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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秀哭得厉害。
简悦懿赶紧上前询问:“怎么了, 秀秀?怎么哭了?”
刘文秀看到好友来了, 直接扑到她怀里哭, 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悦,我……呜呜呜……对不起我爸……呜呜呜……”
她情绪激动,简悦懿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原来她是听到广播站念诵《伤痕》才哭的。如同《伤痕》里的女主角一样, 她也曾对自己的父亲做过极为不孝的事。
她父亲在解放前, 是一个资本家的大少爷。在留洋学习时, 因为祖国羸弱而受到诸多白眼与不公待遇。有一回,与同学一起上歌剧院时,到了院门口, 看到“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时, 全身血液都愤怒得燃烧起来。
第二天, 他就放弃学籍归国, 寻到各种以振兴祖国为终极目标的组织, 誓要以自己的双手参与到令祖国崛起的伟业中。经过衡量, 他选择并加入了我们可敬的党组织, 不顾个人安危地做了许多地下工作。
在他父母因战火硝烟而逝世后, 他悲愤不已, 把所有钱财都捐给了组织——在他看来, 只有我们党才能拯救不断在内乱中消耗的祖国,也才能真正还黎民百姓一片安稳的天空。
可惜的是,这样一位留过洋的人,他曾在国际上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哲学思想和政治理论。听得越多,自己越能辩证地吸收各派理论中有益的部分, 也就越不容易受某种极端思潮的影响。
于是,不肯被激进的极左思潮影响的他,就这样被打成了右//派。而刘文秀也因父亲的关系,被喊成了“狗崽子”。
当时只有十二岁,思想还极度不成熟的刘文秀,从高干子女一下子跌入深渊,变成“狗崽子”,根本无法接受。她不敢相信父亲竟然会公开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表示同情,也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说“资本主义并非完全是不好的,我们其实可以借鉴它好的那一面”。
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竟然会赞同资本主义?
有一天,被同学用臭鸡蛋砸得满头满脸都是黏液的刘文秀,回家之后跟父亲爆发了第一场争吵。
“你自己就是出生于万恶的资本家家庭的!所以你才会为资本主义说话!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有一个脑子里长了资本主义大毒瘤的父亲!我恨你!”
当时,她父亲脸色惨白,满脸的绝望。
然而处于伤心和痛苦中的她,根本顾不上父亲的伤痛。
她转身冲出了自己的家。
后来,当她父亲挨批时,人们把她也扯到了台上。她觉得丢脸极了,哭着给他跪下,叫他承认错误,不要再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说话了。
她记得父亲当时两眼空洞地问她:“我能承认什么错误?承认知识分子全都不是好人吗?那我也一样不是好人了……”
她浑身血液都冷了。但下来之后,同学们却赞她做得对,说她是好样的,半点都不包庇自己的亲生父亲。说她是社会主义的好儿女。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刘文秀捂住脸一直哭。哭了一阵后,又对简悦懿道:“我父亲是2月份平反的。他平反了,我才知道自己冤枉了他。我……我真的不配为人子女,我竟然做了那么多伤害自己父亲的事……”
简悦懿同情地望着她:“那段岁月里,所有人的思想观念都是扭曲的。不止是你。”
“可就算这样,我也不应该对生我养我的人这样啊……我……真不是个人!”她哭得厉害,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
简悦懿心疼地望着她,问:“你对你父亲做过的哪件事,让你最感到后悔?”
刘文秀不假思索:“那肯定是他挨斗的时候,我在台上叫他承认错误那次!那种时候本来就是最难熬的时候,我还那么做……为了让他承认错误,我还给他跪下了……你说我当时是不是傻?我爸本来就是资本家出身,他又留过洋,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居然还叫他不要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说话,我是不是傻?!”
简悦懿抱抱她,安抚性地拍拍她的后背:“别难过,知道自己错了是好事情。”
然后她又对她道:“刚才广播站念诵《伤痕》的时候,我看到路上好多人都在哭。他们也一样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羞愧。做错事的人不是只有你,你不要对自己太过分苛责。”
她俩说得正投入,旁边却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声。
简悦懿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顾丽丽的声音。她冷冷地回头瞪视着她,后者上回才挨了耳光,这会儿看到她目光不善,马上就吓得收了声。
但即便如此,简悦懿心里还是有了担忧。刘文秀在这回吐露心声之前,一直都把自己的往事藏得好好的。这回纯粹是因为《伤痕》这篇小说写得太真情实感了,里面女主角的遭遇又和她很像,一时之间受了触动,失了态。
顾丽丽一直跟自己不对付,看到自己和秀秀感情这么好,难保不会出手对付秀秀。到时候,她要从秀秀今天的话里,断章取义拿出去散播流言,那可就是一桩麻烦事了。
与其让别人在外面乱说话,还不如让秀秀把握先机,先把真相往外说。
于是,她循循善诱,对刘文秀道:“既然最让你后悔的,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你父亲承认错误这件事,那么你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父亲说句‘对不起’好了。公开道歉,有帮人恢复名誉的作用,你完全可以让所有人看到,你父亲的女儿,心是向着他的。”
刘文秀咬了咬下唇:“我确实该在公众场合跟我爸说对不起……他就是平反了,我都没敢把他是我爸的事往外说——就因为看到知识分子地位还是很低……我真不是个东西!”
她抬头望着简悦懿,目光坚定:“小悦,你帮我出出主意,这件事我具体该怎么做,才能修补好父女之情?”
简悦懿认真想了想:“要不然,咱们考古一班组织一个自我批评大会好了,让曾经在那段岁月里,做过对不起亲人、朋友和老师的同学上台演讲,忏悔自己的行为。共同的经历,可以让同学们的同窗之谊更坚固;集体性的忏悔行为,也既能起到深刻教育作用,又能让大家从集体中汲取力量,积极面对错误。”
最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在忏悔,那么忏悔的人就不会受到攻击。不会有人站到道德制高点,来责难她为什么以前要那样做。
她还说:“有条件的同学,还可以把自己想要忏悔的对象请到会场来,当着他的面忏悔。这种公开性质的道歉,是对大家曾经伤害过的人的品德和人格的认可,是告诉他们,他们什么也没做错,真正错的是我们。这样,才有可能修复他们内心的伤痛。”
刘文秀用力点头:“小悦,你说得对!那就这么办吧!今天晚上我组织大家学习的时候,就跟大家提一提。”
“好。”
这事看起来只是班级性的活动,但它代表的意义却不是那么简单的。简悦懿怕中途会出什么差池,伤害到上台自我批评并忏悔的同学,以及他们忏悔的对象,这件事倒是当仁不让地跟刘文秀一起准备起来。
而不少同学本就心怀愧疚,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他们释放这种愧疚,都对这个活动很感兴趣。再加上,这个活动并不强制让大家上台演讲,同学们就更支持了。有些人还热心地就大会流程和细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还有些人更是自制了宣传海报,帮忙贴到了校园内各种宣传栏,邀请别系同学前来观看。
如刘文秀般有心修复自己和忏悔对象之间关系的同学,都提前想办法去请后者参加这次的大会。
令人惊讶的是,到了开会当天,前来观摩的人比比皆是。就连清大的好些老师都过来了。
场地是向校方借用的阶梯教室,里面座席足有300席,却仍不敷使用。好多人都挤站在教室后方和过道上。
简晓辉作为要把这场大会写成广播站广播稿的特邀嘉宾,坐在第一排的特邀席位中。
刘文秀策划这场大会,主要目的就是当众向自己的父亲忏悔,所以在排演讲顺序时,她把自己排到了第一号的位置。
简悦懿则当了唯一的主持人。在致了短暂的开幕词后,她就把讲台交给了第一个上台的刘文秀。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各个方面都表现得很不错。我孝顺父母,我尊敬老师,我成绩好、品德好,我是我就读的那所初中第一个入团的。我还是班里的团支书。”
“我爸妈一直告诉我,他们以有我这样的女儿而自豪。我也一直以为,我会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而感到自豪。但这一切却在那动乱的十年里,被打破了。我的父亲被无情地打为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从那天开始,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我在班里的团支书职务被撤掉,同学们还时不时要开集体大会对我进行教育。他们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应该坚定地跟我父亲划清界限。”
“幸好每次受教育时,我脑海里都会回忆起父亲对我的那些好。点点温馨,历历在目。我每次都没有同意,但我也每次都不敢作声。同学们失望了,他们骂我是狗崽子,骂我不具备无产阶级的纯洁性,还骂我以后肯定会是一个大叛徒……”
“我受了不少欺负。有人会拿臭鸡蛋砸我,有人会拿烂菜帮子扔我,我的课本会莫名奇妙不见,椅子会莫名奇妙少一根腿,桌子也会突然跑到垃圾堆里。等我把课桌找回来,会发现同学们把自己的课桌搬得离我远远的,好像我会散发毒气一样……”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爸,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每一天遭遇到更多委屈,我就多怪他一分。到了后来,我告诉他,我恨他,我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求他赶紧承认错误……我是他的女儿,可是我从来没帮着他说过一句话。我只是用我的忿怒、我的仇恨,将他推进更深的深渊。”
刘文秀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她几次三番想往下继续念,可因为情绪太激动,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简悦懿想上场扶她下去,换别人上去演讲。可目光一扫台下,发现刘文秀真情流露的这一刻,竟更让台下的学生触动。
大家都屏息注视着她,没有一个人催她念诵,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人人的表情都是哀凄的。
于是简悦懿收回了刚迈出一步的脚,安静地等待刘文秀继续往下念。
刘文秀平静了一下情绪,想往下继续念稿子。可不知是什么事情触动了她,她忽然把稿子往地上一扔,往前走了两三步,哭着冲台下深挚地道:“爸……爸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直到国家给你平了反,我才知道自己……曾经错得多么离谱!”
“你是我的父亲,除了上班的那八个小时……其它时间你全在家里……你的人品我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但在关键时刻……我却没能相信你……”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被斗的时候,当着那么多的人面……要求你承认错误的……对不起……”
被她深深望着的中年男子也一样泪流满面,忽然从特邀嘉宾座席上站了起来:“爸不怪你!是爸连累你了!你要不是有我这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父亲,根本不可能被人恶意相向!是爸对不起你!”
刘文秀在台上矢口否认:“不,这不怪你,爸,你是被冤枉的!你也不想这样的!”
就在这一刻,父女俩多年的心结得到了消融。简悦懿悄无声息地走上台,将刘文秀的胳膊往前带了带,用眼神给了她一个示意。
明白过来的刘文秀,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冲下讲台,给她父亲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个头:“爸,我发誓!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一定会信任您!”
她父亲老泪纵横,扶起女儿,哽噎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不断地点头,再点头。
刘文秀抱住了她父亲,在他肩头淌着热泪。
这一幕无疑比任何用文字凹出来的气氛更感人,在场人士无不抱以热烈鼓掌。
有了这成功的一幕后,后面上台演讲的人演讲得就更顺利了。而考古一班有不少同学都是如刘文秀般,请了自己想要忏悔的对象过来的。
现场一度充斥着眼泪和感动。
到后来,竟有一个其它系的学生主动来问简悦懿,她可不可以上台忏悔?
简悦懿当然表示了欢迎。
然后现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好多别班的人都想上去……
这种盛况是让人始料不及的。但想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人类这种生物,本来就容易在有共同经历的人面前吐露心声。在这种场合下,不容易受到责难,又可以释放情绪,是理想的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的场合。
眼瞅着安排好的四个小时时间完全不够用,简悦懿正要婉拒仍踊跃想要上台演讲的它系学生,却有一位教授踏了上来。
是跟她哥关系不错的那位李教授。
他红着眼圈,有礼却又不失读书人的傲骨,不卑不亢地问她:“我能上台说几句话吗?”
简悦懿有些吃惊:“您有什么想要忏悔的吗?”他不是被压迫的人吗?
他眼里流露出伤感,没说话。
简悦懿有礼地做出“请”的姿势。
于是李教授上了台。
看到老师上台忏悔,台下所有的学生都像简悦懿一般吃了一惊。刚刚那么多人上台,其中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提及到自己对自己的老师,曾做过过分的事。这个人是老师呢,他有什么可忏悔的?
在场学生就像刘文秀演讲时那样,大家都自发闭住了嘴,安静下来,想要听听他到底要讲什么。
“我是来向我曾经的学生忏悔的。”
台下的人们顿时愣住了。
“我深深地恨过他们。我曾经付出所有的青春和心血,去教导他们知识和文化;在知道学生们家庭有困难时,不吝惜地拿出自己的工资去帮助他们;有班里有人因为家庭出了问题,而心理失常,去做了偷窃自行车的行为时,依然接纳他,并说明其他学生不要小看他……”
“我曾为班里生病的学生煮荷包蛋,一口一口喂他吃下;我曾为班里的学生争取更高、更合理的助学金档案……”
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少学生都哭了。在那个年代,老师对学生都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国家树立了不少先进典型人物后,不少老师受到感动,简直是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在看待。
有些学生在家里不受宠,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份刻骨铭心的关怀,是从老师那里得到的。
“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多得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但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也没有一个人帮我说一句话——即使是我最疼爱的学生。相反,不少人追着我骂,不少人用看敌人的眼神来看我。”
“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里,我恨怒相交。我恨不得拿把刀,把他们所有人都捅死!可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们只是被扭曲了价值观,他们其实也是受害者。他们天真到,别人告诉他们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
“到了今天,在这里,我听到了那么多声‘对不起’。虽然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但它让我知道了,原来学生们的心也是热的,也会为自己做的事感到后悔不堪。我为自己的狭隘感到悲伤,仅仅因为自己无力反抗现实,就把怒火与仇恨归集到无辜的人身上。”
“在这里,我要向我曾经的学生说句‘对不起’,也打肿脸代各位曾经的老师接受你们的那句‘对不起’。我觉得,我们都需要认识到的是,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其实都是受害者。我们需要彼此包容、宽恕,也需要放下心理包袱,以后好好地对待对方。”
在他以一句“谢谢各位”来完结这次演讲时,场内的掌声经久不息,足足有三、四分钟之久。
因为李教授最后画龙点睛的演讲,这次的自我批评大会异常圆满。在大会结束后,清大内部老师和学生之间,虽然心里都还各自有一些疙瘩在,但师生关系绝对算得上破了冰。
再加上简晓辉在简悦懿的授意下,做的各种铺垫,以及写了有关这次大会的广播稿,在广播站反复广播了三、四次,各系上课时,再没有了学生公然为难老师的情况。
而不管简悦懿愿不愿意,作为大会主持人兼策划者的她,又在学校里小有了一点名气。
清大起码有一半的老师和学生都认识她了!
原本还有一些步骤要搞的简悦懿,吓得赶紧把她哥推到台前,让他去跟李教授讲“大礼堂下面有康熙三子允祉,为他老师陈梦雷修的松鹤山房的基址”。
对啥“陈梦雷”、“松鹤山房”完全没概念的简晓辉,根本不晓得这事的重大意义在哪里。
不过,“不懂就问”一向是他个人的光荣传统。他于是不耻下问。
简悦懿就告诉他了:“康熙你知道吧?”
“知道。”
“他的三儿子建了一个很大的私家花园,叫熙春园,也就是现在的近春园和清华园。”
简晓辉吓了一跳:“我是觉得咱们学校特别气派,原来咱们住的地方,以前是皇家子弟的地皮啊!”他拍拍胸口,“突然就觉得自己上了一个档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