消息。
众人知道后,果然欢喜,忙都蜂拥而至。
雪雁起身洗手,取了尺头出来依言发放,每人只够做一套衣裳,底下自不免感恩戴德。
过了几日,府里方让各房去拿衣裳,贾母和宝玉黛玉这里却是针线房打发人特特送来的,仍是主子们每人四套衣裳,下人们每人两套,大丫头的皆是绫罗绸缎,丫头和粗使婆子难免粗糙些,有粗绸的,也有布的,端看身份高低,不一而足。
黛玉不穿外面做的衣裳,当即就赏给雪雁两套,紫鹃两套,因过来看时,见到外面送来的首饰,轻轻惊异出声,道:“往年都有两套首饰,怎么今年只是四根钗子和四个镯子?”
雪雁看府里给自己做的衣裳乃是一件桃红撒花褙子并一条大红洋绉裙,另外一套也是十分鲜艳,因南华才死,她虽是下人不好穿孝,但服饰极素,府里无人不知,故只收起来不穿,听闻黛玉话,看了一眼送来的首饰,道:“我们这回还没有首饰呢。不过,府里忒不知变通了些,如今国孝家孝,打两套银头面花费岂不是比这金钗金镯少?后者反而不体面。”
一只金镯二两重,四只就是八两,外加金钗,没一百三四十两银子置办不得,但是一百三十两银子打四五套银头面都是绰绰有余。
黛玉莞尔,随即却赞同道:“你得很有理。镯子你和紫鹃每人一对,钗子给汀兰她们四个一人一枝,且分了罢,横竖留着我也不戴。”完,自去房里吟诗作赋,周鸿才送了几个绝对过来,苦思不得,她已经有了,正要对上打发人送回去。
想起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尤氏姐妹之悲,黛玉愈发觉得自己有福,能嫁到周家这样的人家,能嫁给周鸿这样的人,不必为妻妾之争费心劳力。
黛玉虽然不在意姬妾存在,但是世间哪个女儿不盼着自己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时之间心潮起伏,黛玉放下紫毫,写完,连同早已预备好的四样鲜果打发人送去。
不提周鸿接到后如何赞叹黛玉之才华超逸,却八月初三是贾母寿辰,因不是整寿,又逢国孝家丧,并没有大办,然荣国府何等人家,来送礼的依旧络绎不绝,直到今日方将各处送来的寿礼收拾妥当,贾母命鸳鸯送了两匹绸子两匹缎子过来,是给黛玉做衣裳。
紫鹃收了,留鸳鸯话,鸳鸯自从去年发誓后,果然不再浓妆艳饰,行事更加端严自持,紫鹃跟随黛玉日久,不必为黛玉终身费心,亦是温柔和平,且黛玉去山海关时,两人有无数的话儿可,倒比往年亲近些。
雪雁则陪着黛玉去贾母房里道谢,贾母年老寂寞,正看着丫头们抹骨牌,故见了主仆两个十分欢喜,道:“你们姐妹都在园子里顽,你怎么不去?”
黛玉笑道:“我来陪外祖母岂不好?”
贾母道:“好是好,就怕你跟我老婆子太寂寞了。”
黛玉听了,往屋里一瞧,果然比往年寥落了,心里暗暗一叹,决定日后多多过来陪着贾母,想罢,便笑话来逗贾母开怀。
忽然有人通报夏守忠打发太监来,往日都是凤姐料理这些事的,如今凤姐推身上不好,不愿管事,贾母不好强求,便命带进来,迎面一照脸,雪雁顿时有些恍惚,瞧他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不是王宝却是哪个?
虽然时隔几年,然容貌未改,在雪雁认出王宝的时候,王宝亦认出了雪雁,不觉一怔。
贾母看出了几分,问道:“雪雁,你认得这位公公?”
雪雁犹未开口,王宝便已抢先话,笑道:“自然认得,原有一面之缘,却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不曾想雪雁姐姐竟是府里的丫头。”
雪雁听了这话,就知道王宝担心自己出他贫贱之时的事情,便笑着头。
贾母笑道:“既是认识的,我不打发别人送公公去太太那里,雪雁给公公引路罢。”
雪雁只得依从,引王宝往王夫人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