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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在郑渭与杨易的联手之下渐趋稳定,到十月底,安守敬率领五千多名士兵进驻龟兹,这些士兵的兵源主体即安守敬曾经提到过的疏勒边荒地区的诸部落,他用麾下旧部作为骨干,将之统合之后东进,接替杨易镇守温宿地区,在这一带一边放牧,一边训练,一边维护着疏勒到龟兹之间的粮道。这时疏勒方面已有余力接济温宿地区的军资,同时还能从龟兹方面调粮,所以安守敬在这个地区过得并不如杨易那么艰苦。
两个月前郑渭以龟兹地区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草原地带人口锐减,就提议将安守敬所部迁徙到阿羯田山一带,以充实龟兹的人力军力,郑渭调不动安守敬,先得征得张迈的同意然后再由张迈发出调遣令,安守敬接到命令后又得安排各种迁徙事宜,因此直到现在才开到龟兹境内。
这五千兵马抵达以后郑渭心头大定,就在这时高昌方面传来了大捷的消息,满城闻讯无不欢庆,同时传来了张迈的命令,要郑渭、杨易赶往高昌相见。
高昌一旦攻取,龟兹内部的形势也跟着彻底改变,安西唐军以连捷之威击灭了心怀鬼胎者最后的幻梦,郑渭这段时间的整合则让本地人产生了思安之心,再加上安守敬的到来,这个地区已经变成了一个安稳的后方。
所以郑渭接到张迈的调遣令后就来寻杨易商讨赶往高昌的准备。
杨易道:“听说高昌此刻粮食奇缺,我还是不带那么多人了,就带上一府府兵,其他人都留给安叔叔。你那边最好带上粮草。”
颉利临走之前将高昌粮仓付之一炬的消息市井百姓大多不知道,但郑渭自然知晓,说道:“龟兹存粮虽然不少,但要从这里运到高昌,一来耗费太大,二来耗时太长,我想还是得从焉耆运。”
杨易问道:“焉耆那边存粮足够供应高昌么?”
郑渭道:“按庸叔传给我的账本是还有余粮的,可是如今天寒地冻,路上行走十分困难,轻骑踏雪可以过去,但粮车转运就很麻烦了。张龙骧发来的文书中说遍收天山、柳中、蒲昌之粮也只够支撑四十日之粮,焉耆的粮食转运到哪里也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那就不管他了。”杨易道:“救急的事情,只能靠前方自己想办法了。”
两人各自准备了一番,杨易将防务交托给安守敬,然后便护送郑渭、法信等东行。
从龟兹到高昌的道路都在天山以南,自汉朝开通西域以来这里已经形成了一条康庄大道,眼下又皆成为安西唐军境内,杨易麾下的骑兵都不用带上太多粮食,轻装上路走得自然极快,到达焉耆时发现郭师庸和奚胜竟然也赶往高昌去了,焉耆的防务已经改由他的副将杨桑干接掌。郑渭也找不到他的二哥郑济,原来郑济也去了高昌,不过他却是自己去的。
郑渭暗暗诧异,过焉耆后与杨易道:“这事可有些奇怪了,大都护麾下如今见有薛复、石拔、慕容春华等人,至于都尉以下将领那就更不用提了,将才应该够用了才对,怎么还调老郭将军和奚胜?”
杨易道:“召集这么多人,多半是要讨论接下来的大局走势。高昌虽然拿下,不过我听说这次却是让回纥人近乎全身而退了。现在毗伽虽丢失了半壁江山,以后可得改叫北庭回纥了。不过岭东回纥尤其是毗伽这一部游牧习性极浓,高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被征服地,是他们休养享受的地方,天山以北才是产生精兵强将的源地,我听父亲说,南-疆虽较北-疆富庶,但小西域自古总是北-疆强于南-疆,毗伽只要本族军队保持基本完整,暂时丢失高昌也不至于造成致命的伤害。他们回到北-疆以后休养生息,随时都可以卷土重来。加之他们刚刚在我们手里吃过亏,比起之前更了解我们的虚实,往后只怕会变得更难对付,所以我们和毗伽的对决其实才刚刚开始。什么时候将北-疆清洗干净了然后移十万汉民过去,这场仗才算告一段落。”
张迈所说的小西域就是不包括葱岭以西地区的,也是华夏在西域的基本盘面,其范围大致与今天的新-疆相吻合,南-疆与北-疆虽然都属于小西域,但一列天山山脉却造成了这两个地区生态与文明的截然不同。北-疆更加靠近漠北,草原气息浓郁,民风亦较南-疆剽悍,南-疆虽然也有牧场,但农业的比重极大,而天山南麓的丝绸之路又贯穿全境带来难以统计的商业财富,所以南-疆之富远胜于北-疆,但民风也较北-疆为柔弱。
过银山以后,路上遇到焉耆发往高昌的第一批粮草,同时听到了最新的消息:毗伽的大军眼看在山南立不住脚而天气又越来越冷已经退到山北去了,同时归义军已经趁势占领了伊州,眼下已经派出使者与安西军联系。
这一日遇到了一场大风雪,即便是轻骑部队也只好暂停一日,第二日要冒雪赶路时西方追上来一个信使,报道:“于阗世子李从德率领一万大军已经赶到了蒲昌海,要来与我军会师灭胡。”
郑渭和杨易听了都又惊又喜,现在毗伽已经被张迈击退,但计算时间,于阗发兵之时应该还不知道这些消息,杨易叹道:“咱们结交得到这么一个盟友,当真是上天所赐!”郑渭忙问:“除了太子李从德之外,这支部队还有什么要紧人物没有?”
使者道:“主帅是李从德,副帅则是检校太尉马继荣。此外文安公主也来了。”
郑渭看了杨易一眼,笑道:“看来人家从德太子这次可不仅是来与我们会师,更是送妹妹成亲来了。”
杨易嘿嘿一笑,便派了一火亲兵赶往蒲昌海,先代表自己和郑渭慰问从德太子,并邀于阗军进驻焉耆就食。
使者去了以后,杨易对郑渭道:“如果归义军能够像于阗这样与我们同心同德,那我们还担心什么毗伽?就是毗伽、阿尔斯兰、萨曼再来一次三面进攻我们也不怕了。”
郑渭怔了一怔,随即悟道:“哎哟!我真是愚笨!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我知道大都护为什么要召集我们了。”
杨易亦是有大局观的人,见郑渭是被自己刚才的话所触动,马上也就想到了他想法:“你是说与河西的关系?”
“不错!”
这时副将来报说军队已经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出发,杨易道:“先上路吧。”
一路上两人各自无法,分头沉思,走到晚间安营扎寨这才又碰头交流想法。杨易与郑渭都很明白自己在安西军中的身份,无论是对安西军政两方面还是在张迈的心目中都有重大的影响力,如果能在路上达成共识,那么他们的意见将很可能会成为此次决策的一个方向。
杨易自见到郑渭那天开始两人就没少吵过架,杨易对郑渭总是冷言冷语,但郑渭落难之际却是杨易出手相救,郑渭萎靡不振之时也是杨易出言相激,当郭师庸等老一辈将领都反对为郑家报仇时也是杨易仗义执言,此事之后郑渭对杨易也未有一句多谢,遇事交接常是公事公办,在外人看来似乎这对文武之间十分冷淡,但只有张迈、郭洛等寥寥数人才能体味到两人关系的微妙。
这时于雪夜之中同帐抵足而眠,说的却都是安西与河西的关系。
杨易道:“曹家最近对我们的事情好像变得积极了,但我一直不相信他们会转性。朋友相交,有倾盖如故的,有白发如新的,于阗和我们就是倾盖如故,归义军那边,嘿嘿!我可不奢望能与他们做真正交心的朋友——不过呢,那也是好事。”
郑渭一奇,道:“好事?”
杨易道:“当然是好事,你想想,如果归义军也像于阗那样对我们出于至诚,我们反而不好动他们了。”
他这句话没有说尽,但郑渭何许人也,马上就明白杨易的意思是要将归义军直接吞并。
杨易道:“我读的书虽然没你多,可大略的史事也知道,从来靠着拉拢、整合起来的领土,都会留下太多的老旧势力,比如河西,如果我们是靠结盟、联姻、威压、排挤之类的手段逐步与他们合并而取代曹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那样时间太长,而且往后很多事情反而难办。又要顾忌这个,又要顾忌那个,我在外头领兵到无所谓,但你管内政,如果要推行一些新的东西,我敢打包票,一定会左碰壁,右碰壁,碰到你没法改革为止!倒不如像对付疏勒一样,用兵枚平了,瓦解掉原有的势力,只留下一些听话的,将河西变成一张白纸,那样你反而好办事。”
杨易是个不好读书的人,但毕竟是郭杨鲁郑第二代中的佼佼者,从小接受了严格的教育,肚子里有点底子,在温宿的那段日子,还有在龟兹闲居的这段时间,一有空也常找书来读。西域地区书籍难觅,但他毕竟是一方大将,找几本史书还是不成问题的。
郑渭对杨易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感到奇怪,实际上如果交到自己手中的领土与百姓真的可以像一张白纸一般任他画郑渭是求之不得,不过呢,“阿易啊,你可知道那样意味着什么吗?”这时帐篷内气氛甚亲,郑渭就没文绉绉地称杨易的字,直接叫他阿易。
杨易笑道:“要将河西变成一张白纸,首先就得将曹家的势力连根拔起,不但要瓦解他们的军队,灭他们的人,还得将他们在河西百姓心目中的好印象全部驱除,将他们给河西百姓灌输的那种苟且偷安的想法洗个干净——这是对汉人的一方面;此外就是占据了甘州、肃州的甘州回纥,也得杀个干净,就算不杀绝他们,也得打得他们像狗一样趴在我们面前不敢乱来——这是对胡人的一方面。”
说到这里他嘘了一声,一双眼睛迷离起来,道:“我听郭伯伯说,自古关陇最出精兵强将!而且整个河西的人口合起来可能有百万之众!要是能将河西所有汉人团结起来,从中选出十万男儿练成精兵,哇——”他啧啧连声,道:“那可真是让人向往啊。”
郑渭笑道:“十万男儿,只怕不止呢。河西如今处于割据状态,隐户甚多,如果真能一统安西、河西,再将隐户搜出来,那么组织二三十万铁骑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你想团结河西百万汉民,只怕没那么简单!别的不说,现在那些统治着这个地区的一个个家族就不会答应。”
杨易哼了一声,道:“所以这些妨碍一统的人全部都得灭掉!上层的家族留下只会添乱,至于下层的百姓反而好教化,我最喜欢那些质朴汉子了,没那么多的杂心思,又好说话,又能打仗,又能放牧,还能种田。只要我们对他们好,编管教化起来并不难。反而是那些衣冠之士,打仗时帮不上忙,放牧种田嫌苦嫌累,而且冷不防还要给你使算计,根本就是防不胜防!一定要设法铲除才行!”
郑渭苦笑道:“你说的都是希望如何,却没说该怎么做。从嘉陵发回来的情报看来,曹议金等虽然对外懦弱,但对内还是颇行德政的,归义军虽然已经没有了张义潮时代的英豪之气,但目前境内百姓对归义军也还颇为拥护,杀敌人容易,得民心难。咱们虽然用变文做了一些宣传,但那只是为我们将来进入河西打了个底子,毕竟还比不上曹家在沙瓜二州的数十年经营,真到了双方起了冲突,沙州会有多少百姓支持我们?我觉得如果我们强行攻打的话,曹议金再振臂一呼,其臣下散步谣言抹黑我们,只怕沙瓜二州数十万军民都会起来抗拒,那样局面就会变得很麻烦了。”
杨易叹道:“是啊,所以这就是为难的地方了。”顿了顿,问郑渭:“你有什么办法没?”
“也不能说有办法。”郑渭道:“不过以西域如今的现状,我认为一下子就要推行王政不大可能,或许可以考虑先推行霸政。”
“霸政?”
郑渭便说了自己的见解,他说的霸政却不是通常所说的“霸道”,而是一种具体的政权组织形式。
杨易听完道:“你这个东西太古老了,咱们华夏现在已经没有君子之风了,就算用这个的话,怕也就只能是个过渡。”
郑渭淡淡道:“要行王政那是有条件的,如果能像你说的那样用兵枚平河西,那时再行王政不迟。就不知道张龙骧是什么看法。”
杨易脑中闪过张迈的影象来,道:“迈哥会有一些主张和我们相同,不过……”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别看他最近得了一些什么仁德之名,其实他的心肠比我还要毒辣。我估计他会赞同我的主张,将沙瓜清洗干净的。”
两人一直说到半夜方才睡下,第二日继续启程,赶到天山时前方来报:“薛复将军收复交河与龙泉关了。”
杨易问双方损伤如何。
“敌军半个月前就开始撤退了,五天之前薛复将军逼近交河,敌人不战而退,三天之前又逼近龙泉关,敌军还是不战而退,所以我军并未有什么损伤。”
杨易听毗伽退得这么干脆,对郑渭道:“毗伽的行动变流畅了,他一定有了一个新的全盘计划。”
郑渭道:“什么计划?”
“那怎么晓得!”杨易道:“不过下一次再对阵时,只怕就不会再像过去半年这么轻松了。”
因天尚未黑,两人就没在天山县停留,直接奔往高昌城。
这一日看看离开高昌还有三十里,雪是下得越来越大了。杨易道:“要不找个避雪的地方歇歇。”
郑渭还没答应,前面回报:“将军,前面有人迎候!”
杨易和郑渭对望了一眼,杨易道:“迎出三十里,谁和我这么好的交情啊。”
郑渭笑道:“一定是慕容春华。”
杨易笑道:“他才不会干这种事情呢。我和他之间也不用这样,显得矫情。”
走近一看,竟然是石拔,杨易跳下马来,叫道:“小石头!是你!”忽然发觉他头上绑着一条白布,再看随他来的人也都如此,大惊道:“小石头,怎么了,谁过世了?”
石拔哇的一声,滚下泪水来,道:“易哥!大唐没了——大唐真的没了!”
杨易看了郑渭一眼,拉住他道:“你说什么呢!”
石拔垂泪道:“高昌这边有一伙亲身去过中原的使者,大都护他已经盘问得很明白了,咱们大唐真的没了,而且已经亡了好久了,之前我们听到的许多消息都是错的!现在中原那边的新朝也自称大唐,不过早已不是我们的大唐了,根本就是伪唐!庸叔他们入城之后都哭倒了,他醒了之后绑白戴孝,为国服丧,我心里也难过得很,咱们一路不辞辛苦、不顾生死,从新碎叶城和藏碑谷打到了这里,哪里知道我们想要回去的国家却早已没了……那我们规复西域的大功,却往哪里报捷去?联系长安……以后还要联系吗?易哥,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回去了?是不是就要这样永远留在西域,当个安西人了?”
郑渭和杨易听到了这个消息后的反应却远没有石拔那么激动,仿佛对此事早有预知一般,但郑渭还是黯然了下来,长长叹气,杨易也难过了好一会,但石拔一口气冒出来的那几个问题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也长叹一声,问道:“大都护呢?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