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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义军眼见玉门关抵抗力比预期来得弱,便有了蠢蠢之心,阵型上以松散前进,采取的是进攻的姿态。这样的阵型能够在进击中更显灵活,是占据上风时的做法,但如果落于下风,面对强劲的冲击则有被击溃之虞。
阎肃从玉门关内满城的狂号声中,判断出城内的兵力远过于其已展现的兵力,因而起疑,在城门打开之前的片刻将中军调动起来,转变阵型,也亏了他的警惕,才让身边数千人在城门打开之前转变阵型,若是在石拔已经显露军威之后,归义军中军望而生怯,若再接到保守的命令士气一定要再次受到打击,可未必就还能如此从容地转变阵型了。
瓜州本是慕容家的地盘,但从数年前开始曹议金就有意识地削弱慕容家族对军队的掌控力,在军中推行公忠教育,他的目的是:第一步将瓜州军变成一支公字当头的军队,不是向私人效忠,而是向归义军效忠、向大唐效忠,用大公的名义将晋昌军主力变为共有,然后再设法侵夺此共有之军队,使之成为曹家的私产。前期是借国之义,后期是享国之利,古往今来权贵中的智者,其谋大抵如此。
慕容归盈虽然老谋深算,但儿子撑不上来,曹议金借公有之义行事他也就无法抵御,只能眼睁睁看着瓜州军队越来越公家化。眼下正是瓜州军队差不多已经完成公家化的阶段,也正因为有这个情况垫底,阎肃才能以一道命令就接掌了晋昌军。他这段时间来娴熟的用兵手腕已经得到了许多兵将的拥护,那些对他不满的人都已经被他或明贬或暗贬,剩下的人便都听令。
与安西军相比,晋昌军缺乏了那种火热的激情,正因如此才在人数较多情况下北压制在下风,可这支军队毕竟素养不低,阵而后战,依然发挥出了强大的阻击力,让石拔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多三分力气,当初才冲出城来的一股锐气已被遏住。
归义军的军事传统,颇有大唐西北劲旅的遗风,步骑结合,步弩结合,骑射结合,前面的骑兵抵挡着龙骧鹰扬两府的进击,步兵小团体地结合在一起,就像急湍江流中一块块的石头,让安西的铁骑无法从容进退,更有弩手暗中瞄准了马上骑士偷发冷箭,石拔跨马纵横,驰骋间让人难以取得准头,攻势一缓,登时有暗箭袭来,有射中铠甲被弹开的,有钉入头盔却无法入脑的,更有一支插中了他的肩头,却未入肉!
就在进军不利、两府精锐暗中焦急时,城头传来了数百人的齐声呼唤:“小石头!努力!”声音是数百人的声音,但那语气石拔却听得懂是张迈的语气!
“哇哇哇——”狂暴了的石拔发出一声疯笑,头一甩竟然甩掉了头盔,头发披散了,吓得旁边护卫着他的副手叫道:“将军,小心!”在战乱中没有头盔那可是极危险的事情!
石拔却已经外头咬住了肩头上的箭拖出吐飞,挥动手中兵器猛砸,他的头发已经长得颇长,獠牙棒杀人之后挥动带起了无数点血花,全部溅洒在他的头发上,临阵染得满头腥臊!拖着一头赤发,虽在阳光之下,却仍然犹如恶魔一般!
龙鹰两府将士望见更增几分疯狂,而归义军则普遍生出怯意,不知道自己在与之作战的,究竟是人类还是鬼神!
“阎老狗!纳命来!”
随着长长的一声怒吼,连捷硬生生冲破了一个一百五十人的步兵小阵,便如斩骨刀切断了最硬的一块筋节,再接下去便势如破竹!
“挡住,挡住,给我挡住!”阎肃拔出腰间宝刀,指着石拔用他的老腔叫道:“给我顶回去!”
在他的激励与指挥之下,涌动的晋昌甲士将石拔冲退了数步,但那就仿佛是瀑布在冲下悬崖前被硬挡回了三尺,随着后续波浪的涌到,这股暂时后退之势便再次夹带着更大的威力猛冲过来!
“大旗就在眼前了!”石拔叫道:“还有阎老狗!”
阎一山惨呼一声,因为他的头被獠牙棒带到,头皮丢掉了半层,他的胆识可就比阎肃差多了,幸好石拔意不在他,没打中就没打中,因为他的目标更大!
阎肃没想到石拔竟然会冲到自己跟前,惊叹之下又暗自惊骇,数杆长枪往连捷捅去——这些长枪手都是阎一山的亲信,在最后这道防线上保住着他们的家主,这一些,乃是阎肃家族的老本!
然而龙骧鹰扬两府却犹如滔天之浪,不是几块岩石所能拦住,随着后续骑兵的涌来,这道防线也终于被冲破,连捷被一支长枪刺中,抬起怒蹄踏伤了两个长枪被獠牙棒击断的枪手,石拔一冲竟然冲到了阎肃的跟前。
归义军上下大骇:“阎公!”
眼看獠牙棒这一落下阎肃就要毙命,石拔忽然将獠牙棒交在左手,右手就向阎肃探去,长长的手臂犹如猿猴,阎肃久经沙场,处变不惊,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一转身溜到了马腹底下!
这可是极为罕见的马术!而由一个七旬老翁施展出来那更是叫人叹为观止。但以阎肃的年纪、威望、身份,在千军万马之前做出这个动作却是无奈中的尴尬,尴尬中的无奈!
石拔一手抓了个空!谁也想不到这个七旬老翁还有这个本事!便是安西唐军见了也无不喝彩!
只不过阎肃的身体躲在马腹底下,头便朝下,头盔登时掉了。石拔甩掉头盔是更增威势,阎肃缩在马腹底下掉了头盔却是狼狈之极!
周围晋昌军望见赶来相救,石拔眼见活捉不得他,左手獠牙棒就往马腹底下捅去!就在这时阎肃已经踢了他的坐骑的屁股一脚,这是他年轻时练成的本事,两手紧抓、一脚倒钩马镫支撑住身体,剩下的一只脚踢马使之行动,这些动作是他二三十岁时在西北豪杰面前展示过数百次的绝技,真是熟练到了极点,根本不用大脑指挥都可以完成。
不料他人毕竟老了,筋骨僵硬,一脚去踢马屁股,剩下的两手一脚就支撑不住身体,噗一声掉下马来,但也恰巧躲过了石拔的獠牙棒。
那马背獠牙棒带到,撕下血淋淋一块肉来,嘶叫着惊奔,阎肃一只脚还卡在马镫上,整个人也被拖着滚了十几步,脸一歪扑到一团马粪上,虽然因此逃了性命,却已经吃了满嘴的屎!阎一山救叔心切,竟然带领家将冒死挡在了石拔面前。
那边龙柏眼见阎肃大旗动摇,心道:“阎肃要真死了,我也不妙!”赶紧引兵来援。
石拔纵马要追阎肃,却发现连捷乏力了,张迈在远处通过千里镜看见连捷被一支长矛刺中,胸腹之处鲜血淋漓,知道石拔断不肯轻弃此马,又见城外归义军将兵有大半散乱,却仍然有**千人在四聚围拢,怕石拔出了意外,急命鸣金。
杨易虽然也觉得可惜,心想这时若再有足够的后续部队投入战场,此战便有可能大获全胜,现在石拔气势已处于“再衰”与“三竭”之间,再纠缠下去没好果子吃,便也默许了张迈对石拔的回护。毕竟,要想正面击败阎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今天能打到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了。
石拔听到鸣金之声,心中带着不甘,但看看连捷的伤势,知道今日之势已难再进,俯身在爱马耳边叫道:“连捷,连捷!努力!杀回城去!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连捷仿佛听明白了他的话,仰头长嘶,趁着四周归义军未敢逼得太近,石拔獠牙棒反手一钩,钩烂了阎肃的半面大旗,斜刺里冲出了乱阵,竟然完成了突破。
龙骧府,鹰扬府在两翼卫护,大军突破归义军中军以后,没再去惹龙柏的甲士,却踩进了归义军的弩队中去!
弓和弩的区别是:重型弩兵能比弓兵射程更远,但弩器越重灵活度就越低!归义军的重弩队为了压制城头的安西神射手,已经欺到了城楼的一箭之地内。这时安西铁骑猛然从后方冲至,原本瞄准城上的重弩都还来不及调整射击方向,嗒嗒铁蹄就已经踩到了他们面前!到了这等近距离,那些重弩都成了废铁,所有弩手都抢着弃弩拔刀,但用短兵器肉搏来对付骑兵,何异于以羊搏狼?
重弩手附近还有刀斧手作为围护,重步兵在结阵的情况下可以克制住骑兵,但这有个前提是必须拥有一定的密度与强度!而且还要视乎敌我的实力对比!作为重弩手辅佐的这批刀斧手哪里挡得住铁兽石拔!
“娘啊——娘啊——”
丢脸的惨叫声在连捷的蹄下发出,然而在獠牙棒下,喊娘也没用了!
重弩手被龙骧鹰扬两府骑兵冲到了跟前,那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石拔将整个弩兵阵踏乱,又跟着冲溃了附近的归义军骑兵,城内左箭营、右箭营已经下了城已经整备完毕,以骑射姿态奔出接应。龙柏望见,心中戒惧,不敢逼近,张迈在城头亲自擂鼓,鼓声咚咚中城外数千士兵齐声高叫:“大唐威武!唐军威武!”
大唐,大唐!
这些热血男儿,他们呼唤得是如此的深情,是如此的理直气壮!
和以往的战争不同,这次的对手,本身也是自托于大唐旗下,可是在这一刻,这些归义军的将士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自己已经站在了大唐的对立面——这是一种异样的、让人心里很不舒服的感受!
阎肃虽然明知龙骧、鹰扬两府这时一定也已十分疲倦,但他更知道己方军队随时都有散乱崩溃的危险。若是曹元忠这时或许会选择以乱打乱,哪怕与对手同归于尽也不可惜,阎肃却不冒这个险,传下号令,后退三十里整顿兵马。
杨易望见大喜,派出农兵,将归义军丢掉的重弩、盔甲、遗马全部收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