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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军中有擅长望天的萨满巫师,这些其实是早期的天气预报人员,将上千年的经验积累寄托于神秘巫术之上。
唐军中同样有两批有着类似能力的人马,一个是从农业社会中脱胎出来的人员,从农时望天中积累了关于天气的种种谚语,进入军队之后作为一种特殊技术人员存在于堪筹营中,另外一批是归降的北庭老牧民。
这三批人根据种种迹象而对于未来天气的预判几乎一致,即认为在未来不久中即将快速的降温,而且可能会降大雪。
张迈马上想到以前在天气预报中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来:“西伯利亚寒流南下”,或许现在已快发生了。
对北庭地区这种可怕的天气两家主帅都早有戒心,耶律阮出使以后两家迅速达成了停战协议,当然两家对内对外公开的说法是不同的,唐军随军文官的记录是:“吾大军西逼至小金山,契丹遣使求和,元帅本上天好生之德,特许之”。而契丹的说法则是:“西征不利,与天策军议和而归”。
话是各说各话,行动却是空前一致,和议达成之后,双方就都像逃跑一样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契丹全面撤出了北庭,唐军则留下一批过冬物资,让慕容旸领一府兵力驻防,小部人马分别进驻沿途各个可以避寒的据点,大军则就近退往北轮台城或折罗漫山城过冬。
张迈本人也迅速撤回北轮台城,他回城的第二天就飘起了鹅毛大雪,这场雪来得好生猛恶!就像要将积蓄了多时的降水量一股脑抛洒出来一般。片刻不停地连下了三日三夜,一些尚未回城的部队都被阻在路上,北轮台城比较浅小,无法容纳全部军马,所以七成以上的兵马都安置在里三环的各营寨与山谷之中——早在秋天杨易就已经有了避寒过冬的规划,可是在大雪最厉害的时候,全军将士个个躲到帐篷中瑟瑟发抖,就算是靠着之前所积累的煤炭、石油、柴薪取暖也无法完全抵消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冷风,积雪最厚的时候,连北轮台城与里三环的交通都被隔断了。
在这可怕的天气里,别说外出作战了,连出户外活动都不大可能,带到北庭的牛全部被冻死,羊也死了两成,一些受伤的士兵也挨不住在这个冬天里去世。
石拔在张迈回轮台之前倒是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杨易却因伤成病,身体似乎与外界的天气起了响应,在持续的低烧之后发起高烧来,在大雪飘洒中高烧久久不退。这次北轮台城战役何其大的一个局面,前期都是他一手掌控,本已积劳而生暗疾,在河谷中又受了伤,困顿之中伤病交加,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张迈心想古之名将若霍去病、周瑜等都是英年早逝,杨易性烈如火,可别也……他不敢多想,却是忧形于色,衣不解带地在旁边照顾,杨易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但几次杨涿走近却都被他粗暴地推开,张迈看出其中似有蹊跷,暗中让马小春去探听个缘由,马小春道:“元帅不知,前些时候都督听说了杨涿都尉鼓动鹰扬旧部‘劝’元帅北上救杨都督的事情,不由得雷霆大怒,他回北轮台城病势本来已经缓了不少,好像是在那之后又忽然加剧了。”
张迈脸上虽然平静,但点头却有些沉缓,回屋见杨易竟在说胡话了,一探额头竟有些烫手,吃了一惊,心想:“这样烧下去,就算好了怕也会烧坏了脑子。”急忙命人取了药酒来,恰好慕容春华与马继荣来报军务,张迈道:“快将门关上,不是急事待会再说,是急事你们先商量了处理。”将杨易扶了起来,用棉花蘸酒给杨易擦遍了全身。
杨涿、慕容春华与马继荣等在旁看了无不感动。
如此直到大半夜,在旁边伺候着的马小春都累得满头大汗,说道:“元帅,你先歇歇,别把你也累倒了。”
张迈道:“我没事。”探探杨易的额头似乎没之前那般烧了,这才放心了些许,他这才到外屋问慕容春华出了什么事情,慕容春华道:“有一伙俘虏冒雪逃走。”张迈问道:“你怎么处理?”
慕容春华道:“马将军以为如此天气走出去九死一生,若是派兵追赶只怕连我们的士兵也陷进去,因此没有出兵,只是派人对其它战俘严加看管。”
张迈道:“做得很好。如今北庭已在我等掌握之中,他们不被冻死,又能逃到哪里去?将士们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
忽然听内务砰砰声响,似乎打碎了什么东西,张迈急忙进来,只见杨易已经醒来,地上碎了一只杯子,却是杨涿见哥哥醒来要喂他喝酒,却被他推开了,喝道:“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杨涿全身一颤,两行泪水垂了下来,低头出去了。
张迈坐到炕上扶住杨易道:“这是干什么!兄弟俩生哪门子的气。”
杨易似乎从未如今日般虚弱,忽道:“迈哥,我刚才梦见霍去病了。”
张迈惊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都醒过来了,那便是越来越好了!”
“也不晓得真是好了,还是回光返照。”杨易喘息了一阵,道:“我听说这次郭威克建奇功,又有两个小将脱颖而出,一个号称枪王,一个号称箭王,一枪一箭,将奚胜、石拔的风头都比下去了。这是我大唐军中代有人才,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如今咱们大唐兵精将强,我现在便死了也不怕没人顶上了。”
张迈骂道:“你怎么变得这样没出息,你才几岁!郭威虽然后起,其实年纪都比你大。别胡说八道了,这多大的一个槛,还怕迈不过去!”
杨易沉吟着,看了慕容春华与马继荣一眼,两人对视着齐声请辞,马小春也出去了将门带上,杨易道:“迈哥,我托你个事情,这次杨涿他……”
他还没说完,张迈见他仿佛在交代后事一般,已经打断道:“你弟弟的事情,等你病好了自己处理!我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了,公事也忙,私事也忙,哪里还有空去帮你教弟弟!”
杨易欲言,张迈又道:“如果说咱们天策军是一艘大海船,郭洛就是我的压舱石,你就是我破冰破浪的撞角!最近虽有郭威杨信徐从适等新秀冒头,但如何取代得了你们!若是你真个出事,我怕我们这艘船也就只能开到这里了,再下去就只得内敛守成,无力开拓了。”
杨易急了,双眼一睁,厉声叫道:“怎可因我一人,而废国事!”
张迈道:“除你之外,慕容春华、马继荣等人都是守成补缺之将,郭威后起,还压不服岭西旧部,你若出事,还有谁能帮我经略漠北汗庭?破不得契丹、收不得漠北,我们凭什么让中原之士服膺?我们又不想师出无门、同室操戈,那样岂不是只能固守安陇,从此偏安?”
杨易还要说什么,张迈道:“不要说了,你若还有力气就战胜自己身上的病魔,留得这条性命,才能完成毕生之志!”
将杨易按下去让他休息,让军医进来守夜,这天晚上寒风来得极为厉害,就连这屋子似乎都漏风似的,张迈让马小春去拿了羊毛棉花来将粘在墙壁上,二更以后杨易的烧又转高,军医又建议用药蒸法,即用木炭小炉煮沸药汁,形成蒸汽布满整个房间,将病人脱得赤条条的,置身其中,在受蒸的同时还要注意喂水、喂药、喂汤,内养外疗,乃是西域古疗法之一,张迈道:“用什么办法都好,总之一定要把他拉回来!”
医生调了药汁之后他亲自在屋内看火,药汁蒸汽越来越浓,外面寒风凛冽,屋里头的人却大汗淋漓,呆在里头连医生都感难受,张迈却坚持着不出去,病房之中又不能容太多人,因内间狭小,马小春也在外间伺候,鹰扬军的许多旧部都冒雪在屋外守候着,个个心中焦虑万分。
三更以后最是危险,杨易又说起胡话来,一时叫郭伯伯——那是在唤郭师道,一时叫庸叔,一时说新碎叶城什么,一时又笑了起来,招呼霍去病,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张迈听得焦急,大叫了起来:“漠北,漠北!漠北,漠北!”
军医都不知道他在叫什么,杨易却叫了起来,大呼:“漠北!漠北!”过了一会,又大叫:“霍兄,我不能跟你去!漠北还没平呢!”
张迈大喜,在他耳边诵道:“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杨易眼睛闭着,眉毛却不住跳动,嘴中呢喃,军医也听不懂,似乎听到了单于,又似乎听到了契丹。
如此熬过了一夜,四更后形势渐渐稳定,张迈也熬不住睡着了,第二日马小春推门进来,张迈睡得浅,听到响声醒转,急探杨易额头,体温竟已经恢复正常,军医把过脉后道:“脉象平稳,最大的难关过去了。”
张迈大喜,扶着炕站直了,身子一晃差点跌倒,自灯上城血战之后,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累过,马小春将消息传了出去,屋外守着的兵将无不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