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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明日香村中,张牧云想将辛绿漪就在村中安顿下来。只是当她知道自己敬爱的仙师也在野外居住,便坚决也要住在仙师的身畔。
就在明日香樱雪的惊诧目光中,辛绿漪在野樱之丘张牧云的茅庐旁边,结庐住了下来。辛绿漪的到来,给出身高贵的明日香樱雪,带来了绝大的危机感。
本来这和族少女的一缕情愫,若有若无。当少年那般混赖地充当教书先生时,她还总觉得自己一直站在他的对立面。但很多事情,只需要一个契机;对于明日香樱雪心中那缕爱意而言,辛绿漪的到来就是一个契机。否则嘴硬的樱雪,是怎么也不会承认的。
现在,天真烂漫的少女,犹如僧人的顿悟,忽然醍醐灌顶,明晓了自己的心意。而“仙女”对张牧云的依恋,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何况是心有所属的樱雪?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爱情之路,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用大和国的语言来说,为了夺得自己的爱人,已经需要她“一生悬命”。
源自于天照大神的皇族血脉,似乎在这时候觉醒了。明日香樱雪变得坚毅、果敢,并在月光中的樱树下郑重发出了自己的誓言:她要开始行动了!
就在辛绿漪到来的第二天傍晚,少女便邀请张牧云去飞鸟川支流的川床上饮酒。本来张牧云说,带辛绿漪同去,却被少女断然否决。看着她古古怪怪的样子,张牧云满腹狐疑,暗藏警惕地赴约了。
夏日的傍晚,宁静的飞鸟川敷上落日余晖的胭脂霞色。作为京畿南边的大河,飞鸟川在明日香村附近,分蘖出七八条支流。其中最大的一条支流名般若溪,从一段石峡和绿林中穿过,向西延展,一直流入西方的葛城山中。明日香樱雪选定的川床晚宴,便在般若溪上进行。
川床,即在夏日中于溪川之上搭起纳凉席。宾客在上席地而坐,倚着几案,或自斟自饮,或推杯换盏,总之听着身下流水潺潺,或凝思或清谈,十分风雅。说起来这等融入溪野自然的风雅之事,还是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华夏文人兰亭雅叙、曲水流觞的故事,在这里就演变成饱含另一种风情的川床。
而在般若溪畔,又多有参差的岩石,并不高耸,只是低矮如丛,有些还匍匐于地,蔓延如云。从葛城山中流下的高山雨水,经过这些岩石流入般若溪,则一路为石所阻,摇曳跌宕成大大小小的水瀑。这时在溪流上空的川床上饮酌,身下流水潺潺,身旁流瀑摇曳,那种风姿情趣绝非一般的饮宴所具。
当然,这样风雅之事,绝非一般小民可行。但谁叫明日香樱雪出身贵胄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父亲大海人皇弟虽然自己隐居到吉野地方,还出了家,从了道教,但可没准备让自己的女儿受苦。所以,虽然樱雪迫不得已避祸在小小乡村,但是她的一切吃穿用度,可比以前少不了太多。
所以,一旦她察觉到危机,决心行动起来,则在半日之间,就请人在附近最适合支摆川床的般若溪上,迅速搭起一座品质清雅的川床来。
受到明日香樱雪的诚意相邀,张牧云也欣然赴宴。今晚的少女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夏日和服,即他们所说的“浴衣”,整个人青春气息勃发,正是一个典型的东瀛美少女。来到川床上,平日风风火火的少女,变得十分温柔贤惠,她屈膝跪在川床上,待少年在案前盘膝坐下,便膝行向前,殷勤地给张牧云的陶杯中斟满清酒。
按理来说,两人早是熟人,平日也经常斗嘴。但在这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异样:对樱雪来说,换了个心境;对牧云来说,换了个环境。于是两人竟一时无语,只默默地吃着点心、啜着清酒,心不在焉地听着身下的哗哗溪响。
本来,少女已经决定,今晚绝不撒娇,绝不耍蛮,绝不说让先生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当静谧许久之后,不知是否被这样诡异的环境影响,她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
“先生,昨天那个女人,叫你‘主人’呢——你以前不是跟我们说没有娶过妻吗?!”这话一出口,明日香樱雪就后悔了。“我怎么这么控制不住?”一时间樱雪简直想掌自己的嘴。
“哈……”听她如此质问,张牧云倒是哑然失笑,“樱雪,你的学问还是没到家啊。”
“学问?没到家?”
“是啊。‘主人’这个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张牧云端着酒,嘬了一小口,咂了咂,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主人,扶桑语发音‘修津’,虽然和华语的主人字形一样,但含义已经大不相同。我华语中,主人就是做主之人,与仆人、侍从相对。但扶桑语中,主人却是丈夫的意思。”
“噢。”听张牧云这么解释了,明日香樱雪这才恍然大悟。很快她想起刚才自己的话,顿时脸色有些羞红。
心下害羞,但偶尔抬头一看,却见对面的少年正带着一种玩味的笑容看着自己。顿时,少女又控制不住自己,羞恼地脱口而出:“就算这么解释,先生也不是好人!”
当今天皇的侄女,带着娇羞的语调嗔道:“就算找仆人,也要找那种四肢强壮、手脚麻利的健妇,怎么会以貌取人、找这么漂亮的——”刚说到这儿,樱雪忽然停住不语——她现在再次愤恨自己:怎么会说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纵然那女的姣好容貌举世公认、毋庸置疑,也不该自己这时候说啊!
“唉……”少女幽幽地想道,“果然堕入恋爱的女子,会变成傻瓜啊……”
自怨自艾到这里,明日香樱雪忽然娇躯一震,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那个先生的女仆,可不仅仅是脸蛋漂亮、身段妖娆,她还是能在水面如履平地的仙女呢!
霎时之间,少女如丧考妣。她突然发现,和先生的所谓女仆一比,自己竟然毫无是处!高贵的出身现在已经无从谈起,从先生看自己的清澈眼神,恐怕自己的容颜也没有一直自认为的那般美貌;同理可得,自己的身材应该也比不上那仙女婀娜诱惑。难道要拼可爱可怜吗?可从以往先生对自己百般恐吓的教学方式来看,自己的可爱程度到底如何恐怕也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更何况,自己最多练些剑术,论本事更不能和凌波微步的仙女比了。
想到这些,少女一时间万念俱灰。
“为什么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却变得这般绝望呢?”虽然就和喜爱的人对面而坐,中间只隔一张小小的几案,明日香却觉得自己和先生的距离是那般遥远。
无助之时,月上东天。川床上洒下冷白的月光,更添凄清。夏夜的暮色渐浓,光辉点点的萤火虫开始在溪流和丛林边飞舞。看着夜色中明明灭灭、飘飘忽忽的萤火,少女忽然悲从中来,起身在川床上轻步而走,面对渺杳的溪流和幽远的月空,开始轻声地吟哦:
“ものおもへば,
沢の萤も,
わが身より。
あくがれいづる,
たまかとぞ见る……”
张牧云的扶桑语水平今非昔比,顿时便听出少女这首和歌的意味。她悲叹的是:
朝思暮想时,
萤光似吾身。
魂牵梦萦绕,
点点皆吾魂。
这首和歌的水平,张牧云认为,比上回见识过的所谓俳句高手渊猿要高太多了。从少女迷茫的眼神和轻微的吟哦中,他能强烈地感受到少女此时悲叹无助的心情。自己这女学生,是在感叹自己悲伤的灵魂、低微的爱情,就和般若溪边那些卑微飘忽的萤火虫一样。
此时,正是花前月下、溪山流水、流萤点点。在这样的氛围里,面对娇弱可怜、袒露爱意的少女,张牧云最合理的举动就是将她一把揽在怀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古人的名句也这么说吧。
可惜,张牧云并非不知自身是客,无法放纵自己的感情去一晌贪欢。他知道若如此做,必然给这个天真纯洁的少女,留下终身的痛苦。樱雪现在还不知道,最多不过两三天,自己就要走了。
想到这里,看着眼前在夜风中娇怯可怜、等待怜爱的少女,张牧云硬了硬心肠,暗运灵力,在夜晚吹向远方的溪风中,不动声色地隐入了某种讯息。
此后劝少女多吃了两口点心,待时间差不多了,他便霍然起身,对毫不知情的少女躬身一礼:“夜色已深,我们回吧。”
说着话,也不看樱雪的神色,他向川床前面下方的溪流中一招手,说道:“来吧。”
随着他这声召唤,那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就在月光中破水而出,如月下仙子般袅袅而来,在接近川床时翩然飞了上来。
“主人,”辛绿漪合掌屈膝,侧身盈盈福了一福,“碧奴恭送主人返庐。”
“嗯。”张牧云点了点头,转脸对樱雪说道,“我们一起回吧。”
不知所措的少女,机械地点了点头。三人在月下踏上归程,这一路张牧云都没再敢看樱雪的表情。
这一晚,月夜返程时,东瀛少女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这个疑问日后在张牧云心中盘桓了很久,却成了一个永远也不知道答案的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