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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信息交通不便,林如海上任一个多月荣国府才送来贺喜之物,同来的还有贾敏的母亲贾太君一封殷殷切切的信。信中除了贺喜之词外还提到一件事情,就是想给自己的宝贝孙子求娶黛玉。信自然是情真意切,一片关爱之心,亦把宝玉的品貌夸了一番,很急迫的样子。
毕竟母女连心,贾敏对母亲还是颇为思念和关心的,可对宝玉这件事却是很恼火。林如海的信息网无孔不入,早打听到贾家那个所谓的凤凰儿抓周时抓的就是脂粉钗环,现在虽然年岁不大却是个最喜在内闱厮混的纨绔子弟,母亲倒好意思那么夸。而且完全没想过玉儿嫁过去将会面对怎样艰难的境况,想想不禁让她心酸又心寒。
说起来贾母这几年知道自己的外孙女好却从不露意要求娶,还不是因为林如海退隐后人走茶凉,对贾家没什么助力。如今林如海刚升了巡盐御史贾家就迫不及待想联姻,也忒势力了些。贾敏和林如海商量之后坚决而委婉的拒绝了贾家的“好意”。
时光如白驹过隙,春去秋来,花落花开,转眼就是三年。由于林如海的事务繁重,家里的重担不免全落到贾敏肩上。好在林如海让管家管理大部分事情,不让她劳累着。贾敏便把所有心思放在教养女儿上面。不但诗词歌赋四书五经,连管家本领都教给她。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的命数皆有定,贾敏再清闲保养也终于日渐憔悴下来,红润的脸悄悄苍白起来,昔日的美丽开始缓缓枯萎。
这年中秋才过,贾敏便染了风寒,林如海焦急万分,把公务都带回家里来。贾敏这一病缠缠绵绵直到九月底才好些。黛玉和林如海这才松了口气。换着花样给她补身体,黛玉更把学业都放下了,每日在母亲跟前承欢,或说笑话或弹琴,家里又有了几年前在苏州时的天伦乐趣。
就在家里人都觉得没事了的时候,更大的灾难却又袭来。贾敏到十月中旬开始病情反复起来,这一次比上次病还要来势汹汹,任怎么请医问药就是低烧不退,还时时咳嗽,渐渐露出下世光景来。林如海每日长吁短叹,霜雪竟不知不觉染上了两鬓。黛玉亲自侍汤奉药,本不结实的身子也更瘦弱了。
这日早晨贾敏微觉身子好了些,便起身挪到窗前的榻上,透过窗格子见外面秋草枯瘦,残叶凄凄,屋前一树枫叶也已经快落了,最灿烂的时光都已经过去,只剩下满眼暗沉沉的紫,轻轻叹息一声,恍若蝶翅滑过琴弦,不知不觉自己已辜负了多少繁华!
黛玉见贾敏气色好了些,心里也高兴起来,淡淡的笑容浮上白玉的脸颊,静静依偎在母亲怀里体味着这份暖暖的温情。
不到中午林如海就匆匆从衙里回来,看贾敏披着米白豹纹镶边翻毛斗篷坐在窗子前,忙道:“敏儿今天好些了吗,怎么在窗子前呆着,着了风怎么好。”
贾敏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像是笼罩着一层虚幻的烟霭,清清淡淡的红,林如海心里一跳,微觉不祥,就听贾敏笑道:“没事的,总不动动身子都生锈了,我今天觉得好多了。很久没和相公和玉儿一起吃饭了,咱们今天一起吃罢”
林如海见她消瘦得弱不胜衣,心里一酸,强笑道:“好。”
林家向来简朴,桌上的饭都是些清淡的江南小菜,贾敏胃口很好,不时给黛玉和林如海夹几口菜。一家人竟是好久没这么快乐的在一起了。
吃过饭林如海总觉得不安,也没去衙门,在家里好好陪着妻子女儿。贾敏细细抚着黛玉柔顺的头发道:“相公,咱们的玉儿可瘦了不少,得赶紧好好养养,小小年纪这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黛玉先笑道:“娘亲,玉儿很好啊,不过如果娘亲好了玉儿一定会更壮壮的,到时候咱们娘俩都白白胖胖的多好。”
贾敏轻轻叹了口气,凝视着女儿秀美的面庞好久才说:“玉儿生得这么好又这么懂事倒让娘亲不放心呢。”看黛玉表情茫然,林如海轻笑道:“别人这么说行,唯敏儿是不可以的,敏儿不是就一生和顺美满吗?”
贾敏笑而不答,咳了几下对林如海道:“相公,我现在最放不下就是你和玉儿了,你们可一定要好好的。敏儿这一辈子能遇到相公,生下玉儿,便是有些微遗憾也知足了。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像我这么幸福呢。”
林如海越发觉得这些言语不妥,想要说什么却听贾敏继续道:“所以我这一辈子真的没什么遗憾的了。只玉儿这么小,尚不知人间丑恶疾苦,我真怕她被欺负了去。若我真的去了,相公一定好好抚养她,别让她受了委屈。尤其我那个娘家,不到迫不得已还是少让她去吧,便是我的娘亲虽然疼我,到了关键时候也会舍弃我呢。”说话间已经咳了好几次。
林如海目光里透出悲哀来,强自镇定道:“敏儿说什么呢,不过小小风寒,很快就会好了。我还等着和你看咱们女儿嫁人生子呢。等咱们都老了就回苏州去,每天坐在紫藤摇椅上晒晒午后的阳光,看看云卷云舒,或是逗逗外孙,多好。”
贾敏脸上浮现出向往之色,嘴角噙着如春雪般虚幻的笑容:“会有那么一天的,就算我不在了,也会在天上陪着你看着你。我不去喝那孟婆汤,一直等着你。我们也不去轮回,不要来生,这人生虽美却还是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我也想自私一回,我们只这么在天地间自由飞翔,看朝云暮雪,沧海桑田,可好不好?”
林如海说不出话来,只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贾敏,生怕她会忽然间消失不见了。黛玉虽然年纪小可聪慧异常,也大约听懂了娘亲的话,看着娘亲红得不正常的脸色也害怕起来,使劲窝进贾敏怀里,汲取这娘亲身上的温暖。
三个人又说了几句话,贾敏似累了,便合上眼睛休息。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王嬷嬷走进来,见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林如海目光凝视着贾敏却似乎没有焦距一般,黛玉也靠在娘亲怀里半合着眼不说话,忙走过去看,发觉自家主母嘴角含笑,面容惨淡,心立刻提了起来。看父女俩都没反应,只得乍着胆子上前,悄悄用手探了探,眼睛立时放大,泪水涌了出来,颤声跪倒道:“老爷,小姐,夫人已经、已经去了。”
林如海眉毛动了动,轻声道:“王嬷嬷,小声些,敏儿睡了。这些天敏儿总是咳醒,睡不好觉,今天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王嬷嬷泪如雨下:“老爷,夫人已经去了,您节哀啊,还有小姐呢。”
黛玉刚才被嬷嬷一说已经惊住了,这才发觉母亲已经冰冷了,她从未经过生死,却在书上看见过,知道“去了”就再也不会见了,从此之后,天上人间都不会再有娘亲的身影了,一时如坠冰窖,竟是晕了过去。
王嬷嬷手忙脚乱叫来下人收拾。林如海看下人们忙乱着,默默出神,神色茫然,他的敏儿刚才还言笑宴宴,怎么会去了呢。想着想着,心如刀搅一般,嗓子一阵发痒吐出一口血来。管家下人都吓得要命,夫人去了,小姐病了,这老爷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家岂不散了,于是都跪下来劝林如海保重身体。
林如海吐出这口血反到觉得好些了,强撑着身子吩咐下人准备丧葬事宜,派加急信件给贾府。走出门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细雪,疏疏落落,细细碎碎地铺在地上,恍如洁白无暇的落花,无比凄清。老天也在为这风华绝代的女子悲伤吗?
黛玉每日带病守在灵前哀哀痛哭,林如海一时悲痛竟也没怎么管,亏得雪雁和王嬷嬷看着,才算没倒。
没过几日,贾府人还没到,北静王水岳竟带着水溶匆匆赶来。一来见林如海便吃了一惊,不过四十出头的人两鬓竟已全白了,脸颊深陷,眼睛里也没有光彩,哪还有曾经探花郎的潇洒意气和翩翩风采。再看小黛玉也是孱弱的一阵风都能吹倒,父子二人又是伤心又是担忧。如今水溶也十五岁了,是个小大人了,每日便同着父亲一起帮林家料理事务,还常常陪着黛玉给她宽心,看着小女孩日益憔悴,水溶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他已不是那个懵懂少年了,三年的时光足够男孩长成少年,也足够把喜爱钦羡沉淀成了深深的爱恋,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个命定的人,不是因为容貌,而是因为那颗世间最最纯粹、明澈如水晶的心灵。
贾府的人不久也来了,来的是贾赦和贾琏,整个丧礼也没出什么大的纰漏。尤其北静王也在此,哪个敢造次了。
一切都妥当了林如海和黛玉也都倒下了。小黛玉每每从梦中哭醒,喊着娘亲泪如雨下。那个活泼淘气的黛玉一下子没了踪影,她的眼睛仍然明亮却总是泪光点点,缠绵着浓的化不开的忧愁,当悲伤沉入心底时,她一夜之间走出了孩童的天真,真正地长大了,那代价确实太过心酸和惨烈。
林如海也让人担忧,神色委顿,常常不知不觉陷入回忆中无法自拔,北静王毫不怀疑的知道这个痴情才子怕已经有了随贾敏而去的心思。
这日林如海正在书房看着贾敏留下的字迹发呆,有仆人道:“老爷,舅老爷求见。”北静王一皱眉,这贾赦妹妹才死这几天却常去花街柳巷,很不成个样子,他那儿子也和他一个德性,不知这回安得什么心。本来是林家家事,他不好管,可看林如海现在失魂少魄的样子又不放心,叹口气转道书架后面。
不一会贾赦走进来,林如海勉强客气了一句便问来意。
贾赦开门见山道:“妹夫知道母亲从来最疼敏妹,说敏妹去后恐外甥女太过孤单,妹夫又公务极多,恐一时也无暇分身照顾,便命我回去时无论如何把外甥女接到府中,一来府中虽然不如妹夫家却难得有几个姐妹是极好的,也好陪着外甥女排解忧愁,二来,母亲失去了敏妹也想亲眼看看孙女,以解失女之痛。还请妹夫成全母亲为人父母的一番心意。”
林如海心里动了动,微有些沉吟,他已存死志,虽然贾府人事复杂,但好歹岳母虽有私心却也是真疼敏妹的,她毕竟还是家里的宝塔尖,也许玉儿在她庇佑下不会真受什么苦。犹豫半晌到底拿不定主意,见贾赦一脸焦急期盼,叹道:“舅兄容如海再想想。”
贾赦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国公府怎么也比个巡盐御史家好,林如海再没个推脱的,说想想估计就是劝劝自己女儿,所以也不说别的,点头离开。
看贾赦走了,水岳急步转过书架道:“如海,你不会真想把玉儿送到那虎狼之窝吧。”
林如海苦笑道:“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有余力照顾她,再说岳母未必就没有真心,她当年也是极疼敏儿的。”
水岳冷冷一笑,咬牙道:“如海你好糊涂,真心?你难道忘了当年的事了,敏妹因为什么身子不好的,还不是贾家。当年你的好岳母可曾为敏妹说过什么话。说起来敏妹有今天之劫还不是他们造的孽,你还想把玉儿也送去让他们荼毒。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想活了,怎么也不想玉儿活了吗?莫非你想着你们一家子都赶紧去地下团聚。打的好算盘,就怕到了地下敏妹知道了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你,玉儿是她最疼的人,是她血脉和生命的延续,你如此对玉儿还想和她去地府双宿双栖?我头一次知道你竟如此自私,真真枉为人夫人父!你的女儿你若不要我要,你不心疼我心疼,明天我就带她回北静王府,再也不碍你的眼,不要你这个冷酷的亲爹了。”
林如海听水岳厉声吼了半天,如当头棒喝,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仿佛有大石压着,恍然惊醒,往事又清晰的回到脑海之中。
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在一个惠风和畅百花争妍的日子里,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去迎娶他的新娘。
人生从来如梦幻,朝为沧田暮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