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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当我陷入深沉的长睡之前我希望听到蝴蝶的尖叫声。
——When Music’s Over
苏冉是超超在路上捡的姑娘，一百六十五厘米左右的身高，却只有四十几公斤。头发散在肩膀上，有时候会简单随意地扎一个低低的马尾。她穿紧身牛仔裤配纯黑色短袖T恤的样子，有种病态的好看。她是台湾人，对超超说，她来大陆找朋友，结果护照、钱包都丢了，朋友也找不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超超看她一个人在校车站待了几个小时，决定把她带回家。
对于苏冉的到来，三个人都觉得乏善可陈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有意思了。
苏冉弹钢琴，曾经在全国几个城市的音乐厅举办过个人独奏会。会自己设计做衣服，她身上很多衣服都是自己独立设计制作的。还会拍照。苏冉好像会很多东西，让洛蕾有种想要把她当作原型人物写到自己下学期首演的话剧剧本里的冲动。
苏冉给他们讲她所见所经历的一些事，她刚从国外回来。机场门口骑单车的外国男生在耳边别了一朵花，在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遇见一个短发酷女孩直接扑到她身上疯狂亲吻她的胸。夜晚爬山爬到半山腰看见面前挂着一具尸体……只是当他们聊天的时候，每当有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苏冉也从来不挂，只是按静音，任凭电话闪着。
苏冉每天抽很多烟，穿着内裤和胸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电影的时候要么笑得很大声要么哭得很大声，也会在半夜忽然大声尖叫，跑出房间，去洗手间把水流开到很大，不停地用冷水往脸上泼。她似乎快把大家弄得神经衰弱了。
苏冉从来了之后，就一直睡超超的房间。超超睡了半个月地毯之后，开始回到屋子里睡床。在超超回房间睡的第三天，夏天和洛蕾趁苏冉下楼买烟的时候，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超超看着她们嘿嘿笑着，也不说话。
“所以，你们是在一起了吗？”夏天问，语气里竟然荡漾着腾腾的杀气，这让超超觉得很不解。
“啊……我觉得苏冉挺好的。”超超挠头挠了半天，无辜地看着她们，挤出这么一句话。
夏天知道一个秘密，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和洛蕾、超超说。
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她在房间里睡着了，有人来敲她的门，她只是下意识地翻了一下身，并没有发出其他回应的声音。身体与床之间细小的摩擦声，也只有在安静的房间里，她自己听得到。
夏天的睡眠一直很浅，很容易受外界任何风吹草动的影响。她渐渐意识到客厅里有人在说话，声音随着说话的内容此起彼伏，时大时小，在一阵终于她认为能让她安静继续睡的一段沉默过后，门外传来了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我不想回家，能不能别逼我，我现在很好啊，我才不会回台湾！”很明显，是苏冉的声音。
夏天忽然像地震那天一样，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原来苏冉以为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才和远在台湾的家人打了一通誓死不回的电话。
夏天用最轻的脚步声走到门口，趴在门上像偷听秘密一样听着外面的声音。通过脚步声，她判断出苏冉是在往门口走，“砰”地把门关上，再次出门。夏天赶忙跑到客厅，苏冉随便扔在地毯上的包和钱包都没有带，她应该不是下楼去买烟。这样说来，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夏天赶忙又躲回了自己的房间。就在她回房间关上门的下一秒，她听见了钥匙插进锁孔后开门的声音。夏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仍是趴在门上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和苏冉一起进门的，是一个男生。他们先去了浴室把水流开到了最大，然后又来到了客厅。夏天听得到他们交缠在一起的嗯嗯啊啊的声音。大概一个小时后，苏冉送男生下楼。夏天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门，看到客厅和浴室都一如往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走到阳台上，看着他们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苏冉点了根烟，他们好像说着什么，随后挽着手一起走出了小区。
夏天坐在客厅里回不过神来。她开始想，苏冉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在她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的时候，苏冉和洛蕾一起回来了。苏冉脸上自然又放松的神态，又让夏天恍惚了一下。
两天后，夏天去帮学长的剧组拍戏。组里有个玩滑板的男生，来客串一个角色。原来夏天在社团的时候就认识了他。好久不见，吃饭时聊起了彼此的近况。男生说最近有空去夏天家玩。夏天告诉他最近可能不太方便，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台湾女生。滑板男生忽然说他最近也认识一个台湾女生，不过她前几天刚出国，她之前给他讲过去过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玩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
“是不是叫苏冉？”夏天问。
“你怎么知道？”滑板男生也是一脸惊讶，随即恢复了平静，“不过，我不太喜欢她，前段时间她在我一个朋友家住了快一个月，做演员的，我们还帮她拍了一个MV，她在路上见我们就过来挽着，搞得好像有多熟一样，太暧昧了。”
“她不是弹钢琴、拍照的吗？”
“不是啊。在组里的时候，她连光圈快门都分不清。”
滑板男说着把手机递给夏天，“喏，就是这姑娘。”指着朋友圈里不知道是哪里的英文国家定位配的一张自拍，给夏天看，“她总是满世界跑，今天在欧洲，明天就跑南美了。”
夏天看到，那张自拍的背景，正是超超房间里贴的大幅《梦之安魂曲》的海报。
夏天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在往头上冲，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她也没有因为苏冉的谎话和欺骗损失什么，但是觉得，她那张有着病态美的脸，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虚伪。
夏天回家的时候，洛蕾和超超都不在，只有苏冉一个人关着灯在客厅抽烟。看见夏天，还很自然地说了句“你回来啦”，语气自然得好像自己也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一样。
“你最好现在收拾一下行李，超超女朋友明天中午就回来了。”
夏天没有半点客气，面对苏冉的语气明显僵硬许多，但用她表演课九十五分的成绩练就的可以以假乱真的坚定眼神直直地望着苏冉，仿佛这是一个事已至此别无选择的事实。
苏冉看着夏天，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就像她的表演课也是九十五分一样：“超超没女朋友。”
“男人的话你也信？”
“我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骗我们？”超超坐在阳台上，双手抱着膝盖蜷缩着，一副像受了什么巨大伤害后潜意识里的自卫姿势。
夏天打断他：“不是我们，是你。”
“她说过，她家在台湾的一个小渔村，父母是渔民，家里经济状况挺差的，她不想回去。她让我保密。”超超旁若无人地继续说，“我觉得和她比起来，我们都太局限了。”
夏天皱着眉头看着他，想说的话一时半会儿竟然堵在了嘴边说不出来，她觉得超超太容易被骗。同性之间天生的敏感让她很容易在朝夕相处之后察觉到苏冉的破绽，而超超则完全站在另一种相反性别的角度，自然无从判断那些难以自圆其说的谎言，或者是他天性向善，更愿意对这一切选择友善地相信。
“她挺像你的，你不觉得吗？”超超的一句话，让夏天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超超再也没有说起过苏冉。谁都没有再说起过苏冉。
苏冉走后，他们一起去了重庆。四月的重庆，已经有了晃眼的太阳。
吃火锅的地方是在一座山上，大巴层层叠叠地开上去，好像进了千与千寻的梦境，夏天拿手机拍着脚下蜿蜿蜒蜒的山。山上全是农家乐一样的火锅店，当看到一个火锅公园的大牌子的时候，前面有人说：哇，该不会等会儿还会看到一个大火锅的雕塑站在那儿吧。他们坐在最后面的位置，只是小声地笑着。
去吃的一家火锅是露天火锅，花园一样的环境像极了苏州园林，有假山、流水，还有雕花的白墙。和服务生要了三盘干碟之后，看见隔壁桌的人把装油碟的小易拉罐当成了类似加多宝一样的饮料喝了下去，随后开始捂着嘴巴一起往洗手间的方向跑。
回酒店的大巴上，他们依然坐在最后一排，就在大巴快要开的时候，夏天忽然说想吐，他们惊讶地看着她说你别吓我们啊，夏天说真的我想吐。
这时候车已经开了。超超忽然站起来大喊一声：“师傅麻烦停一下，我媳妇儿要生了！”这一嗓子，也吓坏了洛蕾和夏天，好在她们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急中生智。他们在一车人的注目礼中，搀扶着一直弯着腰捂着嘴巴的夏天赶忙下了车。夏天的衣服很宽松，一车人都盯着她的肚子看，似乎也没看出什么破绽。
夏天捂着嘴巴拼命催他们快点儿去厕所，“这么优雅还去厕所吐。”“那在哪儿吐啊？”“随便找个地方吐好了。”一路上超超一直在旁边说，喏，你想想这几天我们在重庆一起做的这些事儿，多开心啊，没有恶心到马上要吐对不对。最后夏天终于还是撑到了厕所，一开门，直接跪倒在马桶上。等她吐完出来的时候很多大巴已经走了，他们坐了末班车，超超把脸转过去对夏天说：听说，你这个星座，会酒后乱性的。
回酒店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去附近的江边走了走。走下去发现江边还有一片绿草地。
超超说，这儿很适合野合啊，也适合艺术家拍裸照。他转头看向夏天：“艺术家，给我拍张呗。”夏天和洛蕾继续踩着那些比他们活得久活得沧桑的巨兽和尸体一样的石头往前走。夏天指着旁边一块大一点的，说，这像不像严明那个《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的封面。走，站过去给你们拍一个哭不出来的浪漫。虽然我们只差一个杆儿了。于是他们三个每人留下了一张哭不出来的浪漫的照片。
江水有点凉，他们脱了鞋子把脚放进去。对面是朝天门码头，听得到来往的船的鸣笛声。夏天想到了《星空》里面的画面。礁石上有许多圆形的窟窿，都是原来用锁链拴船留下的伤口。他们坐在上面，看对面两辆缆车在索道上相遇，又朝着各自的方向继续向前走。
晚上他们去了较场口的坚果，实在是等不到凌晨后的免费电音趴，在一片吵闹声中走出来。洛蕾接到一个电话，忽然在路边哭了起来。她发小儿告诉她，那个她从高中就开始喜欢一直到现在的男生，和一个空姐在一起了。
洛蕾从高中就喜欢的男生，叫林哲。他们同校同班，每天去学校坐的也是同一路公交。一起上培训学校，一起参加艺考。在高三时一个难得不补课的周日，他们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绕了大半个城市，去找一个传说中满是四叶草的公园。当他们找到的时候，那个公园已经是一片废墟。他们站在一片残骸之上，落山的太阳把他们染成了金黄色。他们的剪影像是两个细长的黑色斑点，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是谁也没有向彼此靠近一步。自始至终，他们谁也没有说喜欢，说在一起。却又真切地彼此念念不忘。洛蕾一直没有男朋友，林哲也一直没有女朋友。
洛蕾身上有一种稳重、平和的气质，她更能沉得住气，也更能居安思危。不像夏天，浑身透出的都是骨子里的野和不妥协。她们一个像沉在海底的鱼，跳不出水面；一个像飞在天上的鸟，随处可栖。
夏天在三年前来过重庆，当时住在江边上那个青旅，叫作玺院。晚上回青旅迷路了。又是冬天，又冷又饿。那时候重庆正是大拆迁，好多地方都要拆掉了。遇到一个杂货店老板，给他们煮了一大锅饺子。吃饺子的时候和老板聊天，老板说那一片区域只剩下他一家在那儿了，明天也要搬走了。他在那儿住了一辈子，大家都习惯了来他那儿买东西，怕有的人还没走,需要什么但买不到。老板看到他们有相机，就让他们多拍点照，说以后都看不到了。走的时候，朋友他们在那家小杂货店买了许多没用的东西带了回来。后来去重庆，她再也没有吃过饺子。其实那天他们的相机没电了，为了不拒绝老板的好意，他们假装拍了好多。现在在夏天记忆里的只有那条狭长的坡道，坡道旁边有一个杂货店。
夏天想到学校里唯一的书店，上学期期末去买杂志，店主大叔拿着相机说，来，帮我拍几张照吧，就要关门了。于是这学期，书店就变成了旅行社。这是在隐晦地告诉我们，万卷书和万里路的重要性吗？
这似乎是他们三个唯一的毕业旅行。而真正大三结束的暑假，他们一起去了洛蕾家。
洛蕾家在靠海的别墅区，走十分钟就到沙滩。她家有一个小院，小院里有沿着铁丝架爬上了房子的葡萄藤，垂下来一半绿一半紫的葡萄，它们看起来像是从瓦片缝隙里长出垂下来的。小院左边还有两棵苹果树。
洛蕾的妈妈是中学语文老师，长发披肩，端庄优雅。到客厅给他们送水果的时候，穿着麻布的纯色长裙，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至少年轻五岁。就在夏天和超超感叹洛蕾妈妈的年轻时，她像是说“吃完不够再叫我”一样地，说“安排了几个相亲，这几天你要去。等会儿我把时间表发给你哦”。
夏天和超超在一旁目瞪口呆。
洛蕾流露出尴尬的神情：“妈，我朋友来玩儿呢。你这是干吗啊？”
“定好了的事儿，怎么好意思爽约。”就算是这么专制的命令，夏天都觉得，从洛蕾妈妈口中说出来，都是这么优雅。
洛蕾还想反驳推托，超超在一旁笑嘻嘻地答应着：“阿姨，没事儿，我们陪她一起去。”
洛蕾妈妈看着洛蕾，一副“我赢了”的神情，然后走出门。
相亲是件有趣又无奈的事。当事人或许不会放在心上，旁观者却带着看故事的心态想要参与进来。夏天和超超衣着风格格外统一，一人一件上面写着红色大字“睡眠不足”的黑色短袖T恤，像是穿着情侣装。夏天配了一条深色高腰牛仔短裤，超超穿了宽松浅色牛仔七分裤。他们一起帮洛蕾挑了一件平时根本不会去穿的白色抹胸泡泡袖连衣裙，像是伴娘装，也像是芭比娃娃。最让洛蕾受不了的，是红色的五厘米细跟高跟鞋，黑色链条小包。她极力反抗说要穿得正常一些，被夏天和超超拦了下来。
“就这样，相亲呢，最要紧的就是装咯。”夏天嗲声嗲气地对洛蕾说。超超在一旁挑着眉点头。
地点约在离家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洛蕾他们提前到。戴着黑色礼帽，穿白色衬衫、橙色背带短裤的男生走了进来。洛蕾见他长相还算清秀，就是浑身散发着强烈的粉底味儿和香水味儿。这让洛蕾觉得不自在。
还没等洛蕾做自我介绍，对方已经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洛蕾同学，我觉得我们都是同龄人，很多事情都会相互理解，包括我们今天的见面，我知道你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和我认识，但还是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洛蕾心想，这种干脆利落的性格，还是挺好的。至少不像想象中的相亲对象，让自己讨厌。她礼貌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呢，可以陪你演戏，但是我有男朋友了，我们感情很好。”
坐在男生背后的超超把刚喝下去的咖啡一滴不剩地喷到了桌子上。
他们继续赶往下一个咖啡厅赴下一场不知来者何人的约。
这次来的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戴着银边圆形复古眼镜，是个医生。隔着桌子，洛蕾似乎都能在他干净的白衬衫上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眼镜男更加开门见山：“不知道有没有人和你提起过我？”
洛蕾摇摇头。
“我想应该是有的。”
洛蕾心想，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和存在感，但也配合着点点头。
眼镜男好像很满意的样子，继续自言自语一样讲故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的感觉是，哇，这个女孩儿好贤惠，每天都来给自己的男朋友送饭。”
“啊？”洛蕾终于有了一句开场白。使劲去想她什么时候给谁送过饭。“那是我舅舅……”
“你舅舅？”眼镜男的反应似乎让他自己大跌眼镜，他轻轻扶了一下稍微下滑的镜架，“那我就更好奇了，为什么不是你舅妈来送呢？你舅舅住院一个星期你每天都来送饭？连女朋友都难以坚持的事情，你一个做外甥女的竟会这么贴心。我的天啊——”
眼镜男像是发现了什么好像说出来就会泄露机密一样惊天动地的消息。
“啊？”洛蕾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反应会那么强烈。
“你是不是喜欢你舅舅？你们真的只是舅舅和外甥女的关系吗？到底怎么回事……”
洛蕾只觉得对面眼镜男的五官开始慢慢扭曲，模糊，像水彩和沙画一样变形，然后整个人开始消失，变成了飞在上空的几百张嘴，叽里呱啦地吵个不停，像一千只青蛙在叫。那张嘴吐出的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又都浮在空中，排着队穿过她的左耳，又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从右耳跑出来。
洛蕾开始产生幻觉，是那种人死前会把一生像按了快进键一样迅速闪回一遍的幻觉。
她看见了小时候爸妈离婚前吵架吵得大打出手的画面，爸爸拉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圣诞节和妈妈一起走在街上和爸爸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正和身边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拉着手恩爱地走着，洛蕾回过头去看他，他没看见洛蕾和她妈妈。
穿着蓝白色校服的洛蕾在偷偷地写字条，传给坐在她后面的林哲，林哲认真回完字条之后，两个人偷偷地在课桌底下勾起了小指。毕业的时候两个人也是勾着小指一起在海边的沙滩上坐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好像电影里的升格镜头，天色不断变化，从早上到晚上，只有他们一直靠在一起坐着，像一座不会化的冰雕一样。
忽然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起初是沉重又缓慢的，像是空荡的浴室里层层叠叠的回声，最后回归正常的说话声。洛蕾这才回过神，对面还坐着一个滔滔不绝的眼镜男。眼镜男看着她，用略带期待的口气问道：“所以呢，我们要不要交往一下看看？”
洛蕾虽说是回过神了，但面对忽然砸下来的交往要求，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委婉、不伤人，但又不落俗、个人色彩鲜明的回复。只好又愣了三秒，平静地说：“其实我，喜欢女生。”
坐在洛蕾背后的超超又差点把刚咬了一口的三明治渣渣喷到了桌子上。
【5】
舞会的日子已经结束，宝贝
长夜即将来临
夜晚的阴影悄悄爬上岁月
你手里拿着花束走过房间
想告诉我没人能够理解你
用你的时间去交换几个硬币
——Five to One
大四上学期，每周一节课。第一次面对这么空的课程表，可乐、洛蕾和超超，似乎有点无所适从。他们决定搬家。
洛蕾的东西已经放不下了。她那些戏剧理论、戏剧史还有成箱成箱的衣服。她要搬到市区，叫了一个搬家公司。她在一个培训中心找了一份兼职带学生的工作，一周工作两天，其他时间用来复习考研。超超把投影仪卖给了一个学弟，搬回寝室之后，受不了每天晚上十一点的门禁，和冬冷夏热却没有空调、不能洗澡的寝室，随后又和班里的几个朋友搬到学校附近的另一个小区。洛蕾和夏天想在市区找一个两居室的房子合租，不仅相互有个照应，而且离洛蕾工作的地方也近。
中介是夏天联系的，洛蕾已经开始了每周五节课的代课生活，她说她相信夏天的审美，唯一的要求就是她希望自己的那间卧室有大飘窗。夏天则希望有舒服的木地板和宽敞的大阳台。
夏天找了一个无事可做的晚上去看了房子，一共两个，都在交通便利的地段。第一套房子欧式木地板，饭厅和客厅是分开的，每个卧室都很大，包括衣柜。其中还有一个独立的大书柜。在厨房看起来油腻腻的，上了年纪的老式橱柜上，用可口可乐瓶子养了两棵富贵竹，叶子上沉积着陈年的油和灰尘。
第二套房子刚做过清洁，弥漫些微的消毒水的气味，地上还有几摊水。两个卧室都是木地板。夏天打开次卧里完全占了一面墙的大衣柜，被里面躺着的黄头发的大布娃娃吓了一跳，联想到恐怖片里在废弃老房子的衣柜里藏了多年的会杀人的人偶。主卧的钥匙找不到了，中介说，可能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们来玩密室逃脱，看谁先找到钥匙。但是他们翻遍了所有可以打开的柜子，还是没找到。看到有人来看房子，隔壁的一家人全家出动，全都过来了，有阿姨，有两个小孩子，很热情的样子。临走的时候夏天也去他们家串了一下门，看到他们在客厅里削着娃娃菜，阿姨对她说，这个晒干了很好吃的。中介说，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这套房子比刚才那套划算，你和你朋友可以考虑考虑。
但夏天最后还是没有搬进去。她打消了搬家的想法，决定最后几个月还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她还是不想太早离开学校，总觉得离开了，也就回不来了。
最后，夏天一个人搬到了小区最后一排的一个单间。空间不大，但对于独居的女生，也足够了。洛蕾也在培训中心附近找了一个合租的单间。是由一个大房间隔出来的四个房间，公用厨房和卫生间。但对一个女生来说，这也足够了。
洛蕾再一次陪夏天去面试。
公司的临时办公室隐居在一环路上不起眼的一个小区里，名字听起来倒是很有气势，海成大厦。粉色的楼，看起来很破旧，电梯的声音轰轰隆隆的，狭窄的空间里味道也不怎么好闻。看起来像骗子公司。洛蕾反复问夏天，你确定？你确定是这儿？办公室竟然是这儿？当时夏天也在心里问自己，确定？确定是这儿？办公室竟然是这儿？带着所有的疑问，她们还是走进了电梯。上楼，面试，出门。出来之后不忘在走廊的窗口前拍一张纯黑剪影照片。洛蕾问夏天，刚刚问了什么问题。夏天说，问我怎么看郭敬明的电影《小时代》。
夏天在去色达的路上接到了入职通知。那一周，似乎就成了她自己的毕业旅行。
色达是清新而油腻的。喇嘛红褐色的袍子有种特殊的气味，佛学院小商店旁边的水沟，上山的路上看见地上一只被轧死的鸟，五脏六腑都已经被轧干，血的颜色也变深，像被钉在地上的标本。天葬的时候，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尸体。尸体的气味很重，原来生死也可以通过嗅觉感知。最让她感到讽刺的是，一群秃鹫中间，忽然有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的狗，轻车熟路地叼了一块肉，在一旁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但是最触动她的，并不是天葬现场。而是坛城的墙上，挂着的那一排排照片。都是曾经被天葬过的逝者，有年轻姑娘的艺术照，英俊小伙子坐在摩托车上笑着的照片，刚出生不久的小孩的证件照，老夫妻的结婚照……有的照片颜色饱满得像是昨天刚挂上去，有的已经褪色到几乎只能看到轮廓。和那些照片对视的时候，夏天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强烈地震撼到了，那种震撼比置身最优秀的艺术家的艺术展现场，或是观看任何一个伟大摄影师的系列作品还要强烈。生与死的无声对话间，她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夏天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在国企工作、女儿读大二的摄影爱好者叔叔，以及一个在毛里求斯工作、每年回国一次的姑娘。他们都是独行，三个人便结伴走。在色达的最后一天，恰好赶上姑娘的生日，他们决定下山去色达县城吃牦牛肉火锅，喝点酒来给她庆生。坐在坛城宾馆门口的台阶上等姑娘出来时，夏天忽然对摄影师说，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无耻的闯入者。
摄影师大叔愣了一下，说，乱说什么呢？
“我说真的。”
那时候色达的红房子只盖到了半山坡上。“会不会再过两年，再来的时候，对面山顶上的房子都盖满了呢？”夏天盯着那些屋子，像是自言自语。
“那我们就两年后再一起来，看看是不是满山都是红房子。”姑娘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从她们背后走了过来。
“走吧。”
“走。”
“走。”
像歌里唱的一样，舞会的日子已经结束，夏天开始了九点上班六点下班的上下班打卡生活。
公司品牌部的两个媒体公关，一个在香港中文大学读研，念的是性别研究专业。她说从大学开始她就和班上的同学没什么共同话题，她的朋友都是自己找来的。一个是复旦的研究生。和男朋友在旅行的时候认识，在一起的第二天就分隔两地，两年异地恋之后终于在成都买了房子，打算结婚。
主管姐姐日本留学回来，和姐夫大学就在一起，毕业结婚，儿子在美国念书，只比夏天小一岁。
负责文化活动的姐姐法国留学回来，在法国交的男朋友家里有一个花园，喜欢吃花。有一天他把一枝桃花插在瓶子里，她说，这很好看，他说，它很好吃，然后把花扯下来放到嘴里。从那以后她就在想，是不是他种的每一种花，都是为了吃。
总监是台湾人，十四年的无证驾驶经历。大学毕业时才勉为其难去考了个驾照。他每次从台湾回来都会给大家带很多台湾的文创产品。第一次带了折叠成各种小动物形状的毛巾，第二次带的是叫“避孕丸”的巧克力糖和叫“验孕棒”的长条饼干。
两个设计师，一个男生，一个女生，都瘦得像小时候营养不良落下了后遗症一样。男生的头发比女生长，女生养了两只狗，一只叫Billy，一只叫西拉。
夏天有时候工作得太晚了，错过了最后一班校车，就会去洛蕾家过夜。洛蕾的冰箱似乎从来没有空过，她厨艺一如既往的好，总是三菜一汤地招呼着夏天。夏天一边说不要见外不要见外，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似乎自己专属食堂里的大餐。有一次洛蕾发烧，裹着毯子给夏天做番茄炒蛋。夏天笑着说这太像《春光乍泄》里黎耀辉对何宝荣做的事了。
时隔一年，夏天又回到了重庆。这次没有太阳下暴晒，长江里洗脚，没有未喝醉但已喝吐的经历。
住的地方在观音桥的朗琴广场。要穿过一个很大的圆形公园。公园里从早到晚都有人散步、唱歌。搬着20世纪90年代的卡拉OK唱机，前半分钟还不由自主地跟着老大爷的公鸭嗓唱起“马蹄南去人北望”，走了不到十步路就马上切换到“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似乎这是一个一刻都不能消停的公园。有时候遇见一群老大爷围在一起，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故，走近一看是两个老大爷在下围棋，围观的人都秉承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传统美德，一言不发地背着手看着。似乎在这个吵闹得如果不大声说话就很容易被杂音淹没的公园里，闻得见谁家忽然飘来的饭菜的香味和炒菜的油烟。无处不在的生活气也让重庆这座城市显得更平易近人。
这次夏天是一个人来的。她负责这里的一个摄影展。刚认识的一个扎马尾的姑娘送给她一束花，有满天星，情人草，还有夏天叫不上名字的花。姑娘对她说，花枯了可以留作干花，她们生命力其实挺旺盛的。夏天在重庆的这三天，每天都会见这个姑娘。姑娘在重庆当地小有名气的一家私房摄影工作室工作，她们全都是姑娘，她们也只拍姑娘。最近刚好赶上她们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展览，展出那些你认为可以承载爱的物件，每一件展品旁都有它们的故事。有十几年前妈妈为女儿亲手做的旗袍，有拍立得照片里一对情侣十多年的感情历程，还有发黄的写着地址的信封。
晚上姑娘带她来到大剧院的江边，在夏天的腿已经被蚊子咬了不知道多少下之后，姑娘给她讲故事。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她喜欢女生，但是单身很久了。很巧的一件事是，她曾经的两个女朋友，最近都回来找她。一个怀孕了，要离婚，想和她和好，两个人带着孩子好好过。一个也想跟她和好，但是不离婚。
夏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谈恋爱了。似乎生活里没有一个哪怕一丁点和Jim Morrison相似的人出现。她没做过什么梦，只是关于Jim Morrison的幻想，始终停不下来。超超告诉过她，要接地气儿。那时候她生气地瞪着超超，觉得他很不理解她。
打车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什么话都不说。走在重庆连绵起伏的路上，夏天想，有多少人，羞于直截了当讲出自己的故事，于是习惯了用“我有一个朋友”做开场白，把自己自动隔离到故事旁观者的安全地带里，假装置身事外以取得片刻事不关己的轻松和安宁。或许夏天的推测是真的，或许是多想，但这都不重要。
【6】
就这样，我们被孤独无助地抛入那盲目的生活轨道。
——Jim Morrison
夏天已经记不清这是这个月第几次忘带钥匙了。
左手提着和她脑袋一样大的半个西瓜，五个杧果，六个香蕉。右手是还热着的霉干菜饼。她不清楚这些加起来有多少重量，就好像她总是无法举例告诉别人一公里的距离约等于从哪儿到哪儿。只知道，提着这所有的东西爬到顶楼，消耗了她仅剩的体力。
她忽然想到了洛蕾。洛蕾在的时候，总会帮她保管着一把备用钥匙，她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丢钥匙。只是现在洛蕾远在北京过着她看不见的生活。
距离毕业还有一个月。一切看似平静，夏天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充气气球，所有支撑自己或走或跑或飞或原地踏步的气，忽然一下子被放掉了。自己成了无法动弹的干瘪的塑料，瘫在地上不知所措。
她的神经开始变得格外紧张，整个人也像一个极度敏感的精神病患者一样，到处都能触景伤情。
读聂鲁达的《疑问集》：那些甜美如昨日蛋糕的名字到哪儿去啦？她会想到洛蕾和超超。她把洛蕾大三时演话剧的视频翻出来，拿出当初看《恋爱的犀牛》一样的专注反复看了几遍。还是会不断感慨那句“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是拜伦的诗，以及一对南斯拉夫艺术家灵魂伴侣的故事。后来她向往自己是Abramovi，还有一个Ulay，他们可以接受彼此呼出的二氧化碳直到倒地，22年后重逢泪流满面。虽然她如今只过了一个22年。
这时候她会打电话给大头。大头拎着西瓜来找她，然后留下来过夜。
五月底，空气里飘着棉絮一样的东西。一个下着雨的周五，夏天听着坐在她后面两排，或者再靠后一排的男生对旁边的女生说话。他从上校车就在不停地说话，先是论如何成为一个表演艺术家而不是演员，随后大谈自己的经历和人生观。“我九岁就皈依了……急躁其实是一种可怕的表现，我接触的那些人真的很浮躁……因为我始终相信，佛教这种东西真的非常牛……我对生活的态度是阳光的，我喜欢电子乐，以前学过魔术……”男生一副仿佛要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洗礼众生的样子。夏天把头偏向窗户，塞上耳机。
“只要心中有一个幻象，就不会想到随之而来的危险。”1965年1月，吉姆·莫里森在笔记中这样写。夏天这一整天都和自己待在一起。停电。断断续续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衣服脱了又穿，穿了又脱。想了很久要不要下楼吃饭，或者叫个外卖。最后还是只吃了昨天买的两根香蕉和两个苹果。这已经是她第三遍读《此地无人生还》了，这一次读得很慢、很仔细。读到60页的时候，楼下有人飙车。
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了。第二天，为了拍戏连续几个月奔波在外地的超超终于回来了。洛蕾也从北京回来，做毕业前的准备。为此，夏天也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
洛蕾和超超回来之后，夏天感觉自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虽然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死过去的。虽然他们不像从前住在一起时那样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夏天紧绷的那根神经终于舒缓了下来。她开始觉得心安。
重聚的第二天，超超租了一辆电瓶车带着夏天满城市地转。他们穿过对面学校附近一排亮着灯的小吃街，开到宽阔的大路上，两旁是黄色的路灯，顶着迎面而来的巨大的风声对夏天喊话：“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单身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夏天紧紧揽着超超的腰，趴在超超背上大声喊：“不知道。”
“根本原因就在于，大一的时候你打死也不答应我。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因为我傻，我瞎，我脑子有病。”
“对，你傻，你瞎，你脑子有病。”
车子慢慢从灯火辉煌的城区驶进郊区。道路两旁的路灯从五颜六色变成了黄色，甚至带点绿光。宽阔的大路上只有他们两个，夏天忽然想到了《壁花少年》里女主角站在火车顶上的那段画外音——
有的人会在十七岁后忘记他们十六岁的样子，我知道这一切在某天都会变成故事，我们的像会变成老照片，我们会变成谁的父母，可现在，这些时刻并不是故事，它真实发生。我在这儿，我看着她，她是那么美，我能感觉到，在这一刻，你知道自己不是个悲惨故事，你活着，你站起身来，能看到高楼灯光，让你感到好奇的一切，你在车道上听着那首歌，迎合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在一起，这一刻，我发誓，我们是无限的。
夏天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毕业典礼的前一晚，最后一次班级聚餐，结束的时候毫无悬念地去了KTV，夏天点了《公路之歌》，把另一个麦克风递给洛蕾。整个屋子鸦雀无声，只回荡着她们两个一人一句的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
夏天觉得，她所有的能量都已经在十几天前的草莓音乐节上用完了。那是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音乐节，也是她第一次陪着洛蕾挤到最前排的音乐节。很长一段时间，她脑子里都是人群里冉冉升起的彩色烟雾，突如其来泼到头顶的水。
音乐节那天，大头也去了。只不过是和另一个夏天不认识的女孩儿。马赛克演出的时候，他们恰好都在现场，和大头一起去的女孩儿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大头看着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又摸了摸女孩儿的头。女孩儿挽着旁边的一个姑娘往另一个舞台走。
夏天和大头都站在后面。夏天还没说话，大头说：女朋友。夏天笑了一下，说，挺好的。
大学好像就这么结束了，身边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堕胎。
毕业的感觉就是，好像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共同的失恋。每一个人都变成了最忧伤的诗人，纷纷在没有空调的寝室、明亮的夜晚街头，写下带着酒精、火锅，和爆米花味儿的句子。宿醉之后，剩下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不舍，以及对时间流逝的无能为力。最终，留下来的，在熟悉的异乡继续把自己一年年流放。离开了的，来日纵使千千阙歌和晚星，都不及这几个夜晚的痛苦号叫。
如果说最后的大学生活有什么念念不忘的，那一定就是毕业典礼结束后，系里的会了。夏天录下了系主任在学术报告厅对他们说的话——
不管你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喜欢还是不喜欢，留恋还是不留恋，这是最后一次以戏文系的名义把大家聚在一起，你们以后可能有很多单独的团体，或者是一个宿舍，或者是几个比较要好的人，会不断地重聚。但是作为一个年级，作为一个系在一起，这是最后一次。说得最直接一点就是，在今天之后，大家都一拍两散，就是这样一个状态。其实在前面说得已经很多了，我完全从我个人的角度，作为一个过来人的角度，给大家八个字。第一个，永远坚持。第二个，永远铭记。
永远坚持。首先我觉得，只有坚持你才会收获你的事业。收获事业它是有形的，它是可见的，它是社会的，因为我们毕竟是属于社会的一个分子。你需要得到你周围的人，你需要得到你所在的团体的认同，实际上别人的认同会让你间接地来认同你自己。这是第一个层面。第二个层面，我个人觉得，唯有坚持，才能够拯救自己。它是灵魂的，它是精神层面的，它是看不见的。我觉得只有这样一种坚持才让你在世俗中不会迷失，才不会让你在非常琐屑的生活中间忘记自己是谁，这是第一个。
另外最后还有四个字就是我刚才说的，永远铭记。永远记住在你生命中间最温暖的瞬间，包括亲情，包括爱情，不管这样的亲情和爱情是以怎样的结局收场，但是它曾经给过你温暖，所以希望你们能够记住它。第二个就是，永远记住在你们的生命中间曾经出现的光亮。比如说在雾霭沉沉时候的微光，比如说在浓重的黑暗的瞬间出现的闪电，因为我觉得，它们才是你能够坚持下去的力量。
其他的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最后希望大家在以后的生活中，找到自己明确的目标，找到自己最爱的人，找到自己最扎实的依靠。
夏天辞职了。很多人都不解。
工作交接做完了，最后填完了交接表。下午六点的时候，一如既往打卡走人，和大家说拜拜我先走咯。可是这一次又和以前都不一样。
夏天和一群其他公司的人一起下了电梯，走出办公室。人们在这里走相反方向的路，两个女生挥着手相互告别，一个对另一个说，明天中午我把我家的腊肉带过来给你吃。
夏天胸口有点压抑的感觉，像是下雨之前低气压的天。这样的一个阶段，所有人都在地上走，踩着实实在在的路，就算分岔至少也有肉眼可见的选择的方向。夏天却感觉自己在天上飞，被风，被云，被雨，被随时袭来的强烈气流推着走，不着边际，不分前后左右东西南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降落。
毕业生离校的最后一天，也是夏天送走了几个朋友之后想要一个人待在家里消磨掉时间的一天。
她收拾好了家里的旧书，旧杂志，窗帘隐蔽地方的墙角有几块墙皮剥落的地方，碎碎的饼干渣一样的墙皮落在靠墙的旧杂志上，拿起来一闻，有隐约的潮湿的味道。她把过期的《城市画报》《周末画报》，还有《我爱摇滚乐》装进一个可以装下两个夏天的大纸箱里，整整齐齐摆好，还有大学四年那些在她看来以后还可以用到的专业书。
超超打电话叫她去小区里的宜宾燃面吃水饺。“我现在发现，谈恋爱特没意思。而且我喜欢成熟点的。”在聊了很长一段毕业感慨后，超超开始把话题往感情上面引。
“比如呢？”
“比如学校后面第二家租车店的老板娘那样的。”
“啊？”
“啊！虽然孩子都一两岁了，但是保养得真好，身材也好。”
夏天旺盛的好奇心驱使她拉着超超去看他心目中的完美老板娘。超超对老板娘的描述，让她忽然想到《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黛西的丈夫，汤姆·布坎南的情妇正是修车店的老板娘。不过和威尔逊的修车店比起来，学校后面的租车店明显看不出来那上面隐藏着什么奢华而浪漫的寓所。老板娘也不会是穿着棕色花布连衣裙，和乳白色雪纺绸小礼服。
“那天早上九点钟我来租车，所有的店都没开，除了这家。我的身份证放在学生证里面，给她登记的时候她看到我的学生证，问我，你大四的啊，我说是啊，然后我们就聊了一会儿。她真的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头发散着披下来，穿着很舒服的宽松的白裙子，是居家服但一点都不显得邋遢随意，很大方得体。”他们朝店里望去，老板娘今天没在这儿。超超像自言自语一样和夏天说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可是，苏冉不是这种类型啊。”
夏天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也不是。”
又一次说到苏冉，夏天和超超似乎都有点不太适应，好像那是一个来自遥远记忆里一个分不清真假虚实的名字，他们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恍如隔世，就是这样的感觉。
“因为我长大了嘛。”超超笑着说。
长大了，就有了更多的自由，还是失去了更多的自由。这个问题他们谁都说不上来。
超超告诉夏天，他也要离开成都了。这个毫无预兆的消息让夏天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像被抛弃了一样。本来可以天天见面的日子，总是因为大家的心不在焉而觉得来日方长。等真到了分隔两地的来日，又觉得相对于一千公里的飞行，郊区与市区的二十公里路程完全不算什么。本来她觉得，她是他们中间最坚定要留下来的那一个，只是真的到了这个时间的转折点上，自己竟然也开始动摇。
回到家，夏天继续收拾着她四年来的所有物件。音乐节门票，拍立得照片，易拉罐拉环做的戒指，所有琐碎的小东西都被她保留在一个木质的小盒子里。
忽然在那么一个瞬间，夏天觉得，她是不是也该走了，像凯鲁亚克一样，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会有幻象，会有一切，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明珠会交到她手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