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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哀莫大于心死
“喂,你现在是在开玩笑吗?”香宝咬牙狠狠瞪着卫琴,仿佛要在他身上瞪出一个洞来。
卫琴一手将她拉到身前固定好:“她是服毒自尽的。”
“服毒?”香宝摇头,“怎么可能?哪里来的毒,谁会给她毒?君夫人还要靠姐姐来胁迫我,怎么可能……”
“坐好!”卫琴忽然低喝一声,左手持缰,右手挥剑,狠狠将眼前一人砍下马去。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香宝径自喃喃着。
“我亲眼见到她气绝身亡的!”卫琴大吼着,又一剑挥下,只见一颗脑袋滚落在地,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香宝瞪圆眼睛,面色铁青。
卫琴挥剑砍杀,一路鲜血四溅,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拦。他带着香宝策马冲出重围,火红的长袍在风里飞扬,如烈焰般令人目眩。
香宝却仿佛失了三魂七魄的人偶娃娃一般,任凭摆布,全无半点声息。
因为香宝的画像被贴得满城都是,卫琴只得带着她往偏僻的地方走,一路策马狂奔,直到看到一处破败的农舍,这才停下来。
天已经渐渐接近黄昏。
松开一直紧勒着的缰绳,卫琴放缓速度,任由马儿边吃草边慢慢踱步前行。
“喂……”卫琴低低地开口。
香宝没有吱声。
“喂!”卫琴扬高了声音又道。
香宝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个家伙又没死,你为什么还是不理我?”卫琴有点气闷地道。
香宝仍然没有动弹。
“我知道你怨他失忆!可是如果是我……”卫琴急切地张口,却又哽住,半晌才涨红了脸道,“如果是我,就算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哪怕忘了自己是谁,也决不会忘记你的存在,决不会忘记对你许过的诺言!”
香宝身子微微一僵,仍然没有动弹。
见香宝始终不理他,卫琴有些恼怒地跳下马来,瞪着香宝,“你……”
身后的支点忽然消失,香宝身子一歪,便如破败的娃娃一般摔下马来,卫琴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忙一脸惊慌地接住她。
“怎么了?刚才有伤到哪里吗?”卫琴急问。
香宝仍然不动,不语。
抱着香宝进了农舍,卫琴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放下香宝,推了推她:“你怎么了?”
香宝不理他,低低地垂着头,将脑袋埋在膝上。
“你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卫琴喃喃地道歉,以为香宝还在气他刺杀范蠡的事。
见香宝不理他,他在袖子里摸了半晌,犹犹豫豫地摸出一片竹简递到香宝面前:“你别这样,别这样……我把这东西还你还不成吗……”
香宝缓缓抬头,看着那片竹简,竹简上的字刺痛了她的眼睛,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名字,“香宝、范蠡”,并排而立,靠得那样紧密。
这是范蠡写的。
原来是被卫琴拿走了……
这片竹简,她曾经找了很久。
他是什么时候拿走的呢?是了,那一日送范蠡出征后,她回来见到卫琴在她的房中藏起了什么东西,是那一回拿走的吧。
“喂……我都道歉了,东西也还你……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卫琴小心翼翼地看着香宝,道。
香宝低垂着脑袋,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卫琴忙上前扶她。
香宝却冷不丁伸手抽出卫琴的佩剑,一剑挥下,狠狠将那竹简砍为两半。
“香宝”和“范蠡”那两个一直紧密相连的名字被一剑挥散,凄凉落地……
从头至尾,香宝都铁青着脸,死死咬着苍白如雪的唇,半滴眼泪都没有流。直到手中的剑颤巍巍地落地,香宝才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一直呆愣着的卫琴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抱住她。
与此同时,范府中正在练剑的范蠡手微微一抖,竟然在自己的手背上划下一道细细的口子,殷红的血珠一点一点渗了出来,范蠡看着那伤口,微微有些失神。
刚刚……是怎么了?他竟然想到了香宝……
“范大哥!”夷光惊呼着跑上前,“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没事,只是刚刚心口有点不舒服。”范蠡微笑着安慰她,心里的疼痛却丝毫未减,“夷光,你病还未好,不宜吹风,先回屋里歇着。”
劝走了夷光,范蠡也无心练剑了,满头满脑都是香宝哀凄的眼神。收剑回鞘,远远看到几个侍女在晾晒他书房中的卷轴,他便走了过去。
在一堆书简中,范蠡发现其中有一卷竹简上系着一根红绳,很特别的样子。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那卷竹简,缓缓打开,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香宝向范蠡借取钱币一千个,如未能按期归还,则以身相抵。”
范蠡呆愣在原地。
脑海中那一片迷雾渐渐豁然开朗……
这是他诓她签下的卖身契……他一步一步将香宝拐进自己的怀里……
记得那回借得了钱,喜笑颜开的她还送了一件袍子给他……说是袍子,其实根本就是一团破布……
“这是……什么?”那一天,看着她喜滋滋地抖开手中的破布,他十分费解。
“袍子!”她精神振奋,回答得很大声。
“呃……”他一时无语。
“我做的哦!”她还很得意地甩了甩。
“看得出来……”他记得当时他笑了。
“那个没眼光的阿福说这是春喜的抹布,它明明是件袍子嘛!”她嘟着嘴,跟他抱怨。
“是啊,他真没眼光。”他假惺惺地点头表示同意。
“你要试试吗?这是要送你的哦!”然后她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欸?呃……”他内心开始纠结……
“试试吧试试吧,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袍子耶!”她拿着袍子踮着脚便往他身上比划,上下一阵乱摸。
“不不不……”那时,他一头冷汗。
“怎么了?你嫌弃?”她停了手,却是可怜兮兮地道。
“怎么会!这么珍贵的袍子我得拿回家好好收藏起来。”
“真的?”她狐疑。
“真的。”他点头。
其实……他真的有好好收藏起来吧……
范蠡转身,径直走向卧房,开始翻箱倒柜。
“大人,你要找什么?”见到一向温和的范蠡如此失态,丫头们惊慌失措。
“一件袍子。”范蠡回头,“我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大人说的……该不是……”有人小小声地嘀咕。
“你知道?在哪里?”范蠡一把拎出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急问道。
那个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忙道:“夷光姑娘收拾屋子的时候清理出来,给马房当抹布了。”
范蠡转身便直奔马房,只见那件本来就不好看的袍子真的成了一块破布,被打扫马房的杨二搭在肩上。
“还给我。”范蠡开口,脸色很不好。
杨二吓了一跳,忙趴到地上:“大人,我没有偷东西。”
“把你肩上的那件袍子,还给我。”
杨二抖抖缩缩地看了看自己,确认自己肩上没有袍子……
范蠡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拿了那块破布,转身便走。
马房的拐角处,是一脸苍白、摇摇欲坠的夷光。
无尽的黑暗,冗长的梦境……
香宝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变小,恍惚间回到童年时候,爹爹最喜欢抱着她,用硬硬的胡须扎她的脸,痒痒的……
娘温柔地给她梳小辫……还有姐姐,姐姐哄她睡觉……
还有弟弟……总是拖着长长的鼻涕,揪她的小辫……
然后……爹爹不见了,娘温暖的怀抱变得冰冷……弟弟也不见了……
还有姐姐……还好,还有姐姐。
“香宝,香宝……”有人喊她,很急切的声音。
香宝睁开眼睛,看到卫琴焦急的神情。
“你吓死我了。”见香宝醒了,卫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
“头好疼……”香宝忽然半眯着眼睛喃喃,声音软软糯糯的,仿佛在撒娇一般。
卫琴这才发现她面色酡红,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烫。
“阿娘……香宝要吃浮圆子……”香宝伸手扯了扯卫琴的衣袖,撒娇道。
阿娘……
卫琴抽搐了一下:“浮圆子?”
“嗯……浮圆子……”香宝乖乖点头,“好甜好甜……”
卫琴一个头变作两个大,他根本不知道浮圆子是什么东西。
“浮圆子……”香宝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眼里一片雾气朦胧。
“好!给你做!”卫琴头脑一热,豪气干云。
“嗯……阿娘最好了,阿娘最疼香宝……”
卫琴大受打击,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开始纠结浮圆子是个什么东西,正纠结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几点殷红,走近一看,原来是红红的果子,也许……可以冒充一下。
反正那个丫头对着他都能喊娘了,对着这红果子叫浮圆子也不是没可能呀。
这么一想,卫琴卷了袖子便去摘果子,只是这果子树长得有点悬……真的很悬,整个树杈都长到悬崖边上。
偏偏那果子离崖边比较远,卫琴担心香宝的病,便爬上树便去摘果子,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卫琴直直地掉了下去。
掉下去的那一刹那,卫琴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香宝怎么办。
“嗡嗡嗡……”有恼人的小虫子在叫。
卫琴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挂在一棵树上,崖下的气候很奇怪,比崖上暖了许多,而且树上有好多……蜂巢!
一只蜜蜂飞到他的鼻尖上停下,然后便是一阵刺痛……竟然敢蛰人!卫琴怒了,伸手一挥,便砸在蜂巢上,这一下可不得了,“嗡”的一下蹿出一群蜜蜂,黑压压一片地扑了过来。
卫琴头大如斗,忙拼命爬了上去,大概是崖上气候较冷的缘故,那些恐怖的小蜜蜂并没有追上来。
坐在地上,卫琴忽然注意到刚刚砸到蜂巢的那只手上散发着香甜的味道,狐疑地舔了舔,好甜……
甜甜的……
卫琴咬了咬牙,拿布蒙了面,翻身又爬了下去……
经历了咳嗽、发烧、说糊话……香宝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有一阵恍惚,眼前是干净的农舍……这是哪儿?
香宝缓缓坐起身,门忽然“吱哑”一声被推开,阳光从门外透了进来,香宝下意识地抬手挡住阳光,随即看到一个红衣的少年……
“你是谁?”愣了愣,香宝疑惑地道。
卫琴吓了一跳:“你不记得我了?”
“好熟悉的声音……”眨了眨眼睛,香宝一脸的困惑。
“卫琴,我是卫琴!”卫琴冲到她身边,连声道。
“嗬!”香宝往里头缩了缩,“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
卫琴一头黑线……他这到底是为了谁,他这是何苦呀……
见他挺漂亮的一张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包,肿得像猪头一样,香宝好奇地抬手戳了戳他鼻梁上一个肿肿的小红包。
“你干什么!”卫琴痛呼,用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瞪她。
香宝缩了缩脖子。
“喏,吃吧。”卫琴转身,拿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给她。
“这是什么?”香宝好奇地接过。
“你吃吃看。”
“好甜……”
卫琴得意地笑,一笑又牵动了脸上的包,疼得嘴角又抽搐起来。
范蠡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那件破布袍子整整一天,谁也不见。所有关于香宝的一切,他一点一点,仔细回想。
贪吃的香宝……
装傻的香宝……
狡黠的香宝……
撒娇的香宝……
无赖的香宝……
“你想啊,等我凯旋,骑着高头大马,把我的香宝从留君醉里堂堂正正地娶回来,多威风啊,是不是?”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哦。”
“是啊,很不错呢。”
“你好温柔呢,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每次温柔的时候,都会骗人……”
“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呐!你说的哦,等你凯旋,就会骑着高头大马,到留君醉来娶我!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哈哈,在下不敢。”
“那还差不多。”
“嗯,我的香宝一辈子都会快快乐乐,我怎么舍得让你流眼泪呢……”
范蠡咬牙,狠狠一拳捶在墙上。
“你又骗我!你又骗我!你又骗我……”那一日,香宝在越王府看到他,她那样哭着对他吼。
他……果然又骗了她。
他曾经发过誓不再让她流一滴眼泪,可是她却为他流了最多的泪。
他甚至……默许了香宝代替西施去充当美人计的棋子……
文种神色匆匆地走进范府时,范府的仆役都一脸得救的神情,忙将文种引到范蠡房门前。
文种看了一眼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的夷光,抬手敲门。
“滚!”里头,范蠡低低地吼了一个字。
“我是子禽。”
门开了,文种走了进去。
门又关上,夷光的脸色更白了,有丫头忍不住上前扶着,怕她会突然晕倒在地。
看到范蠡的神情时,文种便都明白了:“你……记起来了?”
范蠡沉默了一下,抬头看向文种:“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让香宝去吴国,我要去土城接她。”
“香宝没有去土城,她被劫走了。”
“什么?!”范蠡大惊。
“应该没有危险,我已经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希望能够在君夫人之前找到她。”文种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又道,“莫离死了。”
范蠡猛地站起身:“怎么会?!”
“君夫人用莫离威胁香宝,刚烈如莫离,怎么可能让自己成为妹妹的牵绊……”文种低低地说着,声音有一丝暗哑,“我去晚了……是我去晚了……”
范蠡握拳,指关节微微泛着白,他有点不敢想象,如果香宝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出去打探的人明天应该有消息,我必须见香宝一面,告诉她莫离的事……还有一些莫离托付给我的事情,我也得帮她做好。”文种缓了缓气,又道。
“我也去。”
“不行,目标太大,会引起君夫人的注意。”
范蠡坐回原位,没有开口。
下午的时候,香宝正在屋里发呆,忽然听到卫琴在屋外和谁在争辩。
“让我见香宝,我知道她在这里。”是文种的声音。
香宝跳了起来,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满面胡渣,一身衣服皱皱巴巴,哪里还分辨得出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谋士。
“子禽哥哥……”香宝喃喃道。
文种看向香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香宝扯了扯唇角,算是笑过。
卫琴看了看香宝,侧过身让文种进了屋。
“香宝,莫离她……”文种抿了抿唇,有些困难地开口。
香宝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文种怔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钱袋:“这是莫离留给你的东西,她说……香宝最喜欢这个。”
香宝接过,打开,是一袋金子。
果然……是她最喜欢的。
香宝垂下脑袋,文种以为她在哭,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香宝却是忽然抬头,眼睛里只有血丝,却无半滴眼泪。
“是谁?”香宝开口,声音冰冷彻骨。
“什么?”文种心里一惊,此时的香宝与平日里娇憨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谁杀了她?”
“她是服毒自杀。”
“毒?哪里来的毒?谁给她的毒?”
“她接了君夫人的旨意入越王府时,便在耳坠上藏了毒。”文种的眼里有深切的哀痛,“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已经快不行了。”
香宝咬唇不语。
“莫离说,不希望你为她做任何事……吴王阖闾也好,君夫人也罢……希望所有的仇恨都随她而去,你只需要继续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当你的小香宝就好了……
“不成为你的拖累……这是她能给你的最后的保护……
“所以,你尽快离开越国吧,我能找到这里,君夫人的人估计也快到了。”
文种见香宝神色不同寻常,软声劝她。
半晌,香宝终于动了,她抬头看向文种,面色苍白如雪。
“拖累?保护?姐姐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姐姐……我早就死了呀……”香宝失神地喃喃,“或许在吴王阖闾下旨灭门的那一天,我就冻死在阿娘的怀里了……我就已经死了……我是因为姐姐才一直活着的……因为我不忍心抛下姐姐一个人……”
“你说,姐姐怎么可以那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香宝目光涣散,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会流眼泪,是因为还有心,有心才会痛。可是,如果心都死了,又怎么会痛呢?不会痛,自然没有眼泪了。姬公子曾说过,能哭也是一种幸福,他曾告诉她,最难过的是没有眼泪。
现在,她真的……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呢。
她的心死了,枯了,她不会哭了……
没有姐姐疼着宠着,她便什么都不是,连唯一一个和“香宝”血脉相连的人都没有了,香宝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