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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数日,转眼就到了星期二。
距离春节只有七八天了,钱塘市区终于从一年到头的拥堵中渐渐变得空旷,或许是外地打工人员都提前回家过年了吧,地处高新区的文三路也畅通萧瑟起来。
这本是一个雪天,午后时分雪片才渐渐稀疏停止,久违的阳光从卷积云之间冒头,带来三分冬日的和煦。
费莉萝挎着一个大文件包,从知产局代办处出来,望了一眼天色,没有打伞就往外头冲。可惜她显然低估了凛冽冬风的威力,即使雪已经停了,雪风依然让她禁不住一哆嗦,只能把皮风衣更加紧密地裹紧在身上,然后快步冲到街边打车。
她的身材并不够前凸后翘,却胜在修长苗条。极致的紧裹之下,倒也勾勒出别样纤弱的柔媚与视觉冲击。尤其是她挎着的那个臃肿沉重的文件包,与纤细的身材之间,更是形成了鲜明的艺术反差。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的话,定然会对这个弱柳扶风一般、表面上一吹就倒,但是实则又韧态十足的女子产生怜香惜玉之情。
可惜,无人看到。
虽然这两天很累,又冷,费莉萝的心中却是颇为振奋。因为她人生中第一个代办的软件著作权申报业务,终于算是基本搞定了。
之所以要加上“基本上”这个定语,是因为还需要等待两三个月的异议公示期结束。不过技术审核层面上的活计,到此就算是完结了。
为了达到这一步,她跑了两天的知产局代办处,还和顾莫杰反复电话沟通,让顾莫杰改了三次技术文档。而直到如今事情办成,她还一分钱代理费都没收到呢。
(作者注:科技厅、科技局是每个省市都有的行政部门。但是知识产权局当时理论上只有“国家知识产权局”,地方是没有的。地方上只有国家知产局的代办处,其职能是免得偏远地区的人一申报专利和软件著作权就得跑京城。)
……
年关将近的律所业务并不多,没有官司要忙,一些律师都出外勤维护大客户去了。
回到律所的费莉萝刚刚收拾坐下,隔着底部没有磨砂的玻璃隔墙,确认姑姑办公室里并没有外人,她也就整理好心情和材料,鼓起勇气敲开了姑姑办公室的门。
费雯丽正在看报表,抬头见是侄女进来,也就没有多废话,起身从一旁的咖啡机里滤出一杯espresso,又加了一点儿焦糖浆,递过去。
“这两天忙啥呢?外头可冷,都年关了,业务也没必要那么急。”
费莉萝并没有马上回答姑姑的这个问题,而是接过咖啡抿了一口,然后握紧杯子捂了捂手。随后放下杯子走到姑姑身后,伸出纤纤柔荑,青葱玉指,在姑姑脖颈和脑后揉捏起来。
做律师的人,案牍劳形,肩周炎颈椎病这种职业病的概率并不比程序员低多少,费雯丽自然也免不了。每次侄女儿孝顺她给她按摩的时候,她都是非常享受的。
费莉萝的手劲虽然不大,却胜在手指同样纤细非常,故而传到指端的压强就不小了,而且手指细的人,认穴位也更精准。可以说,被费莉萝这般贴心服侍着按摩肩颈,实在是一种无尚的享受;只可惜,每当费莉萝使出这一招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她有求于人了。
看姑姑已经舒坦得舒展了眉头,想好了措辞的费莉萝才陪着小意儿开口:“姑,我这两天在跑顾莫杰那里送来的一个软件著作权申报的事情,现在总算是有眉目了。”
费雯丽正舒服得闭目养神,听了这句话也没睁眼:“顾莫杰?小南那个同学?上次找咱卖专利的那个?”
“就是他……”
费雯丽略一踟蹰,似乎在回忆这几天接到的业务,确认没有印象,奇道:“这事儿你怎么没和我说,是私下里接的?所里应该没有这个业务的账目吧。”
“是没和您说,那不是对方还没有凑够代理费么,所以我私下接的活,没通过所里报备。毕竟我还没机会实操过软件著作权申报的事情,机会难得,就想练练手积攒点经验……”
“你这孩子,也太用功了。姑知道你上进,也没必要这么上赶着,你想接这种业务可以和姑说,姑给你安排就是了。”费雯丽感慨了一声,重新坐回办公椅上,把刚刚听到的信息在脑子里过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追问了一句,“那你收了他多少定金?给了多大折扣?”
费莉萝心中怦怦直跳,一咬牙,说道:“还没收呢,人家接触考量了一下,觉得那顾莫杰是个有本事的,将来一定前途不差,而且这方面的业务量也稳定。就想问问看,能不能给他签一个按年结算的长约。”
费雯丽抬了一下自己的眼镜,还以为是刚才听错了,对侄女儿确认道:“年结长约?小萝,你不会是不了解行情吧,自然人用户想签长约,等闲一个钱江大学的教授,都不能给呢。何况一个高中生。”
“姑你听我解释,我觉得那个顾莫杰当真不简单的。”
费莉萝急了,唯恐被姑姑责备,一股脑儿把顾莫杰申报著作权的材料,和她此前与顾莫杰接触时拿到的信息、亲眼所见所闻都和盘托出。这里头,自然也包括周六那天两人吃晚饭的时候的经历。
也亏得费雯丽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业界的奇葩事儿没少见,居然没有被费莉萝一下子堆出来的东西给弄晕。她强忍着对侄女先斩后奏的不满,把事情来龙去脉彻底查问了清楚,尤其是费莉萝对顾莫杰那近似于“曹子建七步成诗”那般才能的渲染,才算是打消了直接否决这个提案的冲动。
“小萝啊,你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了,这是要坏了规矩的啊。不管这孩子有没有真本事,有多大真本事;要是我们贸然就答应了,所里其他同事的关系客户听说了眼热这种待遇怎么办?
何况他如今不过是个高中生,还有半年才上大学呢,这半年里头没多少时间搞这些,你这么操切把他弄成年结客户,又有什么必要。”
“可是……真的是人才难得啊。这样的人要是等到上了大学,展现出才华了,咱再赶去长期合作,说不定他就不念着咱的好了。”
费莉萝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帮顾莫杰说了一车子的好话,极力想促成这件事情。费雯丽静静地听着,眼中却闪过一丝对危险的警戒。
“好了小萝你别急,我又没说这事儿就一定不准,只是和你多确认一下而已。毕竟咱是合伙律所,我也算是核心合伙人,有权独立决定这件事情。”费雯丽安抚了一下侄女,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在答应你之前,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这么急于促成这件事情?姑想听你的真心话。”
对于这个问题,费莉萝想都没想,直接就脱口而出:
“当然是为了给自己拉一个长期稳定的业务来源啦~姑你想呀,所里别的律师都有自己的业务渠道,我一个新人,又是来实习的,每年能有三四个月来就不错了,平时还要上课。等闲优质客户,哪里轮得到人家嘛~
顾莫杰这种情况,好歹是我出面拉来的,将来他有点儿事情,别人也不好意思抢过去。这样一来,人家后面两年多不就不愁这方面的代理业务了么。”
“真的只是为了工作?”
“当然只是为了工作!”
费雯丽沉默了数秒,没有继续正面逼问。然后她示意费莉萝不要按摩了,自己直起身体,转过身严肃地面对费莉萝,问道:“小萝,有个问题姑一直疏于关心你了:你大学也上了一年半了,有谈过男朋友么?”
……
费莉萝一下子脸色酡红,不知所措,许久才扭过头去,试图把修长的面庞隐藏在中分的黑长直之下:“哎呀姑你说啥呢,人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天天念书,实习,这么忙,怎么可能想这种事情。”
“这有什么害羞的?你都十九岁的人了,过完年没几个月,就二十周岁了,谈个男朋友怎么了。”
“姑你别说了,这个真没有。”
“那你怎么对那个顾莫杰这么仗义?”
费莉萝简直已经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了,口不择言地否认:“我哪有对他仗义了?好吧就算是仗义了一点,那也只是当他是个挺上进的小弟弟,想帮他一把而已。姑你千万别想多了,那孩子就是个只懂技术的脑袋,别的方面可实诚了……”
费雯丽心中“咯噔”一下,愣了愣,才伸手把侄女的身子掰正了,直视着对方的双眼,严肃地说道:“小萝!你可以把小南当成你弟弟看待,因为他真是你弟弟;可是你怎么能把那个顾莫杰当成你弟弟看待?那样很危险的,你自己可要想清楚啊。”
“姑姑我没有……”
“好了不要解释了。你向来是个好孩子,这方面可能也迟钝了些,姑姑没有怪你的意思。”费雯丽止住了侄女的辩解,重新把咖啡杯塞到对方手里,然后拉过椅子,让侄女坐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然后款款地顾左右而言他,准备曲线劝说。
“小萝,今天趁着没人,我就和你讲一段往事好了:在你看来,我和你姑父之间,现在看上去如何?”
费莉萝一听姑姑居然把话题扯开了,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没有刚才那般极力否认时那么紧张了。加上每个女人都有的八卦之心,她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姑,你和姑父不是一直都挺好的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今天实话和你说,其实我和你姑父已经分居两年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国庆的时候看你们还好好的呢,这才几个月……”
“那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费莉萝一下子被姑姑的爆料惊呆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费雯丽苦涩地强笑了一下:“你还记得,小南的爷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么?是什么死因?”
“应该是两年前吧?小南高一下学期的时候。病因么,当时不是说是心脏病脑血栓啥的中风了么。难道和这事儿有什么关系?”费莉萝回忆了一下,这般答道。
费雯丽长叹一声,揉了一下鼻梁被眼镜架子搁得酸胀的部位,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深远的回忆。
“小南小时候,家里有一本注销作废了、但是没被派出所收走的户口本,上面写着小南的名字叫‘朱迪南’,小南的爷爷看到的,一直都是那本。但是实际上,十年前小南就改了跟我姓。
两年半前,小南刚刚考进钱塘二中那阵子,家里人都很高兴,觉得小南光宗耀祖了,老爷子也不例外。通知分班的那天,老爷子瞒着家里人,自己偷偷跑去学校看录取通知书,但是找遍了都没找到孙子的名字,最后只找到了‘费迪南’,然后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中风了。后来虽然抢救拖延,挨了几个月,但终究是没挺过去。从那天起,你姑父就和我分房睡了。这件事情没有对外说,无非是家丑不可外扬罢了。”
费莉萝完全被这一桩八卦爆料吸引了进去,似乎代入了姑姑的悲剧当中,整个人呆呆地,随后跟着抽泣了起来。
都分居两年了,岂不是姑姑才三十七八岁光景的时候,就开始守活寡了么?
“好孩子,姑自己都没哭,你哭啥。”费雯丽倒是因为早就接受了现实,说出来之后反而是异常平静,搂过哭泣的侄女儿,轻抚着侄女的脊背,温言说道,
“这事儿,要说真怪我么?那也是没办法的。毕竟当初咱想着小南好歹还有两个叔叔,他爷爷这一脉的香火没那么紧迫。而你爷爷却只生了你爸一个儿子,你爸又只生了你。咱这一代人都读了书,本也不在乎香火之类封建的事情,可是毕竟我们费家老一辈的人在乎,当初为了你爷爷安心,我才强压着小南他爸给小南改姓的。谁知道最后朱家老爷子仅仅因为恰好是最出息的那个孙子成了别人家的,就想不开了呢?都是天意弄人而已。”
“姑,都是我没用,要是我当初生下来是个男孩儿,就不会逼得你让小南改姓了。都是我害了你啊,我以后一定像对我亲妈那样孝顺你一辈子。”费莉萝抹掉泪水,感慨了一番。
“傻孩子,这种事儿,你有什么错?姑今天和你说这些的目的,只不过是用姑的亲生经历告诉你:咱这种要强又不肯依托男人的女强人,如果不幸找了个本事不如自己的男人,就算一时凑合着过了,长久下去终究是要受伤害的。你可以压住男人一时,却压不住一世。他只要有了借口,觉得自己尊严受辱了,肯定会和你撕破脸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咱当初宁缺毋滥,就等着一个比自己更强的男人,看准了才托付终生。
但是如果咱铁了心宁缺毋滥的话,我们可以选择的面就会比花瓶女人小很多。因为男人都是想找个不如自己的,好让他们宣泄大男子主义,很多男人不在乎女人除了姿色和节操之外的条件,甚至有些男人就是喜欢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最后世道挑剩下来的,都是些‘甲女丁男’。
正因为机会少,所以你自己才要时时刻刻清醒,弄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该怎么处置就果断处置:朋友就是朋友,合作伙伴就是合作伙伴,那种朋友就是那种朋友,千万不能一团烂账含糊着。今天这个字,姑可以为你签了,但是事情,你一定要自己想清楚,千万不要误了自己。”
“姑,我都听你的,绝对不会误了自己。我和那个顾莫杰真没什么,何况都只是谈生意见了一面而已;今天的事情是我太心急了,下次一定公事公办不帮他开后门了。”费莉萝抹干净泪水,郑重地对姑姑这般说。
费雯丽没来由地反而有些失望,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难道是因为侄女儿太像自己、太要强了、上了大学都毫无谈恋爱的意思,所以自己隐隐然有种急着把侄女推出去的潜意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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