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潺湲流水奏响暮春之歌,四季的初季已接近尾声,江南地带却仍充满盎然春意。
丰沛的水量滑过季礼双手与小腿间,沁凉直透心脾。
“小兄弟,丫头都已经抓到两条鱼了,你怎么半条都还没捞到啊?”艾老伯朝跣立河间的季礼大喊,他笨拙的弯姿与丫头轻松自在的模样相对照,显得十分可笑。
“我我在努力,可是鱼儿的动作太快,所以”季礼苦恼地望着水面下优雅从容的鱼儿们。
在他身旁的丫头见状,边抿嘴偷笑,边好心指导他捕鱼的技巧。
而岸上,艾老伯与无衣正生起火准备解决丫头的战利品。
“这样出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对你的伤口大有帮助。”艾老伯将细木枝削尖,贯穿整条鱼,动作俐落疾速。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这条小命早没了。”
“哈哈!感谢说太多次可是会惹我嫌!”他爽朗的笑声刻画着眼角的鱼尾纹,无衣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老伯你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吗?有没有其他的亲人?”无衣试着阅读他的内心,却是空白一片。
他泛起微笑,视线略扫过她,无衣不由得愕然。
那目光锐利却不失温和,刚柔并济,仿佛可穿透世间一切虚伪
“自从我妻子过世后,我注定是云游四海的命。要不是丫头的祖父临终前把她托付我,也许我现在还在三山五岳间游荡,直至身躯与天地化为一。”
“丫头不是你亲生孙女?”
“我只有一个儿子,几年前讨了个老婆,住在南京,小两口生活得不错,感情也相当融洽。”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呢?”
“红尘每多烦扰事,离群索居比较适合我。你看这里,有山有水,美景处处,人际关系也简单,多好!其实你也很向往这种生活,对不?”
无衣只能木然凝视他,不仅因为他说中她的想望,她还发觉他的眸色竟与自己颇为相似。
“怎么?想看看我有没有说谎吗?不过,以你现在的情况,恐怕已经看不到、听不见别人的内在世界了。”待烤的鱼儿身上水珠颗颗滴落,浇的炭火滋滋作响,正如艾老伯的一番话,震得无衣惊诧不已。
“老伯你你也是”一种相逢恨晚的扼腕在她心头逐渐酿成。
他淡淡地笑了。“没错,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拥有读心的能力,加上我的医学知识,来找我看病的人,我几乎都能准确用葯,治愈他们。没想到我的名声愈传愈大,后来人们居然给了我个‘神医’的称号,真把我当神看待。”他落寞地眺望远方,山间的鸟鸣悦耳地此起彼落。
“我以此骄矜,自以为这能力是上天赐我富贵名气的利器,理当善加利用可是直到我不小心开错葯医死人,直到我看见人们内心对我严厉的指责批判、而外表却硬装成和善亲切的虚假,我才彻底明了,我错的离谱。”他长吁一叹。“人心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伪物。”
“可怕的不仅于此,”无衣微忧垂睑。“而是当我们发现我们竟然也同化成这伪物的所有者。”
艾老伯眉一挑,她的感慨重拾他的笑容。“不过,咱俩非常幸运,可以获得解脱,再也不用与世人的内外在差矣谠抗了。”
无衣困惑,不解其意。
他拨弄着炭火,唇际掠过的柔情令她难以忽视。
“我的能力在遇到我妻子后,便慢慢消失了。”
“为什么?”
“你认为呢?”他视线移到了不远处的季礼,再转回无衣身上。
思考迅捷的无衣立即明白他的暗示,满脸通红。
“可、可是照你所说,你又怎会知道我有这能力?”
“无法读心,并不代表不能‘感觉’。我的敏锐度仍高于常人,你眸中散发的独特光芒与幸福,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呢?独特,足以证明我们曾经是‘同类’;幸福,正是你摆脱这股能力的事实。”
“我幸福?”她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词语会有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有个人全心全意待你,为你不顾性命、不惜自身,这还不够幸福吗?”
无衣望向那修长的身影,脑海渐渐浮现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甜美的笑意不由自主滑出嘴角。
“我的妻子和他很像,一双无瑕的晶眸仿佛可以涵盖世间所有的黑暗与肮脏,令我不知不觉被吸引,无可自拔地爱上她。”艾老伯老虽老矣,但谈起另一半时,那份眷恋深情却让他年轻了好几岁。“我们因为能够读心,成就了对人的不信任,交互循环之下,心结愈来愈深、心扉愈发紧闭。然而,他们却以他们的纯真拯救我们,使我们解开心结、打开心扉,甚至连能力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是释放,也是幸福的起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
无衣沉默不语,但含笑的苍眸随着下颏动了好几下。
也许她的能力并非老天爷的恶意,而是一种祝福。所以她与孟荇娘交换身分,阴错阳差识得季礼,然后被他的单纯挚诚感动,慢慢陷入他织张的情网
然而,无衣突然忆起一项残忍的“事实”
季礼不可能属于她,他注定是别的女人的伴侣
“小兄弟今年也二十好几了吧?”艾老伯并没发现无衣的呆滞,转了话锋问道。
“啊是啊,约莫与我同龄。”无衣霍地回神,神色有些黯淡。
“他是因为中毒才变成这模样?”
“你看得出来?”她瞪大了双眼,直觉不可思议。
他促狭地扬扬白眉。“如果我说我能将他医治成正常人,你相不相信?”
无衣倏地立起,不敢置信,胸口怦怦作响。“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他多久以前中的毒?”
“五年前。”
“难怪。”艾老伯笃定地颔首道。“他平日还是会有些正常人的言行举止,是不?”
“他”无衣侧头思忖着。“他有时候的确会一反常态吟诗诵词,讲一些不像他平时会讲的话,还有他的记忆力超乎常人,随便一段文字,都难不倒他。”
“那当然啦!短短五年尚不足以使他痴得彻底,他有中毒前的记忆也是理所当然。”他翻转鱼身,查看熟透度。“这毒十年内都还有得救,但会随着时间的长短影响治疗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说,季礼治愈的机会很大啰?”无衣一颗心兴奋地活蹦乱跳。
看来这次落水,不是危机,而是转机!
“你先别高兴的太早。”艾老伯一盆冷水骤然浇下。“要医好他确实很容易,不过,他体内毒素一旦除去,这五年的记忆就会尽数消失。”
“你说什么?”无衣足足愣了一时片刻才反应过来。“五年来的人事物他会全部不记得?”
“五年前你还没认识他吧!”一看她的表现,艾老伯便猜出答案。“那么他也会忘记曾经有你这号人物的存在,当然,他若维持原样,必会一辈子记得你。”
无衣杵在当场,动也不动,眼前尽是模糊的光与影,季礼和丫头的嘻闹声、溪水的潺鸣、鸟儿的吱喳,须臾间搅成她再也分辨不清的错乱。
****
山中的夜晚有股独特的吸引力,虽然明月高挂,漆黑仍吞噬了大部分的颜色,清风吹拂间,单留万籁声响积极地演奏着。
无衣托着腮帮子,蹲坐在屋前。宁谧的夜、舒爽的风似乎都无法让她提起劲来。
“前几天我听说城里官府正在寻人,依他们描述的长相,找的应该就是你和小兄弟。现在你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是可以回去的时候了。至于小兄弟的毒解不解,你自己拿主意吧!”
今早艾老伯在河边最后的这段话,而今依然盘旋她脑海。
季礼能够回复正常,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她还在考虑什么呢?答案为何她很清楚才是!
可是,记忆全消季礼和她之间的回忆已经少的可怜,再被剥夺,她情何以堪?
无衣叹了口气,心头的纠结愈打愈深,她实在透不过气。
忽然,一件单衣披上她的肩,笑意盈然的季礼顺势坐到她身旁。
“又不想睡觉啦?”
“嗯!”无衣点头,没多作说明。
“有心事?”黑白分明的双眼鹘鸰地转着,仿佛一眼即可察觉她的情绪深处。
无衣注视着他,一股酸楚逐渐自心房往外倾流。
季礼有权获得幸福,而她竟然因为自私想阻碍!
“季礼,你爱我吗?”她没有回答季礼,反而突地丢出这问题,他登时错愕。
水井姐姐的模样不太对劲
“我爱你啊!我以为你很清楚。”
惆怅与欣慰矛盾地渗入无衣的笑容,她拾起一颗石子,认真地在地上刻字。半晌,十三个娟秀字体横躺在两人眼前。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季礼逐字念出。“这是李之仪的卜算子,水井姐姐,为什么写他的诗句”
“我能读心,可别人却不明了我的心,也从未有人愿意主动接近我。于是我用冷漠装饰外表,以倨傲溶进言行,我将自己的心房上上十几道锁。我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所有的伤害,其实我同时也把幸福隔绝在门外了。”无衣握紧他的手,迷蒙的泪液在眼眶打转。“若非你,这些锁、这些虚假不会有破碎的一天;也惟有你,真正知道我的心。”
“水井姐姐”
她摇首,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无衣,这才是我的名字。”
“无、衣。”季礼喊着这陌生的名字,神情却因无衣的不寻常而蒙上一层忧虑。
“能听到你喊我的名字,仅此一次也够了。季礼,你可以把眼睛闭上吗?”幽柔的嗓音扯疼了季礼,他仿佛看见悲伤的漩涡正在将她吞没。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询问原因,只是忐忑不安地照做。
无衣低眸,缓缓凑近他,在感觉到他的鼻息之际,吻上他的薄唇,而两行清泪也在此时无声无息地滑落。
季礼吃惊张眸,心脏狂跳。
“季礼,我也爱你。”无衣轻轻抚摩他的脸庞。“能与你相遇,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答应我,无论将来如何变化,请你心里务必有我的存在,即使模糊不清也无妨。”
无衣深情的告白令季礼怦动不止,但诀别似的言语却将他的惶然绷得更紧。虽不知原因为何,他仍揾去她的泪水,展露灿如朝阳的笑脸,安慰道:
“你的地位在我心中无人能取代,再清晰不过了,怎么可能模糊呢?”
无衣含泪微笑,瞬间,将季礼紧紧拥入怀中。
“拜托!让我这样抱着你,一晚就好了。”
泪珠濡湿了季礼的肩头,他以双臂回应无衣的要求。在月光与晨光的轮替见证下,两人的身影化而为一。
****
姜伯诗七上八下地望着紧闭的门窗,在屋前来回踱步。
至今他都还有点飘飘然,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季礼不但平安获救了,长达五年的痴病也有机会治好!
五年来他寻遍各处名医,甚至庙宇道士的法子他都愿意尝试,没想到就在他踏破铁鞋、几近绝望时,情况却在他意想之外有了一线生机。
只不过,他实在害怕结果的揭晓。那些诊断后,摇首、大叹无力的面容,他看过太多了。
“大少爷,您不用担心,我相信艾老伯既然拍胸脯保证,他必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结果。”无衣从回廊另一端步来,神情虽平静,几抹愁思却偶尔浮掠。“他要求三天三夜的闭门诊治,您在这儿空忧虑也不是帮助。”
“那你呢?我听客栈里的店小二说,你昨晚似乎彻夜未眠,烛火亮了一夜。”姜伯诗看得出来,她的挂虑不会亚于他。
“大夫是我找来的,我当然要负点责任,心中自然有所挂念。”她轻描淡写地带过。
“其实说起来真要好好谢你一番。”
“谢什么?”无衣似乎不感兴趣。
“艾大夫说过,若非得到你的同意,他不会答应医治季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怎么可能不点头呢?况且季礼救过我,一报还一报,算是扯平。”
“是一报还一报吗?”狡狯的眸光一闪,无衣闪铄的言词早被姜伯诗一览无疑。“论报偿,季礼不知已欠下你多少债。这次连他的记忆都要抵押,他对于你,可说是负债累累了。”
好不容易仅剩余波荡漾的心湖,又因他的话语渐起波涛。无衣撇开视线,强装出无所谓。
“这些债是无形的,他没有还的必要。”
“无形债,更难偿还。”姜伯诗一双锐眼仿佛可以直达她内心最隐密处,无衣终于了解以前人们被她正视的感受。
“我不要他还,只要他幸福。他一旦恢复正常,就更可名正言顺与你们小表妹双宿双栖,一辈子美满快乐地度过。”一提及小表妹三字,姜伯诗霎时心虚,神色局促,罪恶感如倾盆大雨一下子淋湿他全身。
他自以为替季礼着想所设下的这个谎言,真的能带给他幸福吗?眼前这个女孩为他不顾性命,冲进火场、跳入大湖,甚至明知他会失去记忆也不在乎地忍痛埋葬掉自己的情感,而他,居然还在在意门当户对这种毫无意义的外在条件!
“看着季礼另娶他人,确实是你的希望?”
“事实如此,无所谓希不希望。”云淡风轻的口吻下,藏着深沉的无奈。
或许是自责导引、又或许不满她的消极,姜伯诗干脆道出事实。
“事实上,根本没有婚约,不,应该说婚约早在五年前就解除了。为了让你对季礼死心,我才骗你的。”
无衣眉头倏抬,表情说不出是诧异还是生气。
“因为我是丫环,身分不配?”
“没错。”姜伯诗毫无犹豫。
无衣不禁苦笑,复杂的滋味在体内百番交集。
“那为什么你现在又戳破这个谎言?你不怕”
“你们两情相悦,错的人是我,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无衣瞥了门窗一眼,思绪时刻绕着那床上的人儿,悬着的心没有放下的时候。
“你撒不撒这个谎,结果都是一样。季礼可以得到更好的,能够当他生命里的过客,我已经满足了。等他痊愈后,我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真舍得?”
无衣浅浅一笑,福身道:“快傍晚了,我先下去吩咐晚饭。”
那寂寞、忡然的笑容,已经代替言语回答姜伯诗了。
****
季礼一脸无辜地接收房内数道目光的注视,才刚醒转过来的他,似乎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呃大哥,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瞧着我?我脸上有脏东西吗?”他朝自己脸上抹着,却抹不出什么脏物来。
姜伯诗颤着嗓音,不安恐惧全在他脑里扭成一团。
“你知道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你是我大哥啊,你叫姜伯诗,不是吗?”季礼再理所当然不过地答道。
“那他你认得他吗?”姜伯诗指着立于床沿另一边的姜仲书。
季礼拧眉,睇了姜仲书一记,视线又回到姜伯诗身上,没好气地说道:
“他是二哥,名叫仲书。我们家四个兄弟依照伯、仲、叔、季来排辈分,以诗、书、易、礼四经来命名,要不要我顺便把爹名字的由来也解释一遍。”大哥是怎么了?开他玩笑吗?净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你真的好了!”姜伯诗欣喜若狂地大叫。
痴了的季礼只晓得自己的名字,而他现在不仅能讲出他们兄弟的命名缘由,语气也不再童稚,可见他的确恢复正常了!
看着自己大哥完全不试曝制的惊喜,季礼如坠五里雾。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话说回来,这儿是哪里?我记得不是有群黑衣人要抢我们的船,还用毒箭要射杀你吗?你没受伤吧?”
姜伯诗余光不自觉瞟了瞟倚伫门边的无衣。“你记得这事?那之后呢?还记得吗?”
“之后?什么之后?”季礼脸上满是问号。
虽然事前早被艾老伯警告过,但结果真正显现时,无衣仍避免不了心头强烈的失落感。
“你以身替大哥挡了数箭,伤重不愈,成了一名白痴,整整五年。”姜仲书言简意赅地为他解除疑惑。
闻言,季礼忍不住多看了姜仲书几眼。
二哥的口吻虽然如往常般冷淡,但带给他的感觉却与以往不同,少了迫人的敌意,多了分亲切。
他该不会是在作梦吧?
不过,二哥说他变成白痴,不会吧?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季礼,这五年来大哥请了各方名医,可惜都是无功而返。今日在此异乡,有幸遇得艾大夫,是他医好了你的病,你要多谢人家才是!”季礼朝姜伯诗身后望去,白发白眉的艾老伯同丫头静静凝目着。
“谢谢您,我”季礼欲下床道谢,艾老伯手一摆,阻止他的动作。
“你该谢的人不是我,是她。”艾老伯转向门口,众人视线随他挪移。
无衣一愣,大伙的注目顿时教她手足无措,不过当季礼露出一贯的笑容,黑眸里却是看陌生人的情绪时,她胸膛只剩涨满的痛楚。
“这位姑娘,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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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客栈大门约两箭之地,艾老伯与丫头转过身。
“请留步吧!不用再送了。”
“这样好吗?大少爷诚心诚意为你们举办的筵席,你们真的不想留下来参加?”不舍之情在无衣言语中表露无遗。
“医者父母心,哪需要什么回报或酬劳呢?筵席一事就麻烦你帮我们回绝。”艾老伯接着递给无衣一小袋重物。“这袋银子,也请你替我交还给姜少爷,并且转告他,艾某心领了。”
“你什么酬礼都不要,又不告而别,大少爷恐怕会很困扰。”嘴上虽然这么说,无衣却似乎乐见姜伯诗的反应。
他昂声大笑,笑声依然豪爽强健。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无关乎任何实质上的报酬。我相信你和小兄弟之间的感情,绝不会被这道记忆障碍所拦阻。”
“为了我?”
“你总不能跟个痴儿共度一生,他回复正常,你们才能齐心为你们的未来努力啊!怎么说我们都有点亲戚关系,这个忙我理当要帮的。”他拉起丫头的小手。“我们走了,后会有期。”
“啊?”无衣呆住,任由他们的背影淹没在市集的人潮中,才反应过来。“等等,什么亲戚关系?”她正想追上前问个清楚,脑袋瓜子里突然卡一声,一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线索,此刻全排在同一平面上,快速连结。
似曾相识的笑脸、住于南京的儿子媳妇、同姓“艾”莫非他与二姐夫有关?会这么巧吗?可是他又怎么认得她是二姐的妹妹呢?在此之前,她不曾见过他这号人物啊!
她努力回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艾大夫走了吗?”一声喘吁吁的问语,忽地将沉思中的无衣唤醒。
她凝神而视,原来是季礼,他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你病才刚好,怎么这样到处乱跑呢?”
季礼一怔,无衣瞧见他的表情,才惊觉今非昔比,急忙掩嘴,歉道:“对不起,四少爷。”
“没没关系。”不知为何,听她如此称呼自己时,他心头莫名梗着一股苦闷与难过。“对了,我刚刚看到艾大夫和他孙女走出客栈,他们往这个方向吗?”
“你找他有事吗?不会是身体怎么了吧?”想保持距离却又不知不觉流露关切,无衣的表现不免让季礼有些困惑。
“不是,我本来经过他们房间想找他们聊天,谁知房内空荡荡的,又恰巧看见他们离开客栈,所以我猜想他们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别。”
正中红心!“你猜对了,还有这袋银子”无衣交到季礼手中。“艾老伯说他心领了,请你还给大少爷。”
季礼捧着沉甸甸的袋子,唇畔扬着笑。
“很像他为人的风格,大哥也真是的,他这么做可是把艾大夫看扁了。离俗脱尘之人,哪会在乎这种身外之物?”
“为什么你认为艾老伯是离俗脱尘之辈呢?”他康复后,和艾老伯相处才不过两天!
“感觉啊!初次见面就感觉得出来。”他的口吻仿佛这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似的。
“那你感觉得出来我是谁吗?”面对季礼的茫然样,她才知她内心的疑问已经不自觉脱口而出。她干笑了几声,蒙混过去。“开玩笑的,我先回客栈。”
一转身,无衣自己也没发觉,腰际的蓝丝绢竟悄悄掉落。季礼望着它久久不能回神,连出声提醒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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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于客栈前整装待发,姜伯诗为免再重蹈水路覆辙,也为了尽早让姜老爷看到痊愈后的季礼,决定不上九江,直接采陆路回南昌。
座上车夫长鞭一挥,喀滋的车轮开始转动。
“爹如果知道你好了,一定会非常开心。”姜伯诗满脸笑容说道。
季礼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两眼直盯着手上的蓝丝绢。同在车内的姜仲书,则坐在另一边阖眼打盹,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敏感的姜伯诗立即察觉异样。“这条丝绢质地不错,你的吗?”
季礼摇首。“大哥,为什么艾大夫会说那个女孩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是说她是大嫂的陪嫁丫环,既是如此,我和她会有什么交集?”
姜伯诗默然,微微往车后瞧去。另一辆马车正载着季礼口中的女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
五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向季礼一一述说。关于那丫环,也是昨晚季礼主动提起,他才简单说明了些。
“如果没有她点头,艾大夫不可能答应医治你。”
季礼闪铄着疑惑的眸光,姜伯诗淡笑道:“别问我,我也不懂为什么。”
“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心地十分善良。”丝绢的触感在他掌心拂过一股又一股的似曾相识。
“你对她有兴趣?”姜伯诗瞅了他一眼,嘴角弧度弯起。
“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我和她的关系并不简单,她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是不是很重?”虽然季礼的口吻是猜测,但姜伯诗却比他还清楚,这话里的肯定多过否定。
他叹息,半晌,下定决心似地答道:“她是你所爱之人,而且你爱她可以爱到连命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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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奔驰,进入永修县,因天色已晚,姜伯诗等人便决意夜宿当地客栈,隔天下午再出发。
“怎么搞的?”无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包袱里衣物被她搜得乱七八糟,床上桌面像战场一般。
不可能不见的!她一直小心翼翼带在身上啊!
那是季礼送她的牵系,记忆已经没了,难道这实质上惟一的牵系也注定不属于她?
“对不起。”季礼一脸歉然站在房门口。“我敲了好几次门,可是都没回应,所以我就擅自开了门”
“无所谓”环视屋内,无衣窘迫地东收西拾。
“你是不是在找这样东西?”季礼从怀中掏出丝绢,无衣见物,大为惊喜,冲上前一把抓下,重获至宝似地紧贴在胸前。
“这条丝绢对你很重要?”
天蓝色的光芒如昔,无衣俯视的脸庞绽满温柔。
“它是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送我的礼物,我绝不能失去它。”
季礼胸口一窒,不舒服的感受迅雷不及掩耳地侵袭他全身。
为什么听到这段话,他会有种难过的感觉?不,好像不是难过,那叫什么来着
“你很喜欢这个人?男的?”
她心扉一震,扫过他黑眸,落寞地望向它处,没有出声。
见她神情,季礼那不知名的情绪更加强烈,他似在赌气,单刀直入地询问:“我大哥说我非常爱你,甚至可以连命都不要,是真的吗?”
无衣闻言,诧异不已。“姜伯大少爷这么说?”
她的模样仿佛宣告答案仅是他的一相情愿。“我们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无衣终于正视他,全人宛若踏于痛苦刀刃上。
“现在的你对我有感觉吗?假如没有,那么大少爷说了什么、你知道我们曾经拥有过什么,又有何意义?没有感觉,过去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实。”
一阵阵锥心刺骨劈向他,莫名的情绪转而沉重与怏悒。
“回忆既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藉它唤起感觉,不该吗?”
“好,大少爷说你爱我,现在的你爱我吗?”季礼的不语,令无衣更显悲哀。“光得知事实,没有感情,你能接受?记忆这种东西,不是别人说了就算的。属于你的真相与情感,惟有你自己才明白。”
季礼黯然垂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便缓缓退出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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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无衣整理好自己的行李,趁着启程时间未到,准备外出散散心。昨夜季礼的反应虽是意料中事,但她心窝的裂缝依然增添了好几道。再将自己置于这个空间,她一定会窒息而亡。
门一开,熟稔的笑颜探进了她的眼界。
“早!”季礼精神百倍地招呼道,奕奕地模样与之前大相迳庭。
“啊早。”无衣有些错愕,她以为经过昨晚,他们不可能再有接触。
“听说这里的市集与风景都不错,有没有兴趣陪我到处逛逛?反正咱们下午才出发。”
“可是店小二说附近地势并不平稳,山坳坡地不少,观赏风景恐怕”语未罢,季礼习惯性地抓起她手,边走边截去她的话。
“走吧!你不是要我寻找真相吗?没有你的帮助,我怎么找得到呢?”
无衣愣了会儿。“等、等,我”
“我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季礼再次打断她,浅赭的双颊没有面向无衣。“虽然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至少我可以肯定你对我十分重要。”
步出客栈,周遭的嘈杂渐多,然而季礼的一番真挚,依然清晰传入她的耳,中。
熟悉的掌心与温暖,一如往常包裹着她,震耳欲聋的心跳已将自己几日来极力压抑的不舍与想望全盘泄漏。
她不再推辞,安静地跟随于后。
“烧饼!”季礼忽然喊道,双眸一亮,冲到了烧饼摊前。
“客倌,要来份烧饼吗?”小贩笑嘻嘻地招呼道。
“想吃吗?”无衣侧望他,发觉他专注的神情像是回到许久以前。
“不是,我只是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香味与热气环绕着他们,也逐渐拉近彼此记忆的范围。
“我们第一次偷溜出姜府,你就带我去吃你最喜欢的烧饼。”她自言自语着,沉浸在过去的愉悦里,没发现季礼欣喜的目光,正灼灼地锁住她。
“你喜欢我,对吧?否则回想起我们之间的回忆,你不会这么开心。”
心情这么轻易被猜中,她有些慌乱,干脆装作听而不闻,迈开脚步,转入小巷中,逐渐远离市集的喧嚣。
“喂!你还没回答我。”季礼追上前,她双手置于身后,依然闭口不言。不过,她脸上倒是露出近日来难得一见的笑容。“欸,你笑起来满好看的嘛!”意外的发现教季礼兴味十足地盯着她的面容。
“你真没礼貌!”无衣嘴上虽是责备,心头却不禁窃喜。
或许他们之间的记忆季礼并不能完全想起,但是起码他的心中有着她的存在,而且分量不轻。由他如此殷切跟着她索讨回忆的行动,可见一般。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其实你笑不笑都很漂亮。”
无衣倏地止步,跟在后头的季礼也停了下来。
“我说错什么了吗?”他谨慎地观察正转身的无衣那讶异的表情。
“为什么认为我漂亮?”在等于相异的两个人口中听到同样的赞美,她不得不寻求解答。
“一个善良、温柔的女孩不漂亮吗?”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无衣难掩惊诧。
姜伯诗说的没错,无论季礼痴傻与否,他的本质未曾改变过,皎洁纯真在他黑眸里依然如此真实。
“谢谢你。”沿着曲折的巷弄,无衣的脚程快了起来。腼腆的笑意和着道谢声,在她唇际淡淡漾开。
“不不客气。”望着无衣纤纤的身影,季礼倒不好意思地搔着头。
不过,他还是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她爱他吗?她心中重要之人究竟是谁呢?
思及此,他不免开始沮丧。他若能想起他们彼此之间所有的过去就好了
小路上一片宁静,两人都没再开口。步行少顷,道路弯进了坡地与浓密的树林里。
“小心点!”无衣踩到小石子,差点滑倒,季礼急忙扶住,手搀紧了她腰旁。
无衣抬眉觑着他,他才发现自己暧昧的姿势。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和以前一样,老是跟我说对不起。”无衣毫无不怿之色,反而笑道。
“我以前都这么鲁莽吗?”他似乎甚感愧疚。
“我不觉得那叫鲁莽,只是你关心我的表现而已。”她走入林中,拣了处荫下石头坐着。
季礼也跟上,在她旁席地而坐。“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无衣转了转眼珠子。“春天过了一半时,我才遇见你,现在春天快结束了,你觉得这算久吗?”
他托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不等他启齿,她再问: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对你很重要?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吧!难不成你大哥的几句话如此奏效,你可以对他言听计从?”
一派日光斜斜穿透树叶,零落地洒在季礼清秀的脸庞,使他羞涩的笑颜更添吸引。
“刚开始我的确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见到你总会有股轻微的情绪起伏,直到捡到你的蓝丝绢”无衣不由自主掏出怀中物,两人皆把视线移至其上。
“它仿佛容纳了许多你我的回忆,一看到它,我胸口便翻腾得厉害,你的形象在我脑海屡次浮现,难以褪去。”他柔情似水的目光流进无衣的苍眸中,她几乎无法呼吸。“所以我才想从我大哥那里得知点什么,但他只说你是大嫂的丫环、说我爱你爱到命都可以不要,其余也没多说。”
无衣转眼,手里的天蓝色光泽似乎比平日灿耀许多。
“我真的能够感觉到你的重要性,那你呢?你对我又是如何呢?”他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将之前没有解答的问题再问一遍。
见他神情,无衣促狭一笑,视线却在随意环顾时骤地打住。
“小白花”她喃喃道,也不管季礼好不容易又提出的疑问,迳自起身跑往林里深处。
“喂!你怎么又”季礼苦着脸喊道,气急败坏地跟上。
为什么紧要关头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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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簇花丛在山坳边缘安详地绽放着洁白的小花瓣,吸引了无衣整个人的注意力。
它们和季礼最初送她的花束一模一样!
惊讶的喜悦顿时填满她心房,也令她忽略可能发生的危险。
她屈身欲摘下花朵之际,脚底泥土因松软而易滑,她一个不稳,就要摔入山坳
“小心!”季礼拚了老命朝她一扑,双手抓牢了她右手腕,但自己却因为一时找不到任何支撑点而逐渐随她下滑。“抓紧我!”
一些碎石子零零星星从他们身旁滚落,山坳里的回音隔了良久才传出。
无衣胆战心惊地瞥了底部一眼,身躯陡然巍颤。
不是山坳,是深度不浅的溪涧啊!
“季礼,放开我,不然你也会跌下来!”她的高度愈来愈低,再这样下去,季礼也会赔上他的命。
“你喊了我的名字!”他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麻,表情却欢忻不已。“你对我的感觉绝不简单,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都什么情况了,他还有心思想这个?
“求求你告诉我,你爱我吗?”季礼脸色渐次铁青,使劲喊出的音量却响遍整个山涧。
“你”她真不知该哭该笑。“你这个笨蛋,我不爱你,还能爱谁?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是你!”
霎时,季礼有股开心到极点、想大叫的冲动。“刚才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自己就跑了?”
“你说蓝丝绢唤出你的感觉,那么你应该对崖边的小白花也有深刻的印象才是。”季礼缓缓侧眼而视,在瞟见它们的瞬间,宛如有道强大激流冲破他记忆的闸门。“我想摘它们给你,因为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也许可以帮助你恢复记忆。”
擦落的石头、泥土愈来愈多,季礼的身体已经快支持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我说完了,拜托你,快放手!”她不要季礼当她的陪葬!然而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愿。
没办法了,只有逼他自动放开。
无衣拔下发簪,深吸口气,将簪子硬生插入季礼的手背。她闭眼准备迎接坠落的风声,但片晌后,没有半点动静,反倒手臂有种湿湿的感觉。
不好的预感快速闪过她脑海,她畏怯地抬眸,鲜红的血液顺着季礼的手流到她的手臂。她连惊讶都未及反应,整个身子便向上大晃动,弹指间,她已跌坐在平地,怔忡注视着季礼伸着僵直、无法弯曲的手臂与大口大口的喘息样。他的手背血流不歇,一滴一滴地落在泥土上,无衣的泪水也同时夺眶而出。
“你好傻。”她将银簪取下,心疼地为他包扎。“我不值得你这样牺牲。”
“你说过的,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所以你不可以辜负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无衣的动作停止了,圆睁的杏眼里充满震撼与难以置信,而季礼仅是俏皮地微笑。“我该称呼你为‘水井姐姐’还是‘无衣’?”
她双唇发抖,恍若隔世,泪珠像断线的珍珠再次纷纷滚下。
“你你全都记起来了?”
“多亏这些小白花,让我不但回复记忆,还给了我股神力,能够拉你上来”语未毕,无衣已牢牢拥紧他,生怕一个转眼,这一切会突然不见。
季礼感受得到她的不安,他温柔地抚摩她的发丝,在她耳畔轻声呢语着“我说过了,我绝不会让你寂寞,因为我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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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伯诗在客栈不见季礼踪影,焦急如焚,担心他会出事,于是一面差人,一面与姜仲书匆忙四处寻觅,没想到恰巧撞见季礼救上无衣惊险的过程。
“真是千钧一发!”本欲出手帮忙的姜仲书松下了一口气。
姜伯诗望着他们亲密的偎靠,虽然也如释重负,却有些小小的失落。
“怎的?舍不得?”姜仲书睇他一记,表面上不以为意,但内心却不免惶然。
姜伯诗坦率地扬扬嘴角。“他怎么说也是我最疼爱的么弟,就像父亲嫁女儿的心情一样,舍不得是理所当然。”他们彼此隔着一段距离,姜伯诗根本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两人已经都获得他们渴求的了。“咱们回去吧,别碍着他们。”
“你同意?”姜仲书颇诧异。“你不是一向最坚持门户之见吗?”
姜伯诗看着湛蓝的天空,神情像在自嘲,又像长久紧绷后纾解的轻松自在。
“愿得一心人,白首永不离。这是季礼的幸福,我没有资格和理由破坏。何况爱一个人的感受,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余光不自觉飘往姜仲书的方向,然而在姜仲书察觉时,即刻收回。“总之,我们得多准备一辆马车,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独处的空间与时间。”刻意言他的姜伯诗,此时像极了青涩的少年,映在姜仲书满是笑意的黑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