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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香和容隐一行四人乘舟而下,到达零陵的时候已是数日之后。
太平兴国八年一月初五,新春未过。
但船到零陵郊外,突然大家都闻到一股怪味。
玉崔嵬柔声道:“啊,死人。”
不错,零陵郊外十分近县城的地方,竟然遍地死尸。容隐一看,脸色沉重,低声道:“汉军!”
那死在荒野上的尸体都是身着北汉衣着的士兵,死得形状凄厉惨烈,但有二者相同:一则死于剑伤;二则死于拳头。
“屈指良!”圣香从船舱里奔了出来,看着河边不知绵延多少地方的尸体,脸色变了变,“容容停船!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说不定能找到屈指良的……尸体……”
容隐下令停船,玉崔嵬衣袂飘飘一跃而上堤岸,新春一月的寒风中触目死尸着实令人骇然。圣香捂着鼻子咳嗽了几声,“唉……屈指良和姜臣明都不是小宴的对手……小宴毕竟还是害死了他……”
“这里这一两日必定发生了数百人的大战。”容隐目光一转,“一个人自县城方向过来,到这里的时候遇到第一队十人队,这十人死于三剑之内,来人往里冲,在这里遇到箭剁中箭受伤,而后转了个方向往北。”他沿着地上士兵的死状往前走,“在这里遇到更多士兵,发生一场混战,来人脱围而出再次向北……”他沿着死尸走出了足足一里地,终于站定,“……在这个地方他力竭倒下,汉军对他射出乱箭,以长枪把他钉在地上,用火活活烧死了他。”
圣香跟在容隐身后,淡淡呵出一口白气,在寒风之中,眼前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两具焦尸,一具怀抱着另一具,身上受了数不清的箭头,两只长枪贯透肩胛把他钉在地上,即使烧焦后仍很牢固。容隐看了一眼那枪头,“这是武功好手掷出的长枪,平常士兵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入地一尺有余。”
圣香微微闭了眼睛,“平常士兵杀敌也不会纵火把他烧死……李陵宴……”即使毕秋寒为屈指良所杀,圣香也从没有期待过……他会有这样的结局。
玉崔嵬虽说漫不在乎看见死状恐怖的尸体,但对屈指良如此下场也是唏嘘,抬起头来他慢慢的笑了笑,“李陵宴果真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圣香睁开眼睛望向县城零陵的方向,那城里有个人,那人执意要走与众人不同的方向,执意要与他为敌、执意以一切的一切为赌,想要一场——倾尽一生的决……斗!回眸看了容隐一眼,他知道容隐的想法和他一样,李陵宴执意所要的,是一场无悔的决斗。
“不管本性怎样、有什么样的理由,人一旦变成了坏蛋,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玉崔嵬站得离圣香和容隐远了点,悠悠对着屈指良的尸体在说话,“我想你到了地下以后,会比我更清楚……当然,等我下去了以后,或者还可以等你说给我听……”
零陵城内。
刘婈和李陵宴正在喝酒。
刘婈没有看李陵宴的眼睛,她觉得她多看这个人两眼会发抖。
“怎么?”李陵宴柔声问:“怕我?”
刘婈轻叹了口气,“怕你。”她甚至不敢喝李陵宴给她倒的酒,“和你作对的人,我觉得他们都该去上吊,立刻去上吊。”
李陵宴的语调越发温柔,“怎么会呢……喝酒吧,怕我毒死你么?”
她颤了颤,却见李陵宴含了一口酒对着她的红唇渡了过来,她不得已的咽下,心里突然清晰的知道——她号称手握万人军,但能操纵这万人军队的人不是她——绝不是她。
她和这周家庄的一草一木一样,只是李陵宴的傀儡,一举一动全都要听他一个人号令,甚至连什么时候死都要遵从他精心的安排。
“陵宴。”唐天书敲门而入,见两人气氛暧昧的饮酒,哈哈一笑,“屈指良的尸体被人埋了,圣香容隐已达零陵,正在城中客栈休息。”
李陵宴微微一笑,柔声道:“许久不见,我真有些想念这位少爷了。”
“碧落宫那边,双鲤如能顺利放出悲月,一切应当没有问题。”唐天书含笑。
李陵宴微笑依然,“碧落宫里我最好奇的事,是宛郁月旦究竟会用那‘帝麻’救谁的命?”
“难道他会放弃未婚妻性命,去救圣香?”唐天书不以为然,“宛郁月旦若要救圣香,在汴京城外便不该弃他而去。”
“这个……”李陵宴轻声道:“谁知道呢?按常理来说,当是如此,但世事遇到圣香全然不可以常理计算……那少爷有种奇怪的魅力……”他凝神仔细想了想,“他能让人不知不觉做出平日绝对不会做的蠢事。”
唐天书顿时想起武当山上的麻将桌,李陵宴想起的是大明山月下的黄鳝,两个人不约而同轻轻叹了口气,刘婈在那一瞬之间突然觉得空气中的气氛变得轻松平静了许多。圣香……她回忆起在莫去山庄的屋檐上看到的那个人、那次无声一笑、那种寂寥与淡泊、那份让人想狠狠击碎的坚强与忍耐,就像琉璃一样……的人……
正在李陵宴几人提及“圣香”的时候,圣香已经在周家庄墙外。他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习惯让人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会在客栈住上一晚明日再行动,却不知这一次圣香以则宁性命为抵,要以刘婈为证,救玉崔嵬一命。他只剩下二十几日时间,因此不能躺在客栈里休息。李陵宴虽说消息灵通,但这几日正值设计杀姜臣明屈指良二人,却是晚了一步还没有接到圣香以一月擒刘婈的消息。
圣香人在周家庄东墙外,容隐人在西墙,玉崔嵬内伤未愈,与姑射今夜都未出来。原本容隐不愿让圣香今夜涉险,毕竟他近来身体状况甚差,一旦出现意外,岂不让许多人抱憾终身?但一则此时局势波谲云诡,二则圣香机变聪明轻功了得,今夜探察地形确定刘婈所在,却是少不了他。一算时辰差不多,已是夜里三更,两人一人自东、一人自西掠入周家庄内,开始探察刘婈所在。
周家庄内住着不少人,三更大家都已入睡,却仍是极其危险。容隐探察过两个庭院之后陡然惊觉有狗,一跃遥遥避开,只见一条黑犬在夜里吠了几声,似乎有些迷惑。他避开黑犬之后眉头微蹙,圣香满身的糕点味儿,如果有犬怎能瞒得过狗鼻子?
圣香是一上墙头狗就往他这边奔了过来,圣香往下丢了块糕点,上了一幢建筑的房顶,狗儿奔去抢食糕点,却是一声狗叫都没有惊出。上了屋顶从天窗往下一张,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差点笑了出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刘婈的脸,而后看见的是李陵宴的手,两个人躺在一张床 上,已经睡了。发现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事情,圣香摸了摸鼻子正想逃之夭夭,突然注意到李陵宴颈上带着一串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似乎是一串钻石,光彩耀眼夺目,十分美丽。圣香却觉得很奇怪,小宴这人似乎并不讲究打扮,他也不是女人,戴串钻石在自己身上很好看吗?难道是为了显示他很有钱?圣香凑巧一下便发现了刘婈的房间,本该立刻就走,李陵宴颈上那串奇怪的钻石却留住了他。仔细凝视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在闪光的并不只是钻石本身,李陵宴的颈项、手指、胸口……所有接触到钻石的地方都在微微闪着蓝光,刘婈的嘴唇、肩头、手指……与李陵宴接触的许多地方都闪着蓝光。
那是什么东西?圣香直觉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在他直觉不祥的时候,一个身影跃上屋檐,俏影雪白身材婀娜,却是许久不见的冷琢玉。圣香对她笑眯眯的做了个鬼脸,冷琢玉却没有惊动周家庄里的人,只是撇了撇嘴,指指庄外,飘然先行。
圣香跟着她出庄,冷琢玉一落地便抿嘴笑,“圣香少爷来得真早,陵宴还说你明天早上会来,不想晚上已来了。”圣香在武当山上饶她不杀,她虽说不上感激,但心里对圣香却颇有好感。
圣香笑眯眯的看着她,“几个月不见,小宴居然学会勾搭女人,刚才在屋顶一看差点吓得本少爷一头栽进那张红牙大床里去。那位公主和小宴成亲了吗?”
冷琢玉红唇一撇,“呸!那女人长得老实,老公一死便爬上陵宴的床,算什么东西!”
“原来是露水姻缘。”圣香继续笑眯眯,“那位刘公主和小宴感情好么?”
冷琢玉这下也学他笑吟吟,“这你该把陵宴叫起来问问,我怎么知道?”
圣香眼珠子一转,“反正本少爷已经被你发现了。”他运了运气,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惊天动地的大叫起来,“小宴——小宴——本少爷来找你吃饭赌钱了,快起来迎接本少爷!小宴——李小宴——”他只怕喊得不够拾起门外的扫帚噼里啪啦的敲门,只在刹那间便闹得鸡犬齐鸣、鸡毛满天。
冷琢玉听到他管李陵宴叫“李小宴”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我打赌陵宴真的会给你吓一跳。”
圣香得意洋洋的放下扫帚,听到里面人声鼎沸一片混乱,“想到小宴要从美丽公主的怀里爬起来迎接本少爷,本少爷就会偷笑了。”
东墙人声鼎沸,圣香喊得比地震都大声,容隐眉头深蹙,圣香被发现之后不知是何打算?难道他真的要和李陵宴吃饭赌钱?虽说背负着则宁以命作抵的压抑,他还真不敢说,圣香就不会当真和李陵宴吃饭赌钱……潜伏在庄内最高阁的建筑顶上,他凝视着包围圣香的人群。
过了一会儿李陵宴果然满脸无可奈何的穿了身睡袍站在门口,看着包围中得意洋洋的圣香,似乎很无奈,“你就不能白天从门口进来?”
圣香一本正经的回答:“不能。”
李陵宴似乎在苦笑,“你想怎样?”他居然表现得很无奈,似乎圣香的出现和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他很头痛。
“本少爷想要你的美丽公主。”圣香说,“本少爷和你比赛吃饭,如果你吃得比我少就把美丽公主送给我。”
李陵宴倒是有些意外,圣香是为刘婈而来,并不是为了他李陵宴,圣香见状笑眯眯的补了一句,“本少爷不是大侠,只有大侠才会降妖除魔,本少爷只喜欢美丽公主。”
李陵宴凝视着他微笑,“你是在说我是魔吗?”
圣香拉开脸皮吐舌头做鬼脸,“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李陵宴眨了眨他清晰好看的眼睛,想了想,语气平静好听的说:“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把美丽公主送你。”
“什么条件?”圣香瞪眼,“虽然说本少爷很喜欢美丽公主,但是要本少爷自杀之类的条件本少爷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李陵宴微笑,“我这条件公平得很,你一听就知道。”
“什么条件?”圣香问。
李陵宴柔声道:“你想要刘婈,先杀了我。”
圣香吓了一跳,瞪眼问:“你爱她爱到愿意为她死?”
李陵宴摇头,很愉快的微笑,笑得很天真好看,甚至有股稚气,“只要你杀了我,刘婈就是你的。”
圣香凝视着他,“我要是不肯呢?”
“一个月内,你要是杀不了我,我先杀刘婈,再杀这庄里所有人——”李陵宴笑得很愉快,就像在说一个好玩的游戏规则,“好不好?”
那一刹那虽说数十人在场,却如同撞见了鬼魅出行的夜晚,寒风刮骨而过,树木飘荡的每片叶子都似弥漫着妖气。圣香说“降妖除魔”,李陵宴便是此刻活生生的“妖魔鬼怪”,无论敌我,人人都觉得惊悚骇然。
圣香对他露出大大的一个笑,“好。”
容隐在高阁上听见,眉头深蹙,李陵宴想要玷污圣香的手,他一早存着想死的心,想逼圣香染血,他想——毁掉圣香。
“那么从明天日出算起,一个月后的日出时刻,如果你先死了,她便活着;如果我活到一个月后,我杀她。”李陵宴柔声道,“如果你们两个都不想死,那就杀我吧。”他看了一眼圣香,再看了一眼身后脸色苍白之极的刘婈,又看了一眼容隐藏匿的方向,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突然极其自傲的振袖一负手,仰天打了个哈哈,“但即使以我李陵宴一己之力对付你们所有人,留到最后的人,只怕也未必是你们——”他以森冷的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只要是好人,都有弱点,你们都善良……想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必先杀己、再杀人——”
李陵宴狂态已显,心境已然失去平衡,濒临疯狂的边界。圣香看着他的狂态,目光渐渐变得很萧索:小宴他——原本也许是一个好人、原本也许是一个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把自己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境地,直到如今从心里到心外,都变成了一个邪恶凶残的坏人?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他自己的存在其实是有意义的,想证明他是有用的是很强的?也许……是从来没有人觉得他其实很重要、没有人认真的好好的爱过珍惜过他,所以……渴求的东西永远得不到,他不够坚强,就变成了这样。“小宴……”圣香的眼神真的很寂寞,“是谁要求你一定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李陵宴回身看着圣香,他还没有回答,人群里一个声音冷冰冰毫无感情的道:“我生的儿子,自然天生无坚不摧、战无不胜,无论是谁,陵宴想杀就杀,哪有那么多废话?”
圣香打了一个寒噤,那是李夫人,李陵宴的娘。李陵宴无声的笑笑,眼神很狂妄、也很悲凉。冷琢玉以嫌恶的目光看着李夫人,就像看见一条蛀虫。只听李陵宴慢慢的说:“来吧,我想这一月,当是人间最耀眼的日子……你们能见这一月,是很幸运的……”最后一句他是对他身后许多人说的,竟然说得很平淡愉快。
然后他便走回他的庭院去了,未再看圣香一眼。
冷琢玉忍不住发了下抖,“他在……干什么……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追求他人生里最灿烂的时刻,在证明他活着的价值。”圣香慢慢的说,“他的……夙、愿。”抬起头来他习惯的去看星空,身边的人渐渐散去,他没有露出怜悯的神色,相反的他很郑重。
李陵宴期待展现的生之灿烂,他全部才华的一次辉煌,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死”所能承担的那么轻易……
他不轻视李陵宴的这种疯狂,他尊敬这种尽情的绝舞,只有他从心底敬重这一月的价值,他才能接下那也许是充满默契与感激的死亡之舞,不管……那是为了谁的死亡……
小宴的生命里没有温情,所以他只能这样、只能这样……
圣香并不可怜他,李陵宴独生独立背世行走,不需要别人同情可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