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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遥莘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再走近一点查看,这就意味着她几乎要与那个女人肩并肩。她在原地迟疑,仿佛那个手持镐头伫立在挖开的坟边的女人会随时暴起向她发起攻击一样。她现在有种奇怪的感觉,大概是出于对这女人的顾忌和恐惧。
姬遥莘难以感受这个女人的气息,仿佛是个透明体出现在她的面前,穿着一身黑袍一样的衣服,仅此而已。姬遥莘无法察觉到她行走时衣袍的簌簌声,她的身上没有涌动的气流,除了这个一身黑摄魂怪的形象,突兀地出现在夜色中。之前在叶莲娜的故乡,那个黑衣女人是被控制的苏笠的魂魄,所以姬遥莘尚能察觉到,这个黑衣女人不知道是“什么”,姬遥莘无法察觉到她的接近。
女人试图将那个木箱从墓穴里搬出来,但手稍微一用力,木头就碎了,木渣和土壤一个颜色。姬遥莘听见这女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当年去了哪里?”姬遥莘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姬默言五十年前离开雪山去干什么,一直是个谜团,虽然谜底对于此时的情况意义不大,但除了这句话,姬遥莘想不出来更好的搭讪用语,难道要说“今天天气真好吗”。
女人没有理她,她似乎正在发抖,连带身上那件黑色的罩衣都在哆嗦,连鬼也会得帕金森综合征吗?姬遥莘打量了她一会儿,女人从木箱中拿出那堆软塌塌的东西,小心地抖开。姬遥莘举高了光越来越暗而且开始闪烁的手电筒。
她忽然愣住了,有两三秒的时间,她都想不起来任何事情,也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那是一件麻布的衣服,衣领和袖口都装饰着极其难看的荷叶边,就算在八十年代初,也算流行的衣服款式中比较难看的了。曾经,在默言的要求下,姬遥莘给默言买了一件这样的时装,她一直都穿着,直到她不明不白地死在小屋中,骨化的尸体上还套着这件衣服。
衣服似乎也变得非常脆弱了,女人只得再度把它揉成土壤般颜色的一团,放回到墓穴当中。
“我不需要这东西了。”她的声音十分嘶哑,仿佛嗓子受过伤,“曾经我很喜欢,但是现在……I want more。”
她转过身,应该是凝视姬遥莘,虽然黑色的宽边帽檐遮挡住了彼此的视线。姬遥莘没有说话,她想起在叶莲娜的故乡,写在教堂长条桌上那三个简单的单词。她飞快地想着许多事,那些几十年前的记忆就像一只飞鸟般从脑中掠过去。她应该是姬默言,可是姬默言为什么说这么多莫名其妙又与她无关的话?
“曾经它套在我的母亲骨骸上,你就以为那个死去的人是我的母亲。”女人继续说道,声音很低,姬遥莘却每个字都听得异常清楚,“这一点我无法忍受,你猜来猜去都猜不到我的身上。”
女人缓慢抬起头,应该能看到她的面容了。手电筒发出噼啪的一声轻响,像是烧尽的蜡烛那样灭了,黑暗笼罩了一切。远远的地方,月光透过树梢照下来,却仿佛永远都照不到自己的身上。姬遥莘站在那里,她愣了一会儿。
月光温柔又冷漠地照着远处积雪的山峦,姬遥莘觉得那山是在她的心里,忽然就轰隆隆地倾倒,她能听清楚巨石巉岩砸在心里的声音。这女人不是姬默言,而是姬默言的女儿,活着时终日嗜睡的默言。
在姬遥莘的心里,这些年——几十年了,似是漫长的岁月,又如白驹过隙,她一直都以为默言是受害者,死于她的疏忽。
“你把你母亲的尸体套上你的衣服,然后放在床上的对吗?为了让我以为是你死了,而做出这些所有的事情,都是你母亲……”姬遥莘问道。她的手伸到口袋中,握紧了幽冥令。她不知道这些年默言都在搞什么飞机,当然也不会有与她交手的任何胜算。姬遥莘感觉不到默言的逼近,这就已经是致命的弱点了。
默言的确能够不被她发现地接近她,然后在她的身边留下地狱变图。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才出现?这个时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如果算年龄的话,如今姬遥莘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她并不怕死——无论是哪种意义的死,**的消亡,或者是灵魂的灰飞烟灭,她都不在乎。但是在那之前,她希望能再见苏箬那孩子一面。在此时此刻,她甚至都想不明白只是单纯地想要再看看苏箬那张年轻的、犹带着希望的脸,或者是还有事情要交代给苏箬。
手机叮咚响了,又来了一条短信。
“母亲是摔死的,从你刚才摔下来的悬崖掉下去摔死的。那具骨骸你应该也发现了吧,骨骼上有很多伤痕,”默言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一般,那应当是错觉,姬遥莘一边听着她在说话,就像听着天书一样,一边在外衣口袋中摸索着拿出手机,“姬遥莘,你的法医学实在是不怎么样,我用母亲的尸体冒充自己的尸体,你竟然就相信了。反正你也很少回这座雪山,所以无论怎样,这里都是我的地方。就这样。”
姬遥莘一时忘了低头看手机屏幕。她觉得异常悲哀,这种悲哀在过去几十年如一日的时光中发酵,越发浓烈,让姬遥莘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姬默言离开时的神情。
她哪都没去,就死在雪山上,死在一座她鲜少涉足的悬崖下面。
二十年后,她的尸体被用来冒充她女儿的尸体。
宿敌是什么,死去的姬默言应该早就有答案了。可是过了这么多年,姬默言才明白过来。太多的时间被浪费,就像太多的感情都没有得到回应。姬遥莘觉得很难受,喘不过气来一般,在树林的深处,一只夜枭正发出凄惨的鸣叫。
“我招不到姬默言的魂魄,”姬遥莘语气平静地说,“也是你做的手脚吗?告诉我,默言,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座山是我的山,你最多只能算一个客人,无论我需要什么我都要得到,”默言说,她帽檐上装饰的枯草在摇晃,就好像有阵风从这树林上空吹过一样,“而我做什么都会令你感觉到惊讶。”
“包括把你的母亲推下悬崖?”姬遥莘眯起了眼睛。她当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这是默言做的,但是她应该结合目前的情况迅速地制定一个计划之类的东西。目前看来,她唯一能做的是拖延时间。她低下头,看向那个坏了一半的显示屏。苏箬又发来了一条短信。
-是你在敲门吗?我能开门吗?
敲门?当然不是。姬遥莘正在悬崖底下和默言对峙,敲那扇小屋的门的必然是其他不喜闻乐见的东西。姬遥莘正准备回复让苏箬千万别开门,忽然一阵劲风袭来,姬遥莘往后一躲,一个黑影飞快地从她面前跑过。姬遥莘的目光并没有追随那个黑影,默言已经从挖开的墓穴前消失了,她才是真正的鬼魅……姬遥莘四处张望,她看到树影摇曳,风吹在脸上冷得像是刀割,真奇怪,为什么还会感觉到寒风的冷意……
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姬遥莘下意识地松手闪躲,手机脱手,飞到树林的黑暗中去了,姬遥莘慌忙转过身,她看见姬默言近在咫尺,两人几乎脸对着脸。
那张脸在记忆中早已模糊,普通的一张脸,在人群中也不会多看一眼;加上之前她和她母亲惨不忍睹的煤灰妆容,以至于姬遥莘对于母女俩长期以来的印象都是难民一样的。而且,多少年都没有见到了。
月光下,她看到了默言惨白的脸,并不让人印象深刻的五官。嘴唇画得鲜红,突兀得像是白骨上生出的红色的花,看不出她多大年纪,结合她“死去”的时间看,约摸三十岁吧。现实与回忆奇妙地交叠,姬遥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时间仿佛就停在这一秒钟,姬遥莘还在想着山上的小屋门外敲门的会是个什么东西,如果苏箬贸然开门了又会怎样。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姬遥莘能感觉到,默言同样也在月光下,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就像阔别已久的老朋友。这时候姬遥莘才注意到默言的眼睛,只有眼白,似是一点神采都没有,又似满是恶意。
“为什么?”姬遥莘问道。她侧目向手机飞出去的方向看了看,树林中一片漆黑,手机估计是找不回来了,就算找回来应该也已经彻底摔坏了。
苏箬始终都处于危险当中,那孩子对此有足够的认知吗?她是不是觉得只要自己在这座雪山中,她就绝对安全?
还在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却听到了默言的笑声,似乎也并不比林子中枭的叫声更为好听。默言说:“姬遥莘,我终于回来了,难道这个事实,不已经足够解答你的问题了吗?”
“我不明白。”姬遥莘握紧手中的幽冥令,朝四周看了看,那些本应该被引渡的亡魂此时还在树林中徘徊,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是姬遥莘能感觉到他们身上那种从阴阳之交归来时冰冷而僵硬的味道。硬是从这里逃开是不明智的,默言在拖延她的时间——当然,也可能是单纯地想和她叙旧。
“我很惊讶你用真面目来见我。”姬遥莘又说道,“不再用别人的魂魄。”
“我希望早一些这样,但必要的,还会耽误一些时间。”默言低声说,她伸了一下右手,姬遥莘警觉地看着她;但默言又放下了手,好像她刚才的动作只是为了抚摸姬遥莘的脸庞,“虽然有一些晚,但是这一天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