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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家庭聚会
我踏进教室的时候教授正在发试卷,可是该怎么说呢,同学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几个人还忍不住发出笑声。我心想我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低头往身上一看,果然,身上那件黑色T恤上,胸前印有两个很明显的白色英文单词“FUCKYOU”!
难道是昨晚没睡好,眼花了?出门前我还以为是“THANKYOU”呢,什么眼神啊我,英文也没烂到这个地步吧。老教授扶着眼镜看了看我,轻轻地摇头,催我:“还站着做什么,赶紧进来考试。”我用手中的书本遮住胸前硕大的字母,穿过同学们刺人的目光,找了最后面一排的位置,忐忑不安地坐下去。
测验的时候每次低头看见那两个单词,我就有一种想死的心情。考完试,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老教授突然把我叫住,他在讲台招呼我过去,面色凝重。有同学从身边经过,又看了我胸前的字母,不怀好意地低声发笑。
直到教室里只剩下老教授和我,他才慢悠悠地摘下眼镜,说:“林麒,我和你父亲吃过几次饭,他为人文化素质极好,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几个像他这样正直的人,你们这一代垮喽!文化素养跟不上不怪你们,怪教育没重心,只是每个人都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生存在这世上,未来还靠你们,所以做事需有分寸。就这样吧,回去见着你父亲,代我问好,改天我约他下象棋。”
我穿着印有“FUCKYOU”英文字母的T恤战战兢兢听完老教授的大道理,外人看来一定很讽刺,虽然还是没能化解个一二,但我知道全是该死的T恤惹的。好不容易被放行,出教室后我直接跑到洗手间,把T恤脱下来反着穿,黑色T恤正反面都差不了多少。
天是阴的,乌云厚重,随时要塌下来,又热又闷,心情低落到谷底。在教室楼下取单车时,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戴着口罩,双手插在裤袋里,我刚想难道学校发现禽流感病例了吗?怎么大白天有人戴着医用口罩。可是看他身影和走路的姿势有点熟悉,他越走越近,该死的,是苏烈!
见鬼!越想躲的人越能碰到。我急忙把车推出来,太慌张了,不小心绊倒,然后把旁边一片连着停靠的自行车都弄倒了,哗啦啦的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叫人绝望地倒了一大片。我坐在地上,看着苏烈走到面前,他戴着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俯视我,眼睛里布满杀气,让人不寒而栗。他冷静地看着我以及那一片倒下去的自行车,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我们两个人就那样僵持着,我逃也不是,遁也没处遁,扯着一张笑得很僵的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真希望他得了失忆症。
很久之后,他弯腰把旁边一辆自行车扶起,重新停好。我没有看错,他在帮我扶自行车,难道他真的失忆了?
苏烈回头瞪了我一眼,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自行车扶好,要下雨了。”由于他戴着口罩,说的话有点模糊,不像他的声音,不过我还是听清楚了,马上爬起来,把自行车一辆辆扶起,排好。
我突然意识到,难道他戴着口罩是因为我昨天吻他?难道他还去医院做了消毒?我是病毒还是霉菌啊,他有必要这样吗?这么想着我心里不由得感到生气,看在他帮忙扶自行车的分上,暂时不跟他计较,可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雨点说来就来,噼里啪啦落下,一颗一颗砸到我脸上。
“下雨啦。”我叫着,感觉左脚踝处沉沉的,还很痛,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划到的伤口正在流血,我叫了一声。
苏烈过来查看了一下,皱起眉头,推过我借来的自行车,命令似的说:“上车,我载你去校医室。”
暴雨倾盆,苏烈载着我往校医室的方向用力骑去,抵达校医室时,两人都淋得湿透了。麦莉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在校医室包扎伤口,她在电话里大声嚷嚷:“你是被苏烈绑架了吗?”
我看了旁边的苏烈一眼,浑身湿漉漉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可还是帅得一塌糊涂,口罩也淋湿了,他把口罩摘下来,板着一张脸看校医给我清理伤口。我注意到他上唇有一点红肿,天啊,昨天我都对他做了什么
我对麦莉说:“我……我还在教室,等会儿就回去。”我没跟她说我在校医室,也没说苏烈就在身边,担心她听了之后扛着斧头什么的杀来。
苏烈看我说谎,皱了下眉。我胆战心惊地对他说:“你淋湿了,快回去换身干衣服,我没什么大碍,谢谢你送我来校医室,谢谢了啊。”
苏烈还是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向门口,我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庆幸他没提昨天的事,难道他就这么放过我了?我正在美滋滋地想着,苏烈转身回来,吓了我一跳,他问我:“你确定你能走回寝室?你的脚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绝对没问题的,你快回去吧。”我拍拍胸脯,打发他走。我实在不能面对他,因为总想起昨天吻他的情景,双眼不自觉盯着他完美的嘴唇,不敢想象自己竟然真的吻了他,脸红得发烫。
“喂。”苏烈第二次返回,喊了我一声,冷冷地说,“你后天晚上,和我回家一趟吧,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放过我。
从校医室回到寝室,看到麦莉正站在阳台打电话,她看到浑身湿透的我,和对方挂了电话,拉上窗帘,一边给我找干毛巾一边叨叨说:“猜到你没带雨伞,还真淋到了,上次生病住院还没好几天,你要是再闹出什么病,你爸肯定怪我。”她继而看到我身上反穿的T恤,哈哈大笑说,“我走的时候还担心你会不会穿,没想到你还真的穿了,你个笨蛋。”
“别讲了,丢死人,还被新闻史的教授训话了。你干吗把这衣服放桌子上啊。”我一边换下湿衣服,一边跟麦莉抱怨。
麦莉递来毛巾,给我倒了杯热水,解释:“昨天路边政治系的学生发的,本是他们要穿着这个T恤做行为表演的,也只有政治系的学生才能这么折腾。”
“呀,你的脚怎么回事?”麦莉看到我脚踝包扎过的伤口。
“骑自行车被划到的……”
“我说你呀,没被弄残废就好了,骑什么自行车。”
麦莉一直对上个学期我去考驾照,学车的时候差点把车弄翻的事耿耿于怀。
“苏烈没找你吗?”她问。
我接过麦莉手中的水杯,喝几口热水,身体一瞬间变得暖和,看她对我这么贴心,老实跟她招了说:“是他把我送去校医室的。”
麦莉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别瞒我了,是不是他把你弄伤的?”
“不是不是,真是我自己弄伤的。”我急忙说。
“不是就不是,干吗着急替苏烈辩解呀你。”麦莉走到她从宜家搬回来的梳妆台前,开始对镜梳妆。我知道她晚上要和许征去约会,风雨无阻。她忽然想到什么,从镜子中死死盯着我,问:“007,你不会是喜欢上苏烈了吧?”
我“噗”地喷了一地的水,激动地喊道:“怎么可能!我死也不可能喜欢他那个变态!”
“好啦好啦,知道啦,你冷静点。”她继续化妆,阴阳怪气说,“哦,我差点忘了你的斯宇哥哥。”
麦莉去上课后,我一个人待在寝室里。下午没课,外面还下着雨,虽然雨点已经没有中午那会儿下得大了,但还是能听到雨声,天气变得凉爽宜人,窗帘半拉着,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房子里的温暖在玻璃窗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我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看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这种时候我真是爱死下雨天了,也爱死麦莉在宜家给我买的靠枕。书是麦莉在图书馆借的,当时她以为是讲全球富豪比尔盖茨多么了不起的挣钱事迹,以为是一本励志书籍,买回来后才发现是外国名著,便丢到一边,让我去图书馆的时候帮她还了。除了《红楼梦》,麦莉几乎不看名著,尤其是翻译过来的外国名著,她只看英文版的,看得最多的是一些名字奇葩的野史小说。
俗话说深情即是一桩悲剧,我从盖茨比对黛西的深情悲剧里回过神,发现窗外雨停了,天色拉上夜幕。肚子传来咕噜的抗议声,我准备出门觅食,钟斯宇打电话来,让我陪他去听音乐会。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受宠若惊,问他:“芸珠姐呢?”
“她最近有个画展要准备,抽不出时间,你没空?”
“不,不是,我有空,有空,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去。”
钟斯宇热爱古典音乐,听音乐会这种优雅人士的活动对我来说有点突兀,重要的是能和钟斯宇相处,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陪他去定了。
我兴奋地跳下床,觉得肚子也不饿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句“有情饮水饱”的原因。我打开衣柜后傻眼,除了T恤还是T恤,除了仔裤还是仔裤,听音乐会可不能穿这些,在门口就会被门卫凶残地拦下。麦莉的尺寸我根本穿不下,不是太小就是太短,她那让人眼花缭乱的裙子闪花了我的眼。最后,我在我乱糟糟的衣柜中看到那条上次苏烈买给我的及膝礼服裙子,本想找个时间还给他,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好吧,就借用一次,后天见面还给他。
被自行车刮伤的脚还隐隐作痛,给了我不穿高跟鞋的借口,匡威搭礼服裙勉强算百搭,要不要化点妆呢?我在麦莉布满瓶瓶罐罐的化妆台前,后悔没缠着麦莉学两把刷子,只能随便抓着口红抹了抹嘴巴,糟糕,颜色太艳,不行,还要抹点腮红,糟糕,擦太多……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由于腮红擦太多,看起来像两坨羞涩的红晕,其实更像蟠桃,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没时间管那么多了。
雨已经停了,天气也为我欢欣鼓舞。我到校门口的时候,钟斯宇的车还堵在路上,他在电话里跟我抱歉,让我等一会儿。我太紧张,这算是我和钟斯宇的第一次约会吗?为什么我会紧张得像偷情一样?如果被麦莉知道,她一定笑死我。
为了避过熟人的目光,我找了一个隐蔽一点的位置,站在校门口的一根石柱后,既兴奋又忐忑地等着钟斯宇,等待的过程折磨人,好像凌迟的犯人一样,害怕一秒钟世界改变,发现原来这只是场梦境。
十分钟后,钟斯宇开着一辆本田出现,我终于松了口气确定自己活在现实里。他看到我穿裙子化妆的样子,微微愕然,笑道:“我差点认不出你,不是什么特别高档的地方,你不用打扮成这样也行的。”
我看到钟斯宇穿得很随意,知道自己听错了,原来是去听演唱会。一时间觉得自己打扮成这样很蠢很怂,不过听到是去听演唱会我又打鸡血似的激动起来,跳上钟斯宇的车子催他赶快开车,迟了要挤不进场了。
我们在演唱会上呐喊得酣畅淋漓,钟斯宇拿到的票靠近舞台,有舒服的位置可坐,视野极好,既不用担心被人挤晕,也不用担心被人群的声音淹没而听不到歌声,最重要的是不用担心被人踩扁脚丫,或者熏死在男粉丝的汗臭味里。
汪峰在台上歇斯底里地唱,唱得我热泪盈眶。多年来,我想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听喜欢的歌手演唱会的心愿终得以实现。钟斯宇连听摇滚演唱会也那么斯文,他安静地坐在我旁边,陶醉地听,不时回过头冲我一笑,笑得像希腊神话的神。我在忽闪忽闪的金属色灯光中,扭头去看他,心突然像个蓄水池,眼泪突然就掉落下来,毫无防备。
我大声对台上的歌手喊:“你再也不要去美国了,再也不要离开了。”以此来掩盖内心的慌乱。
钟斯宇伸手过来揉我已经剪短的头发,说:“傻瓜。”现场气氛热烈,声音像潮水一样灌入我的耳朵,他的声音被波浪般的热潮卷走,我听不到,但我知道他说什么。
演唱会结束,灯光亮起,人潮散去,我拖着钟斯宇,让他陪我等,等所有人走了再离开。我说我喜欢狂欢散场后的感觉,其实是想多拖延一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我小学时候也这样犯傻,钟斯宇给我补习数学,他讲了一遍又一遍我还是装作不懂,故意把成绩考得很低,只为让他来给我补习,不过很快他就拆穿了我的心思,威胁如果考得不好就不许见面。好比现在,我们坐在散场后的会场里,荧光棒和纸花撒了一地,保洁人员拿着清洁工具从后面进来,开始从后往前清场。钟斯宇问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望着空荡荡的舞台,有好多话,浓浆一样流淌在心里,但我知道我一句也不能说,于是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说:“下次你一定要带芸珠姐来看,和心爱的人一起看演唱会什么的,最美好了。”
钟斯宇也站起来,只朝我一笑,淡淡地说:“走吧。”
车子驶出会场地下停车场的出口,拐过前门,我把车窗打开,让夜风灌进来,突然在街上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麦莉!她穿着在丽江买的印满大花的民族风长裙,我一眼就认出她,那条举世无双的裙子太招摇太风骚了。我就知道她不会错过这场演唱会,肯定是怕我伤心,瞒着我偷偷来的。本来我还觉得和钟斯宇来看演唱会对她于心有愧,现在嘛,我回去再找她算账。
我正准备让钟斯宇把车子拐过去,顺便把麦莉和许征也一起载回去,等到看清她身边的男生,我五脏纠结了,那人根本不是许征,而且年纪看起来比许征大多了,应该叫作男人。虽然28岁的许征也该被叫作男人,但他的举动太男生,麦莉总骂他幼稚。面对唯唯诺诺的许征,我常常产生一种他是学弟的错觉。
“开慢点,慢点。”我一边指挥开车的钟斯宇,一边把车窗关上,透过车窗看见麦莉和那个男人抱在一起又松开,再抱一起再松开,远远看着像举某种关于爱情的仪式。
我脑袋里乱糟糟的,想到老实巴交的许征,心一下子沉下去。麦莉有她的秘密。
“怎么了?”钟斯宇问我,笑得暖暖的。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没事,没什么,我认错人了,我们走吧。”
我打心里希望自己真的认错人。麦莉回寝室时,我正在床上继续看《了不起的盖茨比》,一行字都没看进去。看到她那条大花裙子,好像香气腻死人的一朵巨大食人花把我整个脑袋吞噬,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把书合上塞在枕头下,盖上被子睡觉。
麦莉一边把绾着头发的发簪取下一边说:“哟,明天不是周六吗?你没熬夜看《行尸走肉》真是奇怪了。”
我假装睡着,并发出打呼的声音。麦莉走到我床前,她双手交叉胸前,说:“007,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最受不了你这样,演技烂得要死,又爱演。”
什么都瞒不过麦莉,被戳穿的感觉很糟糕,我把被子掀开,坐起来,看着麦莉,欲言又止。我该怎么开口?难道我要问她,是不是劈腿了?天知道我最恨劈腿的人。
“你吃错药啦?”麦莉看我憋着脸不说话,问道。她转身去卸妆,我看着她的背影,好像犯错的人是我。
“麦莉,今天的演唱会,你去看了是吗?”
“嗯。”
“和许征去的是吗?”
“嗯。”
“你骗人。”
麦莉停下手中动作,回身看我,她缓缓垂下睫毛,只是两秒钟的事,两秒钟后,她仰起脸继续给脸蛋拍爽肤水,好像自动过滤了我的话。
“我都看到了,你跟我说实话好吗?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不喜欢……”
“我就是知道你的性格,才没法和你说实话,否则你听都没听完,准跑去找许木头,先把他弄崩溃。”麦莉没有看我,依然很镇定地说,“那人是上次去丽江认识的,在北京开公司,人还不错,比较聊得来。”
“什么?”我从床上蹦起来,哐当一声撞到床板,痛得怪叫一声,“聊得来你就可以脚踏两条船吗?”
麦莉也站起来,提高声音说:“谁说我脚踏两条船了,除了许木头,我就不能交其他异性普通朋友了?他瞒着我去相亲又算什么?还有,你到底是我的闺蜜还是他的闺蜜,犯得着这么帮他说话?”
“我……我……”我口才笨,吵架根本不是麦莉的对手,一边揉着可能肿包的脑袋,一边气呼呼地说,“交异性朋友非得要穿得花枝招展吗?”
“你连苏烈都亲了,我花枝招展一下又怎么样?”
麦莉骂架向来只抓重点,跟李莫愁的冰魄银针似的,几针命中要害。顿时,整个寝室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好像收音机播着铿铿锵锵的京剧一下子就被按了暂停。我又羞又恼,来不及看自己穿了什么鞋子,拉开门跑出去。
我跑到寝室楼下,才意识到自己穿错了鞋子,一只条纹人字拖,一只哆啦A梦人字拖。口袋里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要打车回家不可能。我看看手机,已将近夜里12点,这么晚,林赞成同志早已睡下,不忍打电话叫他老人家来学校接我,他睡眠质量不好,夜里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我跑出来的时候,宿管阿姨拦着说12点要锁门,出去就不给进门了。我说着气话说我不进了,我要回家。宿管阿姨看着穿着睡衣的我,一个词在她嘴里没蹦出来,我猜得到那个词是什么神经病。
校园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偶尔有一对情侣走过,搂抱着亲亲吻吻,旁若无人,或者是在外面狂欢回来的同学,一群人在校道上放声唱歌,走调走得离谱。12点之后,人们约好似的都遁去,鬼影都没有,和白天的热闹形成了两个极端的世界,好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猫鼬遍布的人形岛屿,我很快将被黑夜吞没。我蹲在大榆树下的椅子上,翻着手机通讯录一个一个找能求救的人。翻到钟斯宇,我停下来,盯着他的名字犹豫了很久,他送我回学校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早已到家休息了吧,怎么能打扰他。
这种时刻显露了一个寝室只住两个人的弊端。与麦莉住两人间的寝室虽说宽敞得很合心意,只是有无法避免的弊处,我们住的是研究生楼,学姐们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在楼道里大喊一声,只有自己的回音回应你。四年里我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串寝室找同院系同学玩闹,如果要去,要从学校北区跑到南区去。白天在大教室上课,每堂课一百几十来号人,上课的时候大家各干各的,下课之后作鸟兽散状,联络感情的机会少之又少。本来我打算就这么默默无闻地度过四年大学生涯,可是一个苏烈就毁了我的心愿。上次的露天舞会,我更是成了“名人”,大家听说我和麦莉住双人间寝室,私下里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名声就这样毁了个彻底。所以,我根本无法打电话给同系认识的女生,大庭广众之下我们还能说上几句话,聊几句天,大半夜的,如果我说要去她那里借宿一晚,人家估计吓得灵魂出窍,求我放过她的清白。
一筹莫展的时候,以为自己要以天为被地为席的时候,身后传来人走路的声音。我回过头,没心脏病也差点被吓出心脏病麦莉用头巾包着刚洗过的头发,穿着她的大丽花丝绸睡裙,举着手机当手电筒,像自由女神也像包租婆一样站在那里。
“妈呀,吓死我了。”
“不吓你你都不知道清醒,我说你去哪了呢,跑来这里发呆,快点回去睡觉,12点到两点是美容觉时间,老娘时间不多了。亏我骗宿管阿姨说手机掉下楼了,让她开门给我出来捡,那婆娘只给我五分钟,快点。”
麦莉很冷静,她说她美容觉时间不多了说得好像她时日不多了一样,我忍不住就笑了,跟在她后面,好像犯错离家出走的小孩跟在找来的家长身后,事实上,麦莉总给我带来一种家人般的安全感,虽然她有时候刻薄又凶残。
“麦莉,我……”
“好啦,你什么都别说,记住,我麦莉就算骗你,也绝不会害你。”她说。以我的智商,实在听不出骗和伤害的直接区别,就好像一个人对我说她讨厌甜食但很爱巧克力一样。
关于这件事我决定不再问,麦莉做事一向有分寸,其实我应该一开始就相信她,也不用这么折腾我自己了。我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最好不要遇到许征,否则肯定会露馅儿,表情会最先出卖我。何况我这边,苏烈一个我已应付不来,自身难保。麦莉倒是什么都没跟我计较,早上她有课我没课的情况还是会给我买早餐,上课时候冒着被教授发现的危险,在我睡过头之前打电话叫我起床去考试。我很难想象,没有麦莉,我该怎么活。
第二天下午传播学课结束,有话剧社的同学在班里发话剧社新剧的演出票。我突然想起要和苏烈回家的事,想着苏烈那么忙,可能忘了这事儿,一定是忘了,我也假装忘掉,能躲一天是一天。
为不引人注目,我往教室后面走,猫着腰的我在教室后门撞到一个人,抬起头,看见苏烈戴着口罩,死死地盯着我。
“怎么,想逃啊?”他说。
我一边捶着背一边直起腰,打哈哈地说:“不知怎么搞的,最近腰疼。你们今天演什么话剧,能不能给我张票,让我去瞻仰一下,提高文化修养。”
苏烈哼了一声,帅气地倚在门框上说:“你脑袋里装石头了吗?我那天说的话,你忘了?还有,你在音乐厅对我做的肮脏事……”
我一听心脏都要蹦出来了,慌忙打断他:“没忘没忘,我怎么敢忘,我答应你的第二件事,陪你回家吃饭嘛!”这鸿门宴是怎么也躲不掉了。我跟在苏烈身后走下楼,杨朵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提着画板,插到苏烈身边,问他昨天怎么没去上国画课。她说话时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直下三千尺,问:“你怎么在这里?”好像我是块被苏烈不注意踩到的口香糖,在这里很碍她的事。
我没回答,杨朵薇也没理我,她和苏烈亲密地并排走,一个劲儿问他国画课考试的情况。我拖着步子跟在他们后面,看着杨朵薇的长裙飘飘,闻到她身上散发的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名贵香水味,觉得眼前两个人的背影很般配。苏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杨朵薇说着话,几乎都是杨朵薇问他答,很冷淡。有几个瞬间,我很想趁他们不注意逃掉,但每当我冒出想逃的想法,苏烈就会回过头来,确认我还跟在后面,好像他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
一直走到教学楼外的停车坪,杨朵薇问苏烈:“你今天开车了吗?要不要坐我的车,我载你回去。”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一辆红色的宝马车旁。
苏烈指了指我说:“我跟她一起走。”
杨朵薇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我和苏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直到苏烈把我拉到停车坪对面他的跑车上,直到苏烈载着我绝尘而去,杨朵薇还站在那里有如女烈士的雕像一般。
车子驶出校门,我担心杨朵薇会不会一时想不开,问苏烈:“她没问题吧?”
苏烈嗤了一声:“她?你说杨朵薇?她怎么可能有问题,她比你想象中的强大多了,就像圣母玛利亚。”我想不通他怎么会用圣母玛利亚来形容杨朵薇,就像用非洲的鸵鸟来形容家养的土鸡一样,跨地域跨物种。
“那个,可以问你个问题吗?”车子开了一段时间,我生怕苏烈会提起那天强吻他的事,想着不管怎么样也得找点话题聊。当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跟他正经八百地聊天,我很难想象那种场面,好比方舟子和韩寒手拉手话家常。
“可以。”苏烈出乎意料地答道。我一时没从被拒绝的各种想象里回过神,又听他不耐烦地说,“你要问什么?”
“哦,杨朵薇不是你女朋友吗?你怎么对她那么冷淡,她看起来好像很喜欢你。”
苏烈看也不看我,戴着口罩的精致侧脸像半开封的古董瓷器一样,冷冷的看不出什么表情,说话好像不是从嘴巴里传出来而是像机器人从后脑勺传出来一样。他说:“首先,她不是我女朋友而是我前女友,我们只交往了一个月;其次,我一直都那么对她,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分手的时候也很平和;最后,她喜欢我是她的事,你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全校喜欢我的女生那么多,每个你都要管的话,我怕你劳累到得白血病死掉。”
“切,谁要管你,只是觉得你这样对女生很不公平,随随便便玩弄女孩子的真心又不是什么好事,我是为你的名声考虑……”
“慢着,林麒。”他打断我,“我们两个的关系有好到要你为我操心的地步吗?别忘了,你现在也是被我指使的对象之一,你不担心自己反而担心别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从他嘴里冷静地说出“指使”一词,有种让人扑上去撕了他嘴的冲动。我气得把头扭到车窗一边,暗暗发誓一定会逃离他的魔爪。听到他哼了一声,自说自话:“真心?可笑。”
两个人再也不说一句话,沉默得像死了的蛤蜊紧闭着嘴巴。
车子没多久便驶入豪宅区,沿路是参天巨树,枝叶茂密,天空只在中间露出细细的缝,像几条线交缠着悬在用树叶筑成的温室大棚顶上。车子越往里开,环境越幽静,除了参天巨树,路旁还种着开着粉白色花朵的灌木,路上干净得一片叶子也看不见,远处是高尔夫球场和贝壳形状的人工湖,映着傍晚的金色夕阳,好像染色的美丽丝绸铺展开去。这种风景,就算是蹩脚的摄影师来到这里,也能拍出好照片登上《国家地理》杂志。
怎么说我在这个城市也生活了二十一年,见过不少世面,看见这种地方还是吓了一跳,感叹有钱人的级别还真是不一样。
我去过麦莉家,她妈妈对房子装修有几乎走火入魔的奢侈崇拜,任何看在眼里的物件都能看出价钱,什么窗帘壁纸,一看就是进口级别,像走入奢侈品店。所以麦莉特别讨厌带人回家,她说感觉她像个带人去购物的导购小姐一样。钟斯宇家的黄金地段别墅,依山傍水,房子里古董架上的古董沉默地显示着家里主人的品位,我以为那已经算是富豪级别,麦莉家顶多算是某某畅销书作者级别的暴发户。可是当我去到苏烈家,知道他家拥有一条属于自己家的道路和高尔夫球场以及恒温水池和法式花园时,我才知道这世上没有最富,只有更富。
我站在那栋像是从法国小岛空运来的城堡一样的豪宅前,又惊又叹,忍不住问苏烈:“你家开酒店吗?”他淡淡地说:“不是酒店。”很不以为意。我跟着他踏上一段通往豪宅的草坪,细嫩得像是毛毯一样的草坪,生怕踩重了。草坪一边用巨大的鹅卵石铺成一条小岔道,通往养着天鹅的人工湖,很久之后看地理杂志才知道我踩过的石头是从新疆额尔齐斯河人工挖来的。
门口站着一个穿西装制服的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来迎接我们,我在后面很没出息地小声问苏烈:“你爸?”
“管家。”他淡淡答道。我又吓了一跳。
夕阳沉在山腰上,把天空照得好像披了一层紫金外衣般妖娆。我跟在苏烈身后,走进那栋让我一阵头晕目眩的豪宅,穿过铺着柔软地毯的原石地板,像参观博物馆一样仰望巨大的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罗马柱子,有种置身在巴黎圣母院的感觉。屋子里的布置颇具皇家风格,好像里面住了一位老伯爵似的,大厅宽敞得可以代替春晚会场,高悬顶上的巨大水晶灯,看一眼都叫人闪花眼。我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赞叹,这简直是现实版的唐顿庄园。
管家跟在苏烈后面,跟他报告:“公子,老太爷在书房休息,他说晚饭之前别打扰他。”
苏烈停下脚步,往左边门开了一条缝的书房望去,问:“他是不是又在看那些老照片?”
管家点点头。我听一个大老爷们儿叫苏烈“公子”已经惊掉下巴,立刻给自己脑袋来了一掌,确认自己没有做梦。都iPhone5的时代了,还有这股子封建余孽。我边愤愤不平边用手机拍照,想作为证据让麦莉看看造物者多么不公平。没想到才拍了一张,管家马上上来制止我。
“小姐,对不起,不能拍照。”高大的中年男人一脸严肃地说。
什么?不能拍照?这里是大英博物馆还是卢浮宫啊?苏烈回过头,歪着嘴对我说:“你还是把照片删了吧,你知道这座房子周围有多少保镖吗?”他伸出一只手掌。
“五个?”我脱口问。还有保镖,真是了不起。
“五十个,全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有没有这么夸张,是国家秘密基地还是金库啊?看到苏烈嘴角嘲弄的笑容后,我知道他只是在唬我而已。也许有钱人都特别看重隐私,现在网络人肉搜索太强大,随便发一张照片都能被扒出祖宗八代。苏烈家这种级别,也许天涯上早有人开帖刷屏了,标题类似“来八一八我那神秘邻居的私人高尔夫球场”。
我不情不愿地在管家的注视下把手机里的相片删了。接二连三地遭到贫富差距刺激后,我终于明白苏烈为什么一定要叫我跟他回家,没有比这种不露痕迹的炫富更打击人了。我好像黛玉初进贾府,小心谨慎地走路,不同的是黛玉心细如针,我粗手大脚,害怕一个不小心磕坏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恨不得自己前后左右都长出眼睛,或像《怪兽电力公司》的大眼仔一样有一只大眼睛。
“明叔,我妈今晚的会议取消没?”苏烈停下问管家。
“是的公子,夫人特地为今天的晚宴取消了会议。”
苏烈停了管家报告后轻轻哼了一声,虽然很细微,但我还是听到了。
“芸珠什么时候到?”他又问。
“芸珠小姐说画廊里还有事,她尽量在晚宴前回来。”
我记得麦莉和我说过,周芸珠是苏烈父母收养的养女,按理说苏烈应该叫她姐姐,可是他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可想而知他有多不愿承认周芸珠“姐姐”的身份。“晚宴”两个字从管家先生口里说出来,含金量都不一样了,显得特别高端大气上档次。换作我嘴里说出来,我要去参加某某晚宴,顶多是去参加我爸单位的年终晚会,站着和大妈们抢食分量少得不能再少的自助寿司。
苏烈站在扶梯边,指着我对明叔说:“你叫几个女佣带她去更衣室,找件适合她的晚宴服,给她打扮一下,尽量……”他停顿一下,想着什么词汇,“尽量让她看起来像女的。”说完便走上楼去。
“喂,什么叫尽量像女的啊?我本来就是女的好不好?”我站在下面,朝他喊道,对他的背影投去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
“请跟我来。”明叔说。他带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房子大得像迷宫,不一会儿我就转得晕头转向,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穿着佣人装的女人把我带进一间香气扑鼻的房间。改造的过程对我来说就像做乱七八糟的梦一样,醒来全忘了,依稀记得自己被几个人围着,不停地往我身上套衣服,往脸上抹胭脂水粉,直到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像个《西游记》里的妖精一样,我从椅子上直接吓得蹦起来。
镜子里的那还是我吗?一件白色裸肩拖地长裙,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大波浪卷发,不伦不类地戴在头上,看起来像患有公主病的巨人。我对几个围着我不停“施魔法”的女佣说:“别别别,你们快把我变回来,我喘不过气。”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女佣们为难的表情下把假发扯下来。几个人追着我在房子里玩猫鼠游戏。
见我十分不配合,有人叫来了管家明叔。明叔像定海神针似的,往门口一站整间屋子都静下了。他笑得很官方,对几个女佣说:“让客人小姐挑自己满意的,不要为难她。”
我听见明叔那么说,投去感激的目光。我知道我今天到这里就是被折磨来的,早有心理准备,转念一想,如果我随便挑自己适合的穿,也许苏烈更不会放过我,想象不出他又会出什么难题给我,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倒不如就顺了苏烈的意思,长痛不如短痛。
我重新戴上假发套,穿着高级定制的拖地长裙,戴着一条亮瞎眼的项链,由于裙子紧裹臀部,导致我走路时同手同脚,女佣们都在笑。老实说,苏烈家里的衣服品位不差,不难看,就是穿在我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用麦莉的话说,我穿西装都比穿礼服裙来得引人注目,谁让我是有着一颗爷们儿心的“叔女”。
“叔女”定律之一: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明叔看到我重新穿戴整齐站在他面前,露出程式化的绅士笑容,说:“夫人已经回来了,芸珠小姐和她的朋友也快到了,少爷让您去大厅等候,他一会儿下来。”
我被人带去大厅,像根筷子一样杵在开放式的接待室里,看到外面有条美丽的长廊,里面种着美丽的盆栽,地灯照亮边沿,顶上的白色灯光散发着毛茸茸的光晕。整个巨大的花园在眼前铺展开去,在一盏盏地灯中,一草一木皆如梦如幻。我往长廊走去,一直走到长廊尽头,望着童话中才有的景色出神,神游太空。
几分钟后,看到芸珠和钟斯宇说说笑笑从花园草坪道上走过来时,我彻底石化。
钟斯宇和芸珠亲密地牵着手,小声地交谈,芸珠不时发出轻快的笑声,他们像居住在花园王国里的花仙子和花皇子,突然化为人出现。他们看到改头换面的我站在长亭形状的接待室里,却没有马上认出我,只是微微地把眼神往我这边瞥了一眼,又继续谈笑,往大厅的方向走。
他们从我身边轻快地走过时,我的眼泪在眼中打转,僵硬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个白痴,那一刻真是恨死自己了。我望着他们般配的背影,心里被浇了一股浓稠的忧愁。
快进大厅时,钟斯宇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往我的方向看。
“怎么了?”芸珠也停下问他。
钟斯宇松开芸珠的手,朝我走来:“林麒?”
糟了糟了,我慌忙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使劲儿恢复心平气和,太丢脸了,我不能这样见钟斯宇,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他该怎么想我?我该怎么办?
“林麒,你怎么在这里?”钟斯宇的声音已经距离我很近很近。我穿着一身累赘的长裙,逃也没法逃,只能转过身去,僵硬地朝他笑。他和芸珠一瞬间都看愣了。
还是芸珠反应快,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呀,阿烈说今天要带朋友回来吃饭,原来是你呀,这么一打扮起来,真漂亮,我都嫉妒了,是不是,斯宇?”她边说边回过头去问站在那里有点神游的钟斯宇。被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称赞漂亮,我脸烧得像茶炉子。
钟斯宇没什么反应,眼睛里有疑问,但他制止自己开口问的冲动,只是微微笑着表示赞同芸珠的话。他眼神里的一丝冷漠,刺痛了我。
有时候浮于表面的微笑比面无表情的冷漠更伤人。
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对钟斯宇解释,刚要开口,明叔从房子里走出来,提醒晚宴二十分钟后开始。我闷闷不乐地跟着他们走在后面,望着钟斯宇的背影有苦难言。
房子有一扇窗户边站了个人,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苏烈已经换了礼服下来,像个冷傲的贵族也像个吸血鬼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在大厅里,气氛冷得像冰河世纪。他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往芸珠身上移,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嘴角微微扬了扬,带着一丝“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的嘲弄。我没心情理他,整个人垂头丧气地跟在钟斯宇后面。
芸珠换了一套黑色的长礼服,她穿起来就像缪斯女神一样。入座前她拉过我说:“只要妈妈在家吃饭,都会按照晚宴的形式布置,所有人都必须穿得很正式,这是这个家的传统,有让你不习惯的地方,还请你见谅。”听芸珠亲口叫苏烈妈妈为妈妈,我想苏烈听到一定不舒服。
入席时见到苏烈的母亲,简直是女版苏烈,看不出具体年龄,但真是个美人,保养得极好,人苍白纤瘦,穿一件黑色半袖高级定制裙子,头发盘一个精致的发髻在后面,除了脖子上颗颗均匀的珍珠项链,没有多余的首饰,手上也没有任何戒指。入席之后她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看也没看旁人一眼。倒是苏烈的爷爷,明叔称为老太爷的老头,城堡的主人,他坐在我旁边,朝我眨了下眼睛,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只好朝他傻笑。吃饭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说话,我突然很怀念学校食堂,怀念和麦莉一边吃饭一边八卦的时光。这栋房子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待一秒就像一年似的漫长,把人洗脑变得迟钝古老,好像待在18、19世纪的欧洲似的。
很有气势的老头第一个开口,看着我笑眯眯地说:“阿烈从没带人回家过,你是第一个。”
苏烈就坐在我对面,我尴尬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看我,面瘫脸移到别处去。苏烈妈妈拿着水杯喝一口清水,抬头往我这边瞧了一眼,冷笑一声:“他换朋友倒是很勤快。”
我知道她肯定误会了,从不带人回家的儿子平白无故带个女孩回家吃饭,她一定会误会。像这种情况,没准儿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私下里找人调查我,翻出我祖宗八代三姑六婆,想到这里就觉得毛骨悚然。
“省省吧你,二十一年里你出现在我身边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天,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交什么朋友。”苏烈刀锋一样的话语切开冷淡的气氛,有种火上浇油的趋势。
他妈一张脸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不是打肉毒杆菌打多了,远看着没一丝人情味。她抿一口红酒,看着苏烈说:“你是我生的,我当然有资格。”声音并没有多缓和。
苏烈冷笑:“你除了生下我,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我甚至为了陪你吃饭推掉一个上千万美元的商业会谈,飞好几个小时回来,你还想我做到什么地步?”他妈也不给他好脸色。
推掉一个千万美元的商业会谈只为回家吃一顿家常便饭?我吞了吞口水心想有钱人就是矫情。那什么飞去伦敦喂鸽子,去阿拉斯加钓鲑鱼的都弱爆了。
“我求你了吗?要不是明叔连续一周给你发邮件,你根本不会记得我生日。”苏烈不甘示弱。原来今天是他生日。
“阿烈。”芸珠在旁边制止战况进一步展开,似乎一点儿用也没有。苏烈妈放下杯子,威严地道:“你不可以这么和我说话,你在这房子里待一天,你就归我管一天,你就不能这么和我说话,也没本事这么和我说话。”
苏烈还想反击,芸珠从旁边拉住他。火药味瞬间蔓延至整个餐室。我像看八点档的狗血电视剧一样看傻了,原来我和麦莉总黑现在的编剧太胡扯是多没有根据的事啊。
“给我坐下。”老头儿说话了,声音不温不火的,却相当有威慑力,“当着客人的面,谁都不准给我胡来。”他看向我,和蔼地笑,“没事,继续用餐。”
我有点蒙,扭头望向钟斯宇,他虽然坐在我的左边,但由于餐桌太长,我们之间还隔着一点距离,他朝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芸珠坐在钟斯宇对面,也就是苏烈的右边,她也朝我淡淡地一笑,大概是想化解苏烈母子造成的尴尬。
餐桌上源源不断送上精致丰盛的食物,我的肚子明明很饿,但是由于太紧张,竟一点胃口也没有,不吃又过意不去,也根本不管眼前放的是什么食物,吃了几口后开始觉得肚子不舒服,一团乱气在肚子里作怪。钟斯宇看出我的不适,小声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刚想开口,一个饱嗝从丹田蹿上来,一直滚到喉咙,控制不住,“嗝”的一声,餐桌上的人包括在旁边传菜倒酒的佣人,全部惊恐地瞪着我。我竟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打嗝!
接下来,一发不可收拾,一个,两个,三个,一连串的嗝从我的嘴里冒出,我捂着嘴巴却控制不住身体,痛苦地望着众人,指着眼前貌似有土豆的浓汤,说:“我……嗝……吃土豆……嗝……会打嗝……嗝嗝……”
“快喝点水。”钟斯宇第一时间从旁边递水给我。我捧着杯子喝了一大口,又一阵呃逆,满口的水全喷到坐在对面的苏烈脸上。顿时其他人安静下来,只有我不间断地发出有规律的打嗝声。在场的人反应如下:
苏烈妈妈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僵得像块铁饼。
“哈哈。”坐在主位的老头大笑两声。
芸珠忍俊不禁,想笑又没法大笑。
钟斯宇一边给我轻轻拍着背,一边擦他额头的汗。
苏烈呢?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皱,脸上满是水痕或是我的口水。我怕他一睁开眼睛,眼里会飞出无数把利剑,不敢看他。由于打嗝排山倒海,没有停歇的意思,根据过去的犯病经历,至少要持续半个小时。我向苏烈投去了请求他放过我的目光,他根本没有看我,摔了餐巾站起来洗脸换衣裳去了,一张脸乌云密布,随时都能挤出闪电来。
钟斯宇提出送我回去,好好的晚宴就这样被我毁了,还是在苏烈生日这天。唉,我一定会成为苏烈家客人榜上的黑名单。我一边打着嗝一边不住地抱歉:“对……嗝……对不起,嗝……”
苏烈妈妈十分淡定,吩咐佣人重新布置餐桌,一个佣人拿手机给她,她接听后也没有打招呼,站起来离开餐室再也没回来,不一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缓了一阵子还是没能制止嗝声。苏烈的爷爷笑呵呵地对我说:“不,不应该是你道歉,我们作为主人,没有了解客人的情况,造成客人的不适,应该是我们道歉。改天我让阿烈给你赔礼道歉。”
我慌忙摆手:“不用……嗝……不用道歉……”
今天在苏烈家人尤其是芸珠面前,把苏烈弄成这样狼狈,没参观过他家豪宅以前,我抱着一种能躲就躲的心态应付他,参观了他家之后,我只能说,我没被苏烈雇个杀手无声无息地弄死已经是很幸运的事,让他给我赔礼道歉还不如直接把我绑到火箭上发射到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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