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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坟茔跟爷爷奶奶挨在一起,那里荒草丛生,她陪伴他们静静躺了十几年。十几年,她去世十几年我才第一次有勇气来看她。
我爬上那个小坡,远远看见她,就已经双腿发软,难以支撑了。
爸爸说,就算心里再悲伤,也不要在他们面前嚎啕大哭,入土为安的他们喜欢清净。我在那时才知道,车祸当天,妈妈还没来得及被送进医院,就停止了呼吸。
我望着妈妈的遗像,她笑得多么灿烂。
“小暄,小暄!”她言犹在耳地叫我名字。
“妈妈,对不起!”我膝盖一曲,跪在坟前,把迟到了12年的道歉说了出来,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就算我说成千上万个对不起,也无法挽回妈妈的生命,所以我只能跪在那里,一个又一个向她磕头,乞求她的原谅,让心灵得到宽恕。
“姐,不要这样,妈妈不会怪你。”同样悲伤不已的小禹想把我拉起来。
我犯下那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多想一直跪在妈妈坟前赎罪,而且事到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也就如此了。我轻声啜泣、悲而不嚎地对妈妈说:“妈妈,原谅我的莽撞和无知,原谅我给你带来的伤害,原谅我让你和爸爸阴阳相隔。”。
“静芳,咱家闺女回来了。”爸爸的身体靠近墓碑,紧紧挨着妈妈,就好像她在身边一样。“你肯定跟我一样,一直在等她回来吧?闺女像你,尤其倔强这一点,她那么狠心,一走就是十二年,但是你放心,我替你责备过她了。她人虽然回来了,但心思很重,不能从当年的阴影中走出来,你泉下有知,托个梦给她,告诉她你不怪她。她还那么年轻,不能在悔恨和自责中度过余生。”
最思念妈妈的人是爸爸,他凄楚地望着妈妈的照片,一副渴望将她叫醒的眼神。我出走的这些年月,不知道他多少次这样跟妈妈说话。他老得那么快,那么突然,是因为妈妈不在身边的缘故。他们那么相爱,为了成全我的私心,葬送了他们美满的爱情,叫我如何心安理得地过下去。
“小暄,自责只会让自己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日子过得苦,也不能让你妈活过来,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放下吧,既然活着,就要给自己留一条生路,这是你妈愿意看见的。”
我一言不发地跪着,眼前是妈妈那张和蔼微笑的脸,她会原谅我吗?也许在庞然大物撞来那一刻,在她从背后推我那一刻,她就原谅我了吧。
从妈妈的坟前下来,我们往另一个方向来到公路。在路过一所新坟时,我被碑上的名字所吸引,伫立在那儿默念碑上的文字,并向逝者深深地鞠躬。
从生卒年月上看,就在今年。
“夏天走的,胃癌,去世的时候瘦到六十多斤,在梧桐大院老房子咽的气。”爸爸说。
“你去参加葬礼了吗?”我问爸爸。
“虽说这些年我有意不跟他们家联系,但是这样的大事,要去参加的。”
“他……”我知道他最在乎的人是外公外婆,所以不知不觉想到了他,但问出一个字就把后面的内容咽了回去。
爸爸明白我口中的他,也明白我为何只问个开头。
“他守着李爷爷断的气,办丧事那几天,他一直在梧桐大院。”
“周奶奶身体怎么样?”
“几年前检查出阿尔兹海默症,医生说三到五年的时间,本来以为她会走在前头,没想到你李爷爷先走。如今很多人和事都不记得了,在她意识里,李爷爷一直活着,想起来就喊。”
我的记忆被拉回30年前,梧桐树华盖如伞,周奶奶精神矍铄,爷爷脸上沟壑纵横,妈妈春风含笑,我和林浩美丽的初见,一切都是最美的样子。
如果时间倒回,明知今日的痛苦,我还愿意那场美丽的初见吗?
看望完妈妈的那个下午,我坐高铁返回陵江。
“回来住一晚就走,这么急吗?”爸爸说。
“刚到陵江,需要一些时间来捋顺项目上的事,今年过年多陪你一段时间,或许更早一点,紫嫣生孩子的时候回来一趟,毕竟我做姑姑了。”
爸爸认同地点头。“工作重要,有时间就回,没时间,多打电话。”
我抱住他,轻声对他说:“保重身体。”
他温和地对我说:“我身体好着呢,不用担心。”
我坐上了小禹的车,他和紫嫣平时住县里,周末回来陪爸爸。望着倒车镜里迟迟不肯回去的爸爸,小禹说:“这个春节他该高兴了,这些年你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所以老得这么快,其实什么病都没有,就是想你想的。”
我凝视窗外浮动的人和树,问道:“姑姑还好吗?”
“她身体还行,这些年也是愧疚,说她当年在院子里不该说那些话,你肯定是听见了才离家出走的,每次见到爸爸都自责。”
“外婆呢,这些年有来往吗?”
“妈妈走的第二年她就走了,我在读书,爸爸料理的后事。”
我对外婆除了称谓,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小时候在南溪镇的那一次匆匆一瞥,不足以在我心里留下印记,但她走了,跟妈妈脚前脚后地走,到了那边,是否能放下这一生的嫌隙,做一对感情深厚的母女。
“姐,如今你回来了,他们问起你,我们——照实说吗?”小禹问。
“无妨。”我盯着窗外回答。
“要是……他呢?”
“我们交叉的朋友很多,他应该不需要从你这儿打听。”
小禹没有了声音。他应该鼓足了很大勇气,停顿了很长时间,小心翼翼地问:“姐,如果……他……跟你道歉,你会原谅他吗?”
道歉是建立在他有错的基础上。他有错吗?细细想来,他没有错。他不爱了,所以主动提出分手,不能因为他提分手,就定义为他有错。至于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咎由自取,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曾说过,去宿舍找他,和他的那一次肌肤之亲是我主动找上门的,我怀了不该怀的孩子,一听说是双胞胎,心生贪念,执意把孩子生下来,最后葬送三条人命。惨痛的结局,没有哪一个决定是他逼迫我做的。
所以他不需要向我道歉。
我只是恨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爱他。我曾经信誓旦旦地告诉妈妈,不会卑微地谈这场恋爱,事实确是我已卑微至尘埃,早已没有自我。
“如果可以回到那天,我宁愿死去的人是我,可惜人生是单行道,没有假设。”我说。
“我说的不一样,是对未来的假设。”小禹说。
“我和他不会有未来。”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不再说话,他默默送我到高铁站,再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