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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之前有复试,以检贡士才学之真假、以防科举舞弊之事。今科复试在保和殿举行,天微亮,已中的贡士便在皇城外按名次排好队伍等待。之后由翰林院同考官并小黄门带领从午门左侧门入宫,与乡试、会试一贯的人声鼎沸相比,此时堪称鸦雀无声。
史墨名次靠前,视线较后面的贡士更为开阔些,他分明看见将要步入皇城的时候,前头的人里,有忍不住瑟瑟发抖的,更是听见不知哪位仁兄按捺不住的一声响亮的抽噎声。
的确,这皇城后世的时候他可没少去溜达,但那时候不过赞一声咱华国的老祖宗鬼斧神工罢了,哪儿像如今似得这般战战兢兢。有天家贵胄居住的皇城和一座空荡荡的宅院,这气势威严云泥之差都不足说。
道两边,隔上十步就有小黄门在一边立着,数十步还有带刀的侍卫眼神熠熠的盯着,大有你不规矩行事,立刻拖出去的意味。这等肃穆威武的气氛,饶是史小墨也后背上泛凉,腿肚子哆嗦,只得在心里使劲安慰自己:怕什么,这里头爷来过百八十回!不说别的,就连皇后的凤殿小爷也进去遛过!
经历过了一回,殿试那天众人倒都从容了些,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因此才有天子门生这一说。不过主考官说是皇帝,可皇帝却也不是这等小小贡士就能轻而易举直面天颜的,还是由一个不认识的文质彬彬的老大人坐在上位。史墨乘着研墨的当口,悄悄抬头飞快瞄了一眼,余光瞅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林如海林姑父,不由的心中稍定——这氛围,可比后世什么中考高考的压抑多了。
林如海哂笑,这小子。
等到考试中段,落针可闻的大殿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众考生脊背一直。绣着“海水江崖”的下摆映入眼帘,更是令人紧张。
弯曲水脚之上有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山石宝物,称作“海水江崖”,除了表示绵延不断的吉祥含意之外,还有“一统山河”和“万世升平”的寓意,历来只有帝王龙袍或是亲王朝服才有。
那人从考生间稳稳走过,看见有考生惊的手脚哆嗦,手腕一软,字迹便歪曲或是纸上多了个墨点,眉角微微一拧,气势更甚。先前坐着的主考官大人早已起身,见状微微苦笑,您那一身气势,北方草原上的狼见了都匍匐惊惧,何况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
那人眼神清亮正气,看一眼老大人,那意思——这样软趴趴没胆气的人,考中了又能有甚作为?
老大人朝他拱拱手,王爷,您巡视也巡视过了,就快走罢,您没瞧见这回杏榜的头名会元,那已经是几十岁胡子花白的人了,老头儿被您这一身气势吓成什么样了?若是惊惧过度可怎么是好?
那人眼角余光从最前面浑身筛糠一般哆嗦的老头儿身上掠过,暗黄色的衣摆在经过史墨身边时不着痕迹的一顿,脚步声远去。
殿中不少人都以衣袖抹汗,老大人腹诽:圣上命肃王代他巡视,堪称恩宠有加,只可惜了这一回的士子了!想着便往那头名会元那里一瞟,这一打眼把老大人给乐着了:老头儿一手拭汗,一手稳稳当当的奋笔疾书,那一手馆阁体,端的漂亮!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不多时便尘埃落定,圣上钦定御批了状元、榜眼、探花。
是日,銮仪卫、乐部和声署按礼仪制度,设法驾、设中和韶乐、设丹陛大乐。文武各官都身穿朝服,按品级排位。
诸贡士身穿公服,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排立在文武各官东西班次之后。
之后,礼部鸿胪寺官奏请皇帝出宫到太和殿升座。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后,鸿胪寺官开始宣制,一甲三人姓名,都传唱三次,且唱后由鸿胪寺官引其出班在御道跪拜。其后二三甲却没这待遇,都只唱一次,并且都不引出班。一众礼仪后,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至东长安门外张挂。【注】
金科状元正是那花甲之年的会元,喜极的状元颤巍巍的率诸进士随出观榜,其状甚为可喜。
史墨的名次倒没甚大变化,二甲十六名,贾环倒是提前许多,为二甲三十一名,两人皆被授进士出身。
此番共取一百七十六人,七十名后授同进士出身,贾环会试时正是第七十名,幸而这人殿试颇有进益。元澈、林如海等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状元、榜眼、探花,这一日可从午门走出。
这午门,除了皇帝之外,唯有元后大婚时可以进一次;剩下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明公正道的钦赐三甲可从此门步出一次。其余人,任你权势滔天、富可敌国,也生不可得!
史墨倒没怎地,前世这午门他走过无数次,尽可以出来哎再进去,进去再出来,哎没事杵那里都行,也没什稀罕的。倒是元澈和林如海,眼里都有些怀念和叹息。
元澈却是想起当年大哥身中榜眼,从这午门昂首走出时的意气风发,思绪一恍惚,却是大哥锒铛入狱,血迹斑斑的抓着他的手,叫他快逃,带着长姐快逃!长姐满目含泪,拒不拖累他,抱着湘云亘在北城门口,带领元家家臣仆役挡住了五城兵马司的追兵……没多久,刚生下墨儿不久的长姐被‘病逝’于保龄侯府!
这血海深仇,他怎能不报!明知道外甥有状元之才,再缓上一二科,足以列入三甲,可他还是狠下心让外甥将将束发之年就勉强科考——陛下的手段越来越狠厉,他唯恐在他没把贾家那份证据握到手里的时候,圣上就耐不住收拾他们了,那他元家满门血债如何昭雪,何以平他元家冲天怨气?!
元澈远远瞧着大摇大摆上马回行的那一帮国公郡王,眼神森冷,广袖下的拳头攥的死紧,等着罢,很快了……
林如海斜眼瞅着兵部任老头那张笑成菊花的老脸,心口酸酸的。偏生这老头还故意显摆,那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任兰枝轻抚髯须,拍着他儿子的肩膀哈哈大笑,果真是高兴至极。
能不高兴么,他任家,父子皆探花!
任学金亦是个长身玉立、仪表不凡的年轻人,这会子虽然高兴,可比起他老父那得意忘形的模样,可是顺眼百倍。这会儿任学金也有些不好意思,冲忙像各位大人行子侄礼问好。
给任老头贺喜的都是他的同僚好友,大多都是看着任学金长大的叔伯,见这孩子有这般出息,也是极高兴的,任学金有礼,他们就更满意了,有那心思快的,就开始盘算着家里族里可有合适的女孩儿,任家的孩子可是个好女婿人选!
好一会儿,任兰枝才有所收敛,看老友明里暗里的意思,心下得意,故意睨一眼林如海,假惺惺道:“老夫身在兵部,诗书荒废半数,我儿能有今日,多亏如海兄悉心教导。”这任学金也是去岁在林家出入的子侄之一。
林如海冷哼一声,只夸赞任学金,不去搭理任老头。
任老头这个快意呀,当初你不肯把你闺女定给我家,哈哈哈,现在后悔了罢?要是你肯,不光我家能有个满腹诗书和金儿相配的好儿媳,就是今日,也不仅仅是父子皆探花,还有翁婿皆探花的美谈了。
这原是任尚书听说老友家有个才貌双全的闺女,便想给小儿子任学金求娶来——任学金素爱吟诗作对,文章书画,便求告老夫想择一淑女为妻,以求夫妻俩琴瑟和鸣。
俗话说老父疼幺儿。任家家风好,任夫人能生,一连生了三子三女,长子早已娶妻,长媳是个能干良淑的,他也不指着小儿子娶个能掌宅立户的媳妇来,虽明知老友家姑娘年幼失母,恐不善管家,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满意:难道要给小儿子找个能干过头的媳妇,和大儿媳打擂台、闹得合家不宁么。
由此,他兴冲冲地上门亲自跟老友说去,谁料老友一口回绝,可把任老头气得不轻。好一段时间见着老友都阴阳怪气的。
后来林家定了张家的三子为婿,任老头倒也承认张家门风好、张家三小子是个好孩子,可心里还憋着一股气,他任家的儿子难道比张家差么?
林如海看着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任学金,心里也有些惆怅,叹口气:可惜他没个儿子呀!
任老头看在眼里,得意在心,打道回府时特特儿与林如海一道儿。趁人不注意,用胳膊肘捅捅老友,小眼神飞过来:“怎么样?后悔了罢!我就知道,嘿嘿嘿!”
这两人总角之年就一起读书习字淘气挨揍,林如海中了先科探花,任兰枝接着就中了下一科,情谊深远。若不是林如海下放江南对老友幺儿不熟悉,又有了贾宝玉之前例,林如海生恐委屈了黛玉,两家未必不会结两姓之好。
这会儿,任老头那小眼神一飞,登时恶心的林如海避退一大步,看把这老家伙浪的!
挥手上马,再不与这老家伙并行了。
林如海走了,任老头也不在意,摇头晃脑哼着小调儿就晃悠悠回府去了。任学金哭笑不得,只得跟着。
只任老头哪里知道,林如海原本对任学金印象极好,进退有据、腹有诗书,长得又好,的的确确配得上他的宝贝玉儿。林如海自己文采斐然,探花出身,他没有儿子,自是想要个如出一辙的半子。他与老友又是一辈子的交情,玉儿嫁入他家就算是幼媳,听说任家长媳也是个贤惠的,不怕玉儿被妯娌欺压。
可坏就坏在这任家的长媳忒贤惠上了,林如海一打听,这任家媳妇端的是贤惠大度!她不仅把陪嫁来的大丫头都给丈夫做了通房,还把以前侍候丈夫的两个大丫头提成了姨娘,有孕生子的时候更是亲自向婆婆求来身边的大丫头,好侍候丈夫。她这般贤良得了府中上下一致的夸赞,而任家长子不是个好女色的,度其妻贤达,很是敬重,夫妻两个举案齐眉,倒也是一段佳话。
但林如海听说时,这心里老大不自在。他也是大男人,自然知道这相敬如宾和琴瑟和鸣的区别,他怎么舍得自己玉儿每日对着那成串的姨娘通房,就为了显示那大度贤德?男人么,敬重妻子不耽搁他爱护疼宠小妾,要是玉儿到了任家长房那步,怕是女婿的疼宠心意都给了姨娘了,玉儿就占着个正房太太的明儿,只能守着女婿的敬重过一辈子?哼!他林如海还没死呢!
且任家老大的媳妇也忒‘懂事儿’,美传她爱护小叔子,心疼小叔子读书劳累眼下都有青黑,特特儿禀了丈夫和婆母,请婆母给小叔子派两个机灵懂事会照料的人去,任夫人果然指了两个丫头给小儿子,这两个丫头悉心照料,任学金气色果真好了许多,读书更上进了。
这会儿那两个美貌丫头还在任学金身边呢,林如海听说时脸都黑了,这于男人是的美事,可于将来任家小子的妻子,却是个烫手的山芋——婆母所赐,侍候夫君读书有功,又兼有些大嫂的面子,倘或这两个丫头暗藏野心,那任学金的妻子可是难做了,处置是不处置?若处置,如何处置?又如何善后?
林如海当时便冷哼,这任家长媳不是贤德,而是闲的!
林如海听到任学金有时,忽的想起来黛玉外祖家那位表哥来,那贾宝玉不也是个天姿灵秀、吟诗作对的标致人么?这任学金除了仕途经济上与那贾宝玉两行外,其余的,可不就和那贾宝玉的如出一辙?
林老爹立时便怒了,想他到这个岁数膝下就只得这么一个宝贝姑娘,眼珠子似得瞧着,心窝子里揣着,怎么可能把她往火坑里推?!且就算任学金会爱护妻子,看着他大嫂那样一个榜样长大,玉儿稍有不顺恐怕就在他心里烙下个不贤的印儿罢,且有任家长媳珠玉在前,玉儿不主动给丈夫塞女人,塞多多的女人,那看在任家阖府上下眼里都是善妒!
林如海爱重了贾敏一辈子,就算是玉儿前头的哥儿没立住早夭亡,贾敏生了玉儿后又身子亏损不能再有孕,林如海屋里也没添新人,还是只有两个无宠的老姨娘——当然,林如海心里不是没有遗憾,只是他心里知道林家支庶不兴,根子不在女人媳妇身上,在他们这一脉的男人身上,林家嫡庶,前几代哪个的媳妇不是特意娶得好生养的女人,那些人屋子里也多有有福相的姨娘通房,可还不是子嗣稀少,几乎断根么。林如海自己和贾敏伉俪情深,也希望女儿能如此,后宅妇人之狠厉手段,比之男子远过之而无不及。
故而老友一提起欲聘玉儿为幼媳时,林如海连客套婉转都不愿,断而拒绝。可把任老头委屈的。
任兰芝大模大样的回尚书府,心里痛快舒畅之外,也存疑老友为何不愿让闺女嫁入他家,在他家,不比其他地方儿好,至少贤侄女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的交情作靠山,谁还能给贤侄女委屈受不成?
兵部尚书府黑漆大门大敞,两排小厮笑吟吟的恭喜老爷和小少爷,阖府喜气洋洋。任老头一看就知道这是老大她媳妇儿的手笔,他这个儿媳呀,作出事情来,可是利落漂亮的很!你说林老头让他闺女嫁过来多好,多舒坦,有这样的长嫂在上头扛着,什么都不用管,只坐着享福便是,嗨,偏那家伙还不乐意。罢罢罢,不乐意就算了,他家学金又不是找不到好媳妇。
等到踏进二门,任家大媳妇带着一帮子人齐齐来给公爹、小叔道贺时,任老头有些懵了。
僵的摆着笑脸夸了大媳妇几句,又大手笔遍赏全府,让大媳妇等人退下后,任老头指着远处跟着大儿媳身后的那一帮子花花绿绿、莺莺燕燕,抖着声音问儿子:“你大嫂身后头那些人穿着,怎么不像丫头呢,你大嫂待下也忒宽和了些。”
得!这位好抱着一丝希望呢。
不错眼的看小儿,只见小儿子随意瞟了那些花红柳绿一眼,随口道:“那些?嗯,都是大哥房里的,大嫂素来贤惠,带着她们来道喜的罢。”
任老头一阵头晕眼花,他知道大儿媳贤惠,他家老婆子有时还纳罕,跟他说就没见过这么大肚量的女人。他还不以为然,大度不好?他媳妇大度了,他儿子才能过得更舒坦,总比那些拈酸吃醋的强。大房里妻妾和谐,大儿子有贤妻美妾,他觉得挺满意。
可那么些?竟然有那么些?任老头有些接受不了了,旁人都传颂他家有个贤妇,若是真把那些花花草草带到人前遛一遭儿,恐怕他儿媳贤惠之外,他家老大的色中饿鬼的名头也出去了。
任老头停住脚步,他是真想不到哇,想不到大儿子房里竟然有这么多人,问他小儿子:“这也忒多了罢,你大哥纵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任学金有些奇怪的瞄他家老爷子,这是怎么了,他爹不是一直都夸他大嫂贤能么,因道:“怎么会,大哥屋里的事我不清楚,可听丫头说大嫂管制的井井有条,还有大哥又不是那好女色的人。再说,爹你不是知道么,咱府里每月请平安脉,都说大哥身子好的很,娘还夸大嫂照料的好。”
任老头摇头叹气,他算是明白为啥老友不愿意把闺女嫁过来,想来人家是打听过的。要依他,他也不舍得把闺女嫁过去作小儿媳,有长嫂这个榜样,小儿媳妇又能又敢差多少,就算她不想不愿,唾沫星子也得逼得她愿意。
这亏得不是他女婿的屋里,要是知道他哪个女婿的屋里像大儿子这样,他非得闹上门去!把闺女接家来,叫她娘好好看看这闺女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再带上三个儿子把女婿揍一顿!不认错不改正?他宁可让女儿和离,也不愿让闺女这样受一辈子活罪!他任家又不是养不起闺女,他任家的姑奶奶就是和离了也能过得好好的!瞧他三姑奶奶,不就是和离了再嫁,过得合心顺意的,现在还身子骨康健、儿孙绕膝活的好好的么。
因这事,任老头显然没先前那么高兴了,晚上大儿媳一手置办了席面,内外两桌,另有几桌摆在院里赏给体面的管事们,一家子上上下下都极满意。
任老头喝了几盅老酒,酒宴后说乏了,大儿子和二儿子一人扶一边,小儿在前面提着灯笼给他爹和哥哥们照着脚下,站在任夫人身后给她垂肩按捏的水蓝色衣裳的大丫头,低头笑道:“太太真是好福气,三位爷都这么孝顺,姑奶奶也嫁得好,常听人说河间府张家的太太命好,可较真儿比起来,谁有您的福气大?”
任太太点她的额头,笑道:“看看这张巧嘴唷!”
那丫头抬眼一笑,大大方方,“反正我有底气,谁要不服,且叫那些太太奶奶们养出个探花爷的儿子来?一门四杰,父子皆探花,这还不叫福气?”
任太太更是高兴,对着人道:“水蓝这丫头可最会哄我开心。”
一圈儿媳妇婆子的都凑趣儿,纷纷道:“水蓝姑娘可说的全是实话,太太您呀,就是那福座位上的,这福运滚滚,上辈子都是定好的,您就只享福罢。”
唯有一个身着蟹壳青褙子、头上斜插着个金梅花簪子,四十开外的妇人低下头不着痕迹的撇撇嘴,什么实话,这小妖精最会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现在嘴上抹蜜笑的跟菩萨似得,扭头就能用寸巴长的指甲挠小丫头的脸,这小蹄子心高着呢,看情形,是相中咱们这新科探花郎了,讨好太太想作三少爷的屋里人呢!
说起三少爷,傅姨娘心里头就一痛:明明她的城哥儿才是这府里行三的爷儿,叫老爷一句话就过继到穷酸的四老爷家里去了。四老爷一大把年纪了,才是个六品的外官,累的她的城哥儿也回不得京来,嫡子?嫡子有什么用,四老爷家的嫡子能比过这尚书府的庶子?还不是怕太太心里头不舒坦。
傅姨娘不敢怨恨老爷太太,却实打实把说“一门四杰”的水蓝恨到骨子里去了。一门四杰,置她的城哥儿于何地?
这巧笑倩兮,各种讨好任太太的水蓝背上一凉。
人呀,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随便说出口的一句话,就能把人得罪到坟头上去。
这天夜里,任老头好不容易等回来看戏看的尽兴的任太太,因说:“今儿我才知道老大屋里人这么些,足有二三十个,老大媳妇这也忒过了,你也不管管她?”
任太太乏了,躺床上迷迷登登的道:“你当我没说过,只是到底不能说的太白,怕伤了儿媳妇的心,也怕儿媳妇拿那话当挡箭牌收拾老大的屋里人……哎,不是你说的么,总归是咱们儿子占好处,她自己乐意,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都多万了,睡罢,啊。”
任老头想也是,这话不能跟媳妇说,还是点点老大,他那里回绝了,以他媳妇那副以夫为天的性子老大自己说了,定是管用。
从这开始,任太太就到处赴宴,相看儿媳妇。只是原来看上眼的闺秀,她儿子这么一中探花,倒都觉得有些不足,不禁为难。
次日,任老头想着小儿子还要骑马游街,历来游街最受欢迎的都是俊秀的探花,便早早的起来,思忖下,索性亲自往小儿子的院落去了,下人一报,任学金忙迎出来,一个笑意盈盈面容姣好的丫鬟忙打起帘来。
任老头余光撇过,进书房坐了,这回又一个头插流苏海棠簪的丫头婀婀袅袅的捧了茶来,任老头这眉头就一跳,听他儿子道:“山岚、清风,你们下去罢。”
山岚、清风?任老头记得,是大儿媳那回提的,他娘赏给他的两个丫头,任老头心头忽然有些膈色,话也没多说,打心底打算赶紧给小儿子定下亲来。省的小儿子这里没有正经女主子,他大嫂再散播她的贤惠给小叔子。
下了朝,热茶还没暖上一口,就听任太太道:“以前相看过的那些女孩儿,想想倒是与咱们金儿不大配。今儿他大嫂说她娘家有个表妹,生的人好,又琴棋书画样样通,我琢磨着倒和金儿颇相配,你要是同意,明儿我就叫他大嫂把那孩子邀到家里相看相看。”
任老头一口茶呛到气管里,唬了任太太一跳。
任老头不等气顺,气急败坏道:“千万别!”
任太太奇道:“你不是说给咱们金儿聘个才女么?且大媳妇素来贤惠,想她表妹也差不了多少,岂不两全其美?”
任老头摸着心口,也说不出他大媳妇哪儿不贤惠的话来,只得缓下来慢慢道:“大媳妇是梅翰林家的闺女,梅家虽然清贵,可家底实在是薄了些。老大这房早晚是要承继咱们这一支的,也不在意妻家富贵不富贵。可金儿又不同了,他本身就是探花郎,咱们只管往那嫁妆丰厚的闺女身上使劲儿,他娘,你说是不是?”
任太太稍一思量,觉得老爷说的真对。
若说这任太太对大儿媳哪儿不太满意,无疑就是她进门时称得上寒酸的嫁妆了。不说那六十四抬塞不满箱子的嫁妆,就说老大院里的家俱罢,除了那张拔步床是黄花梨的,其余一水儿樟木,都城里上得了台面的哪家嫁女不是陪嫁红木家俱,只她们梅家新鲜,用的是白木。梅家极重男轻女的传言任太太听说过,心里头不是没意见,按北边儿尤其是京城的规矩,姑奶奶都是娇客,要娇养,到她们梅家,倒是掉了个个儿,若不是定大儿媳是老爷的意思,看梅家那做派她心里头也是不愿的。
幸而,大媳妇是个好的,有那样的娘家,倒也让她心疼。
任太太想到这一出,忙道:“对对对,梅家清贫,不合适。我会跟大儿媳说一句,金儿的亲事,我再细细相看了。”
闻言,任老头分外满意。只是他没想到,几天后的宴会上,任太太无心的一句夸赞,倒叫他小儿子的亲事巴巴起了多少波折。
任太太说的是,“我家三儿的媳妇儿,像他大嫂那样贤惠我就知足啦。”
任太太不觉,只这一句,当时在座的太太夫人们有多少是惋惜着、可惜着、心痛着…把任学金划拉出乘龙快婿的单子外头去了。
【注】:礼仪是度娘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