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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 韩邈自然先去了偏院。也不打搅正在炼丹的甄琼, 只在门口等着。因而等甄琼熄了炉,想要台面操作时,被门口站着的身影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来了?”甄琼的表情都有些控制不住了, 似乎不知是该愤怒还是冷傲,看起来倒像是受了惊吓猫儿。
“听闻家中来了贵客,琼儿怎地突然想起邀人登门了?”韩邈若无其事的含笑问道。
会问的这么直接,正因为韩邈深知甄琼听不懂藏头露尾的暗示,还不如大大方方开口。至于任店之行, 此刻可不好提起, 以免弄巧成拙。
看到那熟悉的笑脸, 甄琼的心顿时乱了拍子, 狠狠咬牙道:“当然是因为能聊得来!”
沈括可比那个姓孙的讨人喜欢!
韩邈脸上笑容不变:“琼儿交友, 我自不会反对。只是怕人刻意亲近, 骗你手头的秘方……”
这若有似无的暗示, 却被甄琼断然否定:“这个不用担心, 沈兄为人赤诚,又对丹道无甚了解,不会如此。”
沈括一看就是学格物的, 对丹道能有什么了解?再说了,他又不是毫无保密意识,炼制皂液、甘油、酒精的偏厢,都没让人进呢。
“哦?这样说来, 琼儿还真是看重那位沈编校。”韩邈大度的笑了笑,“如今市面上银镜奇贵,光一副护目镜,就值不少呢。”
“送他玻璃镜,是为了做研究。这种事,怎能用钱衡量?”甄琼皱了皱眉,反问道。
是啊,研究丹道时,这小道就不把钱当钱花。烧起钱来,简直让人头痛。只是韩邈从没想过,他能把这股“浪费”的劲头,花到别人身上。
笑容微微僵了僵,韩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如此大才,真当好好结交才是。若是沈编校再来,我这个做主人的,也当亲迎才是。”
然而这话,并未引起甄琼半点反应。迎不迎,又跟他有啥关系?
看甄琼这幅模样,韩邈顿时知道这些小手段毫无用处,自自然然转了话题:“昨日是我失约,害琼儿白等。明日请你去樊楼用饭可好?”
樊楼的菜,韩邈记得甄琼还是挺爱吃的,更别说价格还胜任店一筹。然而这十拿九稳的邀请,却换来了一声冷哼。
“大店都是坑钱的,还不如在家里吃红烧肉呢!”甄琼一点都不领情,反倒更生气了。
韩邈:“……”
也不好再接这话题了,韩邈只能道:“琼儿想吃什么,只管说,愚兄无不奉陪。”
看着那张依旧特别诚恳的脸,甄琼沉思了片刻,突然道:“我的月俸和分润,不会少吧?”
“自然不会!”韩邈答的斩钉截铁。
“哦,那就没事了。我还要继续实验呢。”甄琼松了口气,一副“行吧,聊完了”的模样。
韩邈:“……”
怎么跟想象的截然不同啊?韩邈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笑道:“那琼儿早些吃饭歇息,别累着了。”
貌似温文尔雅的叮嘱完,他退出偏院时,面上笑容却淡了许多,对安平吩咐道:“明日看好了,若是那沈括求见,先来报我。”
安平赶忙点头,看着阿郎大步而去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阿郎果真还是有些忌惮那位沈大官人啊。虽然在他看来,那沈大官人跟甄道长颇为相似,都是无甚心机的人,也许不必担忧?
见韩邈走了,甄琼也松了口气。心里滋味,实难形容。看来韩大官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他就更不用担心了缺钱了。其他毛病,也许过段时间就能好了?
揉了揉胸口,甄琼叹了口气,垂头回了丹房。
第二天,刚刚下衙,沈括就兴冲冲的赶到了韩府。昨天得了镜片,他并未立刻上手,而是谨慎的算了一夜,心中才有成竹。今天来,就是找甄琼探讨的,若是可行,就能动手制镜了!
然而出乎意料,来迎的并非那小道,而是个穿着居家燕服的年轻人。
“在下韩邈,正是此家主人。贵客登门,招待不周,吾心着实有愧。”韩邈摆出了一副客套笑容,彬彬有礼道。
“韩官人竟这么年轻?”沈括不由感叹,“能在阊阖门外买这么大的院子,果真是大富之家出身啊!当真让人羡慕。”
哪有一见面就感慨人有钱的?韩邈突然发现,甄琼跟这人投契不是没理由的,当真是一般无二的不会说话。
既然摸到他的脾性,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韩邈笑笑:“小子不过一商贾,哪能比得上沈编校学究天人?”
这马屁果真让沈括喜笑颜开:“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还比不得甄小友。韩官人才是眼光卓绝,能供养甄小友这等奇才,实在是幸事啊!不知小友今日可在?”
一口一个“小友”,叫的如此亲近,若不是韩邈知道沈括已经娶妻生子,说不得要生出什么念头呢。面上表情不变,他笑了笑,亲自带着客人到了偏院。
一见到甄琼,沈括就来了精神,自怀里一摸,掏出了面铜镜:“小友,这透光镜你定要收下!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作价十五贯呢!”
“当真是透光镜?”甄琼也来了兴趣,接过镜子摆弄起来,不多时真在墙上照出了花纹图样,清晰无比,纤毫毕现。
他不由喜道:“几代之前就能有此等技术,实在奇哉!”
区区十五贯的铜镜,居然让甄琼开心的跟得了个新炉似得。韩邈嘴唇微微抿紧,一时倒是不想说话了。
“可不是嘛!”见甄琼喜欢,沈括老怀大慰,捻须笑道,“我见过的三四面同样花纹的镜子,只此一例透光。说不定是制法特殊。”
甄琼把镜子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啧啧两声:“定然用了蚀刻法,光是打磨,未必能有此功效。”
“蚀刻是何法?”沈括有些好奇。
“就是用腐蚀性的液体进行雕琢。说不定是用的硵砂?年代太久,倒不好猜。”甄琼沉吟道。
沈括差点被这话勾去了注意力,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咳了一声:“我昨日思索良久,对于制法有了些念头,小友可要听听?”
又是谈光学啊?甄琼硬着头皮道:“行,行吧。只是我学的真不精,咱们只是探讨一下啊。对了,我让人制了个东西,画图更方便。”
说着,他让安平取来了个木架子,上面挂着块板子,夹着白纸。随手递了一根炭条过去,甄琼解释道:“用此物书写即可。”
那可是炭条,就算包了布,也容易弄脏手,又怎好给客人用?然而沈括毫不在意,拿起炭条随手在纸上画了两道,就点头赞道:“果真便捷,计数也便利,小友真是心思机敏!”
说罢,沈括也不等人催促,就画起了草图。这也是昨日跟甄琼探讨时见到的,他越想越觉便利,须臾就摸透了。如今画来,当真如行云流水一般。
“镜面大小恒定,若想取焦点如此,就须得这么来设镜面……”
“弧度似乎能再大些……”
“不成不成!哪能一蹴而就?不过你说的,也未尝不是法子,若是要试,至少也要这样……”
“竟还能如此?当真想不到啊!那不是也可以这般……”
“小友果真懂我!若有反折,说不定还能……”
“妙哉!不过还有些顾虑……”
韩邈傻傻站在一边,看那板子上不断冒出的炭笔图,已说不出话来。两人探讨的东西,他一句也没听懂,连板子上画的图,都全然不懂。身为商贾,自己怎么说也精通数算吧?怎么到了两人面前,就跟无知小儿一般?
以往甄琼说什么,他还能装模作样褒讲几句,捧得小道开心。可是到了甄琼跟人相谈甚欢的场合,他竟然连如何捧人,都毫无头绪了。
看着那张因兴奋微微泛红的小脸,韩邈的心沉了下来。这可不是米芾那种只会惹人生气的小鬼,而是个能跟甄琼相谈甚欢的朋友。他要如何与人相争?
“若小友也觉不差,那我回去就动手了!”扔下手里炭条,沈括长舒了一口气,只觉畅快无比!
他平生多少见闻、想法,落在旁人耳中,不过是“痴言痴语”。没人听得懂,也没人在乎。然而甄琼不同,不论他说什么,都能迅速接上话,甚至能互相指出疏漏之处。这等酣畅淋漓的感觉,便是在藏尽天下书的昭文馆里,也是寻不到的。因而就算是解决了镜子的方案,他也不愿这么早离去。
想了想,沈括又道:“昨日提起的胆铜法,小友可能让我一观?”
当年他在江西铅山,亲眼见过胆水炼铜的古怪法门,也一直念念不忘。未曾想这小道竟然也知此事,还能说出其中根由,怎能不让他心生好奇?
“小事一桩。”话题终于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了,甄琼立刻来了精神,准备给人显摆。
这时,就听身边传来一声轻咳:“两位既然聊的投契,鄙人便不打搅了。”
韩邈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插了一句。然而望向他的两人,目中皆明晃晃摆着几个字“你怎么还没走?”
面上笑容都快撑不住了,韩邈拱手道别,然而一转身,他的面色就沉了下来。
他比不过沈括。
不是金钱地位,也非容貌才干,只是简简单单的“相知”二字。他永远也无法像沈括一般,了解甄琼所想,知道他那千奇百怪的脑袋里,思索的到底是什么。
而甄琼,不是个一般的小道。韩邈比任何人都清楚,甄琼是被他骗下山的,用钱财和美食作饵,轻易让那小道成为了韩家的供奉。甄琼在乎的,也只是他的钱,不论是丹房还是药料,不论是月俸还是分润。
他不在乎。只要能把那小道笼在身边,他不在乎多花些钱财,有求必应,细心呵护。他也自信,没人能比自己对那小道更好,让他自由自在过的快活。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甄琼已经不缺钱了。他有丹房,有月俸,有存在账上,怎花也花不完的钱财。他本就不是个痴迷享乐之人,有钱也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炼丹,追求自己的大道。吃的好些差些,穿的冷些暖些,对他而言真有区别吗?
若没有外物能打动他,唯一在乎的,可不就是志同道合的知己了?而那个“知己”,不是他,是沈括。
平生第一次,韩邈生出了沉重的挫败感。难怪之前甄琼要专门问一声,月俸和分润会不会变。而他当时,竟然没听出这话里的端倪!
直到现在,韩邈仍有自信,能让甄琼一直留在韩家,牢牢守住白糖和香水的方子。只是这些,对他而言,已不够了。他想要的更多,想要那小道对他笑,不由自主的脸红,目光漂移,却偷偷落在自己身上。可现如今,他比那有妻有子,年近四旬的沈括,都不如了。
岂能如此!
“韩大,莫不是有人找上门了?”
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传入了耳中。韩邈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回了主院,正巧和孙庞民碰上。
“不是。”韩邈淡淡道。
“啊?不是你摆着个死人脸做什么?我还以为你那香水铺要垮了呢……”一起长大的兄弟,孙庞民哪能不知韩邈的脾性。这等焦躁外露的神态,可是几百年难遇一次,要是没事,才有鬼了。
韩邈的眉峰跳了跳,反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孙庞民震惊的看着他:“我可是赶了一千多里路,专程给你送信的。你竟这般无情?我才不走呢!要真出事,不是还能帮一把……”
店铺没事,后院倒要有事了。韩邈冷冷道:“我给你订个院子,明日搬出去吧。”
“韩大!我看错你了!”孙庞民扑了过来,想要死缠烂打。
韩邈机敏的一闪:“上厅行首林袅袅作陪,搬还是不搬?”
“搬!”孙庞民脚步的一顿,当机立断道。
嫌弃的瞥了他一眼,韩邈大步走进了房中。在他背后,孙庞民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这小子又犯什么病了?还真让人有些好奇呢。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是要作为梗慢慢写的,但是老有人问,就先说说好啦
沈括这个人吧,原本是没什么功利心的。二十四岁荫补做了官,三十三岁才想起来去考个进士,一考就过。终其一生,始终是个称职且能力超强的实干型官员,而且是民政、财政、军事、水利皆通的全才。
王安石上台后,沈括原本淡薄的处世就变了,处处逢迎,一门心思往上爬不说,还打小报告,在王安石去职后巴结新上任的宰相,黑王安石,连神宗都看不下去了。
而这两个时期,最大的不同,就是沈括原配去世,娶了个续弦。这续娶的妻子,是他的上司兼恩主的爱女,年轻美貌,还特别彪悍,对沈括动辄打骂,胡子都能血淋淋带皮扯下来。一个情商本来就不高的技术性人才,遇上一个特别希望丈夫“有出息”,性格又暴躁的妻子,会出现怎么样的结果呢?
“沈括博物洽闻,贯乎幽深,措诸政事,又极开敏。”“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
沈括是一个才华绝伦的科学家,千百年难遇的全方位通才。而从他对治下百姓和国家领土的态度来看,也绝不是个坏人。但不可否认,他的政治素养极其低劣,情商令人发指,且有严重的慕强心理,这才是他在新旧两党间反复横跳的关键。而他的才能,除了王安石以外,其实也没人重视。若是排除一切干扰因素,他的人生会不会也有所不同呢?
至于苏轼,不捉急,他父亲苏洵不久前才病逝,如今兄弟俩还在家乡守孝。等时间到了,自然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