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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元德铁青着脸,回到喀喇瓦所住的秘密住所之中,喀喇瓦见了他的脸色,问道:“怎么了?”曹元德道:“老头子已经派人前往晋昌,要我四弟领兵出城,听张迈号令。”
喀喇瓦惊道:“曹令公莫非真的病糊涂了?这样的命令,你怎么能让他发出去!”曹元德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喀喇瓦道:“大公子,是时候决断了!谋落戈山那边早就来和你交过底,甘州药罗葛氏一定会撑你到底,阎家是药罗葛氏的外甥,肯定也会支持你的。康家是我们毗伽大汗的亲戚,只要你肯下决心,康隆一定会上船!我也不瞒你,岭西回纥那边,阿尔斯兰大汗也早已颔首要对付张迈,眼下就等你一个人的决定了。”
曹元德一凛:“阿尔斯兰也……”
“不错!不止岭西回纥,契丹皇帝陛下也是支持我们的。所以我们这一战,可以说是有胜无败!”喀喇瓦道:“你可以想想,一旦我们四家联手,归义军与甘州兵马围攻张迈本人,我毗伽大汗届时将率领大军直扑高昌,阿尔斯兰大汗则进攻宁远、疏勒,安西军首尾不能相应,必然会被切成数段,到了那个地步,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更别说我们还有大契丹陛下做后盾!四公子,此事绝无悬念,现在就看你一念之间了!”
“但是我这样干……”曹元德道:“只怕回头百姓们……”
“百姓,哈哈哈哈……”喀喇瓦是秘密躲在曹府的,本来不该如此猖狂,但这一刻他却忍耐不住一般:“百姓,那是拿来交税的蚂蚁!事情办成之后,随便给张迈安个罪名就是,谁敢为张迈说话就杀!对付这些蚁民就该如此。哼,要我说,曹家这些年对这些蚁民也太好说话了,以至于他们都全无畏惧,要不然也不至于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四公子,你快些决定吧,我们大汗说了,打败安西之后,我们只取高昌、焉耆、龟兹三镇,伊州仍然归曹家。当日的毁盟相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现在就看四公子你的决断了。”
“决断,决断……决断……”曹元德一咬牙:“好,那就干吧!”
——————————灵俊人在敦煌城外三界寺,耳目却遍及全城,但这日灵俊却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种耳聋目盲的感觉。
就在他感觉到不对的时候,慕容家竟然秘密派人来让他小心,也没说发生什么事情,灵俊便决定派海印入城去与李膑联系。因见慕容家的人话传得蹊跷,却命海印穿成俗家打扮再入城。
海印换了一套商人装束后又缠了头,戴了帽,走出寺门没多久忽见远处沙尘扬起,似乎有骑兵赶来,他暗暗纳罕:“看那沙尘这队骑兵人数不少,而且来得急,莫非有什么要事发生?”躲在了路边的灌木丛中,却见有五百余骑如箭奔来,竟然直朝三界寺去!
海印大吃一惊,暗道不好,要回寺,料已来不及,便朝敦煌城奔去,要寻李膑、张毅等想办法。
没走多久,忽有所警觉,又躲入小路边的草丛里头,从草间望见有四五个人急急忙忙赶来,其中一个道:“快些走,眼下怕只有三界寺能藏身了。”
灵俊出自张氏,作为他的徒儿,海印与张家也有很多联系,这时一听就知道是张毅的次子张中略,从草丛间一看,只见那几个人里头还有嘉陵——也是扮作俗家装束,心知有异,出声叫道:“你们去哪里!”
嘉陵与张中略都吃了一惊,齐齐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海印道:“你们呢?你们怎么又在这里?还说什么要去三界寺。”
此时事态显然颇急,嘉陵便长话短说,道:“城内出事了!张家还有李司马所在的张氏旧宅都毫无征兆地就被人围住了,李家也被人盯住了!我幸而出来办事,要回去时被一个混在商贩中的密探示警,便没再回去,路上遇到张中略,知道城中有变,就赶紧乔装混了出来,正要赶往三界寺。你怎么在这里!”
海印顿足道:“我正要往城内找你们商量呢,路上却见有数百骑兵奔三界寺而去,这会我师父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三界寺万万去不得了,我们得赶紧走。”
嘉陵与张中略面面相觑,张中略乃是个二十出头的书生,书虽然读得不少,但历练却嫌不足,一时间慌乱了起来,反而是嘉陵经历过了这么多事人已成长了不少,当即道:“敦煌城如今必然是出大事了!李司马目标太大,被人盯住了那也没办法,为今之计,却要赶紧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免得我们的人被打个措手不及。”
一直以来,嘉陵都只是作为辅助人员在办事,但在这个危难时刻,周围再没有一个人能指导他、指挥他,他不担当也得担当了,当即道:“如今城内必然已经十分危险,回去不得了,但我们在城外仍然安插有三拨人马,料来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我这就去给高昌、瓜北传警,但这两个警报虽然能传得快,却无法详细,还得有两个人分别去瓜北、高昌详述此间情况。”
张中略道:“我去瓜北吧,我哥哥在那里。”
嘉陵却道:“不,你去高昌。”
张中略一奇:“为什么?”
嘉陵道:“此后的事情祸福难卜,你们张家已经被围,万一形势再度转恶,你们兄弟二人一在东,一在西,至少能保住一个,而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张中略听嘉陵这般说,那是为自己的家族打算,心中既有一点感动,却又更有一种害怕,知道事情果然来得猛恶,要不然嘉陵也不会作出这样最坏的打算。
海印则点头道:“不错,反正瓜北那边的道路我也熟,我可以去。”
“那好!”嘉陵道:“你们一个去瓜北,一个去高昌。”三人交换了彼此的情报后,嘉陵又摸出一块布帛和一支炭笔来,就在田野间刷刷刷写了两封打乱文字次序的秘密文书,交给他们二人:“这文书能够证明你们是自己人,现在就去吧。我会留在敦煌附近,以待有变。”
海印收了文书便走了,他是曾经行脚过千万里的人,此去瓜北路途虽险嘉陵对他却有信心,张中略却有些踌躇,道:“去高昌,那可得经过伊州啊。”
张家有两个心腹老家人跟着他出城的,这时叫道:“二公子,伊州万万去不得的,现在道路一定盘查得很严!”
“不,不去伊州,去蒲昌海!”嘉陵道:“现在敦煌城内局势险诡,动手的人要先控制城内,然后才是城外,通往伊州、瓜州的道路首先会被监视起来,但通往蒲昌海的道路这时应该还来不及封锁,那条荒漠之路虽然艰苦些,但你快些走,应该还能赶在对方锁路之前过去。到了蒲昌海西北角的楼兰古城便找马继荣马太尉,他会派人送你们去焉耆的。”
张中略道:“马继荣?他于阗可是曹家的女婿,可别……”
“放心吧!”嘉陵道:“于阗是我们可以信任的朋友,马太尉更是我们可以信任的人。你只要去到楼兰古城那就安全了。”
张中略的一个老家人却知道去蒲昌海的道路,当即引了少主前往,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嘉陵喃喃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场围捕,竟然来得没有半点迹象,李家都被盯住了,张家的人只逃了三个出来!还有慕容家,似乎也被围住了……”
他沉思了片刻,心想:“于阗太子还有福安公主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能够设法得到他们的消息就好了。”
他揭下了帽子,帽子里头竟是两三寸长的头发,原来这段时间李膑预计到随时可能有变,便让嘉陵暗中蓄发,以待危急之时或可作掩饰之用,平时则以僧帽示人。这时李膑将头发抚散了,从包袱里拿出一身褐衣草鞋换了,却去找安西军安排在城外的情报探子,路上遇到人,便自称姓鲁,叫鲁二郎。
————————————海印行走在前往瓜北的路上,不敢图快,五日以后才越过沙瓜边界,这日忽望见道路上灰尘飞滚,暗伏着打量,待发现来的有数百人,为首的是两面旗帜,一面是“曹”字,一面是“慕容”,心中暗暗纳罕:“曹……慕容……又是从晋昌方向来,莫非……是曹元深和慕容腾?他们怎么会在这里,看这走势,竟然是要去沙州!”
他虽然极想去看个究竟,但终究不敢妄动。
但海印的猜测却没有错,这数百人正是曹元深与慕容腾及其护卫,他们刚刚接到曹议金的命令,要他们即刻赶回沙州,兵权由前往传令的阎肃代管。曹元深为人行孝,听说父亲病情又发,惊吓得赶紧卸了兵权赶回去。虽然在领命之后他的心腹提醒此事可能另有蹊跷,但那时候曹元深已经领命,也便没办法了。
两人赶到沙州境内时,在敦煌城外已经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曹元深望着城头有些踟蹰,不料城内早派出一千多骑兵出来护送,这股架势倒像怕他不肯进城一般。
即至进城,更觉得城内弥漫着一股死气,自安西唐军开通丝路以来那种生机盎然的气氛全然不见了,城门虽然没关闭,但对进出的人盘查得甚紧,就像防贼一般,官家作出如此敏感的行径,民间的日子哪里会好过?市井之中店铺也十闭其三,剩下的也甚不景气。
进城不久慕容腾便被请走,虽然他说自己也要去见曹令公,但来“请”的人却是阎一山的哥哥阎一峰,不由分说地就将慕容腾请走了。
曹元深看得暗自惊疑,情知出大事了,赶回府邸要拜见曹议金时,却被他大哥拦住了,道:“爹爹病重,需要休养。”
曹元深在兄弟几人里头脾气最好,这时却忍不住有些恼火,叫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放下兵权,山长水远的跑来,不就是因为听说父亲病情转急么!如今我来了却不给我进去,你这算什么道理!”
父亲有病,儿子自当在跟前伺候汤药,这才是正理,但曹元德还是不许,道:“爹爹的病情,不宜多受打扰。”
“老大!”在将伺候的人全部叫走后,曹元深道:“你葫芦里头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物!让阎肃来接我的兵权,还要把我和老四都叫回来,现在敦煌又变成这副模样——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周围虽然没人,但曹元德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话,曹元深脸色大变,叫道:“这种事情如何做得!大哥,这会让我们在曹家失去立足之地的!”
曹元德却冷笑道:“立足之地……立足之地!哼哼,这次如果放过张迈,等父亲一死,我们才会都失去立足之地呢。如今我是为了曹家要放手一搏!这次我叫你回来,不为别的,就是希望你也能支持我。”
“那不可能!”曹元深道:“张迈对我们曹家确实有威胁,但到目前为止,他对我们有恩义而没有仇怨,我们请他来,他便来,瓜州有了危险,他不顾自己是个客人,二话不说就前往援救,而且还以少胜多打了个大胜仗!他对我们这样的态度,无论听在谁耳朵里都要对他竖起大拇指的,我们就算出于家族的考虑而忌惮他、防范他,但也总得有个度,若是干了此事,日后传将开去,满河西的汉民都要将我们视为汉奸的!”
“那些小民的看法,何必理会!”曹元德道:“别说这次只是联胡,就算是真正的胡人来统治他们那又如何!高昌的汉民,伊州的汉民,甘州的汉民,龟兹的汉民,在胡人的统治底下,不依然乖乖的么?”
“可我们不同啊!”曹元深叫道。
“是,我们是不同。”曹元德冷笑道:“我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以前对他们太客气了。以至于这些小民是越来越放肆了,也许现在也该叫他们知道,作为平民,该怎么样尊敬他们的君王!”
曹议金虽然曾号称“托西大王”,但就算如此,只要他一日不死,他作为君王的也是曹议金,而不是隐隐以君王自居了的曹元德!
曹元深见曹元德说到这里下巴微微抬起,心道:“老大入魔了,没救了!”只因他毕竟是次子,离权力的神器较远,对沙瓜统治威权之被侵夺少了几分曹元德那样的切肤之痛,故而行事比曹元德显得更理智些,这时叫道:“我要去见父亲!”
一出门,却被人拦住了,曹元深怒道:“你们放肆!”
曹元德却冷笑道:“二弟,是你放肆了,有我在一日,你就不该如此不顾父兄之令而我行我素。”
曹元深叫道:“我不是想我行我素,我就是要去见爹爹问个清楚!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不用问了!”曹元德却挥手道:“从今天起,我的意思,也就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当日曹元忠是带着兴奋与憧憬出城的。
当初张迈竟然以三千骑兵飞劫百帐部,跟着打埋伏击败了狄银,差点还活捉了他,黄金宝冠从此挂在了血缎长矛上面,成了张迈对甘州回纥的无情嘲笑,那个作为傀儡诱敌的景琼则更被押进囚车,送到了晋昌城。
这位回纥王子被押入晋昌时已经完全丧失了入敦煌时作威作福的气派,那个连张迈也不放在眼中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萎靡不振的废人!如果说敦煌城外的那一刀在他心中埋下了对张迈的深深畏惧,那么再次被俘就彻底击垮了他的自信心!
想想在曹议金眼皮底下依然飞扬跋扈的景琼,再看看困在囚车中满脸胡渣不断颤抖的景琼,曹元忠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同一个人,在那一刻他忽然后悔得要死!
自己当初真该随张迈行动啊!
飞劫百帐部也罢,夜袭药罗葛也罢,那都是足以成为传说乃至奇迹的事件,是曹家做不到甚至不敢想的“奇迹”,自己本来有机会置身其间,然而却又擦肩而过,这让曹元忠感到懊丧不已。
但让他惊讶的是,曹议金竟会在那种情况下给了自己一道命令,让他出城增援张迈并听其调度,这道命令虽然解释说是担心张迈孤军在外无法久支,所以要曹元忠赶往增援,但阎一山还是很怀疑这道命令的真伪,因为他看不出这道命令的背后曹议金有什么样的意图。阎一山甚至觉得这道命令不像是出于曹议金的意志。
但这道命令偏偏却又是无可置疑的,因为有曹议金亲笔署名的严令——曹议金的亲笔署名近年来已经十分罕见了。
张迈对晋昌方面并未隐藏自己的行踪,所以曹元忠很容易就找到了安西军在瓜北的主力。他出城以后向北,在瓜州大泽的南畔寻到了张迈。
由于狄银败得突然,他的许多辎重也尚在瓜州境内来不及带走,其中还包括从晋昌城外掠夺到的许多粮食,张迈与杨易派遣部落游骑兵四出截击,竟然得到了资粮无数。
进入张迈的大营之前曹元忠细细打量那些百帐部落军,人还是那些人,可是他们脸上却少了一股傲慢而多了一种服从,张迈在泽北发散抄家之财施恩,跟着又以骑兵击败狄银立威,如今的百帐军对张迈已经是服服帖帖,杨易部勒起来无人敢有半点抵触,这在曹议金时代乃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看到这一些以后,曹元忠对张迈便更加由衷地佩服了。
“张大都护不仅会打仗,而且会治军,不仅会治军,而且会治胡!”
这时的曹元忠,心思还是比较纯的,在他走进张迈的大帐时,要去接替曹元深的阎肃才刚刚进入晋昌,接下来一段日子里头河西地区变化之翻天覆地,都非这一刻的曹元忠所能想象,所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