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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归太上皇牛獎火散发出热气,也散发出淡淡的臭味,十个牛粪火盆给也先的银顶宝帐平添了几许春意。也先虽说不是可汗,不是皇帝,但也有他的享受方法。牛羊肉在他面前是管够的,低度的马奶酒,使他的酒量大得惊人。瓦剌各部也不乏美女,选来十个,穿得薄薄露出所有能露的部位,赤足在毛毡上轻歌曼舞,也足以令他赏心悦目。甜美的歌声在他的耳边缭绕,像一股股轻风飘来飘去:
草原是绒毡,丝被有蓝天。
男人是青山,姑娘躺身边。
一支潍翎箭,射落两只雁。
妹妹与哥哥,不分是永远。
这首瓦剌小曲优美动听,也先百听不厌。今天他发誓要听上八遍十遍,可是匆匆进帐的乃达,把他的享受打断了:“禀太师,袁彬求见。”
也先以为是金宝已经取回,挥手将舞女们赶下:“让袁彬即刻进见。”
袁彬只身一人入帐:“拜见太师。”
“金宝现在何处?”
“禀太师,小人陪喜宁正使,刚刚到了宣府,还没前往北京,那喜宁就给明军都指挥抓起来。”
“喜宁被抓了?”也先的酒也醒了一半,“他是我瓦剌的正使啊,明军怎能不懂规矩。”
“可明军就是把他抓了。”
“为什么没把你也抓起来?”
“都指挥说他们抓的是汉奸,让我回来给太师报信。”
“我明白了。”也先站起身,“这是你和朱祁镇同谋设下圈套,说什么取珍宝,实则是想除掉喜宁。”也先总算明白了,怒吼一声,“来呀,把这个袁彬给我戴上脚枷。”
两边的护帐卫,呼啦啦上前就把袁彬按倒。伯颜帖木儿刚好进人宝帐,见状问道:“兄长,这是为何?”
“姓袁的小子与朱祁镇合谋,把喜宁送给了明军,枷上他再去抓那个太上皇,把他们一同打入土井。”也先气得脸都发紫。“把他放了,让他回到太上皇那里。”伯颜吩咐护帐卫。
“不能这么便宜他,也不能放过朱祁镇。”也先怒气不息,“这回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哎呀兄长,有大事发生,你痛快放了他,我还有话说。”伯颜上前推开护帐卫,^^袁彬说,“你走吧。”
袁彬有些莫名其妙,心中猜测不透究竟有何大事,他疑虑重重地离开了也先的宝帐。
也先眨巴着眼睛,很有些不满地问:“什么大不了的事?你非得把袁彬放走,还不许去抓朱祁镇。”
“兄长,大局不妙啊。”伯颜说时忧心忡忡,“我刚刚得到消息,脱脱不花派知院阿剌去往北京,已同明国议和,双方要合起手来,对我们开战啦。”
“有这种事?”也先难免吃惊,“如果单单明军,我们不怕他,打不过我们可以在大漠中和他们兜圈子。可是真要脱脱不花他和明军联手,我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还得利用太上皇这张牌,不能对袁彬采取过火的行动,还要设法用太上皇与明国修好。”
“看来我们必须破解脱脱不花与明军的联合,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主动向大明示好。”
“要派人主动去北京,与明朝议和。”
“脱脱不花派的知院,我们如果去的人职位低,很难让明国重视。”也先看看伯颜,“王弟,看来只有你辛苦一趟了。”
“为了我部的生存,辛苦倒在其次,怕的是上赶着不是买卖,明国的皇帝大臣巳同脱脱不花议和,况且他又是正牌的可汗,明国不接待我们也是有可能的。”伯颜不无担心。
“王弟,明国君臣应该清楚,你是我的胞弟,又是王爷,瓦剌的实力在我们这方,脱脱不花徒有虚名而已。”也先自认为有底,“明国北疆若想安定,没有我们的合作就是空话,他们不会轻视你“舍下这张脸,且去跑一遭,若是碰一鼻子灰,那我就没脸见人了。”伯颜是一种壮怀激烈的感觉。
“我的弟弟,你不要悲观,我们还有一件很好的见面礼,太上皇在我们手中,谈判下来可以答应无条件送回。”
伯颜苦笑一下:“这个,明国皇帝怕是更不买账,显然他根本就没打算让朱祁镇返国。”
“现在预计一切都可能落空,且待到了明国后随机应变就是。”也先也心中没底了。
经过艰苦的旅程,伯颜终于到了北京。在馆驿下榻后,他向礼部投文,等待着景泰帝的接见。
礼部尚书向景泰帝奏报:“万岁,瓦剌使者伯颜到京,主动提出议和,并有国书在身,请万岁安排陛见。”
“以往都是我方派员去瓦剌处议和,他们还都推三阻四,如今怎么主动上门了?这议和是真是假呀?”
“臣以为,瓦剌此番主动议和是真,他们是害怕我大明与脱脱不花联手消灭他们,因而派来也先的胞弟,伯颜帖木儿王爷。”“他是唯恐我们不谈?”
“正是,而今的主动权在我们手中。”礼部尚书又说,“伯颜言称,双方议和达成,愿将太上皇无条件送回。”
景泰帝闻听此言,脸色立时变得十分难看:“让他在馆驿候旨,待朕得空自会召见他。”
“万岁,臣以为召见伯颜对我大明格外有利,这可令瓦剌双方互相制约,正所谓鹬蚌相争,我方坐收渔人之利。”
景泰帝已没兴趣再听了:“朕已说过,让他在馆驿候旨便是礼部尚书被赶走了,何时召见伯颜,也是不得下文。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伯颜只能在馆驿傻等。七八天以后,伯颜明白这召见是无望了。可是如若空手而归,该如何面对兄长也先,而且要不在大明与脱脱不花之间打进一个楔子,他们双方真要合伙进攻,那自己一方便有覆没的可能。绝不能坐以待毙,还要积极主动寻找出路!
晚饭后,于谦在书房又提起了狼毫,他不只是高官,还是一位勤于写作的诗人,只要得闲,便会有感而发。此刻,他在境况不佳的家中,想到了边关的将士,同情之意油然而生:
萧然一室如僧室,秉烛焚香坐夜阑。
却笑酒甜越帐暖,谁怜漏水铁衣寒。
安知天下无三杰,但愿军中有一韩。
世事关心成感慨,旋移书卷就灯看。
刚刚落笔,于广进房来禀报:“父亲大人,瓦刺的伯颜王爷登门求见。”
“他怎么会来?”于谦打个沉,“请。”
伯颜进房来,拱手一礼:“于大人,唐突造访,尚请见谅。”
“王爷,下官是兵部,你作为瓦剌国使,理应同礼部打交道,怎么找到我的头上?怕我无能为力。”
“于大人,礼部迟迟没有消息,万般无奈,本使才不得不向大人求援。”伯颜言辞恳切,“万望大人伸出援手。”
“王爷此言差矣,”于谦说的是实情,“大明对外交往,皆礼部所辖,兵部无权干预。”
“于大人,我奉太师之命,主动前来修好议和,可贵国皇帝至今不肯召见,我想是他故意推托,意在让我知难而返。可我为两国黎民的和平计,不能一事无成地离开。”
“那我又能做什么呢?”于谦已是露出同情。
“于大人在朝中位高权重,又深谙兵法熟知合纵连横。而今脱脱不花欲借大明之手,夺取瓦剌的全部权力,所谓议和实为利用。而明国北疆欲得安宁,还须我太师也先与贵国和好,这难得机遇不能错过。”
“这个道理,王爷不说,本官亦了然于胸。”于谦不忘敲打一下,“贵部还是兵败北京实力大损,担心我方与可汗联手,方才急切地派王爷出面求和。其实这也是一步好棋。”
“于大人,时势如此,凡大人物皆应审时度势,顺应潮流,对双方有利的事何乐不为呀!”
“故而,本官并未主张对贵部用兵,而是力主派李实出使,却是无果而归,太上皇仍滞留贵邦。”
“我家太师言道,只要和议一成,便会送回太上皇,不要贵国的寸金分文。此言绝无虚妄。”
“王爷登门之意,本官已尽知。待明日早朝,我会同朝中大臣向万岁力谏,力促达成和议。”于谦又提醒道,“万岁派官出使,国书中必然不提太上皇一事。王爷与太师,切莫以此为口实,只管将太上皇送归。本官自会严格履行和议,不向瓦剌出兵。”
“谢于大人玉成,本使在馆驿静候佳音。”伯颜告辞了。
次曰,早朝的奉先殿上,礼部尚书在得到于谦事先的知会后,第一个仗着胆提出:“万岁,瓦剌使者已在馆驿候旨近旬,何时召见,还请万岁示下。”
“朕不是说过,空闲时自会召见。”景泰帝很不耐烦,“朕眼下国事繁忙,不得空闲,他如等不得,当可先行回转。”
“万岁,这只怕使不得。”于谦不待降旨便擅自出班开言。
“于谦,朕还错了不成?”
“万岁,大国之君更当言而有信,若轻易失信于番邦小国,岂不贻笑天下?”于谦劝道,“还当召见才是。”
这番话,令景泰帝无言以对,也没法反驳,只好赌着气同意:“那就叫那个什么伯颜来吧。”
王直出班奏道:“万岁,臣也有本章。”
景泰帝心说,就知道你二人就是一唱一和,说:“准奏。”
“万岁,瓦剌也先主动来使议和,我朝当接受之,使得瓦剌内部互相争斗,这样对我有利,万勿推却。”
景泰帝反问:“我方这不是脚踏两只船了?”
“万岁,对敌要讲策略。此乃以夷制夷之道。”于谦接过话来,“敌之力量消减,北部边防自然无事,我朝边民安居,万岁百姓之福王直接下去不容景泰帝多想:“万岁,等下伯颜议和成功,我国当派一大臣去瓦剌回访,共订和约。”
“不知何人可当此任?”景泰帝其实还未想好。
“李实李大人轻车熟路,不怕吃苦,仍然派他出使如何?”王直与于谦是同一想法。
景泰帝已风闻李实自己出钱给太上皇买吃穿用度之物,心中非常憎恨,还来不及拿他出气呢,怎能还让李实出使?便道:“朕闻此人在太上皇面前口出不逊。似此以下犯上的人,不配再为国使。”
“那就请万岁另选贤能。”王直有些不满。
景泰帝急切间也心中没谱儿:“就着于大人举荐。”
于谦不假思索:“这个人官职不能低于二品,右都御史杨洪杨大人官任从一^品,他为使如何?”
“就是他吧。”景泰帝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便降旨任用了杨洪。
景泰帝在召见了伯颜后,走了例行的形式,之后,召见了新任国使杨洪。此番他从户部国库给杨洪拨了一千两银子,让他给太上皇带些应用物品。景泰帝的意思是,太上皇还要在瓦剌待上一两年再说。而杨洪一出宫门,即被于谦、王直叫住:
“杨大人慢走。”
杨洪与二人见礼:“二位大人有事?”
王直的性格还是直来直去:“没事儿何必在这等你。”
“请二位大人赐教。”
“杨大人,等你也就是要交代一句话,此去瓦剌,一定要把太上皇接回来。”于谦明白无误地说。
“二位大人,”杨洪告知,“万岁在国书中可是只字未提此事。下官还在纳闷,正想向二位请教。”
“这就对了,这才是万岁的行事风格。”于谦微微一笑,“王大人,果然不出你我所料。”
王直见杨洪还有些茫然,便点明了说:“杨大人,万岁是永远不会在国书中提及此事的,李实的国书莫不如此。不过,此番他破例给了你一千两白银,要你为太上皇购买应用物品,是想要太上皇还在瓦剌住上一阵,三年二载都不在话下。”
“这一次,瓦剌为求和,主动提出送还太上皇,所以你一定要接回,”于谦深有感触地说,“不能让太上皇再受苦了。”
“万岁要是怪罪下来,下官可是吃不消啊。”
“杨大人,接回太上皇是人心所向,责任也当然落在了你的肩头。你不能寒了孙太后、钱皇后的心,更不能让百官指责。至于万岁责难,我和王大人一定力保你无事。万岁真要一意孤行,你就背一回黑锅也值得。”于谦拍拍他的肩,“怎么样,能否挑起这副重担。”
“佛语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接回太上皇。”杨洪表明了决心。
半个月后,杨洪来到了也失八秃,此番也先对明使与以往是大不相同。这次他是真正待如上宾,热情款待,临行还有礼物相送。虽然国书上只字未提太上皇之事,也先还是打点好了一切。舒适的车队,丰厚的礼品,高规格的护送,真是竭尽所能。单就伯颜亲自担任护送队伍总领这一点,就足以看出也先的重视。一行人不急不缓渐次到了居庸关外,伯颜不得不同太上皇分手了:“太上皇,前面就是大明地界,我也只能送到此地了,愿你多多保重。”
英宗与他执手相握不忍分开:“朕在瓦剌这段日子,承蒙伯颜王爷多方关照,朕才得以活到今天。这深情厚谊,朕终生难忘,但有机会,定加倍回报。”
伯颜眼中含泪:“只愿双方世代友好,不动刀兵,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边疆永远太平。”
二人依依惜别,英宗进人了居庸关城,还在回头观望,看得出他与伯颜的感情之深。
北京的奉先殿上,关于迎接太上皇的相关事宜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论。景泰帝的脸都气得发青了,他实在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是皇帝,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而在他没有同意的情况下,杨洪竟然把太上皇接回来了。但他又不便公开反对,可说是让他吃了哑巴亏。大臣们一个个无不提议隆重热烈地欢迎太上皇还朝,以此表明对瓦剌作战的彻底胜利。
王直干脆提议:“万岁,让文武百官出城十里接驾,全城百姓夹道,大街黄土铺道洒水,家家焚香……”
景泰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还有完没有,照你的说法这比登基大典都要隆重了。”
“臣以为,太上皇回国本为大事,形式上讲究些毫不为过,其实这是在宣扬万岁的功绩。”
“可你们别忘了,太上皇本人已经传过话来,对他回国的迎接要节俭,不可劳民伤财。”景泰帝用英宗的话来堵大臣的嘴。
孙太后对景泰帝的做法当然不满:“节俭不假,那是太上皇体谅万岁的客气话。迎太上皇还朝,隆重总还是要的。”
“朕以为太上皇的旨意不可违背。”景泰帝还是用英宗的话为自己的做法寻找理由。
于谦觉得人回来是关键,在这形式上纠缠没有意义:“臣想关于形式,由万岁决定便是。”
景泰帝想自己是皇帝,理应决定一切:“派出一车一马,前往居庸关相迎,待到京城,由各部尚书出城相迎。”
孙太后一听就翻了:“这哪像是迎接太上皇返国,分明是在打发叫花子,这太过分了!”
王直跟着谏奏:“万岁,前去居庸关的人员过于寒酸,而到达京城后,尚应再隆重些。”
景泰帝无法与孙太后顶牛儿,但对王直可就不客气了:“这朝中是谁说了算?难道朕还要听你们的不成?”
“皇上也得讲理,当年唐太宗还听魏徵的呢。万岁也应该兼听则明,不要一意孤行。”王直和他顶牛儿了。
于谦见状插嘴说:“臣下当然要听万岁的,不过万岁有时也会稍有含糊。微臣想,太上皇这许久被困瓦剌,还朝毕竟是大喜事,万岁如不出城相迎,怕是说不过去。请万岁自己拿主意。”景泰帝明白不作下让步,孙太后和王直等人面子都过不去,便吐口了:“既是于大人提议,朕便出城迎接太上皇。朕原打算是与太上皇在奉先殿相见,既是出城相迎,就免了金殿相见。”孙太后心说,于谦把皇上出城给争取了,可倒好又把上金殿的仪式取消了,她还有个最为关心的事:“皇上,太上皇归来,让他住在哪处宫殿?”
“这个,”景泰帝故意试探一下众人的态度,“朕已正位临朝,总不能把现下的宫院让出来吧?”
孙太后“哼”了一声,道:“即便让出来也无妨。当年皇上是成王,而今再换回来,哀家看也说得过去。”
于谦首先回应:“万岁何出此言?说什么让出宫院,断无此理。”其实,他这也是把孙太后的想法给顶回去。
王直认为于谦言之有理,如若像孙太后所说,这国家还不又生乱象?他提出一个建议:“臣看皇宮对面的南宫,建筑雄伟,内部豪华,又有个小巧的花园,适合太上皇颐养天年,莫如就把南宫作为太上皇的起居之地。”
景泰帝很少与王直有共同之处,不过这个提议让他感到满意,因为南宫就在皇宫的对面,无论谁去全都看得见。可以说,英宗住此等于就在景泰帝的眼皮子底下,太上皇想搞猫儿腻是不容易了。他立即接茬:“准奏。”
孙太后想要反对也办不到了,只好接受这个既成事实。
数日之后,太上皇的车驾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抵达了北京。景泰帝没带文武百官,只有各部尚书相随,出德胜门迎接。驷马御车在城门前停稳,待太上皇先下了车,景泰帝这才从御车上下来。他扫一眼太上皇,这哪里是当年英姿俊逸的英宗皇帝,满脸的沧桑和疲惫,真是人憔悴没精神,心中也觉酸楚。
而英宗目睹眼前站立的龙冠龙袍的景泰帝,哪里还是当年他加封的成王,分明是自己当年的形象,心中甚觉惨然。而今身份已换,他明白这个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上前一步,首先很不情愿地喊出:“万岁!”
“太上皇。”景泰帝随后迎过去,他的态度是,一定要对方主动,他决不先行一步。
两位皇帝的手,一双兄弟的手,握到了一处。要是在普通平民家庭,这兄弟间的劫后重逢,该演绎出多少人间活剧,是悲喜交加,是喜极而泣,是热情相拥,是忘情问候。而他们之间,全然没有这种常见的表现。
英宗的心情分外复杂,他强忍住泪水:“万岁国事繁忙,还亲身到城外迎接,深表谢意。”
景泰帝的心情更加复杂,这位不希望见到的人,竟然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活下来,竟然在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下生存下来,该是有多么强烈的存活欲望,对自己一定是很大的威胁:“太上皇,你受苦了。”
英宗擦一下眼角噙的泪珠:“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活着回来,没有像徽、钦二帝一样客死异乡,实属万幸。”
景泰帝对这话就多心了:“回来就好,至少可以不再整日以牛羊肉煳口,有白米粥喝了。”
两人这就没话了,他们之间已天然存在隔阂。景泰帝招呼各部尚书:“你们过来见过太上皇。”
六部尚书同时跪倒叩首:“太上皇万岁万万岁!”
英宗想起以往这都是他的臣子,现在却形同路人,含悲忍泪做出相搀的手势:“各位大人请起。”
“谢太上皇。”众人起身,王直就想过去,同太上皇再说;I句话。
景泰帝瞪他一眼:“太上皇,就请上车进城吧。”
英宗也想同王直、于谦叙谈几句,一见景泰帝的脸色,也只好作罢,默默无言地上了御车。^进了皇城之后,景泰帝的御车停在端门外,叫过都指挥纪广:“纪将军,朕有要事差你。”
“末将听旨“命你把守南宫大门,将南宫四外团团围住,任何人不经朕的旨意,一律不得进人南宫。”
“末将遵旨纪广走后,景泰帝又唤道:“转来。”
“万岁,还有何旨意?”
“纪广,假如吏部尚书王直要进南宫见太上皇,你当如何?”“这,王大人是吏部尚书,官髙位显,况且不过是同太上皇见见面叙谈几句,末将怎敢阻挡?”
“你这就是犯了欺君之罪。”景泰帝声色倶厉,“朕得知这一情况,一定将你斩首示众。”
“万岁,这么严重啊。”
“你要切记,朕说的是任何人。”景泰帝又重复一句,“可记下了?”
“末将谨记在心,绝对无误。”纪广信誓旦旦。
英宗的御车到了南宫的大门,他步下车来,推开大门,看到的是他的钱皇后,英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那位风华绝代的年轻皇后吗?面前的女人脸上满是皱纹,失明的一目已塌陷下去,而且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的一条大腿的腿骨已坏。英宗扑上前去,将妻子拥在怀中:“皇后,我们总算活着见面了,让你受苦了。”
“万岁爷,为妻到底把圣上等回来了。”
“不要叫万岁,而今朕已是太上皇,”英宗叹口气,“这样称呼,被人听到会有杀身之祸的。”
“为妻叫不惯太上皇,我就要称陛下为万岁,看谁能把我怎么样。”钱皇后憋得太久了。
“咳,忍吧,就得忍。”英宗老大不情愿,也只得劝慰钱皇后,“没办法,要活下去,就得忍。”
二人相搀着进入内殿,不免说起这一年多的往事。英宗无限感慨:“看起来乱世见忠奸,要不是于谦,朕还说不定何时才能返回故国。”
“哼!别说那个于谦了,事都是坏在他的身上。”
“皇后,此话从何说起?”
“就是于谦他力主成王做皇帝,要不然万岁回来就可以归位。”
“那时他也是为了绝瓦剌要挟之念,朕不是皇帝了,也先再拿我奇货可居,也就失去了作用,这样朕才能回国。”英宗还是理解于谦的良苦用心。
“妾妃看于谦根本就把万岁爷你给抛弃了,他是一心一意要给新皇捧臭脚,一再扬言天下为重君为轻,万民为重君为轻。命令向敌营开炮,不顾你的生死,他是想替朱祁钰除去你这个后患哪。”
“有这种事?”
“这事尽人皆知,不信你可以问问别人。”
“看起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英宗大为感慨,“朕还以为他是个力挽狂澜的大英雄,没有他就没有大明的胜利,原来还是这样一个见异思迁另攀高枝的卑鄙小人。”
“岂止如此。”钱皇后受了这长时间的气,她想一下子都从于谦身上发泄出去,更想要让自己的不光彩变成无奈之举,就不惜给于谦脸上抹黑,“于谦的人品,简直是令人不齿。”
“这又是怎么说?”
“妾妃为了救你早日回国,知道于谦执掌朝中大权,又深得皇帝的宠信,便请他进宫,求他在皇帝面前进言。”钱皇后顿了一下,“你猜他怎么着?”
“他待怎样?”
“竟然提出无理又无耻的要求。”
“他要做甚?”
钱皇后左右看了一眼两边的侍女春花和秋月:“竟然要她二人伴寝,你说他不就是衣冠禽兽吗?!”
“于谦本正人君子,他会做出这种事?”英宗难以置信。
“此事妾妃都羞于启齿,怎还敢谎言欺君?”钱皇后用眼神示意二宫女,“万岁不信可问她二人。”
春花明白主人的用意:“万岁,娘娘所言不差。于谦他自从死了老婆,再没亲近过女人,他是久旷之人如狼似虎。”
秋月见钱皇后瞪她,也就跟着说:“万岁,千真万确,真的如此。”
“你二人是朕身边之人,他也敢打歪主意?在联的心中,他于谦不是这样寡廉鲜耻之人。”
“万岁,于谦后背有一铜钱大小的黑记,是奴婢亲眼所见,万岁不信可以核实。”春花抛出杀手锏。
“世事难以预料,真是想不到于谦表面上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实际上却是个令人不齿的奸人。”英宗不由得不信了。
南宫的院门外,袁彬在门前,与纪广正在争论:“纪将军,我与太上皇在瓦剌处同甘苦共患难,一直是我在他身边,太上皇说过,即便回国后我二人也不分离,我必须进去。”
“你说什么也没用,我是奉旨把守宫门。万岁交代过,任何人不得人内,除非你持有万岁的圣旨。”
“你这人怎么就不开窍,我是太上皇的随从,太上皇离不开我,若是太上皇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袁将军,你别大言不惭了。还太上皇离不开你,那是在瓦刺。”纪广撇撇嘴,“而今回朝有了钱皇后,人家两口子还热乎不够呢,你还跟着瞎掺和啥,识相点滚一边去算了。”
袁彬还想同他争辩,扭头看见孙太后过来,便有了主意,心想自己同孙太后说明原委,随孙太后去见太上皇,如留便还在身边侍候,如不留便自己另寻出路。想来太上皇是不会抛下自己不顾的,他信心十足地向孙太后迎过去。
祸起镀金刀西斜的阳光,把一抹红辉投到南宫的脊瓦上,像是涂上了一层血污。几只觅食的麻雀,无助地东寻寻西觅觅,也找不到可以人腹的食物。这些喻示着它的主人,面临的将是极为可怜的境遇。都指挥纪广捡起一块石子抛上房,麻雀轰的一下炸窝全都飞得七零八落,他得意地拍拍手上的尘土。对于孙太后的到来,他故意视而不见,嘴里哼着小曲,歪头望着头上的天。
袁彬迎上孙太后:“太后,您老人家好精神,是来看太上皇的吧?”
“那是自然。”孙太后在亲随太监阮浪陪伴下慢步而来,“哀家估摸着儿子和儿媳见面话也该说完了。”
“太后,末将陪您一起去。”袁彬恭顺地伴在身旁。
“袁将军,哀家听说你在瓦刺与太上皇相依为命,倒是个有良心的臣子。”孙太后边走边念叨。
“其实都是小人得到太上皇的照顾,要不是太上皇,小人也早就客死异乡了。”袁彬还想说说太上皇用身体为他驱寒之事,巳到大门前与纪广碰头了,也就不再言声了。
孙太后自顾向前行,纪广挺身挡住了去路。阮浪眉头一皱:“好大的胆子,竟敢阻住太后的路。”
纪广嘿嘿一笑:“请问,是向何处去?”
“太后看她的儿子太上皇,这还有错吗?”
“万岁有旨,任何人不得人内。”
“什么,太后看太上皇你还敢拦挡?”阮浪厉声斥责,“我看你是活够了,谁大谁小都不知了!”
“我只知万岁爷最大,也只听万岁爷的。”
孙太后忍不住了,对纪广大声训斥:“你这个狗东西,给我滚开!”
“太后,跟我发火没用,我是奉旨行事。”纪广根本不理睬孙太后,“有本事找万岁要圣旨。”
“真是反了,反天了!小小的御营兵马都指挥,竟然管到哀家身上来了。”孙太后下令,“阮浪,给我打!”
“遵懿旨。”阮浪上前举手就打。
纪广一把抓住阮浪手腕:“阮公公,讲打你不是我的对手,我是带兵的武将,你占不到便宜。”
阮浪回头对孙太后说:“要不然,老奴我找万岁爷请旨去吧“这个万岁,分明是浑了,还下了这样无理的圣旨,看我不找他算这笔账。”孙太后气哼哼回身就走。
纪广认为他取得了胜利,不由得又哼起了小调,并用眼神向袁彬挑衅,那真是分外得意。
袁彬刚想离开,就见于谦与王直二人相伴走来,便又停住脚步,上前打招呼:“二位大人,可是想去看望太上皇?”
“正有此意。”王直回答。
“袁将军看过了?”于谦问道。
袁彬摇摇头:“不让啊。”
“为何?”王直好不理解。
“说是万岁有旨。”
王直不免有气:“这万岁也未免管得太宽了。”他气呼呼直向南宫大门走去,毫不停步就想进入。
纪广挡住了孙太后,别人就更不在乎了:“王大人,留步。”
“怎么,还真阻拦哪。”
“万岁有旨,不许同太上皇见面。”
“圣上也是,他可怕者何来?和太上皇见见面说说话,就能夺走他的皇位吗?”
“跟我发火没用,有本事找万岁爷要圣旨去。”
“我没圣旨,我还偏要进。”王直和纪广在大门前争吵起来。两个人声音越吵越髙。
英宗在房中听见:“宫院门前为何如此吵闹,像是打架^砰0
“奴婢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春花讨好地出去,到了大门前,她推开一道缝,探出半边脸。
于谦见王直与纪广争执不下,也没个结果,便上前劝道:“王大人,算了,不让见咱不见就是。也免得与太上皇相见,惹出许多麻烦。”
“这个纪广,小人得志,好像他有了多大的权力。”王直愤愤地说。
于谦又拉又劝:“王大人,这是万岁爷担心大臣们和太上皇勾结。他既是防备我们,我们又何必惹万岁不高兴,不见太上皇我们也少不了一块肉,见他我们也不能升一级官职,这是何苦呢?”
“我就是看不惯这种狐假虎威的人。”王直在于谦的劝说下,随于谦离开了南宫的院门。
春花回到内殿,绘声绘色地告诉英宗和钱皇后:“是于谦王直和把门的纪广吵起来了。”
“所为何事?”
“王直想要进院看望太上皇’纪广奉万岁旨意不让进。”英宗听后不由得长吁短叹:“万岁何至于防范到如此地步,难道还要把朕隔离不成?”
“王直要进,于谦劝他不要为这看太上皇的事而得罪当今万岁。看太上皇也不能升一官半职,为此惹万岁不高兴不值得,是于谦把王直硬给拉走了。”春花一口气说。
钱皇后似乎找到了佐证:“怎么样,我说于谦这人不地道,你还不愿相信,妾妃之言没错吧。”
“真是想不到,于谦竟是这种人品。”英宗万分感慨。
景泰帝在御书房想看书根本看不下去,心情说不出的烦躁。英宗的归来,成了他地地道道的心病。本来一向温文尔雅的他,现在如同换了一个人,脾气变得相当暴躁,动不动就发火,而且特别多疑。他觉得太上皇随时随地都在明谋对他夺权,疑心使得他坐立不安。
曹吉祥进来禀报:“万岁,徐有贞大人求见。”
景泰帝想起上次这个徐有贞,给他出的主意很合心意,正好自己没有主张,何不向此人讨个主意:“宣。”
徐有贞进来跪拜后:“万岁的气色不太好,好像是有心事在身。”
“你说说看,朕为何事烦恼?”
“臣想,无非是太上皇回朝之事。”
“大胆徐有贞,竟敢妄度圣意,不怕死吗?”
徐有贞心中暗喜,说明自己猜对了:“只要能为万岁分忧解愁,臣便粉身碎骨又何足惜!”
“那你就给朕开个药方吧。”
“万岁,很简单的事,莫不如一了百了。”
“徐大人的意思,朕还参详不透。”
“万岁,如果太上皇这个人不在了,还不就是一了百了?”
“可是,他并无死罪。”
“这有何难,谋逆便是丢命的重罪,是无人可以保他性命的。”徐有贞觉得皇上已对他不回避了,就可以更加靠近了,“太上皇对现状必定不满,找他谋反的事由还不容易。”
景泰帝不觉点点头,又故意斥责道:“徐有贞,你竟然在朕面前胡言乱语,姑念你是无意且不追究,若敢再出此狂言,定杀不赦。”
“臣死罪。”徐有贞明白,他的话被皇上接受了。他还想继续在景泰帝面前取得信任,听到外边人声嘈杂,知道又有人来,便识趣地告退了。
曹吉祥一边往屋里退,一边阻拦:“太后,您这是让奴才砸饭碗哪,奴才得向万岁禀报。”
“哀家不信皇上他敢不让我见。”孙太后说着进人房中,“皇上,你现在架子可太大了。”
“太后驾到,朕有失出迎,万望恕罪。”景泰帝分辩道,“朕不过是对奴才们有个约束,哪敢对您无礼。”
“还辩白呢,”孙太后说时气不打一处来,“哀家堂堂太后,连看儿子的权利都给剥夺了,这还有天理吗?”
“太后,这是从何说起?”景泰帝心中明白,并对纪广的作为暗暗赞赏。
“那南宫是我儿太上皇住处,哀家竟被他挡在门外,口口声声要你的圣旨才肯放行。”孙太后怒斥,“皇上,你未免太霸道了景泰帝假意生气:“这个纪广,他真是浑了,朕要他不要轻易放别人入内,免得影响太上皇的休息。他竟然分不出轻重,太后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能与别人等同吗?真是成何体统。”
“你到底想怎么办,还让不让我看儿子。”孙太后追问。
“怎么会呢,太后看太上皇理所当然,朕怎敢阻挡。”景泰帝像是受委屈的样子,“朕陪你同往如何?”
“你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纪广。”孙太后头前就走。景泰帝亲自去,她的心情好了一些。
到了南宫大门,景泰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大胆的纪广,你真是浑到家了,太后是什么人,你竟敢挡她的凤驾,分明是活够了。”
“末将只知按万岁所说看好大门。”纪广用眼角瞧着景泰帝的表情,“对于太后的身份,确实没有多想。”
“下次再有冲撞,定要打断尔的狗腿!”景泰帝嘴上狠,却没有实际行动,“太后,请人内吧。”
纪广让开,孙太后与阮浪大摇大摆走进。纪广献媚地问一声:“万岁爷可是也一同进入南宫?”
“自作聪明。”景泰帝斥责他一句,吩咐曹吉祥,“你留在南宫,注意太上皇的一举一动。”
“奴才遵旨。”曹吉祥进了南宫,走到内殿门外,见里面孙太后与太上皇正在亲切地交谈,便站在门外侧耳细听。
阮浪发觉有人偷听,便悄声对孙太后知会道:“房门有人。”孙太后轻手轻脚走过去,猛地打开门,曹吉祥来不及躲闪,给撞个正着,闹个大红脸。
孙太后冷冷地问:“曹公公在此听壁脚,是奉万岁的旨意吧?”
曹吉祥万分馗尬:“太后,万岁看太上皇这里缺少人手,让奴才到这侍候太上皇,奴才还没来得及禀告。”
孙太后一听便明白了景泰帝的用意,这是想在太上皇身边安个耳目,立时便拒绝了:“曹公公,你晚来了一步,哀家已将我的亲随太监阮浪留在了太上皇身边,回去告诉皇上,他的美意我们心领了。”
“那,奴才回去。”曹吉祥带有威胁的意味,“这可是万岁爷的圣旨呀,奴才是不敢有违的。”
“叫你走你就走,这是哀家的懿旨。”孙太后狠狠敲他一下,“难道你就敢违抗不成?”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曹吉祥灰溜溜地走了。
孙太后看罢儿子留下阮浪回宫去了,她万万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儿子。阮浪进了南宮,也没再让他出院门。英宗在瓦刺时缺吃少穿,在这也不比瓦刺强多少。堂堂太上皇,住在皇宫中,竟然时常断顿。吃用之物全靠太监送进来,有时忘送,有时是故意不送,闹得英宗常常是吃上顿没下顿。景泰帝的做法是,你太上皇急于归国,我让你生不如死。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钱皇后与春花、秋月做女红,绣些枕顶鞋垫之类,由阮浪央求同行偷偷拿出去换些零用钱,贴补生活。可以说,英宗在南宫的日子,还不如在瓦刺身为阶下囚。
这一天,阮浪又为英宗饶了洗澡水:“太上皇,待老奴扶您烫烫澡,也好神清气爽解解乏。”
英宗甚为感激:“阮公公也已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尽心尽力地照看朕,着实令人过意不去。”
“太上皇切莫如此说,这是太后对老奴的信任,也是老奴分内应尽的义务。只要在太上皇身边一天,老奴都不会让您一时为难。”
二人边洗边谈,洗罢之后,英宗在穿衣时,看到了自己的金绣袋。阮浪要给他挂时,他接过来在手中掂量着:“阮公公,自打流落瓦剌,再到而今,朕手头已没有值钱物件了。这个金绣袋还算拿得出手,朕就送给你做个纪念,也算是朕对你服侍的回报。”
“这万万使不得,”阮浪拒绝,“老奴怎敢夺太上皇心爱之物,服侍太上皇那是老奴应当效劳的。”
“你一定要收下,英宗正色说,“拒绝便是对朕的不恭。”阮浪还是推辞:“太上皇,老奴确实不该收受。”
“不要嫌弃,等朕有了更贵重的礼品,再补给你就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阮浪也就没法再拒绝了:“老奴感激不尽,哪敢嫌弃好坏,只能愧受了。”
南宫还有个太监叫王瑶,他与阮浪交厚,两人常在一起喝个小酒。这日对酌之时,阮浪就把这金绣袋让王瑶看了,说起太上皇是个有情有义之人。王瑶自是羡慕十分,并称自己要是也能得到太上皇的赏赐,给的哪怕是随便一支笔一张纸,也要供奉在家中永久保存。
英宗获悉阮浪还有个朋友,而且有这个愿望,便将一把镀金小刀让阮浪转给王瑶:“你的朋友既然有此愿望,朕这把镀金刀他若不嫌,就送给他为念。”
“万岁,这如何使得?”
“阮公公,你的朋友就是朕的朋友,也非纯金仅仅镀金而已,不值几个钱,拿去吧。”
阮浪也就只好收下了,并在当日转给了王瑶。这礼品令王瑶欣喜万分,他当晚请朋友卢忠聚餐共饮时,不免向好友显摆:
“卢兄,小弟得到一把镀金宝刀,价值连城,堪称稀世之宝。”
“贤弟是如何得到的?”
“是个大人物赠送。”
“何人如此大手笔?”
“说起来,也得吓你一跳。”王瑶格外得意地透露,“是以前的皇帝,现在的太上皇。”
“他,与你也无交往,却赠你如此贵重礼物。”卢忠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这是何意呢?”
“咳,人失势了,我想,无非是交朋友而已。”
“怕没这么简单。”
“太上皇就是这么个人,他喜交友不爱财。”王瑶怕他不信,“他还给了阮浪一个金绣袋呢。”
“依你看,他是在用财宝拉拢人呢还是有什么企图?”卢忠手端着酒都忘记喝了,呆呆地想事。
卢忠是徐有贞手下的书办,他从王瑶处饮酒归来,便对徐有贞提起了此事:“徐大人您说,这太上皇也真是穷途末路了,赏赐拉拢阮浪倒还说得过去,连王瑶都赏,是不是傻啊。”
徐有贞可不这样看,卢忠说者无心,他却是听者有意:“太上皇是在寻找同伙,要不他才不会随意把金宝送给不相干的人。”“小人也是这么想,比如我用着谁了,才给谁送礼呢。”卢忠更加证实自己的判断。
“王瑶请你喝酒,是不是也想拉你人他们的伙啊?”
“这他倒没明说,也许是有此意吧。”
“看来你立功的机会到了。”
“徐大人此话何意?”
“这说明太上皇是有异动企图,我们向万岁举报,定然受到万岁的重视。为万岁排除谋逆的隐患,还不是立大功?”
“是谁谋逆?”
“自然是太上皇连同阮浪、王瑶他们一伙。”徐有贞引话道,“太上皇给王瑶金刀,就是让他相机刺杀当今万岁。”
卢忠害怕了:“这,这可是灭门的大罪呀,他可没这么说,小人可是不敢去举报。”
“这么说,你同他们是合伙人?”徐有贞发出威胁。
“不,不,大人,我可没人他们的伙。”
“那你就检举揭发他们,也好把你自己择清。”
“徐大人,我,不敢见皇上。”
徐有贞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不敢去这不要紧,由我代你前去,只是万岁找你询问时,你如实作证便可。”
“小人遵命。”卢忠他不敢不听。
徐有贞又来到了景泰帝的御书房,景泰帝对这个大臣是想见又不愿见,不见吧又想听听他的主张,见吧又每次都没有好事。放下书本,很不客气地发问:“又来出什么馊主意。”
“万岁,臣得到重要情报,事关万岁的生死,不能不立即进宫禀明。”徐有贞有意把事情说得玄而又玄。
景泰帝没太往心里去:“你在虚张声势。”
“万岁,太上皇是不会甘心在南宫窝一辈子的,他已经收买了刺客,颁赐了金刀,打算择机刺杀万岁爷啊。”
“真的?”景泰帝半信半疑。
“谋逆大事,臣岂敢无中生有。臣手下的书办卢忠,听太监王瑶亲口所说,千真万确,绝无虚妄。”
“卢忠何在?”
“臣料到万岁会找他对证,已带他在宫门候旨。”
“曹吉祥,传卢忠进见。”
不一时,卢忠带到,他叩头时便全身哆哆嗦嗦:“小人给万岁爷叩头,万岁万万岁!”
“卢忠,王瑶要刺杀朕可是实情?”
“万岁,是王瑶亲口对小人言道,太上皇赠他金刀一把,让他待机行事。”卢忠说时全身不住发抖。
“好了,你下去吧。”景泰帝并未多问,他心中在盘算,且无论此事有无水分,巳经牵连到太上皇,就不能放过。
徐有贞在琢磨景泰帝的心理:“万岁,太上皇不除早晚是祸。看他已经谋逆,何不就此除之?”
“难道朕还会想当然把他治罪吗?”景泰帝呼唤一声,“曹吉祥”。
“奴才在。”“命锦衣卫立即将阮浪、王瑶下狱,严刑审讯,得出口供,尽快报朕知晓。”景泰帝一口气传罢口谕。
徐有贞窃喜,因为他的建议被皇上采纳了,说明景泰帝对他已有依赖,他的升迁有望了。
阮浪、王瑶二人真是飞来横祸。太上皇获悉二人之祸是因自己赠物引起,心中分外不安。他便欲向景泰帝说明,可是哪里出得了南宫院门。他写了一封信,想让皇上看到,可是无人传送。还想见到太后,让太后出面救援,可是这消息也无法告知孙太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阮浪王瑶二人在锦衣卫受难。后来,孙太后得知,气呼呼地去找景泰帝评理,但景泰帝巳是铁下心来,想要借此事置太上皇于死地,所以他根本不见孙太后,英宗这才明白事态的严重。
锦衣卫一向是以狠毒著称,对阮浪、王瑶用尽了各种酷刑,直折磨得二人皮开肉绽,骨断筋折,死去活来。要他们承认是太上皇给刀,命二人刺杀万岁,可是尽管这两个人年事已髙,却咬定了牙关,无论如何严刑拷打,就是不肯顺着审问者供出太上皇为主谋。时间一天天拖下去,景泰帝都已心烦了,他决意要让太上皇受一些苦,命曹吉祥传旨叫太上皇去同阮浪对质。
金刀案在朝中已是沸沸扬扬,于谦获悉锦衣卫要传讯太上皇,他横下心来去见景泰帝:“万岁,您一无证据,二无口供,便降旨传讯太上皇,这会让人联想您是借机加害。”
“这有何妨?如果与太上皇无关,锦衣卫审问清楚,就还给他一个清白,无事了就可回他的南宫。”
“万岁,谁人不知锦衣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太上皇到了那里,怎能够囫囵出来。”于谦诚恳地劝谏,“太上皇不能动您的皇位,万岁不必杯弓蛇影啊。”
“于谦,你好大胆,竟公然为太上皇开脱,他难道没有向王瑶赠刀?这不是刺杀朕又是何用意?”
于谦微笑道:“万岁便认准这把镀金刀是刺驾之用?”
“赠何物不可,偏偏赠刀,其险恶用心,不是昭然若揭?”景泰帝振振有词。
“万岁,难道手指头长的小刀也能杀人吗?”
“你说什么?手指长的刀?”
“正是,这把镀金刀,不过是太上皇随身戴的一件饰物,就如同挂件和玉珮一样,还没有中指长。万岁指称这是刺杀所用,怕是说不过去呀,百官们不服,太监们也会议论,万岁会在人们口中留下笑柄。”
“朕就不信,这金刀只有一指长短?”景泰帝呼唤,“曹吉祥,速速把凶器镀金刀取来呈验。”
少时,镀金刀送到景泰帝面前。他一看这才傻眼了,可不就是一柄二寸长的小挂件,为装饰之物。景泰帝嘟嘟嚷嚷:“这个徐有贞分明是误导朕,只说金刀不说大小,朕何曾知道。”
“万岁,那太上皇还传不传?”曹吉祥问。
“你这是明知故问,不去了。”景泰帝心里不顺。
“皇上圣明。”于谦赞扬一句便退走了,他以为这个案子也就了啦,既是饰物小刀,也就都没事了。
曹吉祥又问:“万岁,那阮浪和王瑶又当如何处置?”
景泰帝心情格外的烦躁,顺口便说:“杀!”
曹吉祥本与阮浪不睦,得到皇上口谕,他再也不叮问一遍,即刻去锦衣卫传旨。
锦衣卫接到口谕,当即把这二人推到了菜市口开刀问斩。可怜这两位五六十岁的太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了命。
曹吉祥回来,在景泰帝身边侍候。过了一阵,景泰帝想起阮浪和王瑶二人:“曹公公,你说,这阮浪王瑶也不能就没事了,把他们放了也太便宜了。”
“万岁不是传旨,将他二人斩首吗?”
“朕有过这样的旨意?”
“千真万确,万岁亲口所传谕旨。”
“多久了?”
“人头业巳落地。”
景泰帝怔了少时:“杀就杀了吧。”
曹吉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还担心皇上会责怪自己。走上前献媚地说:“万岁爷同于谦说了这许久,奴才要不要给您泡上一盏香茶景泰帝想起事来:“你传徐有贞立刻进见。”
曹吉祥想,这是要同徐有贞秋后算账了。
不一时,徐有贞奉召来到,他以为有好事到了头上,喜滋滋地叩过头:“万岁召微臣有何差遣?”
“徐有贞,你好大的胆子!”
“万岁,微臣该死。”徐有贞壮着胆子问,“但不知微臣身犯何罪?”
“你还有脸问,”景泰帝的气还没出,“你向朕妄奏,太上皇赐金刀与王瑶是意在刺驾,可那把刀只有手指长短,你险些让朕在人前留下笑柄。”
“万岁,小刀未必就不能杀人。”徐有贞一向善辩,“其实万岁大可不必计较刀的大小,只管以此坐实太上皇谋反之罪,把他脑袋砍下来,就万事大吉无后顾之优了。”
“你说得倒简单,杀一个百姓也得有证据,何况又是一位太上皇呢。”
“万岁,您要杀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当年宋高宗杀岳飞,不就是‘莫须有,三个字“这,总得有个由头。”景泰帝觉得不能没有理由。
徐有贞又给景泰帝敲响了警钟:“万岁,现下不止太上皇这一块心病,还有个致命的危险不能忽视。”
“是何危险?”
“万岁不该忘记太上皇之子朱见深,早已被立为太子,即使太上皇不在了,万岁百年之后也是朱见深继承皇位,那么您想,朱见深还不把一切都翻过来……”
这番话说得景泰帝毛骨悚然:“看起来解决太子之事,乃是当务之急。”
“总之,朱见深非废掉不可,万岁当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方能保证无后顾之忧。”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朕也不治你的罪了,告退吧。”景泰帝心里在琢磨该如何废立太子。
“谢万岁隆恩。”徐有贞走了,他对自己信心更足了,自己的话皇上不得不听,说明万岁离不开自己。
景泰帝在房中倒背双手想主意,这废太子从来都是很难的一件事。况且这朱见深又是孙太后主持下所立,没有大的过错是废不了太子的。而这大的过错,除非是谋反、弑君等项,朱见深根本不会做这种勾当。还有,就是废太子从来都是重大国事,而不是皇帝的家事,当朝大臣必须赞同。没有相当的理由,这太子也是废不掉的。思前想后,没有好主张,他不免对曹吉祥问计:“曹公公,你说这废太子之事,如何才能让大臣们赞同。”
“万岁,此事所谓大臣,主要是文官,无非是内阁的六位阇僚。”曹吉祥要在皇上处立功,“略施小计,还怕他们敢和万岁拧劲。”
“曹公公说说看曹吉祥对景泰帝讲述了他的想法:“只要这样办,不信这六位大臣宁可官不要了,也要死保太上皇的儿子。”
“是个好主意。”景泰帝表示赞同,“传旨,召他们立即到御书房,朕要召集御前会议。”
六大臣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接旨后,首辅陈循,次辅高彀,阁员江渊、王一宁等先后赶到。
景泰帝很客气地动问:“众位爱卿,你们都好吧?”
“承蒙圣上挂念,我等一切俱佳。”
“家中令尊令堂也好?”
“都好,都好景泰帝也不说什么事,只是像平常百姓一样唠闲嗑。首辅陈循忍不住了:“万岁,传我等前来有何军国要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朕就是想念你们了,叫过来见见,你们一切都好,朕也就放心了。”
次辅高彀不相信皇上啥事没有,便道:“万岁,真要无事,我们可要回去办公事去了。”
“好,好。”景泰帝竟然站起身,“你们六位,皆朕的股肱之臣,朕凡事多要仰仗诸位。”
“不敢,”陈循代众人回答,“身为臣子,为万岁尽忠效劳,俱分内之事,万岁有何驱使,只管吩咐。”
“各位慢走,朕就不远送了。”景泰帝满面笑容地目送大家。六个人出了御书房,都不免糊涂加纳闷。他们谁也猜不透皇上叫他们的用意。
废立皇太子明景泰三年的春天,风和日丽气候宜人,暖暖的阳光像少女的手,轻轻抚摩着街路上的行人。沿街的店铺,生意大多红火,北方边境的暂时安宁,使得商家都沉浸在少有的繁荣里。曹吉祥乘坐在毡车上,掀开丝质的车帘,注视着面前走过的红男绿女,好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他而今堪称是皇上的特使,说白了也就是钦差,为皇帝去办皇帝说不出口的大事,这足以证明他地位的重要,哪个大臣不得琢磨琢磨,他曹太监是皇上的亲信,他们都得刮目相看,甚至都要孝敬一二,不然谁不担心他在皇上面前是否美言,说句好话和说句坏话,那可是大不一样的。
车停在陈循的府门,家人恭恭敬敬接进去。内阁首辅陈循本人也匆忙迎出,把曹吉祥接入客厅,以谦恭的姿态说道:“曹公公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不及出迎,多有得罪。”
“陈大人见外了,”曹吉祥有意抬高自己的身价,“咱家是替万岁爷来拜访的,如若唐突,还请见谅。”
“岂敢,下官除感受皇上的恩泽,更体会到公公的光彩。”陈循在思索,皇上到底什么事,方才见面不说,这又让曹太监登门,“圣上如有差遣,本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曹吉祥取出一个红包,“这是一百两白银,是万岁让我给陈大人的。”
“啊!”陈循不觉大为诧异,“曹公公,下官食皇家俸禄巳属丰厚,这额外之银,怎敢再受。”
“怎么,把万岁爷的赏赐驳回去,你也不给咱家面子,今后还在朝上混饭吃不?”曹吉祥板起了面孔。
陈循赶紧接过来:“下官不敢,公公莫怪,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一声,无不照办。”
“陈大人,这就对了。”曹吉祥气色平和了,“而今万岁身坐龙廷,可太子竟是太上皇之子,这实在不合时宜,陈大人身为首辅,理应看清楚:太子该换换人了。”
“这,”陈循迟疑一下,他想皇上的事求到自己头上,反对也是枉然,今天说你是首辅,明天不高兴就可撤了你,犯不上为这事得罪皇上,“下官没说的,不过还有次辅、阁员。”
“这你不用担心,咱家会一一同他们打招呼。”曹吉祥哼哼冷笑几声,“皇上差咱家办这点差事,自信我还会办明白。谁要是不识相,就让他回家抱孩子去,进入内阁的官员要找还不容易。”
“那是,那是。”陈循早已做好准备,他一使眼色,管家立时送上一个锦匣,他又极其谦恭地交与曹吉祥,“公公,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实在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这真是的,受之有愧呀。”曹吉祥话锋一转,“可又却之不恭,特别是让陈大人不放心,惦记着咱家是否对你有成见,会不会在万岁面前美言。为了不让你心悬着,咱家还是收下吧。”
“曹公公真是体谅下官的心情。”
“好了,告辞了。你放心,安安稳稳做你的首辅,这给万岁帮了大忙,谁也甭想动你的位子。”曹吉祥就好像他真的代表皇上~'样。
紧接着,曹吉祥又到了次辅髙彀家。如法炮制,奉上白银一百两,把髙彀也给拿下。之后,又去了江渊等四家,不过白银他减到了五十两,仅这他就中饱私囊两百两,而依然收到相同的效果,高殼等五家,也照常有礼物奉上。
曹吉祥高高兴兴回到景泰帝身边:“万岁,所幸不辱使命,内阁六成员全部说好,他们将联名上书动本。”
“咳!”景泰帝非但没高兴,反而长吁短叹。
“万岁,事情已办妥,为何还不髙兴?”
“联忘了最不该忘记的两个人,”景泰帝满是无奈的口气,“没有他二人的赞同,这废立太子之事还不是一场空。”
“万岁,什么人有这样大的势力,让您愁得这般模样?”曹吉祥猛地醒悟,“该不是于谦和王直吧?”
“不是他二人,还有何人?”
“这倒是两个难缠的主儿,”曹吉祥自告奋勇,“万岁,让奴才去会会他二人,不信他们就是榆木疙瘩。”
“你去,怕也是白跑一遭。”
“让奴才试试他二人的犟劲。”曹吉祥认为王直比较直,容易对付些,他决定先把王直攻下,然后再去啃于谦这块硬骨头。
王直把曹吉祥迎人,便不用好眼色对着他:“大权在握的曹公公,怎么突然到了下官家中,恐怕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吧?”“王大人,堂堂吏部尚书,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还把咱家比成了夜猫子,这叫咱家有多伤心。”
“别说废话,也别绕弯子,到底干啥来了?”
“王大人,皇上赏您一百两银子。”
“平白无故,为哈有赏?又为何不在朝堂上赏?为什么通过你赏?”王直一口气问了三个为什么。
“皇上髙兴就赏,想怎么赏就怎么赏,难道你还管得着吗?”曹吉祥想要杀下王直的气焰。
王直偏偏不怕硬的:“皇上怎么高兴我管不了,可我自己管自己还管得了,你不说明白,我不收你这鸟银子。”
“王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无礼对待万岁爷的赏赐?眼里还有没有皇上?你这是抗旨!”
“本官还不怕你扣大帽子,便抗旨了又能怎样?莫非你还能撤了我不成?”王直是硬对硬。
“撤你太便宜了,抗旨即是欺君,这就要杀头!”曹吉祥声音更高几度,比王直更强硬几分。
王直就是不买账:“好了,曹吉祥你就请回,我在家等着万岁杀人的圣旨,决不皱一下眉头。”
曹吉祥这才领略了王直的强硬,难怪景泰帝对他犯愁,看起来这招是不灵了。他突然扑哧一笑:“王大人,果然是个硬汉子,令人刮目相看’咱家真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王直一时间倒糊涂了:“你究竟这是何意?”
“咱家只不过是试探一下王大人的人品到底如何,还真如万岁所说,是高风亮节,不贪钱财。”
“你别给我绕圈子,到寒舍到底是什么事?”
“王大人,万岁让我跟你打个招呼,内阁六大臣欲联名动本,废朱见深的太子,改立朱见济为太子。王大人是吏部尚书,在朝中举足轻重,让你先心中有个数。”
“闹这半天,原来是要万岁的儿子当太子的事,既是光明正大,为何还要送礼行贿?而且是皇上给臣子行贿,真是亘古未闻。”
“咱家不就是试探一下你王大人吗?”
“不要再骗我了,你一定也向六大臣行贿了。”
“根本没有的事,”曹吉祥叮了一句,“王大人,废立太子之事,你可要鼎力相助啊。”
“就你这套龌龊的手法,我还真就要反对。”王直耿直的劲头更甚,“就冲这行贿’无私也有弊。”
“看你这个样,拿你当回事吧你还绷上了,还干脆不理你这个茬了,不信凭你一个人还能翻天。”
“我一个人,”王直哼了一声,“本官相信于谦于大人,也不会赞同你这卑鄙的做法。”
说话间,管家入内禀报:“老爷,于大人求见。”
王直闻听于谦到了,可是大喜过望,忙说:“快请,我正要找他呢。”
曹吉祥可是犯愁了,王直这个人本就办砸了,再来个于谦二人一唱一和,事就更难办了。
于谦进来看见曹吉祥,一点也不意外:“曹公公在这,一定是为废立太子之事而来吧。”
王直奇怪地问:“你如何知晓?”
“王大人,曹公公他六大臣家跑了一圈,还不走漏一点风声。”于谦笑着指点王直,“我料你必然是拒收银两,反对废立。”
“你所言不错,这样的皇上,我们不能为他助力,你要和我一样,给万岁唱对台戏。”
“王大人差矣于谦诚恳地告知,“拒收你称的贿银我赞成,但废立太子一事还要支持。”
“这却为何?”
“王大人,你想没想,万岁在位,却是他人之子为太子,万岁百年之后,新皇即位,一切还不得翻个个儿。那就闹得朝纲紊乱,大臣们无所适从,政局动荡,弄不好祸起萧墙,百姓就要遭殃,国家经不住折腾啊。”于谦详尽地分析了利弊,“为江山社稷计,为百姓国家计,我们理当支持太子的废立。”
王直听得不住点头:“于大人言之有理,我也不能意气用事。曹公公回报万岁,我二人赞成废立。”
曹吉祥喜出望外:“于大人深明大义,万岁爷一定会重加封赏。”
“下官为国家着想,为苍生福祉,不为自己。”于谦正义凛然。
大明景泰三年045)五月,景泰帝颁诏,废朱见深的太子,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这使得英宗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他陷入彻底的绝望之中。
景泰帝尝到了胜利的果实,着实髙兴了好一阵子。自己的位子坐定了,儿子的位子也安排好了,可以说再无可虑之事了。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在第二年(明景泰四年)十一月,新立的太子朱见济,竟突患重病身亡。而糟糕的是,景泰帝又只此一子。太子之位一下子空虚下来,朝政不免又产生了波动。人们又对此议论纷纷,英宗朱祁镇,免不了又产生新的希望,朱见深复立太子又有了曙光。英宗已不是蠢蠢欲动,而是付诸了行动。
此时,孙太后巳病重,她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也加紧了对亲生儿子太上皇的支持。她把目光投向床榻前的春花,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自从孙太后身染重病,太上皇和钱皇后就把春花派来,代他夫妻二人在床前尽孝。孙太后把春花叫到身边:“春花啊,太上皇和皇后这一向待你如何?”
“对奴婢恩深似海。”
“既是这样,你可愿为他们的翻身而献身。”
“太后,要我做什么,您就只管说。让春花我去替死,我眼都不眨一下。”
“你有如此决心,哀家便放心了。”孙太后咬着耳朵交代一番,“这也不算辱没了你,终身也算有了个归宿。”
“奴婢个人前程好坏都可不论,只要是能为太上皇和娘娘有个好前程,奴婢这样做也是心甘情愿。”春花离开孙太后的病榻,立即去梳洗打扮,花枝招展风情万种地到了南宫大门前。
副都指挥程中正在门口当值,上前挡住春花去路:“靠后,再往前走对你可就不客气了。”
春花报以一个媚笑:“哟,是你呀,我找纪将军。”
“什么事?”程中不苟言笑。
“是孙太后找他,有要事交代。”春花左顾又盼,就是不见纪广的身影。
“孙太后。”程中绷着脸,“我们和她没有来往,要搞什么名堂。”
纪广从院里走出:“找我所为何事?”
春花赶紧凑过来:“纪将军,孙太后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知,请你前去一叙。”
“非我去不可吗?”
“事情紧急,务请将军前往。”春花用耸起的乳峰蹭了他一下,“去吧,好事。”
纪广不禁心旌摇动:“程将军,看看这个老太婆有什么名堂,我去一下。”
“将军只管放心,这儿有我,不会有事。”
纪广与春花一路调笑着,一同到了孙太后的病床边:“太后呼唤末将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纪将军,哀家是为你的前程命运担心,怕你日后有性命之忧纪广付之一笑:“我这都指挥干得好好的,皇上也信任有加,可说是前程似锦,哪有风险在身?”
“将军只看眼前不看长远,还是目光短浅。”孙太后撑着病躯,“眼下太子已亡,万岁没有子嗣,将来皇位谁坐还很难说,你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棵树保不住会倒,总得留条后路吧。”
纪广笑了:“太子虽说夭亡,但万岁年轻,嫔妃众多,那儿子还不说有就有,再立一个还不容易。”
“万岁年龄倒是不大,只可惜他病体恹恹,别说儿子,连公主也没一个,尽人都看得清楚,他呀,不会再有儿子了,要能有早就有了纪广如被击中头顶,一时间倒是没话答了。好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话:“这个也难说。”
“纪将军,太上皇现在虽说失势,说不准会有时来运转之日。哀家为你好,不要把事做绝,万一日后太上皇得势,或者朱见深复立太子,你不也有一条退路,甚至升迁也是有的。”
纪广被说得心扑扑直跳,当前关于朱见深复立太子一说甚嚣尘上,这也都是说不准的事。他不免软下来:“太后要我怎么样呢?”
“哀家不会为难你,只要你别把太上皇管得太死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点活动气,日后自然忘不了你的好处。”孙太后点拨道。
“太后所说,末将一点也不为难,皇上现在也身体欠佳,顾不上把南宫看得太紧,太上皇只要不出大格,末将尽可关照。”“春花,把礼物取来。”孙太后吩咐一声。
春花捧着一个漆金木箱,到纪广面前打开箱盖,里面是黄澄澄的金元宝。孙太后用手一指:“这是一千两黄金,给纪将军贴补家用。”
纪广的眼睛登时瞪得老大:“太后,这太贵重了,末将不敢承受。”
“懿旨是不得违抗的。”孙太后微微一笑,又指指春花,“她在宫女中也是色压群芳,也送给你侍奉枕席。”
纪广更是瞪大了眼睛:“太后大恩,无以为报,末将此后定当誓死效劳。”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哀家这里有十只樟木箱子,老身已不久于人世,把这些交予太上皇,以免他手头紧。”孙太后还是非常客气,“请纪将军行个方便。”
“这不成问题,别说十箱,即便百箱也无妨。”
孙太后又叫下人拿来十锭马蹄金:“纪将军,这个你转送给副都指挥程将军,免得他暗中不满,给你打小报告。”
纪广立刻接过:“太后虑事周密,要不然我也得从自己的黄金里拿出一份,这就好了,末将料想程中他也没说的了。”
纪广兴冲冲回到南宫大门前的值事房,让手下人把程中请来:“程将军,我替你收礼了。”
程中有点糊涂:“纪将军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孙太后找我是赠送礼物,”纪广把马蹄金放在桌上,“给我一份,我也给你要了一份,拿去。”
“这,无缘无故要人家东西合适吗?”程中不放心,“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别让咱干犯法的事。”
“你先看看礼物,十锭马蹄金哪。是汉朝留下来的,只有皇宫里才有的,相当珍贵。”
“这就更不敢要了。”程中问,“孙太后到底想要干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让咱对太上皇的看管放松点。”纪广劝道,“其实太上皇也是皇上,咱也不必太死心眼了。近来万岁病重,也顾不上对南宫的监管了。”
“就怕她还有进一步的无理要求。”程中还有担心,“拿了人家的手短,就不好管了。”
“她提出过分要求我们不应也就是了,这礼物不要白不要,看光景孙太后也是不久于人世了。”纪广把马蹄金硬是塞到程中手里。,没过多久,孙太后的总管太监押着十辆锦篷车来到了南宫大门。纪广挥手放行,程中也就不反对了,眼看着十辆车轰隆隆驶进了南宫。总管见到太上皇,讲明孙太后的意图便离开了。
稍事准备,英宗就宣召石亨、石彪父子来相见。石亨拿不定主意:“儿子,你说这太上皇是何用意?”
“父亲,无论何事也要去看看。”石彪劝道,“而今太子夭亡,皇上病重,朝政不明,我们得多个心眼。”
“有理,我们去走一遭。”石亨父子来到了南宫。
太上皇有了本钱显得神采奕奕:“石将军,快快请坐。”
石亨站着没动:“太上皇召我父子有何训教,我们聆听后还要回到军营,不敢有误军务大事。”
“其实任何事也没有,朕就是想念你们了。”英宗一指地上的一大一小两只箱子,“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下人把箱盖打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元宝。
石亨立刻眼红了:“无功不受禄。”
石彪也说:“我父子能力有限。”
“看你们说的,朕没有任何要求,只管放心拿走。”太上皇真就什么也没说,“二位将军,可以回府了。”
石亨看儿子一眼:“太上皇,那就愧受了。”
两人回到家中一点,是一千五百两黄金。石彪道:“这可不是小数目,他到底是何目的呢?”
“太上皇一句话没说,但意思已明,就是要我们为他出力。”石亨分析,“眼下朝野内外,对朱见深复太子之位呼声颇高,太上皇就是为这事。”
“那我们就给他活动活动?”
石亨冷笑一声:“哪能轻易就被他收买,且观望一下,看形势再作打算石彪点头:“儿明白了。”
徐有贞也被召到了南宫,他心里紧拨拉自己的小算盘:“太上皇,下官位卑言轻,不知有何吩咐?”
“徐大人,素来为朕所敬重,自从瓦剌处归国,总是无缘亲近,今日特备薄礼一份,务请笑纳。”英宗把锦囊置于桌上,倒出来十颗鹤卵大的夜明珠。
徐有贞登时就瞪大了眼睛,虽说他也是个有相当地位的官员,可还从未见过这样大这样多的夜明珠:“太上皇赏赐却之不恭,可下官无有寸功,实实是没脸收受这样重的厚礼。”
“朕也没有更多的期盼,只望徐大人在方便时,帮朕说句公道话即可。”英宗对他就把企图明告了,“朕儿见深原本是太子,当前太子位虚,朝野皆对朕儿属意,徐大人如能加一把火,则大事可成。”
“万岁近来对下官不说是言听计从,可大事决断总会问计于下官。如得机会,定当效劳。”徐有贞把夜明珠收下了,至于能否为英宗说话,他就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曹吉祥也被太上皇请到了南宫,他颇费猜疑地问:“太上皇呼唤奴才,不知有何吩咐?”
“就是想念公公,见见面说说话“奴才侍候皇上,可没工夫在这陪太上皇唠闲嗑。”曹吉祥哪把他放在眼里,“没事奴才就告辞了。”
“公公留步,朕这里给公公准备了一件礼物。”
“奴才不敢,万岁知道还不扒了我的皮。”
“你我不说,万岁怎知。公公请看,”英宗把桌上的苫布拉下,露出光闪闪的一尺高的金佛,“这是天竺国的贡品,乃无价之宝,稀世奇珍曹吉祥立刻动心了:“就是不知太上皇让奴才做什么?”
“公公,朕无事不会让公公为难,只是平素在万岁面前美言几句,朕绝无野心,只求在南宫终老此生足矣。”
“这奴才可以办到,太上皇尽管放心。”曹吉祥拿着金佛髙髙兴兴走了。
太上皇频繁地召见朝中的文武大臣,送给他们丰厚的礼品,得到了他们帮助朱见深复位的承诺,而这些朝臣们乐得得到额外之财。至于是否真的帮助朱见深复太子位,还要看情势再说。如大势所趋,也不妨顺水推舟。如景泰帝对此反应强烈,便见风使舵,白拿英宗的东西,就算是耍这太上皇一回。
朝中这些异动,自然也瞒不过于谦的眼睛,他冷静地分析了形势,主动到景泰帝的寝宫找到了病人膏肓的皇帝。
景泰帝靠在病榻上,说话的声音已有气无力:“于大人,朕近来身体欠佳,已多日未朝,遍观朝野,可有异常的动向?”
“万岁,臣就是为此事而来。”于谦明白不能一下子说到要害处,还得逐渐渗透,“眼下太子早亡,朝野上下为此事议论纷纷。”
景泰帝干咳几声:“都说些什么?”
“自然是各种议论都有,大家莫衷一是,始终没有统一的见解,各方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还是各持己见。”
“哪种声音占上风呢?”景泰帝接见于谦这一阵已感到吃力,他想尽快听到核心的内容,“你要简短说。”
“万岁,恕微臣直言,还是赞成复立朱见深为太子的人多。”于谦提醒,“总有一多半大臣持这种意见。”
“哼,他们全不考虑朕的感受。”景泰帝脸色又已变青,“说说你的想法,你站在哪一边。”
于谦明白要景泰帝转这个弯子很难,但为了国家大计,他还得冒皇上动怒的风险谏言:“万岁,太子已去世三四年,龙体虚弱,再诞龙种的希望渺茫。因此,复立朱见深当为上策。”
“你,你竟然与他们这些野心家同流合污。于谦,你让朕太失望了,想不到你也成了朕的反对派。”景泰帝越说越气,“噗”的一口鲜血喷出来。
曹吉祥赶紧过去,扶景泰帝躺下,用白布巾为景泰帝擦嘴:“万岁爷,您没事吧,要不要找太医?”
于谦也靠上前,看看景泰帝吐在床褥上的血迹,忧心如焚地说:“万岁,您不愿听,微臣还要谏奏,因为万岁的身体已不准许您再操劳了。复立了朱见深,太上皇也就死了复位之心,因为万岁百年之后,这皇位就是他们的,就不必再处心积虑地谋夺了,万岁也就没有了危险。”
“难道朕不复立朱见深,太上皇父子还敢造反不成?难道你们这些栋梁之臣,全要为虎作伥,帮他们父子夺权不成?”
“大臣们还是忠于万岁的,起码臣和王直等人不会背弃万岁。”于谦还是想尽量劝景泰帝能和平圆满地完成任期,“万岁现在病重,缠绵于病榻之上,对朝臣们的控制已大不如昔。很多万岁认为是忠臣的人,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们都在脚踩两只船。”于谦说时扫了曹吉祥一眼。皇上身边最近的曹公公,一直不敢正视于谦的目光。
景泰帝已是没有多少气力了:“这么说,你于谦也是两面派了?”
“万岁,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人心实在是看不透。”
“好,你们都要抛弃朕,朕不怕,生杀大权还在朕的手中,就不信谁能翻跟头翻出朕的手心!”景泰帝依然自信,他越说越激动,又是一口殷红的鲜血喷出,地下印满了斑斑血迹。
“万岁,您好好休息吧,不要再过于操劳,有些事碍于龙体违和,就暂时不要计较了,气大伤身。”
“曹吉祥,你扶朕下床,朕要到案前阅读大臣们的奏章。”景泰帝说着赌气自己下地穿鞋,于谦过来为他提鞋:“万岁,切莫逗能啊。”
景泰帝在曹吉祥搀扶下坐在了书案前,似乎精神了许多:“于谦,不要以为朕已失去处理朝政的能力,自明日起,朕还要上朝“看万岁现在的样子,龙体分明业已康健。奴才甚至可以放手了,万岁爷完全可以自己走上金殿。”曹吉祥违心地说些奉承话。
景泰帝根本就没听他这恭维之言,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手中的一道奏章,写表的人是御史钟同,内容令景泰帝大为恼怒,说是太子已亡,万岁无子,此乃天意,自当复立朱见深。他把表章摔给于谦:“于大人’你看看,这都跟你是一唱一和。”
于谦看过之后,还是忍不住说:“万岁,这说明复立太子之事,在朝中已有共识了啊!”
景泰帝没理他的茬:“曹吉祥,你念下一道。”
曹吉祥信手拿起表章,翻开就念:“万岁,臣礼部郎中章纶奏上,太上皇君临天下十四年,乃天下之父也,陛下曾被封为成王,即为太上皇之臣,理当四时八节前往问安。朱见深本为太子,应即复位。”
“反了,反了!”景泰帝真是气急败坏,“于谦,又有你的同伙了,看朕怎样收拾这些提请复立太子之辈!”
“万岁反对,将其奏章驳回就是。”
“他二人贬斥朕躬,与反贼何异?”景泰帝要震慑一下朝野中复立太子的狂潮,“曹吉祥,传旨锦衣卫,立即将这二人逮捕,严加审讯,看他们是受何人指使?定与太上皇有关。”
“万岁,不能想当然哪。”于谦劝慰。
景泰帝又拿起一道表章,翻开来自已就念:“臣南京大理寺卿廖庄启奏万岁,太子位虚,陛下无子,朱见深原本太子,应予复立。”他一气把表章撕个粉碎,曹吉祥刚好传旨归来,又怒冲冲地嚷道:“曹吉祥,传旨锦衣卫,立刻派人六百里加急,赶赴南京把这个廖庄押送来北京。不惜拷打,严加重刑,一定要审出幕后主使。”
“万岁,哪有皇上降旨让严刑逼供的。”于谦提醒,“这样做还不给锦衣卫乱用酷刑大开方便之门。”
“这上下内外勾结,都串联到南京去了,与通同谋反无异,如果没人指使,怎会严重到这等地步,就是要狠狠打,才能让元凶现身。”景泰帝双眼恶狠狠逼视着于谦,“于大人,你反对动大刑,是不是怕把你咬出来!”
“万岁,微臣从不搞阴谋诡计,有话说在当面。这不,臣建议陛下复立,能当面奏闻,凭万岁决断。”
“于谦你记住,不管有多大功劳,只要想让太上皇复辟,朕都不会放过他。”景泰帝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可要记住,别不识时务再提复立朱见深,如在朝中鼓动,朕就要拿你开刀。”于谦只有叹息而已:“臣告退。”
钟同、章纶、廖庄三人被抓进锦衣卫,原本这里就以滥用酷刑著称,这有了皇上明旨,就更加肆无忌惮。各种新奇刑罚几乎用遍,把他们三人直打得一个个皮开肉绽,遍体鱗伤,几乎都没有人模样了。可是,这三人就是不肯按他们想要的意思招供。
景泰帝而今见朝野舆论对自己大为不利,极欲尽快给以震慑,压下这股复立太子的歪风。只要对钟同等三人审问一有结果,便就此把太上皇一并下狱,再找个机会在狱中将其处死。可是,迟迟没有锦衣卫的报告。当他得知三人宁死不招时,简直气得发疯。这位皇帝竟亲自设计了一副刑具,搞了一根四十斤重的六棱木棒,交给锦衣卫,不信他们能扛过这根大棒。如果实在不说,打死无妨。
锦衣卫有了新的上方宝剑,将这三人再次提审,无一例外,狠狠重敲。先是钟同毙命,接着章纶、廖庄也步其后尘。
三人的死讯报到景泰帝处,他还觉不解恨,命将所有上表奏请复立朱见深的大臣,一律下狱严刑审讯。大有不打出后台不罢休之势。一时间,朝廷上下人人自危,而复立太子之说也渐渐偃旗息鼓。景泰帝感到要不是强硬相对,这朝中就要翻车了。只有重典惩治,敢于下手杀人,这些大臣们才会听话。可他哪里知道,明着是没人公开与他作对了,可是暗地里太上皇在加紧活动,大臣们也都是彼此串联,互探口风摸底,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褛的前兆,暗流涌动,波谲云诡。
第二十章亮节壮英魂
明景泰八年(1457)的正月十三,北京的天空阴晦而灰暗,俄顷有如砂的雪粒洒落。打得屋顶的房瓦刷刷作响。成群的乌鸦,在空中呱呱着飞过,盘旋一圈又落在院中的大榆树上。于广皱着眉头,把这些不吉利的黑老鸹轰走,觉得这不是好兆头。
于谦在书房里独自静坐深思,目前的朝政乱象,令他感到无限忧虑。万岁和太上皇分明在角力,这样下去,无论谁胜谁负,对国家对百姓都绝非幸事。最好的结果是他们和解,而根据他与万岁那日在御书房的谏奏,很难实现和解这一愿望。怎么办,自已只能是尽人力而不能逆天意。纷乱的思绪,使他想起人生的短暂,事业的无穷,欲望的无限,名利的博弈。遐思若天马行空,诗情似泉喷涌。他提起笔,铺展纸,笔尖下流淌出深思后的心声:
人生不满百,
常为千岁计。
图利与求名,
昂昂争意气。
昼营野复旦,
顾恐力弗至。
一旦寿命终,
万事皆委弃。
卓哉陶靖节,
不为世故累。
解印归柴桑,
清风满天地。
樽中幸有酒,
白酌还自醉。
借问寰中人,
谁能会此意。
作罢诗文,一时间难以想出贴切的诗名,便标上“无题”二字。意犹未尽,仍欲再续一首。
于广推门进来:“父亲,有客人来访。”
“是哪位,姓甚名谁?”
“来人是平民打扮,不肯通报名姓,只说父亲见面即知。”于广说,“儿也从未见过此人。”
于谦想了想:“知道了,让他来见。”
于广把来人领进后退出,原来是御前兵马副都指挥程中:“于大人,事体重大,末将觉得有必要向您报告。”
“坐下说。”于谦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原来程中是于谦秘密安插在纪广身边的耳目,要定时向于谦报告纪广的异常动向。
“于大人,近来太上皇和纪广活动频繁,石亨父子和徐有贞等亦参与其中,末将感到内中定有阴谋,”程中把包括孙太后赠金的所有过程全讲述一遍,“于大人,该怎么办?”
“程将军所说确实令人生疑,说明他们都在异动。”于谦已有判断,“很可能是太上皇在为复立太子,或他本人复辟在活动。”“于大人,把他们其中的任何人抓起一个,暗中审问一下,相信一切都可水落石出。”
“不妥。”于谦反对,“没有证据,怎能无故抓人?你还要继续留心多加注意,有情况再向我告知。”
“末将遵令。”
“好,去吧,要小心,不要被纪广发现,更要保证你自己的安全。”于谦关切地叮嘱。
程中又将一个布包放在桌上:“于大人,这是纪广贿赂末将的十锭马蹄金。为不打草惊蛇,末将只能权且收下,现呈予大人保管,于谦早已想到形势的严酷:“你且自己收留,形势险恶,说不定你会用得着,日后你可用它谋生。”
程中离开了,可于谦反倒愈发不安起来。听到的情况足以说明,太上皇与万岁的角力巳经白热化。现在采取措施,完全可以把太上皇的危险行动消灭在萌芽之中。可太上皇与万岁手心手背分不开,自己站在哪一边,另一方都会是人头落地,牵连到数十人丧生。这实在是太难了,思前想后,还是尽量劝说万岁同意复立朱见深为太子,即可化解这场危机。
正月十四,例行的早朝朝会。病重的景泰帝在曹吉祥搀扶下,勉强来到奉先殿,坐在了他的龙位上。今日的议题只有一个,就是关于太子之事,大臣们人人都已有了腹稿。景泰帝苦着脸发出口谕:“众卿,你们为太子事不停地动本,今日让它有个了断吧于谦心中明白形势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他第一个奏请:“万岁,为大明江山长治久安,还当复立沂王朱见深。”
王直附议:“臣以为于大人所议,实为上策。”
石亨随后跟上来:“臣也赞同此议。”
徐有贞也不甘落后:“万岁,复立沂王实为明智之举。”这些重量级的大臣都表明了态度,其他大臣也纷纷赞同,朝堂上已是一边倒的局面。而景泰帝实在不愿复立朱见深,他见无人提反对意见,便死死盯着陈循等人,目光像箭一样射去。
陈循明白躲不过去了:“万岁,臣以为沂王巳废,皇命非同儿戏,若再复立,会贻笑天下内阁成员江渊等四人,也纷纷跟上,附议首辅陈循:“我等认为陈大人所说有理。”
石亨得到了太上皇的好处,急于促成复立之事,他反问道:“陈大人,万岁没有子嗣,不同意复立沂王,那你又立何人?”陈循一时语塞:“这个,本官还没有想好。”
“无人可立,只有复立沂王。”石亨似乎抓到了理。
次辅高彀见状出来为陈循解围:“石大人,万岁无子,天下藩王尽多,全是万岁朱家血脉,找一藩王过继有何不可。”
陈循立时有了精神:“高大人所言不失为绝好的主张。”
徐有贞问:“高大人,哪个藩王的才能超过沂王?”
赞同和反对复立的双方在朝堂上争吵不休,本是强撑病体的景泰帝,心中对哪个藩王可立也没准主意,他已是精疲力竭,便传旨说:“朕今日身体已不支,立太子一事,待正月十七日朝会再议。”圣言巳出,众臣只能住口。景泰帝原打算的了断,也未能作出决断。
次日正月十五,按日程景泰帝要去郊祀,早晨起床时,他试了几试还是没起来。曹吉祥劝道:“万岁爷龙体欠安,还是免了郊祀吧。”
“不可,此乃大事,万万不可误。”景泰帝挣扎着起身,还没等用早膳,他身子一晃便跌倒在地。
曹吉祥急忙去扶,一见景泰帝胸前又有刚吐的血,赶紧找来太医。共同把他扶上床,太医把脉以后开了药方。刚好石亨来到,为护驾郊祀之事。
曹吉祥说:“石大人,这郊祀怕是不成了,万岁爷又吐血了闻听皇上病重,石亨拉住太医:“皇上龙体到底如何?”
太医只是摇头,石亨见状将一锭银子塞进太医手中:“你要说实话,万岁近来一直在吐血,还能挺多久?”
“若是说真话,怕是就在一个月之间。”太医匆匆离去。
曹吉祥与石亨对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里屋景泰帝呼叫:“曹吉祥快来。”
曹吉祥急忙到了景泰帝床前:“万岁有何吩咐?”
“朕的身体看来难以前去郊祀,你传旨于谦,叫他代朕前往。”
“遵旨。”曹吉祥出来。
石亨将他一把拉住,他在门外巳听见皇上的话:“曹公公,你别去,于谦若代皇上郊祀便是皇上倚重,他若当权,我们的日子便不好过了曹吉祥也了解于谦的耿直秉性,也不愿于谦得势:“那该怎么办?”
石亨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尖:“你就说找不到于谦,设法让我代祀!日后我还会亏待你?”
曹吉祥到了皇上榻前:“万岁。”
景泰帝已是半昏迷状态:“于谦,你来了,代朕前去郊祀吧曹吉祥含糊地应承:“啊,啊。”
“于谦,今后朕就只能依靠你了。”景泰帝迷迷糊糊地说,“对石亨、徐有贞、曹吉祥你都要小心一二,朕觉得他们几人全和太上皇有勾连。”
这句话听得曹吉祥和石亨心惊胆战,石亨业已闯进内殿。曹吉祥又试探着叫道:“万岁爷,万岁爷。”
景泰帝又明白过来:“曹吉祥,于谦他去郊祀了?”
“万岁爷,于谦找不到,石亨石大人在此。”曹吉祥问道,“他身为侯爷,让他代为郊祀如何?”
景泰帝实在是没有精神和气力,便点点头:“好吧,不过你一定要把于谦找到,朕对他还有话说。”
“奴才明白。”曹吉祥假意应承。
当天夜间,石亨、曹吉祥全都聚集在徐有贞家中。说起景泰帝对他们的看法,三人无不感到巳到了最后的时候。徐有贞的态度坚决而又明朗:“万岁已去日无多,我们如果扶助太上皇复位,就都是开国功臣,就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说吧,怎么干?我们都听你的。”石亨明白,现在只能拼死一搏。
曹吉祥已权衡利弊:“现在不能坐等朱见深复太子位了,只要万岁还有一口气,随时随地都可能对我们下手。”
“要想拥立太上皇成功,关键是纪广能否成为我们的同道,因为他握有兵权。特别是南宫,在他的控制之下。”徐有贞经过深思,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石亨自告奋勇:“我与纪广素有交往,由我出面同他商谈,相信他会审时度势,作出正确的选择。”
“时不我待,要连夜立即行动!我们坐等你的消息。”徐有贞感到危险在一步步逼近。
南宫门前的值事房内,赶来的石亨与纪广在密谈,程中悄悄隐身在窗外偷听,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万岁已是气息奄奄,活不了一两天了,跟我们共同拥立太上皇,这泼天富贵唾手可得。”这是石亨的声音。
“还有何人参与起事?”纪广在问。
“万岁的亲随太监曹公公,都决定拥立太上皇。”石亨催促,“纪将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荣华富贵的诱惑,力量是巨大的。纪广早已把朝政的趋势看透:“石将军,人生难得有一次跃龙门的机会,跳过去成龙,跳不过去就是个死,我认了,成败在此一举。”
“一言为定,你做好准备。”石亨匆匆返回。
程中如飞地跑到于谦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于大人,石亨、纪广他们今夜就要谋反了。”
于谦听程中说完详细的经过,叹口气说:“天意如此,如之奈何?”
“于大人,你是兵部尚书,现在调兵遣将还来得及。”
于谦苦笑一下:“程将军,你说我保谁?保万岁,他巳来日无多;保太上皇,又怎么对得起万岁。此番他们的行动,无论是哪一方胜利,另一方都要无数人头落地血染刑场。我,没法干预呀!”
“那,于大人,”程中提醒,“石亨、纪广、徐有贞素来对你没有好感,一旦他们得势,对你肯定不利。”
“那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于谦心中巳有定见,“我不会调兵阻止他们的行动,不愿看到皇城内血流成河。”
程中点点头:“于大人的高风亮节,不知得势失势的太上皇和万岁能否理解,石亨他们能否领情。”
“听天由命而巳。”于谦嘱咐,“程将军,你不要再回去了,自己找个无人知的乡下,辛勤劳作度余生吧,我于谦对不住你了程中深施一礼:“于大人保重。”含泪转身飞步离去。
徐有贞总算等回了石亨,心头忐忑地问:“如何?”
石亨喜悦溢于言表:“妥了。”
“我们出发,前往长安门。”徐有贞如同慷慨赴死一般走出府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