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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山东南方。
后半夜间过境的一阵夜风, 于凡人而言不过是寻常清风,有那夜深难眠的文人, 或许还会有感而发,题上一两句酸诗。
但在修道者眼中看来,这道风内含腥意,摧林倒叶,是大大的不祥之兆。
这类异象, 只代表着一件事:死人。
……足够使得血流漂杵的死人。
丁酉座下血徒探到此风, 立时喜形于色, 奔回洞府, 跪倒禀告:“宗主,大事成了!”
丁酉“唔”了一声,双目微阖,表情不喜不怒。
血徒以为宗主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继续道:“观这风中精血之气,青阳山上起码死了百余人!”
丁酉睁开眼睛:“我需要你教我识血辨尸之法吗?”
血徒登时噤声, 不敢再自作聪明,更不敢直视丁酉的眼睛。
与封如故半残的视力不同,丁酉伤得更重,整只眼已完全废了,半丝光也透不进去,淡青色的左眼珠四周有一片散乱的阴翳, 像是日晕, 珠子缓慢无光地在眶内来回滚动, 与他灵动的右眼相比,像是一颗黯淡无光的玻璃球。
当初,丁酉穷尽全部身家,犯下了“遗世”大案,然而,他不仅未能实现一统魔道的心愿,还折了一只眼,就连“报复”这等快意之事,也因为碰上了封如故这等疯子,做得极不尽兴。
这十年来,魔道鄙薄他为一己私利,激化道魔矛盾,道门更恨他劫掠英才,图谋不轨,是以丁酉从无一日安生,整日里疲于奔命、以逃避追杀,昔日辉煌荡然无存,甚至被那姓林的出卖色·相的小子借机钻了空子、卖了人情,将一个小小的不世门经营得蒸蒸日上,现如今,已大有执魔道牛耳之势。
逃来逃去,这条丧家之犬越来越凄惶悲惨,只剩下一颗被磨得多疑至极的心。
下毒的主意是他出的,但等封如故真真踏入他的圈套,他又起了猜忌。
他问手下血徒:“当真这般简单吗?”
被宗主如此询问,血徒的兴奋劲儿也减了三分,犹犹豫豫道:“宗主的意思是,那封如故是故意中套,引您前去?”
丁酉切齿不语。
他知道,自己多疑,已成痼疾。
这些年,他东奔西顾,却一事无成,便是因为这颗心。
许多时候,事情明明可成,他却心有挂碍,疑神疑鬼,致使机遇付诸东流,悔之晚矣。结果,混来混去,便到了此等破落田地。
如今,好容易有了亲自解决这个心魔的机会,他居然还要囿于一颗疑心,延宕不前?
“其实宗主大可不必亲自前去。”这血徒深知自家宗主的多疑性情,却不知他对封如故的重重心结,自顾自道,“左右姓封的已然催动杀性,屠了整个青阳山,待他清醒过来,自有他受的……”
丁酉打断了他:“不,若他当真蛊入心腑,我自会前去。”
只有亲手斩杀封如故,丁酉才有从心魇中解脱出来的契机。
这非是一时赌气,而是他躲不开的宿命与必然。
说着,他抬手抚上了自己琉璃珠似的眼睛,幽幽道:“……但总要谨慎一些才是。”
后半夜时,天云遮月,两具瘦削白影奔走在苍茫山岗间,两侧嘴角开得很大,是个僵硬的笑模样。
这两具笑脸纸人粗粗剪出了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开了七窍,额间点了一点乌血,锁住一点精魂,因而能听能看能嗅。
它们发出咯咯的欢快的喉音,一头扎入青阳山地界。
青阳山护山阵法仍在,是白日里关山主封山的成果。
但是,负责看守南山阵眼的弟子已然委顿在地,双目圆睁,喉咙被豁开一道可怖的口子,伤口泛了白,血早从那豁口间流干了,是个死不瞑目的惨相。
纸人踩过地上的鲜血,细细的小脚发着纸响,窸窸窣窣地踩过地面,朝山深处探去。
不过,它们并未走出很远。
在它们穿过主殿,来到供奉张道陵天师的尊像前时,一只纸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
下一瞬,一道比纸更苍白的虚影凌风而过,一手扼住一只纸人的咽喉,指尖贯注两点灵光,稍一发力,纸人顿时双双魂飞魄散,碎裂成屑。
站在飞雪般的纸片中的人影,是未戴面纱的韩兢。
他静静扫净肩上残纸,低眉不语。
他深知,以丁酉多疑的性情,自是不会仿效那逐臭之蝇,一闻到血腥气,就忙不迭来这里检查成果。他只会派出前哨,确认山中状况后,方会决定,是否要来。
因此,封如故他们不仅要封穴取血,还要造出一片血腥的屠山幻境,好叫丁酉放心地自投罗网。
封如故不能动用灵力,如一中蛊,剩下的海净、罗浮春、桑落久,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造出可以轻易蒙蔽过丁酉的幻境,因此,这幻境只能是那人所造。
只是……
韩兢无奈地摇摇头,挥袖盈风,将满地碎纸清洗一空,徒留一地寒霜。
那血既然是假的,纸人走过的地方,便不会留下染血的足印。
若是纸人方才回头一望,操控着它们的人马上便能从这点纰漏中知晓,这是一场幻境。
韩兢垂眉,想道,他还是这般不会骗人。
思罢,他长裾一动,转身遁入黑暗,去幻境别处查看状况了。
……韩兢并不希望,早就变成了惊弓之鸟的丁酉因为一些细枝末节,便放弃了上山来的打算。
相反,他很希望丁酉上山,并希望他能稍微放聪明些。
只有这样,他的计划才能顺利执行。
……
纸人的粉碎,并没有引起丁酉的警觉。
相反,撕碎纸人的残暴手法,足以佐证在此刻的青阳山上,有人正在奔走发疯。
丁酉一口气派出了十七八个纸人,其中一个,在涉入山中竹林时,远远地在竹林边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疯子曳剑而走,神情迷茫兼具不安,翻动着地上尸身,似是想要寻到哪怕一个活口。
他找到了一具尸身,将人翻过来,蹲在漆黑的天幕之下,啪啪拍打着那人面颊,急切地想要将他唤醒。
感知到近处有异常的邪气涌动后,封如故猛一抬眼,一剑挥去,纸人立成粉屑。
丁酉与纸人灵识相通,与那双形状熟悉的眼睛一接触,丁酉便是一阵本能的毛发倒竖。
然而,待纸人粉碎后,丁酉细细回想,却意识到那人眼中煞气极淡,两分迷茫,三分局促,活像是一只硬要装出凶悍、龇牙咬人的家兔。
……简直不像是封如故本人。
丁酉呆愣一阵,微微蹙起眉头,再次抬手抚上左侧眼睛。
这十年来,封如故变化的确不少。
从得知封如故到了青阳山时,他便一直重复着这一动作。
如今见到了封如故的模样,他心中本就存着的一团疑云更加浓重,却不肯说破,只在心中暗自计较着利弊得失。
不知闭着眼睛思考了多久,他站起身来,对座下血徒道:“走。我们去会一会这位云中君。”
血徒们抖擞精神:“是,宗主!”
与丁酉最亲厚的血徒见丁酉神情有异,不禁低声相问:“宗主,当真要去见他吗?由得他自生自灭,不是更好?”
“自生自灭?”丁酉闻言,古怪地一笑,“就怕他这‘自生自灭’有古怪呢。”
……
小院之中,风雨灯内的铜丸装饰被吹得丁零当啷作响。
四野俱静,蝉声断绝,俨然是一座毫无生机的死山。
封如故房中灯焰皆熄,但他却没有乖乖安睡。
他摧残了关大山主培育的另一棵龙眼树,摸着黑,一颗接一颗地偷嘴,心里也并未歇着,转着各式各样的念头。
现在,师兄已经用一山弟子的“性命”为饵,顶着自己的相貌出去,打算给丁酉演一出失心疯的好戏了。
虽然封如故对师兄的演技毫无信心,想要亲自上阵,但在慎思一阵后,他还是放弃了。
原因是,他一直怀疑,那名唐刀客也借机混入了山中。
若自己出去,独身一个到处晃悠,万一和他遇上,难保他会不会和自己动手。
尽管不知道他一味逼自己动用武力,逼自己堕魔,到底是图些什么,封如故还是不想轻易遂了他的心愿。
唐刀客这边暂且不管,丁酉这些年受尽苦楚,早就龟缩出了习惯,想必会派人前来打探,确保山中情况都在掌握之中,才肯上山。
封如故从不低估丁酉对他的仇恨,一旦确认自己确实落入他的陷阱当中,他绝不会放弃折磨自己、一雪前耻的机会。
屠山幻境是师兄所造,以他的修为,维持是绝没有问题的,只怕会在细节上有所疏漏。
然而,封如故不能妄动灵力,也无法进入幻境进行修正,只能一切仰赖师兄了。
这样算来,自己身边有如一、浮春、落久相护,师兄那边足可自保,无论是唐刀客与丁酉,都近不得自己的身。
除此之外,封如故实在想不出,唐刀客还有什么从中作梗、逼丁酉与自己动手的手段。
封如故慢吞吞吃净一盘龙眼时,外面突兀地炸开了大片魔气,血雾漫天而来,就连灵力全无的封如故,也感到了摄魂入骨的煞气。
烈烈杀声混在血雾之中,听起来诡谲可怖至极。
……丁酉竟是率部,正面大举来攻?
这倒是有些出乎封如故的意料。
他如此高看自己么?
诸般念头在封如故脑中飞转一番后,他渐渐品出了些不对劲来。
下一刻,他的门扉便被人从外推开了。
进来的是罗浮春与桑落久。
罗浮春得知师父的计划后,便已摩拳擦掌许久,足足等候了半个晚上,如今听闻杀声,便知机会到了。
他家兄长当初也在“遗世”中蒙难,险遭毒手,如今那姓丁的仇人近在咫尺,他怎能不心潮澎湃?
“师父,前面已经起了刀兵,定是那丁酉中计攻入了!”他握紧剑柄,眼中神采洋溢,“是我们反戈相击的时候了!我们走吧!”
封如故望着他兴奋到微颤的双手,心里已是清明一片。
……这是阳谋。
熟悉的、唐刀客的阳谋。
即使此刻已大致猜到了唐刀客的企图,封如故也只能答说:“……我不去。”
除了这句话,他没有别的答案可说。
罗浮春正是热血沸腾时,闻言宛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师父?”
封如故打着哈哈:“我不必去啦。等个结果便是。”
听他这样说,就连桑落久都露出了些惊讶的表情:“……师父,这是道门公仇,也是您的私仇,好容易有了机会,为何不去亲自报了呢?”
封如故思及和师兄谈起入魔之事时师兄不赞成的眼神,只得笑吟吟道:“我懒嘛。”
罗浮春:“……”
他心中的失望无以复加。
若是封如故在别的时候犯懒,罗浮春不会说些什么,他也早就习惯了。
然而魔道当前,复仇的机会也摆在跟前,却因为一个随心所欲的“懒”,说不去便不去了?
先前,罗浮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对失去了少年率真心性的师父这般失望。
“那师父就在此好好休息吧。师伯在前浴血,与魔道正面相抗,我得前去助他。”
罗浮春转过身,头也不回也往外走去。
走到半途,他步伐一顿,道:“浮春知道师父本领高强,可当年在‘遗世’之中,若无诸位道友相助,恐怕也不能坚持那么多时日。师父再如何恃才傲物,也该有个限度才是。”
言罢,他不等封如故说话,便径直闯出了月亮门。
桑落久对封如故一低头,温驯道:“师父,师兄不过是一时意气,我去看住师兄。”
封如故没再劝阻,低笑一声:“去吧,都去吧。”
——唯一知道他真实状况的师兄,被丁酉发起的正面袭击缠住,难以脱身,现在不管是罗浮春,还是桑落久,全都认为封如故是可以自保的,把他独自一个留在这里,不是什么大问题。
归墟剑法与他云中君一起名扬天下,虚负凌云之名十数载,到了这种不得不动手的时候,谁会相信他其实是个废人?
那么,他还能说些什么?
……“浮春,落久,我灵力已废,请你们留下来,保护我吧”。
封如故如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早就死了。
他把桌上的龙眼空壳一片片码起来,凝眉沉思,直到察觉一双目光在打量自己,才抬头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很快,封如故看清了如一的装束,以及他腰间佩戴的“众生相”。
封如故注视着他:“你也要去?”
如一言简意赅:“是。”
封如故婉转地挽留他:“师兄一人应付那些人,足矣。”
如一:“……我清楚。然而义父受魔道围攻,我不愿坐视。”
“你身上所中之毒未必完全清除。”
如一道:“我知道。但义父在那里。”
话已至此,封如故再没有任何理由将他留下。
他吁出一口气,笑说:“那把海净也带上吧,叫他涨涨见识。”
如一走出两步,再度回首:“云中君当真不去?”
封如故不再言语,抓起桌上的龙眼壳,丢了过去。
如一看向他的目光略有些复杂。但或许是另一处战场更能牵绊住他的心,他终究是转身走了,且依他所言,带走了海净。
封如故将“昨日”、“今朝”两把未出鞘之剑摆上桌面,指尖在上反复抚摸,心中考量,自己究竟是在何处露出了纰漏,让丁酉识破了这一局?
他与唐刀客二人,究竟是联手,还是……
诸多问题,最终汇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先来的人,是丁酉还是唐刀客?
很快,这个问题便有了解答。
银人灯旁,不知何时,多添了一道飘忽的人影。
人影是独身前来的。他眯着半瞎的眼睛,冷冷笑道:“封道君,别来无恙啊。”
封如故并不意外,他如同招待老友一般,按着桌案起身:“来了?”
“我来此处,已有一阵了。”丁酉一开口,便问了最致命的那个问题,“封道君,为何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