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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回不去
天气越来越冷,这是香宝最难熬的一个冬天,她躲着范蠡,整天都裹着厚厚的被子,然后窝在榻上瑟瑟发抖。
然后,从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范蠡每天傍晚都会来看她,给她端碗药,默默看她喝完。香宝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再苦的药都二话不说一仰脖子全灌下去,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窗外又开始飘起雪花,香宝披了厚厚的毛皮大氅,推门站在走廊上,仰头看着细小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
“天冷,进屋吧。”范蠡端着药碗走到她身边,空出一只手来扶她进屋。
香宝任他扶她进屋坐下,然后接过药碗,然后仰头喝掉,再然后噗的一声,香宝将黑色的药汁喷了范蠡一身。
好苦!
这是药吗?嗯,是药,是毒药!他这是想苦死她呢,还是想毒死她!
香宝鼓着腮帮子瞪向范蠡,这个家伙端来的药一天比一天苦,他是故意的吧!人的忍耐原来真的是有限度的啊!
范蠡居然笑了起来,一手抚着额,笑得连肩都在微微颤动。正在香宝要发飙的时候,范蠡忽然伸手将香宝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我好想念你生气的样子,好想念原来的香宝……”范蠡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喃,“把香宝还给我,好不好?”
香宝被他拥在怀里,感觉到他的体温,那么温暖。
“我已经在齐国打点好了一切,只等你身体好些,等这场雪停了之后,我们就远远地离开这里,好不好?”
香宝有点动摇。
“我还托人盘下一家歌舞坊哦……”
香宝瞪大眼睛,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眼睛里的湿意。
雪一连下了两天,香宝却忽然有点希望它快点停了。
第三天,雪终于停了。
可是,越王的车驾抵达了土城。
清晨起床看到雪停了,香宝竟然有些窃喜,裹了厚厚的大氅沿着走廊一路小跑。跑着跑着,冷不丁一头撞到一个人,脚下一滑,眼见着就要四脚朝天,有人扶了她一把。
刚刚借力站起身,她便听到耳边有人喝斥:“大胆!”
香宝懵了一下,抬头看时,竟是越王勾践,君夫人也在一旁。
“西施姑娘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呀?”君夫人微笑道。
香宝后退一步,低头行礼,然后匆匆离开,神色有些狼狈。
不是因为撞到越王而感觉狼狈,也不是因为差点摔倒在君夫人面前出丑而感觉狼狈,而是因为……原以为幸福在望,回头却发现,原来还是遥不可及……
一路匆匆,只顾看着脚尖,不期然又撞上一堵肉墙,香宝暗咒一声,抬头看去,原来是史连。
香宝瞪着他,如果不是他,卫琴又怎么会至今生死未卜!
“白痴。”大约是看穿她眼中的狼狈,史连微微一愣,随即不屑地轻斥,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
香宝转身,狠狠瞪了史连的背影好一会儿,恨不能在他背上瞪出两个洞来,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她才不得不回头向屋里走去。
该死的史连,别以为救了她一回便可以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若是卫琴真有个三长两短,看她不揭了他的皮!
刚在房中坐定,便有人来敲门,香宝惊了一下,跳起身去开门,见是华眉站在门口,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西施妹妹,快来换了这衣裳,君夫人特意留给你的。”华眉笑道。
西施妹妹?
“郑旦比较清高些,你别在意,君夫人跟我们说了,同名也是有的,天下叫西施的,谁又规定只能是她认识的那一个呢。”华眉略略带着些歉意地道。
同名……
真是好说法呢。
香宝笑。
正换着衣服,香宝忽然瑟缩了一下,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她看,猛一转身,不期然对上一双冷冷的狭长双目,肆无忌惮的目光中满是促狭的意味。
夫差?!
香宝大惊,慌忙拿衣服遮住身子,再抬头,那双眼睛却已经不见了。
“怎么了?”华眉见她慌慌张张的,忙问。
香宝摇头,是错觉吗?应该只是错觉而已吧,吴王夫差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衣是素白的舞衣,华眉帮着香宝换上,连连惊叹:“君夫人果然好眼光,这舞衣再适合你不过了。”
香宝还是笑,只是那笑很浅,浅得进不了眼睛。
终于明白了最悲惨的是什么,原来最悲惨的是……原以为幸福在望,一伸手,才发现遥不可及。
给香宝换好了衣裙,华眉一脸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走了出去。
“看!”华眉将香宝带到大厅,往众美人面前一推,展示一般得意地笑道,“如何?”
“呀,美人!”玲珑头一个笑嘻嘻地道。
正笑闹着,不知谁说了一句“君夫人来了”,大家就都安静了下来。
香宝安安静静地随众人行礼,安安静静地喝茶吃东西,安安静静地受了君夫人的赏,安安静静地听君夫人说话。
从头到尾,香宝都安安静静的。
其实很想问问卫琴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可是她开不了口,又不想向君夫人示弱,只得作罢。
回房的时候,香宝远远看到范蠡,范蠡也看到她了,侧头走了过来似乎要说什么,香宝却是逃也似地逃回到房中,将房门紧紧关上。
屋子里燃着炉火,很温暖。
好半晌,屋外并没有响起敲门的声音。香宝定了定心神,抬手褪下舞衣,感觉脑袋有些昏沉,转身去找大氅。
大氅放在榻上,然后香宝看到榻上有个人。香宝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幻觉,幻觉……
瞪了半天,幻觉还是没有消失,再揉了揉眼睛,幻觉还在……
之见那“幻觉”正堂而皇之地斜倚在榻上,狭目薄唇,一身张扬的明黄色长袍,长发高束,仍然未盘成髻,有丝丝长发垂落眼前,肆意飞扬。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屋里温暖的炉火映衬得他愈发神采飞扬,他是……夫差?香宝微微张嘴,大受惊吓,怎么可能?夫差怎么可能出现在土城,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他扬唇,忽然起身。
香宝的脑袋宣布罢工,只能仰头傻傻地看着他渐渐走近。
待她稍稍惊觉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看着他缓缓扬唇靠近,香宝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似的,只能仰头望着他,脑袋里还是没有转过弯来。
他轻轻扬手,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件毛皮大氅,动物毛皮的温暖触感轻轻滑过她有些冰凉的身子,舒服得令人想叹息。
夫差轻轻用大氅将香宝裹紧,然后,扬起唇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令香宝想立刻吐血羞愧而死的话,他说:“虽然美人的胴体十分养眼,但冻出病来可就不妙了……”
香宝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自己竟是光着身子任君参观了……
暗自磨了磨牙,香宝裹紧大氅后退一步,想离这个浑身都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家伙远一点,忽然想起之前换衣服时感觉到的那双眼睛,莫非也是他?真是可恶的家伙!
见香宝如此,夫差上前一步,将她逼入死角:“真伤心啊,见到我不开心吗?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特意来看你的呢。”他咧嘴轻笑。
香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冒着生命危险?他明明看起来十分悠闲呐,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认为这个危险的家伙会为了看她而冒着“生命危险”。
“好薄情呢。”他竟然叹息一声,如深宫怨妇一般的表情。
见他如此怪异的神情,香宝扬了扬眉,不知道他还想表演些什么。
“呵呵,伶牙俐齿的小野猫怎么变哑巴了?”见香宝一再沉默,夫差将脸凑近,咧嘴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香宝垂下眼帘,不再搭理他。
夫差一手勾住她的下巴,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香宝惊愕地看着他的脸突然在她眼前放大好几倍,然后微凉的唇便压了下来。
感觉到唇上一片柔软,香宝的脑袋彻底秀逗了……他,他这是在干什么?香宝睁大眼看着他,一时没了反应,由着他为非作歹。他狭长的双眸微微染了笑意,那么近距离地看着,直至感觉到他的舌尖快要钻进她的口中,香宝这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天地张嘴便咬。
感觉到唇上刺痛,夫差立刻放开了她。
香宝抬手抹去唇上的一抹腥甜,狠狠地瞪着他被咬破的唇角。
他狭长的双目中微微有惊讶之意,随即竟然轻笑出声,薄唇上那一小块刺目的红,衬得他微扬的唇角愈发地艳丽无双。他看着她,忽然伸舌,缓缓舔去唇角血迹。
香宝一愣,傻傻看着他。
见她傻呼呼的模样,他仿佛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竟然放声张狂大笑起来。
香宝大惊,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大嘴巴,嘟起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此时说不定范蠡就在门外,就算他夫差是吴王,这里可是越国,他又是令越国灭亡的罪魁祸首,是越王做梦都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的人,若他孤身一人前来被越王发现,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见香宝紧张兮兮地捂住他的嘴,夫差微微扬眉,视线落在她嘟起的唇上,也没有推开她,只觉那唇粉盈盈的,很好吃的样子。
香宝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大尾巴狼在想什么,只是有些惊讶于他的温顺,正在暗暗点头时,忽然感觉手心一软。
香宝涨红了脸,他居然一脸理所当然地伸舌头便舔她的手心!气得香宝忿忿收回手,随他放声大笑去,不再管他的死活,最好他被发现,然后变成阶下囚,看他还怎么猖狂!
笑了半天,门外一个人都没有,香宝感觉十分不可思议,外面巡夜的侍卫都是聋子吗?
等他笑够了,竟然转身坐回榻上,老神在在,全当这里是自己家了。
香宝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
“你是在瞪我吗?”挑眉,夫差道。
香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摇头。
“过来。”夫差招了招手。
香宝是软骨头、胆小鬼,又畏惧强权……下意识地走到他身边,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压在身下了……
身子僵得直直的,香宝推他。
“别动。”他声音有些吵哑。
香宝都快哭了。
“睡吧。”他说。
香宝瞪他瞪得眼睛都酸了,这种姿势,让她怎么睡嘛!
他动了动,侧过身去,一手将香宝勾在身侧:“好了,睡吧。”
然后,香宝居然真的睡了。
而且……她居然真的睡着了。
她是猪啊……原谅她吧……
夫差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说睡就睡着的香宝,不由得失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精致的轮廓,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看着她的眼神几近着迷。
刚刚她那样紧张兮兮地捂住他的嘴,是想保护他不被人发现吗?她总是能做出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来。比如说,想保护他……
那一回看着她在黑暗的河水中挣扎,他不是不心痛,只是想惩罚她,惩罚她一见到范蠡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在受降的条件里,他授意伯嚭加上一条,要迎范蠡心爱之人入吴为妃。
原以为,这会让范蠡两难之下将香宝亲手送还给他,结果……居然半路杀出一个西施,所以他只好勉为其难地亲自走一趟,将这个没人要的小可怜带走。
夫差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范蠡心爱之人另有其人吗,那你是不是可以死心了?
香宝咕哝了一下,抬手挥开他的毛手毛脚,下意识地往更温暖的地方钻了钻,一头钻进了他的怀里。
夫差的心情忽然一片灿烂,唇角忍不住地上扬。
范蠡刚到香宝门口,便被君上的人拦下了。
“范大夫,请回。”
范蠡正要硬闯,却见拦着自己的人忽然全都跪了下去,一回头,便看到越王勾践。
“范大夫要弃寡人而去吗?”
范蠡僵住。
第二天一早,香宝茫茫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榻上,难道……是做梦?
居然梦到夫差……
正在迷茫的时候,华眉忽然推门闯进房里,将香宝从榻上挖了起来。
迷迷糊糊地被拉到铜镜前坐下,香宝还没缓过神来。
“别睡了,知道吗?吴王来土城了!”华眉一脸的兴奋。
香宝点了点头,随即顿住,吴王真的来土城了?
那……昨晚不是梦?!
“终于可以见到吴王了!”华眉唇角漾出一丝笑意,“为了替吴王接风洗尘,今天土城有一场盛宴,君夫人会安排我们出席,我们好好准备一番。”
我们?
对呢,她也是她们的一员,是迷惑吴王夫差的棋子,这一回安排她们初次登场,就已经在为以后做铺垫了吧。
“呀,西施妹妹你真的好漂亮。”华眉突然脱口而出道。
这时的香宝已经完全清醒了,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记起曾经在街头被骂作祸水。
“快些准备吧,大家都已经去了后园,早膳过后,君上和吴王都会去那儿赏梅。”
洗漱完毕,华眉便匆匆拉着香宝去了后园。
到后园时,君夫人已经带着其他几位美人在等着了。此时已是深冬,后花园是赏梅之处,自然没有火炉,还好香宝裹了大氅出来,只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不多久,便见夫差与勾践往后花园而来,勾践一路低声赔笑,十分恭顺的模样。
范蠡站在勾践身旁。
香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忽然感觉更冷了。
“此处是越国,君上如此,不怕折了王者之风?”见勾践如此恭顺,夫差笑道。
“大王说笑,勾践乃是亡国之主,即将入吴为臣,何来王者之风?”勾践一脸的谦恭,低头赔笑道。
夫差闻言,扬声大笑起来:“当日一场檇李之战,君上可是威风得紧呐。”
勾践低头,没有出声。说话间,他们已到后园。
“美人面,梅花香,果然好景。”看到园中的美人,夫差笑道。在看到香宝也站在其中时,夫差微微有些讶异。
感觉到他的视线,香宝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好半晌,等到那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她才敢抬头,一眼便瞧见他唇角处那微微肿起的细小伤痕,不由得一阵心虚。
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紫金香木榻上坐下,夫差回头看向勾践:“君上不坐?”
勾践忙道:“臣站着便好。”
“只是赏梅,好没意思。”半晌,夫差叹道。
“禀大王,苎萝山浣纱女西施的舞姿可谓一绝呢。”冷不丁地,一个声音响起。
香宝微微一惊,看向郑旦。
“大胆!退下。”君夫人微怒。
“无妨,说下去。”夫差却是饶有兴致,四下打量一番,却没有看到那叫西施的女子。当初伯嚭回吴带回消息,说范蠡已经答应将心爱之人西施送入吴国时,他很是惊异,还专门派了人暗中画了西施的画像呈上。
“不如让西施为大王献上一舞如何?”郑旦笑着提议。
夫差笑着点头:“西施呢?出来让寡人看看。”
见香宝木木地站在原地,君夫人只得赔了笑,拉着香宝走到吴王面前。
夫差微微挑眉。
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