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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麒麟
离开了星海云庭后,清欢在夜幕下急掠,心里惦记着“六十年”三个字。
然而刚掠出不到一个街区,迎面便驰来了一行劲装快马的朱衣人,一眼看到他从星海云庭里出来,立刻齐齐翻身落地,屈膝抱拳:“九爷果然在这!大统领有令,请您跟我们回一趟朱衣局!”
清欢本来不是要去那儿,然而看到这行人,也不由叹了口气。
都铎那家伙,果然还是有着猎狗一样的嗅觉和牛皮糖一样的黏性,自己怎么就那么愚蠢,当初非要招惹上这一号人物呢?
朱衣局设在叶城的东北角,在雨幕中显得森冷而肃穆。
缇骑人数只有寥寥数千,却和十万骁骑并称。每任统领可以不需传召佩剑入宫,直面圣驾,也有权先斩后奏,直接处决三司六部以下的任何官员。因其多穿暗红色劲装,加上经办之事多涉杀戮流血,被百姓敬畏地称为“朱衣局”。
然而清欢踏入这里,却似熟门熟路,闲庭信步。
“统领大人在里面等您。”引领者恭谨地行礼,很快退下。
府内寂静,清欢沿着长廊一路走来,居然不见一个人,只有灯笼在檐下飘摇。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开着的门,门内光线暗淡。有一张长桌放在房间中心,另一头有人在等候。
“半夜找我来干吗?”清欢大大咧咧地坐下,“有酒吗?”
“缇骑素来不饮酒。”黑暗里的人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
咔嚓一声,缇骑统领俯过身,挑亮了灯。在这样一个空旷的房间里,一盏灯的光芒还是显得很微弱,甚至无法照亮长桌那一头坐着的那个人,只能依稀看到对方一头银白色的头发,额角隐约有皱纹,年龄已经不小,脸庞上线条如刀砍斧削。
坐在深殿灯下的,正是空桑缇骑的大统领:都铎。
显然和空桑剑圣是多年熟人,都铎打量了他一眼,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讥讽:“怎么?一年不见,又胖了不少嘛。你这一辈子下过两百斤没?”
清欢反唇相讥:“心宽体胖。不像你,才一年不见,怎么又老了那许多?”
“当今皇上阴毒多疑,伴君如伴虎,哪里像你那么逍遥?”都铎苦笑,摇了摇头,“低头拉磨之驴的心情,闲云野鹤又怎生明白?”
清欢不屑:“当驴也是你自己选的,怨得了谁?当初我也让你辞官跟我一起赚大钱去,你又叽叽歪歪地不肯,说有家拖累,牵扯太多。”
他说得尖锐,都铎无言以对,转开了话题:“对了,听说今晚在红袖楼傅寿姑娘那儿,你居然被慕容府的人上门寻仇了?”
清欢微微一愣,不由冷笑:“缇骑的耳目倒是灵通。”
明白对方是对刺探隐私心怀不悦,都铎连忙摆手苦笑:“过奖过奖,打探消息是我的老本行而已。叶城离伽蓝城近在咫尺,天子脚下无小事——哪怕是两条狗打架,他们都会记录在案汇报到我耳边。”
清欢大怒,猛一拍案,“把我比作狗?是又想打架吗?”
“我可不是你的对手。”都铎苦笑,连忙结束了这个话题,“我方才已派人去慕容府上调停,希望这件风流闹剧就到此为止——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去做。”
清欢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别吞吞吐吐,到底什么事?”
“这里有个六十年前的大案子。”都铎将手边厚厚一沓古旧的文书推过去:“根据卷宗记载,六十年前曾经有神秘凶手在云荒出现,先后以掏心挖肺的手段残杀过七位少女,此案至今悬而未决。”
清欢的脸色微微一变,口里却道:“这事我听说过。然后呢?”
“这事可就奇了!”都铎拍了一下案几,“六十年后,那个凶手又出现了!现在又有五个少女先后被杀,死法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又出现了?”清欢倒吸了一口冷气,好不容易遏制住了跳起来的冲动。
“怎么?”都铎有些惊诧地看着他。
“没什么……”清欢重新稳住了情绪,喃喃,“我只是奇怪,六十年都过去了,那个凶手如今也七老八十了吧?怎么还出来杀人?”
“我也不知道,”都铎苦笑,“但看手法,应该是同一个人。而且那个人确实厉害无比,在大庭广众之下连续下手杀人,居然没有一次被抓住,不仅如此,连现场每个旁观者也都仿佛失忆一般地想不起任何细节来!”
“怎会如此?”清欢蹙眉,喃喃,“莫非是修过术法的?”
“有可能,”都铎脸色严肃,“反正绝不是简单的人物,否则我又怎会来找你?”
“哦,”清欢屈指数了一下,嘀咕,“如今已经死了五个了,你是要我帮忙抓住凶手,阻拦他去杀剩下的两个吗?”
都铎却摇了摇头,蹙眉:“我此次请你来,倒也不为抓凶手。这些以后再谈,但眼前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就是怎么把这个难关先平安撑过去。”
“难关?”清欢仿佛这才明白过来,一拍脑袋,“哦!海皇祭!”
“对!就是海皇祭!”都铎击掌颔首,正色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直觉:今年的海皇祭只怕不好过。”都铎喃喃,“你不知道,帝都现在的局面非常微妙,看似平静和谐,其实暗流汹涌,一个弄不好只怕就会出大事。”
“出大事?你觉得朝野可能有动荡?”清欢忽地来了精神,双眼放光,“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生意比较有利?”
上次这位缇骑大统领不知哪里来的内幕,对自己说今年秋收东泽歉收而大军西征,于是他便立刻多买一点粮食存着——果然刚买了十万石,朝廷很快就贴出公告要从民间筹军粮,只一转手便狠狠大赚了一笔,令他心花怒放。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钱?”都铎苦笑了一声,“我只觉得当今皇上好权柄和女色,为人又极阴毒,如今离他退位之日渐近,玄王那边又不知收敛,只怕平地起风波。”
“哼!原来是为了这个!”清欢却泄了气,摆手,“这你就别瞎操心了——六王共政的制度延续了几百年,从未出过差错。只要一个起了异心,其他五个哪里肯善罢甘休?”
“但如今不同,”都铎肃然,“白帝有白帅。”
清欢脸色一变,倒吸了一口冷气——不错,以白墨宸在军中之能,戎马半生,天下兵马十有其半归其直接调度,剩下的那十之三四也无不视其为神。白帝有此一将,不啻如虎添翼,是以前历任帝王都不曾有的优势。
“你说得对……”空桑剑圣喃喃,“这是一个隐患。”
“幸亏还有誓碑在。”都铎叹气,反过来安慰他,“每任帝君在登基时,都已经对誓碑发誓不能违背上面的三条约定,否则天诛地灭。”
“发誓等于放屁!”清欢不屑一顾,“那块石头能顶什么用?”
“话不能这么说。”都铎眼神隐隐有些神秘,“誓碑是有约束力的。”
清欢却不相信:“一块破石头刻了几个字而已!”
“不说了不说了……这也是后话。离白帝退位还有两年呢。”都铎岔开了话题,“目下最重要的还是要维持观潮盛会的平安,保护帝君和百官的安全,严防那个凶手再度出现。我们合作做生意那么久了,有钱大家赚,遇到了问题也应该大家一起担当吧?——尽管开价给我,钱不是问题,缇骑本来就有这个预算。”
空桑剑圣的手握紧了金丸,眼神几度变幻,许久才闷声:“不好意思——哪怕你开价再高,这个活儿,我恐怕真的不能接。”
“为什么?”都铎有些惊诧,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商人气浓厚的人如此坚决地拒绝一个报酬丰厚的生意。这天下能让他吃惊的事情不多,可到底还有什么,能令这个家伙连到手边的钱都不赚?
清欢迟疑了一下,蹙眉道:“我不喜欢白帝那个老色鬼。”
“五十步笑百步。”都铎哑然,知道是个托词,不由略微有些不快,“你不会袖手旁观吧?——你这些年不但一口气兼并那么多剑术馆,还用不同假名开了上百家店铺,包括云荒最大的三家钱庄:裕兴、裕隆和裕丰都在你名下。若不是我帮你打点上下……”
清欢脸色一变,没好气地嘀咕:“好了好了……你是帮了大忙,但每年我也没少了分你那一份钱啊!怎么还拿这个来和我说事儿?”
“唉,”都铎低声,“我不是没办法吗?”
“我也是没办法,”清欢摇了摇头,“别的事都可以,可这件事……可以说,是因为师门遗训,我不能接。”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眼神忽地变得有些奇特——他的手掌肥厚有肉,从手相来说,绝对是一只富贵的手,手心光洁,掌丘隆起,看上去并无异常。然而他死死地盯着那里,仿佛手心会开出一朵花来似的。
“师门遗训?”都铎再度吃了一惊。
“千百年来,剑圣一门向来不插手朝政,”清欢审视了自己的手掌半天,屈起了肥硕的手指,正色拒绝,“保护皇帝和藩王是缇骑和骁骑的责任,我不愿蹚这一浑水。”
第一次听到这个爱钱的死胖子用那么正经的语气说话,都铎一怔,半晌无语,叹了口气:“你真的不帮忙?”
“真的。”清欢握紧了手,神色有些奇特。
都铎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胖子向来是言出必行,很难再有回旋余地。
“有缇骑和骁骑在,我想海皇祭上不会出大岔子,”清欢摇了摇头,“要不你花钱多请一些人来暗中看场子吧!雇人的钱算在我账上就是——今年分账的时候多给你十万金铢,就算是补偿你,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都铎再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默然。
在这个胖子看来,这世上大概向来没有钱不能解决的事情吧?可是,身在江湖做闲云野鹤的他,又怎能明白自己在庙堂上的如履薄冰?
从朱衣局里出来时已经是五更了,夜深人静,这座城市终于在黎明前安睡。天空还在飘着密密的小雨,天色黑暗如墨。
“不能接啊……接了就出大问题了。”清欢一边走,一边摇头,不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用力搓了搓。
然而手还是手,没有丝毫异常。
“是我记错了吗?还是师父临死的时候说梦话了?”他不解地将手指深深扎进了头发,几下搅得乱七八糟,叹了一口气,一摇三晃地往回走——若不是今日都铎忽地提起什么“六十年”,他还真的把那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看来,还是得去一趟帝都的伽蓝白塔顶上,把这件事搞清楚才行。
天色已经隐约透出青黛色来,星海云庭就在前方。
这座叶城最出名的青楼,夜夜歌舞升平,高朋满座,都要到黎明前才能进入短暂的沉静。走到星海云庭的那条巷子口,看到有醉醺醺的寻欢客扶着美艳的女人出来,在雨中坐上马车扬长而去,星海云庭的门也
随之关上,点起了打烊的灯笼。
楼上非花阁里的灯已经暗了,门窗合上,显然里面的女子已经安睡。
“作为花魁中的花魁,天下第一的美人儿,居然还是夜夜独自入眠……真是暴殄天物啊。”清欢摇头嘀咕,“不过,也是奇怪,孤身在烟花地里,居然还真的守得住?——得,说不定她是真的喜欢白墨宸那家伙的吧?”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等什么时候有空,还是去和那家伙喝一杯吧——如今也就剩下那么一个妹子了,何必事事和她作对?那个男人虽不怎么样,但只要她喜欢就行了。
清欢嘀咕着,准备上前敲开已经打烊的星海云庭,忽然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一惊,全身紧绷——手指微微一动,秤上的金秤砣一跃,顿时化为一道金光,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闪电般裂开了夜幕,直刺星海云庭檐角某处!
“谁在那儿?”他低叱,眼神凝聚。
只听“叮”的一声,仿佛被格挡,无形无质的剑气居然在雨里发出了一声脆响。剑气纵横,转眼光剑以双倍的速度从黑暗里旋绕而回,直奔他而来。清欢低叱一声,将那道光重新握入掌心,只觉得掌中剑气汹涌震荡,似是受到了相当的对击。
能接下分光一击的人,整个云荒也不会超过五个!
“谁?”他低喝,“出来!”
然而黑暗里的人没有动,仿佛消融于冬雨之中。
清欢不敢托大,收了金丸,全神贯注地前进了一步。右手食指竖起,忽地低喝一声,左手横向在空中一抹——仿佛幻术一般,一把散发着光华的长剑在雨气里凝结,凭空出现在他手里!空桑剑圣提了一口真气,全身的精神气一瞬间凝聚,整个人便奇异般地缩了一圈,动作瞬间灵活了十倍。
“好一个凝气成形、炼形为剑!”黑暗里忽然听到有人轻轻鼓掌,“好身手。”
“谁?”清欢闪电般地抬头看去。
雨还在下。星海云庭的檐角里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个人影,靠坐在暗淡的风灯下,双手交叉在胸口,似是等待着什么——等逼近了看去,才看到那个人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容貌俊美,手指修长,握着一把样式奇特的黑色长剑。
雨从对方的风帽上密密地流下来,沾湿了发梢——
那一缕露出的头发,居然是蓝色的!
“是谁?”清欢压低了声音,杀气凝聚,“出来!”
那个人笑了笑,抓起了身侧黑色的长剑,从檐上欠身站起——只是一刹那,也不见他举步,瞬间便在雨里失去了踪迹!
知道对方的身形极快,清欢干脆没有用眼睛去看,只是侧耳听着风里的雨声——雨丝被截断的声音由远而近,仿佛一缕极低极低的箫音,吹近了他的身侧。清欢听风辨形,忽地一剑斩向细雨,厉声大喝。
在剑风到处,仿佛是幻觉,身侧方圆一丈的雨都瞬间被凝定。
“叮!”一声尖锐的击响,剑和剑交击,定住。
雨丝重新落下,溅湿两人的衣襟。
虽然格住了那一剑,然而清欢却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微微变了脸色:那个人的剑势,居然是——问天?!
对方居然也会剑圣门下最高深的“击铗九问”!
“不错啊。”那个人微微笑了一笑,赞许。眼见对方剑随身动,第二剑如电光石火转瞬又到,这次却是九问中的“问天”一式——他来不及多想,侧身向前,手里的无形之剑从下向上挑起,一剑斜封,同样也是一招九问里的“问天何寿”。
剑道中人都知道,能格住九问的,也唯独只有九问!
而当双方都掌握了这一最高的剑法精髓时,拼的便是相互之间出手的快慢。绝顶的剑术高手交锋,哪怕是十分之一个刹那的先后,也都足以立判生死。
然而,当他发出那一剑的时候,心里却微微凉了一凉。
他知道自己已经慢了……哪怕只慢了一瞬,也足以令对方的剑削断自己的咽喉!
不过毕竟是空桑剑圣,在这样生死交接的瞬间,清欢毫不慌乱,手指一顿,低叱一声,手里的光剑忽地脱手,化为一道闪电直刺对方的心脏!这不是九问,而是他这些年来自创的一招,却一直没有用过。
这是玉石俱焚的一招,即便自己死在了对方剑下,那个人也绝不能全身而退!
然而出乎意料地,似是一开始就没有真的要取自己性命,对方居然留了后手,那一招忽然中途改了方向,斜向一侧,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格住了那一道光剑。
“真是不错。”那个人再度轻轻赞叹了一声,看着斜插在地的光剑,“三十多岁便习得天问的精髓,并且能自创如此精妙的剑术,不愧是剑圣一门的传人。”
“你是谁?”清欢震惊地看着那把黑色的长剑,“怎么会九问?还有辟天?”
那双湛碧色的眼睛在黑暗里美丽不可方物,竟然是莫辨男女。
“我?”对方笑了笑,只是对着他伸出了自己的手,眼神平静而莫测,“我是你的同伴。”
雨气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他的掌心里有一个金色的转轮浮现出来,缓缓旋转。
“天!这,这是……”清欢蓦地失声,命轮?
今夜,“六十年”这个词刚跳入脑海,居然这么快就出现了相关的人物?!
“不错。”那个鲛人低声开口,手往前伸出,“还是第一次见面。”
清欢警惕地看着来人,并没有伸出手的意图——然而,不知道为何,仿佛有某种奇特的吸力忽然出现,他只觉掌心一热,竟然不知不觉就抬起了手,也向着来人伸了过去。
在两人手掌相握的那一瞬间,似乎起了某种共鸣,一种奇特的光照亮了黑夜!
“哎哟!”清欢脱口叫了一声,被刺痛一样地缩回了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竟然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金色命轮浮现了出来,正在缓缓旋转。
“什么?”他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不敢相信地用力搓了一搓,却发现那个痕迹似乎是从血肉里长出来的,根本无法被擦掉。
这个烙印,居然一直存在于他的血肉里,从不曾消失!
“怎么会这样……”空桑剑圣喃喃,嗒然若丧:“这东西果然还在?”
八年前,垂死的兰缬剑圣用力握住弟子的手,断断续续地将自己恪守了一生的秘密告诉了他,将这个惊人的秘密和剑圣的头衔都一并传给了他。刚刚三十的他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是垂死之人的呓语。
“记住。剑圣之剑……当为天下人拔剑……
“千万别让破军重生……守住云荒,遏制厄运之轮!”
师父的手枯槁如竹节,几乎勒入他的血肉。他一半因为吃痛,一半因为震惊而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地点头如捣蒜。
兰缬剑圣溘然长逝后,他揉着被师父握痛的右手,却赫然发现掌心里不知何时居然被印上了一个金轮的符号!那样的诡异,深刻入骨,竟仿佛是从血肉之中生长出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洗去。
他惊骇不已: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所谓的“命轮”?
幸好在师父下葬后不久,那个金轮便渐渐隐去。而他的生活也恢复了正常:除了多了一个剑圣的头衔,一切都没有两样。这八年来,他生活得洒脱而随性,花天酒地,走南闯北,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把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这一次所谓的“同伴”第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暗自骂了一声晦气,嘀咕:“刚才听缇骑说起什么‘六十年’,老子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正准备赶去白塔上的神殿问一问呢!结果你倒是来得快。”清欢不可思议地看着手心,又看看来人,“这些年,你们几个都躲在哪个角落啊?——那个什么‘命轮’的事,难道都是真的?”
溯光蹙眉:“当然是真的。”
“哦……”清欢回忆着多年前的那一幕,忽地一拍腿,“糟糕!那么说来,那个什么破军复苏的传说也是真的了?”
“当然。”溯光脸色渐渐有些变化,“你怎么连这些都没想清楚?”
“这个……我以前的确以为那只是师父死前说说而已。谁想到会是真的!”空桑剑圣搓了搓手,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来——他本是个极张狂暴躁的人,不知为何,在这个陌生的鲛人面前,火暴性子却半点也发作不出来。
他打量了一下对方,迟疑着:“那么,你难道就是……”
“我就是命轮中的‘龙’。”鲛人简略地自我介绍,“在上次任务完成的时候,你应该尚未出世吧?——这是我们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哦,龙,你好,”清欢连忙点头,“我……我是……”
说了半截,他急切间居然想不起来自己的代号是什么,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麒麟,”溯光淡淡地替他补上,“你是继兰缬剑圣之后,代表空桑剑圣一门进入命轮中守护云荒的人,负责组织里新成员的遴选和培养。”
“噢……对,对。这些话只有师父去世前才和我说过一次,都有点忘记了。”清欢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嘀咕,“我正准备去白塔上面找人问问呢!结果还没去,你就忽然出现在这里了——对!最近那一起六十年一遇连环杀人案,都是你做的吧?”
溯光眼神一暗,点了点头。
“亏得我没有答应都铎那个家伙!”清欢一拍大腿,“果然是啊!”
“你和缇骑合作?”溯光蹙眉。
“生意而已,没事没事,”清欢岔开了话题,“怎么了,你忽然来找我,难道是所谓的六十年的期限到了吗?”
“自然是到了,”溯光叹了一口气,“已经有牺牲者出现。”
清欢低声骂了一句,“师父活了一辈子都没赶上一次,我怎么就遇到了这种倒霉事?”
“命轮在转动,你我都身在其中。”溯光低声,“谁能逃脱呢?”
“得了得了,”清欢一听到这种高深莫测的话就觉得头疼,连忙道,“你就说吧!找我什么事?——看在师父叮嘱的分上,能帮忙的我一定帮,而且绝不收你钱。”
“钱?”溯光看着这个胖子,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也没别的事,只是来向你要个人。”
“要人?”清欢摸不着头脑,“要钱倒有的是,要什么人?”
溯光看到他满脸茫然,只能直截了当地说明:“麒麟,如今我们需要一个新成员,去顶替明鹤的位置。”
“明鹤?”清欢愣了一下,“明鹤又是谁?”
“你……”听到这般糊涂的话,鲛人淡漠的脸上终于忍不住色变,低叱,“凤凰难道没有用纸鹤传书通知你吗?这些年来,你和命轮组织到底有没有联系过?”
“凤凰?”清欢还是有些茫然,这些年来他一直过着居无定所放荡不羁的生活,几乎没有回过历代剑圣居住的云隐山庄,神出鬼
没,浪迹天涯,连活人想要找到他都不容易,遑论那些没魂魄的纸鹤?
“该死!”溯光看得他茫然的样子,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愤怒,眉头一动,霍然出手!
清欢吃了一惊,猝不及防之下急速后退,然而对方的动作也是快到不可思议,他刚退出一步,一道黑色的风便已经逼近了咽喉。空桑剑圣看到剑势来路,低喝一声,手指间金光一盛,只听“叮”的一声,无形无质的剑芒和黑色长剑相抵,在咽喉不足一尺之处铮然作响。
光剑从他手指间生长而出,在千钧一发之际格住了辟天。
“你搞什么?”他惊愕万分,“对同伴下黑手?”
“什么同伴?”溯光的剑抵在他的咽喉前方,眼眸里有怒火隐现,淡漠的表情第一次被撕裂了,“命轮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同伴’!——六十年来,所有人都各自恪守责任,一刻不敢停歇。可是,你又在做什么?你知道破军一旦觉醒,这个世间就会化为血海吗?”
他本是从不轻易露出喜怒的人,然而,实在是被这样一个同伴气得不轻。
“胡扯,这世间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摧毁?”清欢却不以为然,“那家伙都死了九百年了,这次能不能觉醒还难说——再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觉醒了,不还有你,有我,有那个谁谁和谁谁在呢!怕什么?”
这样的回答令溯光反而一怔,说不出话来。
“无知者永远不会感到恐惧。”溯光眼里的愤怒一点点地熄灭了,语气却变得萧瑟和哀伤,“紫烟为扼住命轮而甘愿牺牲,明鹤用一生在荒漠里守着迦楼罗。无数人前仆后继献出生命——如今,你却在这里说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眼眸里有一种哀痛,令满脸无所谓的人渐渐收敛了轻松的表情。
“哦……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清欢挠了挠头,退让了一步,悻悻道,“看来这事儿还真挺复杂。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目下孔雀代替明鹤守着迦楼罗,但不能持久。现在急需派出新的人去接替,”溯光看到他眼神闪烁,语气不由严厉起来,“麒麟!你到底有没有培养出一个可以胜任的新成员?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这个,这个……这些年我倒是收了好几百个徒弟,不过那些人估计没一个能指望得上。”清欢有些尴尬,忽地一拍脑袋,“对了!以前倒是遇到过一个资质不错的女娃子,可惜我没来得及好好教……”
事实上,这些年来他光顾着赚钱开店、贪欢喝花酒,把师父临死前的嘱托忘到了九霄云外——更何况,师父她活了一辈子,都没有遇上过所谓的破军出世的事,哪里还想到真的会有那么一天轮到自己头上?
可这一天毕竟是来了,他却几乎毫无准备。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溯光打断了他:“那就是没有人可以接替明鹤了?”
“不就是去看守迦楼罗吗?最多我先去顶他的位置!”看到同伴脸色越来越不好,清欢情急生智,拍了拍胸口,“等这一次撑过去了,不还有六十年?那时候要培养十个八个都不是问题!——就只怕养好了,还没等到下个六十年他又挂了。”
溯光蹙眉,看着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怎么也没想到,身为空桑剑圣的“麒麟”居然是这样的人,倒是比那个孔雀更另类。剑圣的门下,几时出了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人物?
不过,既然他主动提出要离开叶城,也正中自己的下怀。如果他不走,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估计就无法继续。
“也只能这样。时间已经不多了,”溯光沉吟了一瞬,做了决定,“麒麟,这次情况比任何时候都危急,我们必须要马上行动!”
“马上?”清欢嘀咕,“至少等看完海皇祭再出发吧?”
“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看什么海皇祭?”溯光冷冷道。
“哎,哎,别生气!潮水年年都一样,只不过图个热闹而已。”清欢有些为难,不得不说了实话,“只不过我下属的三大钱庄都设在叶城,要一年查账一次。我今年都还没有看完那些账呢……”
溯光无法理解这个同伴:“你要这么多的钱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年轻的时候穷怕了吧?所以一定要有很多很多钱,才觉得安心。”清欢嗤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顿了顿,忽地低声,“嗬,不过,等真的有了钱的时候,却什么也用不上了。”
溯光微微一震,无语。
他出身于帝王之家,从小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自然不知道金钱对于普通人的人生有何重要的意义,因此也对财富的态度超然洒脱——然而,眼前的麒麟显然和他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有着另外的惨痛记忆。就如一个曾在大漠里濒临死亡的人,饥渴便会烙印在他灵魂的深处。
“好吧!就听你的。”空桑剑圣摇了摇头,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同伴,“是不是在那儿守过了明年五月二十就算完了?别的没我什么事了吧?”
“是。”溯光低声。
“那就这样说定了!”清欢爽快地一口答应,“等会儿我就出发去狷之原——要在沙漠里待上半年,如果不是师父临死前嘱咐,我才不干这种亏本的买卖呢。”
溯光蹙眉:“越快越好,何必再等?”
“那可不行!”清欢却不依,“我要去把各处的账本都收上来,方便带着路上看。另外我还得和我妹子说一声去,免得她见我一去不归,白白地为我担心。”
溯光蹙眉:“钱和亲人,难道比天下的兴亡还重要吗?”
“你好啰唆!我都答应了你要去沙漠里看着什么迦楼罗了,不过耽误个半天,难道天下就会亡了?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清欢这次却寸步不让,“要是不回去说一声,我妹子可能会把叶城找个底朝天!你可不知道她的脾气。我只有那么一个妹子,可不愿意看到她对我发飙。”
看到同伴如此执意,溯光只能无奈:“那好,我在叶城西门外的长亭等你。”
“知道了,别催命似的——正好我在西荒还有两个大马场,顺路可以去看看。”清欢嘀咕着,“其实也不用你送,我自己认得路。不就是狷之原吗?”
溯光淡淡道:“有些事情还是得和你交代一下。”
清欢无奈:“好吧,那到时候我去西门外找你。”
“好,”溯光不想再多说,淡淡结束了这一场谈话,“午时三刻见。”
长夜过去,雨虽然没有停歇,黎明却已经到来了。溯光站在星海云庭紧闭的门前,看着同伴离开的背影,握在辟天剑上的手指紧了紧,眼眸里掠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垂下眼睑去看着自己右手掌心里的金轮,手指无声握紧。
对不起了,麒麟。
黎明前,雨幕还是细密地笼罩着大地。镜湖上风浪不起,幽黑不见底,只有淡淡的一抹光影迅速划过,仿佛一只渡过寒塘的鹤。
披着黑色斗篷的夜行者飞渡了镜湖,悄然降临在空无一人的伽蓝白塔顶上,轻轻敲了神庙的窗户。坐在黑暗里的女祭司霍然醒来,惊喜:“龙?”
“是我。”溯光站在神庙深深凹陷的窗口阴影里,脸色有些沉重,许久才低声对同伴道,“凤凰,我刚刚已经找到麒麟了。”
“是吗?”女祭司有些意外,“这么快?他在哪里?”
“就在叶城里。”溯光淡淡地说,“无意被我碰上的。”
“那太好了。”凤凰舒了一口气,然而看了看他凝重的脸色,心里却又微微一惊,试探地问,“那么……第六个人的事情,还顺利吗?”
溯光点了点头:“很顺利。星主预言得完全正确——名字、居所、年龄全都没有错误,我一过去就找到了人。”
“哦。”凤凰最后的那一点担心也消除了,却有些惊疑不定——既然一切都如此顺利,那为什么龙的脸色会如此奇怪?从他眸子里那种复杂的光芒看来,就好像遇到了什么极难解决的事情一般!
她试探地问:“那……那个第六人已经解决了吗?”
“还没有,”溯光却摇了摇头,“我暗自跟踪了她好几天,在核实了她背上的那颗红痣后,原本可以立刻动手。只可惜那个时候却忽然出了点意外。”
“意外?”凤凰有些诧异——能令艺高胆大的龙都为之罢手的,到底是什么?
溯光叹了口气:“我发现她身份比我想象的更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凤凰越发诧异。
溯光在黑暗里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叹了一口气:“她是麒麟的妹妹。”
“什么?!”女祭司失声低呼,往后倒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看着窗台上抱剑而立的人,停顿了片刻才说出话来,“麒麟的……妹妹?”
“是啊,”溯光的声音飘忽而悲哀,“莫忘了,命轮的每个同伴也是普通人而已。有父母,有兄妹,也有所爱的人,厄运随时也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为什么星主没有预测到?”凤凰声音微微颤抖,“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溯光低声,“我趁她沐浴时看过她的后背,的确有那一滴魔之血。”
凤凰颓然坐下,喃喃:“这也太巧合了……”
“这不算是最巧合的,”溯光忽地笑了起来,手指在黑暗里轻轻抚摩着那把黑色的辟天长剑,语气复杂,“一百二十年前已经有过更巧合的事情。”
凤凰身子一震,说不出话来。
停顿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要我帮什么忙吗,龙?”
今年是三百年一度的耗星爆发期,情况之严峻本身就已经超过了一百二十年前那一次,更何况接二连三出现了明鹤战死、第七人不可测、第六人又是麒麟之妹的特殊情况?就连固守白塔和誓碑的自己,如今也已有了不得已时将直接插手诛魔行动的任务。
然而溯光只是摇了摇头:“目下还不需要。”
他转过头,看了看不远处雨幕笼罩的叶城:“我已经支开了麒麟,让他今天就起程离开叶城,远赴狷之原——等他走了后,下手就不会再有顾忌。”说到这里,他淡淡笑了笑,“至于事毕会不会被他发现,他又会不会来向我复仇,先等到以后再说吧……”
凤凰颔首:“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千万要谨慎。”
“我会挑一个好时机动手,不会留下丝毫痕迹。”溯光淡淡道,望着灯红酒绿的叶城,“但在那之前我一定要亲自送麒麟离开叶城,才能放心。”
凤凰点了点头,望向空无一波的水面。
是的,如果在三百年一度的破军爆发到来之前,命轮内部就先发生了内讧,那这一劫就越发凶险了——大限未到,明鹤就已牺牲,若龙和麒麟现在又反目成仇,那还有多少力量可以遏制命运之轮的转动呢?
事态已如箭在弦上。
可是,星主……为什么您还是没有降下神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