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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假冒汉人……我假冒汉人……”张迈重复了两句,忽然放声大笑,仿佛是听见了生平最荒谬的笑话:“这曹家,真是……他们造谣就不能挑好一点的造么?”
其实客观来说,这道檄文提出的疑点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但张迈却自知自己乃是汉人,所以便自然而然地觉得这谣言无比荒唐。
薛云山道:“大都护,这固然是谣言,但曹家显然在这件事情上下了许多功夫。这段时间我们并未禁止归附民众与瓜南来往,虽然因此而得到了不少物资情报,但这些谣言也就跟着带回来了,眼下这谣言只怕已经传得颇广,就属下所知已经有一些人动摇了,甚至相信了,因此属下以为——大都护是否能出面澄清一下?”
“澄清?”张迈冷冷笑道:“怎么澄清?对这种谣言,怎么可能澄清?曹家说我不是汉人,我说我是汉人,如何证明?现在去长安让大唐天子给我写个圣旨证明么?”
杨易却怒道:“澄清个屁!大都护,我这就引兵前往沙州,将曹议金这老不死拖出来问个明白!”
张迈对这件事情还有一笑的雅量,但杨易却发起怒来,曹家的这道檄文,除了质疑张迈的身份之外,更将安西四镇后裔在西域上百年的坚持也都一概抹杀!郭杨鲁郑诸姓历代以降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而曹家却要将这一切一语抹杀,甚至说他们是假冒的大唐后裔,此言已辱及四姓先祖,这让杨易如何忍耐得住!
杨易绝非一个莽夫,但这时爆发出来,粗暴程度却比石拔犹甚!
张迈忙拉住他道:“阿易,别冲动!这笔账我们肯定要跟他们算的,只是不是此刻。”
杨易对着敦煌的方向冷冷一笑,克制住自己坐了下来,说道:“我也明白,不过,哼哼!就凭着这道檄文,我安西诸姓就跟曹议金没完!什么曹令公,还说继承张义潮的遗志——狗屁!说到汉家派系,与我郭杨鲁郑四家相比,他姓曹的算什么东西!将来敦煌城破之日,这个公道我定要代列祖列宗讨回来!”
安西诸大姓以曹氏在西北独撑大唐旗帜二十余年,本来对曹议金颇有好感,杨易之谋河西非起于今日,然因心里还有这份感情所以对曹家行事常有顾虑之心,不愿意以太过激烈的手段对同胞刀兵相向,心底实在还希望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这道檄文一出,曹议金对杨易已经再不能有半点牵碍了。
杨易将那檄文一扬,道:“迈哥,这东西我这就拿去给兄弟们瞧瞧,你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张迈点了点头算答应,杨易便出帐去了。
薛云山知道杨易所说的“兄弟”是他们带来的三千精锐旧部,这些人的反应他自然可以想象得到,见张迈未因为这道檄文而失去冷静,便靠近了两步,说道:“大都护,曹家虽然是造谣,安西三千精锐自然也都知道他们造谣,但对外界而言,却未必能有这样的认知。曹家既然不承认大都护是汉人,那之前我们对的种种华夏大义的谴责,就变成无的放矢了。而他们再要发兵攻打我们,也变得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么?”张迈道:“那就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来吧!我相信天下人不都是傻子。”
薛云山道:“长久来说真相肯定要显露,但一时之间,许多人却还是有被蒙蔽的可能,所以请大都护按耐下心中之愤怒,要想过办法,使沙瓜百姓知道这是谣言——尤其是要跟咱们麾下的万余牧骑农兵讲清楚。”
张迈知他是提醒自己要先安内,因他此刻麾下除了三千老兵之外,其他人的确都是曹家“攻心”战术的对象,正属于“不明真相者”,再看了薛云山一眼,忖道:“他看事倒也十分冷静缜密,既有规谏我的勇气,说话又懂得委婉,瓜州难得有这样的人才!”便道:“云山!”
“在!”
“今晚就在瓜州大泽湖畔点燃篝火,召集百夫长以上将官和里老,我要叫他们明白,什么才是大唐的真相!”
薛云山见张迈纳己之见,心中大喜,立即应道:“是!”
————————————瓜州大泽湖畔,数十处大篝火冲天而起,除了大风吹得湖水响,再没有其它的动静。
这段时间来杨易对来归诸部重新编伍,张中谋则对来归百姓进行编户,此刻百帐部以及来归百姓中百夫长以上将官、里老以上父老齐聚在张迈身边,数百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在这片被帐篷围起来的空地上静待张迈发话。
远处偶尔会传来石拔的咆哮,咆哮的不止是他,刚才杨易拿着檄文去给三千精骑看时,如卫飞等人都还只是帮怒而已,像郭漳当场就拔刀子要去敦煌跟曹议金拼命!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曹议金对安西唐民来历的质疑,在注重荣誉感的安西军人心里那真是比杀父之仇还要深重!这三千人的怒火要是真烧起来,只怕连瓜州大泽都要被烤干!
张迈站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问数百方归将官里老道:“大家知不知道,跟我东来的这些弟兄为什么发这么大的怒火?”
数百人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张迈道:“当年安史乱大唐,西域沉沦,回纥、吐蕃的势力越来越大,而华夏的势力则日渐式微,眼看大唐疆土逐步沦陷,却还有一些汉家英雄宁死不屈,在归路隔绝的情况下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沙州,是张义潮公起兵横扫河西,在安西,是郭杨鲁郑四姓负孤城而顽强坚守,城破之后又不肯臣服,以至于步步西迁!当其时,他们当年并不知道自己流洒的血汗会不会有回报,唯一支持他们走下去的,只是华夏不灭、大唐不亡的信念!他们处在随时会被杀害的境地,却没有畏缩,胡人用安乐的日子来引诱他们,他们也没有动摇,为了保住自己的族统、为了保住汉家的骄傲,他们宁可选择新碎叶城那样的偏僻苦寒之地,这么一过,就是四五代人!四五代人啊!父死而子继,子死而孙继,一直到了今天,才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打破胡人的包围,横扫西域,建立了当前安西大都护府的赫赫功业!”
安西四姓的事,由于《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传播瓜北也多有听说过的,至少聚集在这里的几百人都是知道的,这时张迈又说得动情之极,许多人不知不觉便被感染了,暗自叹息,外围郭漳也怒吼了起来,因隔得远了,听不清楚他在怒吼什么,然而那怒火却是谁都听得明白的。
“可是今天,却有人要将这一切全部抹杀!郭漳是个很平和的少年,这时也发怒了,为什么呢?”张迈本来一直低沉的声音忽然拔高:“因为有人侮辱了他的祖宗!”他大怒道:“如果有人当着太宗皇帝的面侮辱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会怎么样!如果有人当着河西汉民的面侮辱张义潮公,河西汉民会怎么样!如果有人当着你们的面侮辱你们的祖宗,你们会怎么样!”张迈指着郭漳的声音传来的方向道:“我相信,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血性的话,你们就一定会像郭漳一样!”
他的话铿铿落地之后,便道:“云山!”
“在!”
“将曹议金那狗屁不如的檄文,念给大家听!”
“是!”
薛云山便将那讨张迈的檄文念了一遍,但数百人里头却只有几十个人听明白了,张迈道:“咱们部内老粗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只怕多数人听不懂,我来解释一番吧!曹议金这道檄文是说:我张迈是假钦差,安西唐军全部都是假冒的汉民,所以他准备联合狄银来夹攻我,要河西各族都响应他,谁跟随他就赏谁,谁反抗他他就要杀谁!”
所有人听得心头一震,张迈却狂笑了起来:“胡人?胡人?我张迈是假冒汉人的胡人?到底是谁,在西北汉弱胡强之时高举大唐旗帜,为汉家保种,为生民立法,为百姓血战?又是谁,用陌刀与铁蹄逼降了岭西回纥、击败了岭东回纥、教训了甘州回纥?又是谁,使宁远至高昌数千里间为非作歹的胡人闻汉风而丧胆?胡虏恨我,唐裔亲我,西北百姓人人心中都有这一笔账,而他曹议金,他又做了什么呢?沙瓜二州在他手中二十年,汉人可曾挺直了腰杆?没有!他治下的沙瓜,是一个汉人连与胡人打官司都不敢的天下!但如今曹某人联合了胡人要来攻我,原因却是说我假冒汉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荒唐的笑话吗!”
远处石拔与郭漳的怒吼渐渐低了,但谁都听得出那只是暂时的压抑,就像火山再次爆发之前的空挡,张迈停了停,说道:“在座诸位并非随我一路从新碎叶城赶来的,我们相处的时日还短,听到这样的狗屁话也许也要怀疑,因此云山说我最好召集诸位澄清一下,但是,我今天召集诸位来,不是来向诸位澄清的!我是汉人,那就是汉人!我安西军乃是大唐后裔,那就是大唐后裔!这本身就是真相,没有证明的必要!我今天召集诸位来,是要告诉诸位——”
张迈忽地又停住,不但话停住,连呼吸都停住了,周围数百人几乎也都同时屏住了呼吸,当这份难耐的静持续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张迈才在一声湖浪拍击之后猛地道:“我要告诉诸位:我的身份不需要用言语来澄清,我张迈,还有安西唐军的将士们,会用横刀和铁蹄,让世人知道一种未加篡改的真相,让发出这道檄文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一指篝火旁的数百众:“你们愿否跟随我!”
姜山等百帐部青年奔了出来,单膝跪在巨石下面,一起道:“吾等愿跟随大都护,挥师敦煌,共讨不义!”
“说得好!”张迈道:“如今的归义军,已非当年之归义军!今天他们的做派,正该叫做不义军!”
——————————————晋昌城内,曹元忠见到檄文后也震骇了好一阵子,但过了一会就反应过来,扯住了阎一山道:“这道檄文是谁拟的!”
阎一山慌忙道:“是令公口述……”
“你胡说!”曹元忠道:“张大都护自起兵以来,干的都是振汉抑胡之事,就算是归附了他的胡人,也都得遵守汉俗唐律,这些事情西北军民有目共睹!这檄文说什么他本是胡人,这种话只能拿去骗愚夫愚妇,我父亲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阎一山素知道他脾性暴烈,也不愿意得罪他,便和稀泥道:“这是敦煌传来的消息,难道还能有错?”
曹元忠哼了一声道:“不和你谈这个了,我要见我二哥!”
阎一山道:“二公子离开晋昌已有十天了。”
曹元忠惊道:“什么!二哥走了?怎么都没给我个消息!那现在晋昌是谁掌管兵权?”
阎一山道:“是家叔阎肃。”
曹元忠一听便知道事情古怪,问道:“二哥为何忽然回去?”
阎一山道:“似乎是令公病情有了变化,所以敦煌方面发来急报,让二公子连夜赶回去,却让家叔到此来替代二公子。”
曹元忠惊道:“爹爹病情有变?有什么变?为什么不通知我!”
阎一山道:“这……现在好像又没什么事情了。”曹元忠心情急了起来,道:“快带我去见阎叔叔!”便到城主府邸来见阎肃,他听说曹议金病情有变后本来十分担忧,但在来的路上却想:“这里头多半又有古怪!”
曹家在沙瓜是自称过“令公大王”的,虽无明确地称帝,却有君王之实,阎肃是曹元忠的长辈,官爵也比他大,却显得十分客气。曹元忠虽然骁勇善战,但城府不深,见阎肃对自己毕恭毕敬,就说道:“二哥既然走了,那晋昌的防务便暂时由我负责吧。”
阎一山惊道:“那怎么行!四公子虽然是曹姓嫡系,但兵权是敦煌方面授予,没有鱼符,便是大公子来了也不能接管兵权!四公子,你要掌管兵权的话,只要敦煌那边一道文书下来,我马上将兵权交与四公子,但现在的话,恕老朽不敢从命!”
曹元忠见他这样的态度更是起疑,但也拿他没办法,晚上歇息辗转反侧,却仍然无法决断,第二日却被几个心腹吵得跳起,叫道:“四公子,出大事了!”
“什么事情?”
“我们的人都被调走了,你快去看看!”
曹元忠起来到营中巡视,却发现营内空空,吃了一惊,一路打听,才晓得自己麾下的士兵刚刚领到命令,要重新编入晋昌军防之中。
曹元忠怒道:“我人还在这里,阎肃怎么就敢夺我兵权!”
留守的有司军吏却道:“四公子息怒,阎老将军有敦煌授予的大权,主宰全瓜军务,按理来说四公子也得听他的。”
曹元忠心想:“这里也不能呆了,谁知道阎肃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药!这一千人虽然不多,却也是我的老本了,若被阎肃整编了去,那我就成了一个莽夫,什么也做不成了!”他对城内各处地方十分熟悉,当即引了几个心腹径奔晋昌城内大营,果然望见大营军官正在阎一山的率领下整编自己的部队。
他赶了过去叫停,道:“所有人全部上马,随我出城!”
阎一山叫道:“四公子,家叔有令,四公子的这部人马必须重新编入晋昌军防之中!四公子你也不能擅自出城!”
曹元忠冷笑道:“我是奉了爹爹的命令行事的,你们要我听命,除非再拿爹爹的亲笔信来!”呼众部属:“随我走!”
他是一千骑兵的顶头上司,又是曹议金的爱子,众兵将被他一招呼都跟了过来,曹元忠便要引兵出城,阎肃带人赶来阻拦,叫道:“四公子,你做什么去!敦煌已有命令,若四公子回到晋昌时,必须留在城内待命!”
曹元忠道:“敦煌,敦煌,你少那敦煌来压我,我现在就去敦煌!看看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引了一千兵马冲出西门,阎肃也不敢拦他,曹元忠出城之后便向沙州赶去,路上听说甘州回纥已经在和晋昌接触,心中大不痛快!
他身份特殊,沙瓜两州又是情面社会,沿途关卡不敢拦他,曹元忠从晋昌到敦煌,一路如行无人之地。
因是轻骑,很快就抵达敦煌城下,却见郊外吊死了一排人,近看了都是光头——竟然是一百多个和尚!曹元忠望见,心中便生不祥之感。
要入城时,却听有童谣唱到:“敦煌曹氏,倒行逆施,联胡攻汉,人人得而诛之!”
曹元忠大惊,循声望去,却见孩子已经被大人捂住了嘴巴带走。曹元忠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联胡攻汉,联胡攻汉……那檄文说张大都护是伪冒的汉人,这童谣偏偏又……唉!到底谁是胡,谁是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