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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忍受着“审判”即将到来的紧张心情还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话,那同时要承受着玛丽-冯丽德促狭的嘲笑则让人分外难堪。苏颉打赌这个女人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或者她直接进来看到了。女人都是这样,听到后便想着闯入,然后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再退出。
已是夜间八点,天空似乎刚刚暗下来,还有一些微弱的亮光映射着云,修饰着单调的夜空。对了,今天没有星,一个也看不见。
走在古酿酒区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之间,仿佛置身于欧洲古老的街道,狭窄而精致的棱角象征着古老移民的智慧而能够传承到如此,却少不了现代人的努力。房屋两侧大多立着两支灰色的路灯,还有一些盘踞在路灯边缘的,郁郁葱葱的龙爪槐。像是某种清新的点缀。
一路上,苏颉遇到了很多准备去观看电影首映的人,有来自各国的同行,也有影迷,还有来多伦多旅游的背包客。
这个时节成为了多伦多的节日,城市的所有工作都围绕着它进行。宣传造势,迎来送往。电影节变得愈发具备商业气息。
不远的人行道上,一个修女正漫不经心的推着轮椅上的病人经过,他们正轻轻说着什么。也许正推论着苏颉的电影,《朱诺》,这是今晚大多数人谈论的主体。苏颉很羡慕修女的淡定,没有张牙舞爪,平静的就像游泳池里的水。当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在谈论这个。
紧张曾堆积在苏颉的心上,压迫着紧绷血管里匀速流动的滚烫的血,没有人能每时每刻的承受这种折磨。所以他努力深呼吸,将胸口的废气排出,然后汲取新的空气。祈望这样,能褪去些许紧张。
一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苏颉认得这是安妮的声音,他转过头。女孩的黑色皮衣在风中摇曳,仿佛开出了一朵花。
“我没有什么的。”苏颉在说谎,他明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的猛烈跳动,可为了让女孩安心,他必须撒谎。安妮担心的眼神令他心碎。
“你们等等,我去开车。”说话的是米歇尔,他被自己的妹妹征调为司机。当然是临时租赁的汽车,组委会已经不为参选影片的工作人员提供汽车,挖空心思的节俭已经渗入了这些蜕变成商人的电影人的每一寸肌肤与血液。那是浅薄而愚蠢的东西。
很快,一辆崭新的奔驰轿车从地下停车场驶出,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苏颉的面前。车窗摇下,那张带着墨镜、牙齿参差不齐的可恶的脸呈现在苏颉面前。
“上车!”米歇尔吆喝了一句。
街道两侧的建筑不停后退,同时后退的,还有依附在建筑周围的那些装饰用的龙爪槐。米歇尔的墨镜带了一路,直到到达老城区也不愿摘下。
“你习惯开车戴墨镜吗?”苏颉在路上的时候问过这样的问题,米歇尔毫不犹豫的回答:“当然,墨镜能帮我驱走黑暗。”
苏颉点了点头,当所有视线下的地方,都暗淡无光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黑暗可言了。
汽车驶进了老城区,也是今年多伦多电影节举办的地点。老城区与古酿酒厂区一样,都对古老的建筑风格进行了保留与继承,所以他们所看到的,依旧是一片维多利亚式的建筑,并不算高,却格外精致。
漂亮的拱形门廊和纺锤状立柱在建筑群落中显得尤为突出,三角形的山墙、屋顶高耸、还有突出的屋檐和轴状的大拱,看上去就想时尚的吊脚楼。
那一日的走马观花并没有让老城区在苏颉心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只记得那是一片维多利亚式的建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现在,当他所乘坐的轿车重新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虽然接到与古酿酒厂区同样狭窄,但建筑的装饰却丰富许多。这也不难想象,古酿酒厂区毕竟是工业建筑,而老城区却是从前城市的中心。
越往靠近影院的方向走,街道越是狭窄。汽车、人流,车道、人行道,几乎拥挤在一处,几个穿着传统红黑相间制服,头戴高帽的警察正在指挥交通,苏颉看出他们只是做做样子,那无精打采的模样让人知道:他们已经放弃梳理交通的打算。
尽管米歇尔已经相当小心的保持车子以龟速前进,可在到达这里几分钟后,他只能无奈的停下了汽车。
车轮与地面并不剧烈的摩擦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声,预示着一行人妄图用现代交通工具代步的想法破灭。
“看来我们只有走过去了。”玛丽-冯丽德说。曾经作为女记者的强悍一面在此刻表现了出来。她撩起自己的礼服下摆,率先走下车。男人们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不光是车上的男人们,还有路上:影迷和背包客。他们都对这个突然下车的、穿着白色露背小礼服的女人行起了注目礼。
玛丽-冯丽德毫不在意周围诧异或倾慕的眼神,她自顾自的用高跟鞋踏了踏地面。充实而响亮的碰撞声回荡在耳边。
“没问题安妮,我们下车走吧。”她招呼着安妮。
苏颉摆了摆手,无奈的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多伦多电影节号称人民电影节的原因了。”
“什么?”米歇尔问。
“很简单,”苏颉指了指自己的白色西装,“人民电影节,艺术家的灾难。”车内笑成一片。
倘若大胆的做一个不恰当的类比:从进入老城区开始,苏颉他们就像开始经历长征,每前进一步,都需耗费大量的精力;而即将到达影院的这一段路途,就像长征路上的雪山与草地,艰难的不可思议。
加拿大人对于电影的热爱似乎植根于他们的血液里,对于多伦多电影节,他们给予了极大的热情。也只有这样的土壤,才能让电影节发展成一个以放映电影为主的节日。主放映单元的电影固然引起影迷的好奇,但一些个人放映的电影也让影迷们感觉欣喜。
就像苏颉所说的那样,电影并非给艺术家观看的东西,它是给普通人看的,而这些草根电影深刻的诠释了这一点。街道沿途,随处可见简陋的放映厅,这是多伦多电影节的特色之间。
“说实话,我真不想去看自己的电影。”望着满眼人潮,苏颉无奈的说。
“没有导演不想参加自己电影的首映礼,而且他们可不是去看电影的,而是去享受胜利喜悦的。”安妮说了一句。
“如果我真能胜利的话,”苏颉说,“我怕招致臭鸡蛋和烂番茄的攻击。”
“放心,不会的。”安妮挑逗式的眨了眨眼睛,说,“美国的经济危机蔓延到了加拿大,造成了加拿大的市场动荡,鸡蛋和番茄长了五层不止。”
苏颉翻起了白眼,“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观众们即便再不满,也不会用高价食品来攻击我的。”他摊开两手,“导演们应该庆幸,鸡蛋与番茄的威胁过去了。”
安妮与玛丽大笑了起来,笑声在狭窄的街道传递,飘出很远很远的距离。
“该死的!”
米尔斯抱怨了一句,重重的拍打了一下汽车喇叭。刺耳的喇叭声在街上响起,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索性茶色的车窗玻璃让外面的人,看不清楚车内的情况。
“你怎么了,米尔斯。出了什么事情吗?”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史蒂芬开口问道。
“没什么。”米尔斯回答,“只是觉得太拥挤了,车根本开不过去。”
米尔斯撒谎了。虽然狭窄的车道和拥挤的人流令人恼火,但女孩抱怨的真正原因却是在人群中看到了苏——那个讨厌的华人。
作为一名在拥有足够修养家庭出生的女孩,米尔斯本不应对人如此敌视,内心的嫉妒就像魔鬼,吞没了那颗本可以理智看待一切的心。
“要不我们下车走过去吧。”史蒂芬提议,老导演闲心了米尔斯的话,因为他也为糟糕的交通而恼火。多伦多电影节在多伦多市的老城区举行,确实有拉动旅游和增强城区知名度的作用,但狭窄的街道却成为桎梏。毫不客气的说,这也许是史蒂芬所参加的,唯一难以进场的电影节。
“好吧,我们下车吧。”史蒂芬无奈的说。
当现代科技文明无法获得应有的作用的时候,也许最原始的方式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前提是你穿着利落方便的短衣。
苏颉和玛丽嫉妒的望着身边的安妮,女孩优雅的迈开步子,丝毫没有受到束缚的模样。黑色皮衣不禁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还令她行走方便。
路灯的微光透过两旁龙爪槐厚厚的枝叶,新发的叶子在风中起伏,乍一看像是一块银箔。最近这一片林荫之后,苏颉很轻易的感觉到了属于大自然的气息,律动的光影在身前摇曳,铺成了各种形状。
“苏!你们来拉!”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苏颉回过头,见到史蒂芬。老头穿着一套黑色西服,领口位置立一只蝴蝶结,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就像安妮曾经说过的一样:老头像是一名宴会里的侍者。
“嗨,史蒂芬。”苏颉憋住笑意,打招呼,“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他想到了那个叫阿普莉尔-陈说过的话:请一两个知名人士来参加首映礼,为自己造势。好吧,苏颉本没有打算这样做,但史蒂芬却来了。当然,身边还跟着他的学生,那个叫名米尔斯的女孩。
苏颉感觉她正狠狠的盯着自己,就像一只猎犬,或是鹰。
“非常开心你能来。”苏颉像个主人似得微笑着说,“我原以为不会任何一个知名人士到来的。”
史蒂芬笑了笑,说道:“你应该对自己有自信,看看昨天的乌维-鲍尔,连他的电影都来了一批人。”
“那是去看笑话的,乌维-鲍尔在加拿大可是声名赫赫。”
史蒂芬想了想,严肃的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后,一行人来到了剧院门口。他们终于看到了身为电影人最熟悉的东西——照相机和摄像机。这两件现代文明的发明真是糟糕透顶,他让人类有了窥视他人**的媒介,而且是光明正大的,挑不出任何光明的窥视。
记者们向这边走来,苏颉那一身扎眼的白色西装令记者犹如闻见了血腥的鲨鱼似得游了过来。
“看来你的麻烦不少,我就先走了。”说话的是史蒂芬,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同时,他牵着米尔斯的手匆匆离开,那个穿着露肩礼服的女孩还回头对苏颉做了一个鬼脸,那模样就像在说:“你也有今天吧!”
苏颉哭笑不得。
“你们也走吧,我一个人对付媒体。”苏颉对其他三人说。
“我也留下来。”安妮说,“别否定,我留下来也可以为了分担炮火。”
玛丽-冯丽德瞧着苏颉和安妮,她清楚的看见两个人脸上同时浮现出幸福的微笑。这种微笑做不得伪装,它真诚、干净、纯净。那本已夹杂在嘴边的话就这么厌了下去。聪明的女孩不喜欢当电灯泡,一点也不。
玛丽和米歇尔悄悄的留在,在进场的最后一刻,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苏颉和安妮被蜂拥而来的记者淹没。她看到了男孩与女孩脸上最后的相视一笑,有无奈,但更多的却是植入骨髓的幸福。
玛丽黯然的摇了摇头,进入影院的甬道中,光线瞬间暗淡了下来。四周就像一片漆黑的夜空。
“对于爱他的来说,他就是一杯诱人的毒酒。也许你应该学会放弃,这样对自己对别人都好。”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玛丽听的出来,这是米歇尔的声音。这个男人虽然少言寡语,但在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够点中事实的要点。
玛丽痛恨他这种能力,痛恨他能一针见血的揭开自己的伤疤,并且用不加掩饰的言语将其和盘托出。那犹如刺入皮肤的一根针,深深的扎进骨头里。
“想要放弃又谈何容易,”她说,“如果真是像是你说说那样简单,我也不会为之烦恼。也许我应该离开他?回英国,找个一片草原去牧羊。”
俏丽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微笑,“那是我小时候的愿望,我一直希望能够得到一片属于自己的牧场。”
“很美好的愿望,我可以想象。”米歇尔温和的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来自英国的前任女记者,他总无法板下面孔,用对待其他女人的方式去疏远她。这个女人身上像是存在着一种惊人的魅力,吸引着他不断的去接近、探索,即便他知道那是徒劳无货的,可依旧乐此不疲。
“但我觉得你应该留下来,”他继续说,“有些时候,远离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它只会压抑情感,而不是淡忘。只有真正的靠近才是淡忘情感的方式——”
“可那又是危险的,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像飞蛾一样,无法控制靠近的距离。”
“即使是受伤,你也应该留下。”米歇尔说。
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理由鼓励这个女孩留下,她是自己心爱妹妹的潜在情敌。也许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奇妙。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另外一边,记者们成功的围住了原本的目标:《朱诺》的导演和女演员。他们高举着相机,闪光灯的银色亮成一片。
苏颉与安妮只能微笑的相互牵在一起,面带坚硬的笑容摆着可笑的姿势。是的,大多舒适的姿势在照片上的效果都是令人发笑的,而那些漂亮的,则极不舒服。
“我发誓,我讨厌记者。”苏颉嘴皮不动,用喉咙送着含糊不清的微弱声音,他看到安妮在对他微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也一样。
拍照完成,苏颉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他看到安妮也在做同样的动作,不禁对其报以微笑。采访并没有因为拍照完成而结束,恰恰相反,那只是一个开始。很快,十几个话筒就凑到了苏颉面前。
“请问苏先生,您认为《朱诺》能否在美国顺利上映。”
“请问您是怎么看待《朱诺》的前景的。”
“是什么动机让您确定拍摄|《朱诺》这部电影。”
……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似得抛到了苏颉面前,倘若可以毫不顾忌形象,他一定会伸出手重重的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但此刻,在数不清的摄像机的注视下,他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你们这么多问题一起抛过来,让我怎么回答?还是一个一个来怎么样?”
记者们骚动了片刻,然后安静下来。他们并非首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对于提问的先后次序的确定,自有一个办法。一名穿着条纹衬衫的男性黑人记者走了出来,苏颉注意到他胸口的铭牌——那是nbc的标志。
“还真是有缘,都到加拿大了也能遇到。”苏颉心想。
男记者很快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请问苏先生,对于美国国内愈演愈烈的抗议风潮您有什么看法?您是否依旧对《朱诺》在美国上映充满信心?”
这个问题中规中矩,难不倒苏颉。
“关于抗议的问题,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没有观影就没有发言权。我认为学生家长们应该亲自去电影院观看《朱诺》,看过之后再考虑是否继续抗议,我相信那个时候,情况会有所不同。至于说《朱诺》的前景,我毫不怀疑。美国是一个兼容并蓄的国家,我相信这个国家里,什么样的电影都能得到理解和包容。而且,《朱诺》其实是一部主流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