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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除夕夜宴里,青月一早便差其其格去告了太后,道身染风寒,不宜出行。申未时分里,那鹅毛似的大雪飘了一阵,天气愈寒,安德广忙进了那暖阁里头,往炭盆里添了些红箩炭,却见青月穿着家常的碧青色长比甲,外罩宣白色琵琶对襟小袄,正对着那盈盈烛火,绣着一个青鸾图样的烟粉肚兜。
安德广凑上来,笑道:“主子这肚兜绣得这样好,是要送给三阿哥,还是为恪主子腹中的孩子预备着?”
青月笑着啐了他一口,方道:“这样的颜色,是玄烨一个阿哥能穿的么?何况,玄烨的肚兜我向来做得还少吗?前日其其格遇着了双燕,我方知道念锦已有两月身孕了,她素来喜欢女孩儿,这肚兜和女孩家的玩意儿,我便都替她仔细备着。”
安德广“嘿”地笑了一声,方打了个千儿道:“主子绣着,奴才去外头打点晚膳。”便躬身出去了,其其格上前拔了银簪,仔细挑了挑那烛芯,方笼了鲛纱的罩子上去,那烛光顿生柔和,滟滟生色,她道:“格格白日里绣绣花便是了,这大晚上的,仔细伤了眼睛。”
青月方放下手中绣活,道:“这大大小小的肚兜也做了十来个了,只盼着念锦平安诞下公主,将来若同玄烨一般,再认了我做义母,我便也能享享那儿女双全的福气了。”
其其格听罢,忙觑着青月的神色,见她只怔怔地出神,那清明的眼眸里黯淡了几分,不禁道:“格格的福气大着呢,不必急于一时。”
待到酉时,那小厨房的晚膳方上了桌,自她被废后,永寿宫无人来临,青月亦不喜出行节庆大典,年下里,便是阖宫的太监宫女一同围坐。安德广心思颇细,一早便将永寿宫布置得喜气盈盈,那檐下高悬着八盏大红宫灯,又贴着洒金纸写就的一副楹联。那宫外的炮仗爆竹响了一阵又一阵,在那长乐殿里头,依稀可以看见紫禁城天空上绽放的绚丽烟花,青月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是大婚的那一日,他就自那流光中步步而来,掀起她赤红盖头的一角。
忽然听得安德广道:“我听御前伺候的小连子说,万岁爷下月又要选秀了,这宫里怕是要热闹……”他还未说完,其木格便狠狠剜了他一眼,安德广方知失言,却见青月那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忙低了头去不敢再言。
待到正月过完,那二月二原是民间称“龙抬头”的日子,皇帝方步行至天坛求了雨,在那回宫的路上便下起了瓢泼似的大雨,皇帝的御驾紧赶慢赶回了宫里,到底还是受了凉。
皇帝待在那暖阁里头,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裳,便唤了吴良辅进来斟茶,吴良辅躬身道:“万岁爷先前着了凉,还是传太医来瞧瞧罢。”皇帝正看着折子,心下生烦,便道:“再敢啰嗦,朕便打发了你去乾西五所洗恭桶。”吴良辅哭丧着脸道:“万岁爷就是打发了奴才去当那秽差,奴才也不能不顾着万岁爷的龙体。”
皇帝方淡淡道:“去传萧临风来罢。”吴良辅道了个“嗻”,便匆匆去了,不过半盏茶的时分,萧临风便进了那暖阁里头,揖道:“皇上万安。”又解了那药箱,细细替皇帝诊了脉,方道:“皇上寒风侵体,内里肝火郁结,需用茯苓、生姜、夏枯草入药……”皇帝听他念得文绉绉的,便不耐道:“照着方子开药便是。”
萧临风方欲告退,却听得皇帝淡淡的一句:“永寿宫近况如何?”萧临风不知就里,便斟酌道:“静妃娘娘身子已大好了,只是娘娘身体仍然虚弱,需以药膳细心调理,常言道‘气为血之本,血为气之母’,女子气血调和尤为重要……”皇帝听得他三两句间又吊起书袋子,便摆了摆手打断他,道:“永寿宫若有需,皆按三倍分量补足了去。”
萧临风心下一喜,口中却道:“幸而静妃娘娘曾读医术,亦颇通医术,必然事半功倍。”皇帝心中震惊,虽曾于景仁宫中见她替康妃把脉,却不知她竟懂得医药之理,只不知她清冷倨傲的娇容下,究竟藏了多少本事。
他正顾着自己出神,却听得吴良辅道:“万岁爷,内务府已将秀女的名册与画像呈了上来,万岁爷可要先行过目?”皇帝见得萧临风仍在当场,便道:“跪安罢。”他方退了出去,皇帝便对吴良辅道:“你这差当得愈发好了,若再多嘴,乾西五所也不必去了,直接去慎刑司伺候罢。”
吴良辅冷汗涔涔,忙躬了身子道:“奴才知错。”皇帝方起身道:“去传肩舆,摆驾钟粹宫。”
顺治十二年二月八日,原是黄道吉日,那选秀之处依旧定于千秋亭,皇帝不欲皇后陪同,太后又凤体违和,便命了端妃与康妃二人伴驾。那午后的日头颇有些明烈,那群秀女不过十三四的花样年华,远远便闻得脂粉甜香仿似芙蓉芍药,珠翠玲玲犹胜百鸟朝鸣。
比之十年三月的选秀,皇帝显得颇为随意,选秀不过半日,到了那晌午,便随意留了几位秀女的牌子,皆是出身不高的满族格格,穆克图氏和乌苏氏只封了答应,钮氏封了婉常在,另有一位索绰伦氏封了文常在,因着恪妃与康妃生性柔和,几位秀女便分至了景阳宫与景仁宫,也是太后要新人沾沾恪妃有孕,康妃有子的喜气。
不过到了三月里,景阳宫果然有了喜事,那乌苏氏怀了身孕,皇帝已年满十八,膝下不过两个阿哥,欣喜之下便晋了她为常在,赐号“嘉”,居于陈常在曾住的静观斋中。嘉常在性子不温不火,望着极玲珑通透,素来也与同住的文常在索绰伦氏交好,因着恪妃身怀有孕,不便料理宫中之事,便常交由了文常在打理。她虽入宫不久,容貌亦算不得出挑,但进退合理,貌顺温良,十分懂得讨恪妃的欢心。
因着皇帝朝政繁忙,又事必躬亲,流连后宫的日子愈发少了,即便来了,除去端妃的钟粹宫与宁嫔的永和宫,便只去景阳宫瑶光殿和那东侧的静观斋,那西侧的古鉴斋,渐渐倒显得君恩稀薄了。
自皇后因恭妃而受了皇帝申饬,行事愈发小心,除每日晨昏定省之外,必不出翊坤宫一步,六宫之事,也多推托了端妃打理。恭妃失宠良久,渐渐敛了那骄纵的性子,却也终日不得见天颜。
那日皇后方由端妃、康妃陪着,在那翊坤宫的庭院里赏花,时下玄烨已满了一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极是可爱,皇后爱怜地将他抱在怀里,似是看不够一般,又对康妃道:“瑾瑜当真是有福气,从前入宫不过一月便怀了三阿哥,如今那嘉常在也是极有福气的人。”
端妃素来直爽通透,便道:“我瞧着嘉常在满心满意盼望着生个阿哥,倒不知皇上如今盼着个玲珑剔透的公主呢。”
皇后道:“本宫瞧着陈常在的公主倒是玉雪可爱,只是那把身子骨太弱了,听说在阿哥所整夜整夜地啼哭,把伺候她的精奇嬷嬷都给累病了。”
她话音甫落,舒舒便进来请了个安,那面上尽是惶恐无助,颤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嘉主子小产了,又说在瑶光殿里找到了那巫蛊之术的木偶人,便藏在恪主子的床下,万岁爷现下在瑶光殿发了怒,砸烂了所有的东西,还请娘娘快些过去。”
端妃与康妃对视一眼,俱是默然,见皇后一张粉面霎时变得惨白,端妃便起身道:“臣妾陪娘娘一同前去。”康妃亦将手中的玄烨交由乳母,理了理衣裳,方道:“臣妾亦前去看望恪妃姐姐。”
那肩舆刚行至景阳宫前,便听得花瓶摔落的声音,方进了那瑶光殿,正见皇帝一把拂下那安枕的白玉如意,那金砖墁地上,玉屑粉碎,瓷盏交错,恪妃正由双燕扶着,面色雪白,毫无生色,那五个月的身孕一望便知,反倒显得她愈发瘦弱了。
嘉常在失血过多,早已被众人扶到了静观斋里头去,由太医延诊去了。皇帝乍见了一身华服的皇后,愈发震怒,掷下那手边的青花瓷瓶,道:“皇后便是这般替朕治理六宫的?”
皇后亦不知来龙去脉,只得硬着头皮行下礼道:“皇上万安,请恕臣妾治理不周之罪。”
到底是端妃胆大,方向皇帝请了安,便直问双燕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双燕亦是惶恐,微微福了一福道:“回端主子的话,今日嘉常在用完了素日常食的冰糖燕窝,忽然道腹痛不止,半个时辰之后便见红了……”她心下惶急,颤声道:“许太医来看过后,说是常在小产了,文常在便命人搜了宫,说是在主子的床下找到了巫蛊之物……”
端妃到底心细,方对着掌事的太监黄唯丹道:“将那木偶人呈上来与皇后和本宫过目。”黄谙达忙道了“嗻”,到后殿取了个黄杨木的托盘来,那盘上一只黝黑的檀木小人,腹部扎着雪亮的几支银针,背后亦刻着嘉常在的闺名与生庚八字。皇帝一见之下已然大怒,一把挥落那托盘,对着恪妃喝道:“你还有何话好说?”
恪妃素来柔柔弱弱,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悲怆道:“皇上,臣妾没有做过——当日您也是这样疑臣妾的,可臣妾当真没有做过……”
康妃心下急切,亦高声道:“皇上,恪妃姐姐乃纯善之人,必不会做出这等腌臜事情来,何况姐姐仍怀着皇上的孩子,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念起那旧事,到底是冤了念锦,便和缓了口气道:“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辩驳,念锦……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如何能忍得下心去害了别人的孩子!”恪妃入宫多年,颇得恩宠,又素来知书识礼,皇帝沉思良久,到底心下不舍,便喝了一声“吴良辅!”,方道:“恪妃石氏残害龙裔,罪当论死,但念其为大清绵延子嗣有功,降为答应,幽禁瑶光殿,不得外出。”
恪妃纤柔的身姿软软倒下,皇帝本欲举足上前,到底是止了那步子,吩咐了黄唯丹与双燕将恪妃扶入暖阁之中,又转首对吴良辅道:“皇后无能,致使后宫妃嫔失德,龙裔不保,着罚俸一年。”
皇后心下悲哀,那眼中一汪秋水,将落未落,只得屈膝道:“臣妾知罪,但求皇上保重龙体,莫要气极伤了身子。”那殿内疏疏朗朗,空旷寂寥,皇帝的声音听来格外冷冽凌厉,道:“跪安罢,回你的翊坤宫静思己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