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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水量较为丰富的河西迎来了一场大雪,凉州城外积雪盈尺,出行都感困难,然而大雪之下却孕育着生机,来年凉州的农业大概会有好收成。
这两年郑渭对内改革赋税体系,鼓励农桑,由于能从丝路中得到收益,所以减少了对农民的直接赋税征收,较为独立的司法体系的运转让河西境内呈现出举世罕见的公平、公正,莫说契丹这样的蛮夷,就算是中原也由于**,社会生态便远不如河西来得良好,所以各种社会力量便朝西北倾斜,关中、汉中、蜀地都有贫民偷过边境到这边安生,一些有远见的商人到了这里以后也不走了,此外山地人口进入平原者、胡化人口重新归汉者、寺庙僧侣还俗者也在持续增加,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让今年秋季凉、兰两州的编户比去年同期增加了三成,其中农业人口的增加尤多,比起五年来务农的人增加了四成。
这两年天策政权一直有效地控制着物价,河西境内粮食一直维系着一个较高的价格,吸引着各类社会力量不断投入力量,在官方所分发的灌溉农田之外,军屯与商屯都成为产生余粮的重要来源,荒废了的水利系统一个接一个地得到重建,麦田的面积一年之内翻了一倍,甘、凉、兰三州在一层雪被底下,埋藏的是来年的粮食储备。
“北庭、伊州的天气似将呈现暖冬,又遭兵祸,来年肯定大荒,”张中谋在给郑渭的农情预测总结中写道:“高昌、疏勒都无大异,沙州人口逐步迁出以后,部分半旱农田退耕还草还林,来年田产或将稍减。唯甘、凉、兰三州,或能丰收。”
丰收是好事,不过张中谋认为,丰收如果能够出现在高昌、龟兹就好了,因为来年的话,不管北庭方面的胜败如何,只怕大军都很难马上就撤回河西东部来就食,如果来年还需要继续用兵,而高昌、龟兹等地的余粮又无法供应得起,那么就得从河西东部调粮,这将又得产生一笔相当大的运输开支。
除了农业有了发展之外,河西的畜牧业也有部分在转型。安陇境内有着大片的草原,在灌溉农田与草原相间插的地区,有着大量适合农牧并举的土地,张迈在过去的两年中鼓励商屯大力推行新式的农业,让那些建造农场的商人引入优秀的老农老牧民,引进新的草种并进行精细化的耕牧管理,让这些牧场的单位肉类产量大为提升。尤其是在离凉州、金城、甘州、肃州等城市较近的地方,精细化的农牧生产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张迈等高层又带头食奶,让奶制品流行起来,间以肉类、水果、蔬菜,以改善民众的饮食结构,而今河西地区的食材之丰富已经渐渐赶上洛阳、扬州等大城市。
北庭的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之际,恰好是陇西的市井表现得十分和平。
天策军的军队开往西北,而后唐的注意力则集于东北,双方都尽量维系着关陇地区的稳定,竟让这个天策军与后唐的边境区域成了一个最为稳定的大后方。
在这个寒冬到来之前,解苏商道开通的消息让受到丝路萨曼段断绝困扰的商户重新拾起了信心,而天竺商路的开辟更让一些人兴奋莫名,原本要西行的继续西行,金城该入货的商户继续入货,天策二年年中所表现出来的不景气,在秋冬之际一扫而空,商界经历了约一个多月的短暂低迷后行情继续上扬。就连岭南与大理都已经有货物抵达,甚至就连东北的长白山人参以及海东珠也开始出现凉州的市场上——这种珠子产自东北平原以及北海沿岸,属于契丹人的控制之下,契丹与后唐、天策都是敌国,然而商业力量却能突破政治上的隔阂而远行至此。
连岭南和长白山都有货物运到,中原、巴蜀和江南就更不用说了,江南和蜀地的书籍已经在河西引发流行,尤其是印制精良的书籍销量尤其走旺。天策政权如今的局势是外战乱而内和平,虽然天策军当下的主调是战争,但在腹地却已经有一股文风在萌动着。
比如范质,他作为后唐常驻凉州的使者,本身的生活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李从珂虽然在与河西的通商中得到了好处,又广派间谍,不过他的工作毕竟没法做到那么细致,他派了范质出去,却并未考虑到要给他多少补贴和经费——这个问题其实越往古代就越没考虑,出使匈奴的苏武,带了多少经费?出使西域的张骞,又带了多少经费?
在那个时代,很多事情都得依靠个人,而不是国家,国家能给予这些英雄豪杰的有时候就是一种威望与号召。
但是在范质,他却面临着这个问题。与他相应,天策政权对外派使者是有一定经费的,郑渭这个文官集团对这些事情的考虑远非李从珂可比,由于他从张迈所得到的信任远胜于冯道从李从珂那里得到的信任,所以做得也比冯道好。至于韩昭胤、刘延朗等人那更是没法比。
范质的职司隶属于枢密使与枢密副使该管,韩、刘两人对范质在凉州如何生活如何交际这个问题是欠缺考虑的,所以范质到了凉州以后,许多问题都得自己解决。
幸好,天策军在与后唐朝廷议定常驻使者互派条款的事情上帮了他一些忙,比如郑渭在议定此事时就考虑到要后唐朝廷保证天策军的常驻使者能够住上什么样的房屋,每个月得到多少食物、银钱以及柴炭的补贴,而天策军这边也就会给范质以相同的待遇,正是这个条款,让范质得到了基本的生活所需,不过交际呢?
对于这位来自中原的名士、进士、才子,张迈指示了要给他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所以鲁嘉陵在暗中监视之余也就许他进行一些社会活动,可是要活动就得有钱,比如赴宴,总得准备好车马衣服,若要设宴回请,那就更要钱,这还是最基本的,总之在一个文明社会里干社交是在在都要钱,而为了维系作为后唐王朝代表的体面生活,也有一笔钱要花,这笔经费洛阳的枢密副使也没考虑,怎么办呢?
早在今年到达后不久范质就面临这个问题,但他犯难没几天,就有人送钱上门——在河西地方,最大的名士非张毅等人莫属,岭西的识文断字者在张毅面前已经有乡巴佬之感,然而张毅比起范质来,在文名上又差了一个等级——范质可是一个有全国性文名的才子,底蕴非张毅这种地方性文人可比。他在凉州的几次交际中赠出了几首诗歌以后更是马上名闻河西,甘州乌家、凉州孙家、马家、凉州曹家、沙州宋家等纷纷来请题字,或写墓志铭,这些还算是有文化根底的家族一带动,那些在丝绸之路中获利的暴发户也就跟着来附庸风雅,题字写书自然就有润笔,光是这个已经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
范质虽然有文人的操守,但一开始他想,自己现在正为朝廷常驻凉州,向远在洛阳的朝廷申请经费,不如就靠自己的努力来解决问题吧,所以就以此作为心中的理由来赚钱。钱赚到手以后,除了办公家的事情,顺手也就解决一些私人的问题,比如饮食也改善了,买了好酒、好茶以备待客,衣服也改善了,换了新衣服以显体面,佣人也改善了,请多了几个佣人来打扫宅院。
又过了两个月,有一个来自蜀中的温姓书商看到凉兰的文化市场有得做,他带来的书又已经用完,干脆就在凉州租了几个房子,开办起书坊来,因开书坊,就想到了要请一个名士来做招牌,第一个就想到了范质。
范质当时正想买一辆驷马大车以便出行,买车就得配车夫,配车夫又得花钱。而且他之前来凉州可没想到会有今日的局面,所以是空身前来,老婆孩子都没带,虽然有两个助手但都是做公事的,有一些涉私的事情就不好让他们帮忙,所以他又需要养一两个书童,这又得花钱。所以这个温书商找到他时,两人谈了一下条件就答应了。
不久一本署名范质主编的《唐诗三百首》就投入印制,温书商十分精明,他看出天策军对唐诗教育十分卖力,就算是军人也都会背诵那么几首,所以便奔这个市场上去,他又将这本唐诗三百首分为精装简装两种版式,简装版价格便宜,出炉没多久便畅销河西,几个月下来就卖了十几万本,精装版就昂贵多了,因为上面有范质的墨宝印泥。
要知道张迈在疏勒的时候就已经“发明”了活字印刷术,这项发明张迈没怎么放在心上,民间却运用得很快,并在一些私人工坊中形成了流水工序,造出了许多活字签来,温书商买了一套的活字签一排,很快简装书就出来了。而精装书则慢得多,那需要刻版。简装版粗糙甚至有些粗劣,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范质看了都有些后悔觉得掉身价,但真正赚钱的也是这个。那些精装版费用大、周期长,能买得起的人不会很多,但温书商坚持要做,为的是要“立牌子”。
赚了这一笔之后,食髓知味,温书商又借着范质的名头,请范质编书写文,然后由他来运作,两人一个借名一个借利,生意路子越做越广,产品销售范围也越来越大,有一些甚至反销到后唐、巴蜀境内去了。
靠着润笔以及温书商的分成,范质的生活也就变得越来越优容起来,一转身就买了一辆驷马大车,雇了一个精神小伙子做车夫,但放眼凉州却找不到好的书童和秘书——要知道安陇地方本来就缺文才,文才能入范质法眼的少年早就被郑渭抢去做了官僚后备了,哪里会来做书童?
他想了想,就给中原地区的士大夫朋友写信求助,安排买几个书童过来,钱的问题嘛不是问题。又写了书信给了过往教过、尚未出仕的青少年弟子,让他们到凉州来“就学”,至于到了之后的生计,那也不用担心,范质看出他的弟子来到之后不管是从佛从政还是从商都大有市场。至于入境的问题,在鲁嘉陵的默许下也有人帮忙解决。
关陇之间不比托云关,冬天只要不遇上大风雪也可以通行的,在这一场暴风雪,范质已经有三十多个弟子赶来依附,这些人入凉以后都住在天宁寺的厢房之中,他们一开始收到老师的书信部分人是慷慨前来,以为老师是有悲壮大事要办,到了之后才晓得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范先生在凉州的市井间生活得不知多滋润,虽然在他笔下的诗文中也学着杜甫充满了忧国忧民的味道,然而实际的生活却富裕、充足而优渥的。
陇西和中原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间正越来越近,政治军事上虽然还有隔阂,但民间社会却变得越来越融洽——因为这两个板块原本就是一体,正如水之与乳,一旦碰触自然交融,谁也拦不住。
由于鲁嘉陵的默许,范质与中原文人的书信来往也越来越多,河西文人与中原文人的私信来往虽然不是从他开始,却能够与中原第一流文人声气相通,却是从范质开始。经由范质的援引,张、宋、郑等人也开始有了与中原文人的诗文唱和、尺牍往来,一个文人特有的网络慢慢形成了。
洛阳。
这日冯道聚众弟子讲学,刚好他的亲家刘昫也来捧场,因发现冯道少了两个得意门生,便问去了哪里,有一个调皮的弟子笑道:“汉笛何须怨杨柳,春风尽度玉门关。”
冯道愕然,问道:“何意?”
那弟子笑而不敢答,冯道淡淡道:“奔利处去了。”
刘昫更是诧异:“利处?宰相门下不呆,还往哪里去?”
冯道淡淡道:“中原久处战乱,诸节度使皆是武夫,文士皆受鄙贱,何如河西,虽其俗甚野,却还知道尊文。其文官能上马,武将能崇文。十万骑兵颂唐诗,嘿嘿,这等景象中原哪里找去?”
刘昫惊道:“十万骑兵颂唐诗?冯相说的……是天策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