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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千百度
第一节
我做了一个梦。
从梦里醒来时,迷迷糊糊睁眼,看见的是窗外月光分外明亮,莹莹透过雕花的红木窗子,洒在窗前。床前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一室的冷光看起来颇为清凉。
我抬起手来揉揉眼睛,定定看了这月光一会,睡意如同席散时被撤去的桌布,哗啦啦地退了个干净。撑着身子坐起,身下的床“吱呀——”在一室寂静里突兀地响起来。恼意略略拂过,我尽力使自己的动作再轻柔些,但隔壁房间已经传来有人穿鞋的细碎声响。
暖色的烛火伴随着轻缓的脚步从帘外渐渐移来,阿细柔柔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平日里病得再厉害半夜都不见你翻一个身,今儿怎么起来了?是新换的褥子不舒服还是怎的,睡不惯的话我给你换一套。”
我笑笑:“被褥挺好的,是我做了一个梦,被惊醒了。”
阿细走到跟前,把手里的提灯放到床头,又走到柜子前提了一件小衫出来披到我肩上,坐到床边来:“是什么梦,吓不吓人?也给我讲上一讲。”
我摇摇头:“梦里清醒得很,跟真事儿似的,只是一醒,就反倒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跟鱼一般,滑溜溜的就从脑子里溜走了。”
阿细道:“就你那脑子,除了几首诗几篇文章,还能记得住什么?怕是昨儿个吃了什么,听了什么曲儿,现在问你,都想不起来了。”
我轻踹她一脚,指指窗外道:“你看今晚上这月光,是不是明亮得紧。也不是十五十六,偏偏就这么好看。你看诗人写地下的月光像霜,但我第一反应里想的,却像是下雪了。”
阿细起身往窗外望去,手却压住我肩膀不让我乱动。眯了眼睛望了半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不是么,就是下雪了。”回头帮我掀了被子扶我起身,“今年倒奇怪,雪下得这样早,房里地龙都还没烧起来呢,不经意让人生了病着了凉可不好。”
从窗子往外望,小小庭院中几株小枝都被雪覆住多半,平日里拿花盆种着的更是不知埋去了哪。月亮还亮堂堂地挂在天中,映着白雪格外亮眼。我刚伸手想摸摸窗棂,阿细眼疾手快地把我拦住:“别不老实,你这病才刚好,又想造孽了不是。”
“那明儿灯会,你是不是也不让我去啦。”我瞪她。
“我听二爷的。”
我不高兴地甩甩袖子:“二哥到时候还不是说什么事都归你管。”
阿细不再跟我斗嘴,抬手把我肩膀顶着推回床上去:“这都几更天了,赶紧回床上再睡两个时辰,别等会又把春儿那小蹄子弄醒了。”
我把肩头的小衫拿下,看着阿细提着灯迈着细碎的步子回到隔壁去。呼了一口气,抬眼望着床顶垂下来的一块青色绣花帐角。这丫头是越管越严。明天的灯会是好不容易向她磨来的出去玩的机会,这一场雪一下,只怕又要没了。
闭眼再次欲睡去,几次呼吸轮转,意识混沌将睡未睡时,又好像记起那个鱼一般溜走的梦来。依稀是我抱个半透明的火红琉璃盅,不知是在屋里还是在外头,也不知是坐着还是站着,琉璃盅里也不知盛着什么。对面虚无里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拿去琉璃盅,笑了一声,竟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又说了一句什么,是漫不经心的调笑的语气。
瞬间意识清明起来,脸竟有点发热。想是前两天从二哥那里顺来的两本志怪话本的祸,书里尽是些鬼妖狐媚读书公子的嘴皮子故事,白天看得入迷了些,晚上做梦竟梦着了,梦见的居然还是个神神道道的男鬼。幸好刚才醒时不曾记得,否则被阿细听去,非得把我前前后后戏谑一番不可。
想着想着,渐渐觉得头脑昏沉迷蒙,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哪知这一晚上全是这一小块梦片子一遍又一遍地覆去翻来,整个人被魇在里头全然无法出去。那琉璃盅就在我手里揣着,我却怎么也不明白里头装着什么;那男声也是一遍一遍跟催魂似的一声一声,听得真真切切却又不明白说了些什么。
一夜就做着这发疯似的梦没个安生,到阿细来唤我起床时,那男声才从耳朵里淡出去。
我试探地问阿细,昨夜里自醒来那次后,我睡得是好还是不好。她却笑说是昨晚四更天时分雪又下起来,把府里一处亭子一角上的琉璃瓦给压碎了一大片。那亭子本来就年久失修,故而塌下来动静尤其大,又因坐落在我屋子后头不远处,一屋子的丫头嬷嬷醒了个大半,偏偏就我睡得无知无觉。我不信,跑去屋后看时,却发现平时坐着读书的亭子确实塌了一半,破碎的雪块和木屑琉璃溅得四处都是。
阿细说:“本来天一亮就要找人来修的,可是看你睡得那么好,不敢把你惊醒,就打算等你醒了再开工。可是你自己看看,你今早睡到几时才起?”
“几……几时?”我有点心虚。
“巳时。”
这不是见了鬼了?我暗自嘀咕,弄不通透,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那两本话本的不是,看来还是得早点看完,还给二哥为妙。昨夜那梦可不能再做,一是误事,二是怕再一个不好做成春梦,说个梦话什么的被阿细听见,又该笑我。
一边想着一边匆匆洗漱,阿细一边给我梳头一边催:“快点快点,你这性子简直跟牛似的,温温吞吞不知道误了多少事。今儿个又是灯会,咱府里忙这忙那的哪有闲工夫等你耗。那个镯子还戴什么戴,你见了风受凉还没好全,气血淤着还没散,哪里戴得进去,赶紧放回盒子里,免得哪个丫头手不灵便给摔碎了。你待会在老爷太太面前嘴乖着点,特别是太太,指不定又挑你刺儿。”
我无奈地坐着任她盘弄,半炷香后终于穿戴整齐去大厅给爹娘请安。
大厅里饭菜已上齐,桌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百无聊赖地晃着腿,一堆丫头笑嘻嘻地和他讲话逗他玩,又隐隐听见牢骚,说今年灯会居然遇上下雪,到底是不寻常的事。那小孩穿得华丽,一身宝蓝袍子十分亮眼,头上发冠也缀着各色宝石。他远远见我走过去,也不起来,反身拿了根筷子在嘴里衔着,两条腿在长衫里晃来晃去毫不歇停。等我到了他面前,才慢慢悠悠地站起来,把筷子一吐接到手里,软软地拱了拱手:“呀,你来啦。”
我应答了一声,越过他找了张凳子坐下:“爹娘哥哥他们呢?”
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大清早来了个客人,他们都去西厅了。”
我点点头,注意到他这身新衣裳袖口的花纹正是当下流行的花样,便用手拈着细细看起来。他把袖子从我手里拽出去,偏生得意起来:“怎么样,好看吧?这花纹可是采青亲自绣的,城里的师傅都不见得比她绣得好呢。”
我道:“嗯,是挺好看的。外面买这一身得不少银子吧?”
他得意地一扬眉。背后一个丫头接道:“采青姐姐可是我们房里出了名的好手艺,不单单是这身,规少爷平日里穿的,里里外外采青姐姐可费了不少心。上次跟着老爷见老庄家的那身灰鼠袍子,还有去南山玩的那两套常服,都是姐姐一个人制出来的。”
这时只听得一人接话道:“这小子穿衣服跟闹着玩似的,一天就能把一件好袍子磨稀烂,再好的手艺也糟蹋,不如早点把采青丫头许给老三,情意才能缝进针线里啊!”
我一抬头,就看见林家老二风流倜傥的嘴脸,爹娘和三哥走在他后面。被调侃的的三哥低声截嘴:“就你一张嘴皮子没完。”
爹娘哥哥一行四人走进厅里,站着的丫头们都低着头请安:“老爷太太少爷早。”等在内间的嬷嬷们这时也从内间走出来领着丫头们张罗桌椅。清净的大厅一下子热闹起来,各人走动,碗碟筷勺清脆的触碰声渐次响起。
爹脸上自然是同往常一样看不出表情,进了厅里直接在主位上坐了,娘却向我那乱说话的二哥频频使着眼色。我站起身道了个福,还没坐下就听二哥开口了:“吉妹什么毛病,脸白成这样,昨晚上没睡好吧?哥哥关心你,今天灯会人多,你就好好在府里休息,别出去了。”
我兀自白了他一眼。倒是坐在我旁边的三哥转过脸来,浅浅笑着拍拍我的手:“今儿吉妹跟爹和三哥去乡里挑人。我跟爹商量过了,咱府里那亭子昨晚不是倒了么,懒得补了,给你修个新的花圃,种点你喜欢的花花草草。家里有个生意帮人建园子要去买些丁头,刚好府里也缺人手。家里修东西不比外头,又是给你修的,你去挑人也更好。也当给你长长见识。好好吃饭,吃完了回房里多穿两件衣服。今天冷,别冻着。”
我道:“可我跟宝淑约好了今天去买新的胭脂,还要去听评书。”
娘皱了皱眉。我有点紧张,怕她又是那一套“姑娘不能抛头露面”,却听爹淡淡道:“今天准你晚回,只别玩疯了就是。”
我高兴起来,扭着脖子回头找阿细,一转头却跟旁边一脸嫌弃的小孩对上:“你还买什么胭脂?你看你那嘴,笑起来跟鬼一样。”
二哥捡了一粒花生米扔到小孩脑门上:“林规,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林规轻哼一声。我抿一抿嘴,低下头吃饭,却还是听见娘说道:“在外头瞎跑些什么……又呆又傻,整天出去丢人现眼,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我抬头望了望门外,天是阴阴的乌青色,地上一层覆着被人踩过、渐次融化成一片脏污的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