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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幽谷,因一灯明而破千年幽暗。不羁浪子,为回头一念而终成正果。
李乐提着行囊从街角转出来,总算循着记忆的味道找到家门口。
小雪初晴,古城如新。连年改造后的街道日新月异,路两旁高楼林立,已难辨旧日模样。唯余三百年的老字号太行楼门前的面摊,飘散出的老味道还顽固的坚守着古城的传统。
时光荏苒,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八年的军旅生涯留给李乐太多记忆,伤心与开心,激烈和宁静,荣耀和绝望,一切终成生命的宽度和厚度。如今的李乐早已从狂放不羁的少年成长为坚毅练达的英挺青年。
太行楼如故,给人以古朴厚重之感。拉面的香气如故,那是毕生难忘的家乡味道。
门口的面摊前,正在拉面的石头亦如故,两米高的大汉,长的雄壮威武,却生了一双灵巧无比的手。那拉面在他手中仿佛是在跳舞,根根透风丝丝赛雪,整个拉面的过程在他手上变成了一次次精彩的表演。
记得当年常听老头子说这小子不具备成为一个绝顶大厨的天份,却身具当一名超一流白案的毅力,八年不见,他的手艺果然大有长进。
看着熟悉的景观和人,闻着熟悉的味道,李乐感慨万千,心中却极为平静。冲动的情感,冷静的心境,说起来矛盾其实并不矛盾。曾经年少率意冲动,如今率意依旧,只是身上多了几分老练,褪去了曾经的冲动。
猛然意识到自己已再难找回那曾经最简单纯粹的喜乐悲欢,不由一时间唏嘘不已。想起老政委常雪林还活着时常说的那句话:人生何似如昨日,与其回忆驻足不如向前看。
如今斯人已逝,自己也因为方方面面的原因不得不告别部队回到家乡,虽说总参首长没有批准自己的转业申请,只是无限期的给自己放了个大假,但李乐心中十分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部队了??????不禁微微一叹。
“乐哥!”正在拉面的石头忽然顿住动作,直愣愣看着李乐,惊讶的叫了一声。放下一切从面摊后转过来,健步如飞扑过来,一把将李乐抱住。眼含热泪道:“你可算回来了,再晚回来说不定??????”说至此处,这雄壮威武的汉子竟已哽咽的说不下去。
石头向来人如其名,就像一块石头,永远硬梆梆的样子。从小到大,李乐只记得他哭过一次,那年李乐八岁,黄河泛滥成灾,六岁的石头跟家人一起来到太行楼门前要饭,后来被家人留在了太行楼。与家人分别的时候这小子嚎啕大哭了一次,在那以后,李乐跟他做了十年异姓兄弟,无论是祖父的棍子,还是严厉的责罚,都没能让他流过一滴泪。
但现在,这块石头却在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石头。”李乐眉头微锁,声音平静,内心却已泛起微澜:老头子虽然老当益壮,可毕竟已是八十四岁的人,看石头这样子,难不成真的是不行了?
拍了拍石头的肩膀,将信将疑问:“哭什么?怎么?难不成老头子真不行了?”连着问了三句,其实等于一个问题。
石头的大手一把抓住李乐的手腕,“啥也别说了,快跟我进去见见老爷子吧。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说道:那年你一怒之下当兵走了,老爷子嘴上虽然说的硬,可我知道他心里头其实是后悔的。”
又道:“当年你打断赵凤波的一条腿,本来就算有陈辉替你顶包,你也是没机会当兵的,是老爷子找了关系,你才有机会穿上这身军装的,就算在安雅妮那件事上老爷子做的有些过份,可你也不该一走八年连封信都不给家里。”
听到安雅妮这个名字,李乐的心怦然一动,停住脚步,口气仍尽量平淡,道:“这些事情后来我全知道了。”
安亚妮这个名字已经整整八年没有出现在李乐的生活中,但这八年里,李乐刻意遗忘了许多事情和人,却没有一天能忘记这个名字。
一个人这一生,最难得的事情莫过于能够在心镜未惹尘埃时拥有一段纯真的爱情。在那个纯真年代里,自己和她之间,没有世俗成见的襟绊,没有斤斤计较的你富我贫,只有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只是为了让对方开心,那种感觉是完全发乎内心的,绝无半点做作,那是童话般美好的时光。
想到安亚妮,李乐的心不由一冷,“看你这个怂样子就搓火,老头子不是还没死呢?火急火燎的把我喊回来,是跟我玩儿的一出苦肉计吧?”
石头怒瞪李乐,愤然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爷子可是你的亲爷爷,既然你不肯原谅他,又何苦回来这一趟?”
老头子是李乐对祖父李千钧的习惯称谓。李乐之所以还没见到人便怀疑这是苦肉计,并不完全是因为记恨,还因为这位老爷子除了顶着北派厨神的帽子外,头顶上还顶着一系列称谓:关西刀客之首,北派弹腿第一,一身软硬功夫着实了得。
李乐犹记得自己走的那年,这位老先生还常常单手端着三十八斤重的大铁锅和一锅汤,满院子追着自己揍,并且还能保证一滴汤都不洒。虽已是耄耋之年,身体却壮的能打虎。在李乐的印象里,李千钧从来都不是个苍老垂垂之人。依照自己对李千钧的了解,老爷子活过一百岁应该没什么难度。
李乐的想法有根有据,但只可惜世事难料,如果预计都能准确,又岂会有那么多杰出人物感叹世事无常呢?
石头愤然松开李乐的手腕,“是不是苦肉计,你跟我进来就知道了,老爷子当初撵安亚妮一家离开太行楼那件事确实做的有些过分,但你一走八年,一封信都不给家里回,做的就漂亮吗?”
太行楼是沿袭三百年的古建筑,内外三进的院子,占地数十亩。李乐随石头穿屋过堂来到后院正房堂屋。
白云遮日,清风阵阵,屋子里光线忽明忽暗。病床上躺着的昔日鲁菜第一名家李千钧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房间里散发着药物的香气,红泥炭火的炉子上正煮着药,一旁看火的却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明眸皓齿,肤色如瓷,长得极为可爱。
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让人一见便生怜爱之心。
“李乐,这个女娃你要叫姑。”
一进门就遭了当头一记霹雳。李乐站在堂下,看着气血枯败形容枯槁的老人,几乎不相信眼前老人便是自己的祖父李千钧。遥想当初的桩桩件件,正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时,却被李千钧一句话雷的外焦里嫩。
李千钧看见李乐走进,本来毫无血色的脸颊泛起一片潮红,指着炉旁的小姑娘,加重语气道:“亲姑!”接着摆手将李乐要说的话堵回去,续道:“我的时间有限,只好长话短说,你走这几年我闲着无聊就续了个弦,结果老眼昏花没把人看准,那娘们儿生下这丫头就走了,如今我老人家就要驾鹤西天,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祖宗传下的太行楼和这小女娃,现在我把她们全交给你了。”
李乐感受到老头子气息微弱,不似在做戏,又看了看粉雕玉琢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一时难以置信,疾声问道:“说什么呢?什么就全交给我了?你这是跟我演的哪一出?”
李千钧咧嘴一笑,道:“小子,你猜。”说罢,两腿一蹬,两眼一闭,竟再无声息。
李乐目瞪口呆,一个箭步至床头,探手按在李千钧大动脉上,果然丝毫都感受不到血液流动的气息。李乐感到鼻孔间似嗅到一丝寒意,正是熟悉的死亡味道。这老头子不知等了多长时间,终于将自己等回来,一见面,三言两语交代完后事,竟自己断了最后一点生机,一代宗师含笑而去。
千古艰难唯一死!何谓英雄?笑对生死大勇如斯。
大爱无爱而无碍,一个潇洒简单的告别和一个微笑,就是老头子留给亲人们最后的爱。
自幼由李千钧收养长大的石头悲啸一声,跪在床头泪如泉涌。边哭边说:“从去年南北厨王会输给一品居的三斗金之后就发现了癌细胞,医生说老爷子活不过年去,可他老人家为了等你回来,硬是多挺了三个月??????”
离别来的太突然,李乐甚至来不及让自己的内心充盈悲痛,站在那儿已完全失神,早已听不清石头后续的话,只痴痴看着含笑九泉的李千钧,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老头子真的死了?那个世人眼中臂上跑得马,笑傲厨界江湖的北派厨神李千钧,那个一手将自己抚养成人,教导自己做人,教会自己一身立身本领的祖父真的永远离开自己了!这老头竟走的如此干脆决绝,临终之言又是那么莫名其妙。而那个在心头萦绕了八年,将亲情阻断八年的怨问在这临终笑容面前却仿佛世间最大的笑话。
李乐的内心逐渐被悲伤充盈,却偏偏欲哭无泪。经过八年血与火,生与死的锻造,李乐已不习惯用泪水来表述伤悲之情。铁血无泪非无情,李乐忽然笑了。这笑却似乎比哭更让人心酸。
而同样没有落泪的是这个看起来有点奇怪的小姑姑。整个后半辈子都被自己招惹的麻烦纠缠的李千钧,在临终前却给自己找了个注定一生难弃小麻烦。
“我叫李玉涵。”那熬药的小姑娘面无表情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最后却是轻轻一叹,对李乐说道:“爸爸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他内心的人,所以一定会把我照顾的很好。”她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定定的看着李乐,又道:“你会像他说的那样吗?”
李乐收回思绪,直视这位小姑姑。老爷子今年八十有四,在常人而言,早到了精亏血败的年纪。李千钧虽然功夫了得,气血旺盛远胜常人,但李乐却更知道,老爷子从六十岁之后便开始练习敛精归元的老童子功,早已不近女色多年。
这个小姑姑的来历似乎有古怪?
小女娃才不过七八岁,却长了双会说话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黑眼睛,李乐的内心深处无来由的怦然一动,似乎某根心弦悄然被拨动。也许这就是血脉的共鸣?忽然觉得老头子也许没跟自己开玩笑,这个小女娃就是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
门外传入杂乱喧嚣声打断了李乐的思虑。
“李乐!”声到人至,一身豹纹西装,发蜡涂的比头发还多的赵凤波推门而入,跛着脚来到李乐面前。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凤波盼这一天非只一日,真到了见面的一刻,这家伙反而不着急了,阴笑道:“听说你回来了,不看到真人我说什么都不信,看见你全须全尾儿的站在这儿,我总算放心啦。”又道:“咱们之间一直有笔账,现在是不是可以算算了?”
这当然是一句反话。
石头在一旁面露怒色正要发作,李乐丢了个眼神过去制止。转头对赵凤波道:“我刚到家,只赶上见老爷子最后一面,请先给我些时间处理家务,你想找我算账可以,换个时间过来,我一定奉陪。”
“我他妈没那么多时间等??????”
赵凤波的话戛然而止,却是因为忽听院子里传来的改装过的保时捷跑车的轰鸣声,那是专属于城西帮老大陈辉的豪烈咆哮,整个古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这也是古城里让赵凤波最忌惮的声音之一。
车到人到,陈辉推门而入,昂首阔步飞扬跋扈,径直来到赵凤波面前,“姓赵的,有什么事冲我来,文的武的城西帮和我陈辉一定奉陪到底!”
“你也来了。”李乐目不转睛看着陈辉。
“赵凤波都能等你八年,我这个做兄弟的又岂会连他都不如?”陈辉阔步来到李乐面前,张臂一个熊抱,动情问道:“乐哥,你去哪当兵了?我找了许多关系都查不到你人,这几年可想死兄弟了!”
陈辉从来不是个喜欢说空话的人,他说托了关系找自己,就一定会这么做。可惜李乐当兵的地方保密级别太高,就算陈辉背后的家族有着深厚的军界人脉却也仍是无可奈何。
眼前不是叙旧的时机,李乐拍了拍陈辉的肩头,道:“我也想你,不过我的事情实在是一言难尽,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又道:“刚回来就赶上老爷子过世,家里头许多事等着我处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这位赵总的问题你先代我处理一下。”
“老爷子去世了?”陈辉先是一惊,随即轻轻拍了拍李乐肩头,“一世人两兄弟,义不容辞的事情,你放心料理家事,其他事交给我就好。”向来以冷酷沉稳著称的城西帮老大难得一见的感性。
赵凤波在一旁只是冷笑不已,却没有其它表示。这年头,愣得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却怕打死人不赔命的。陈辉就是后者。赵凤波虽然贵为城南帮老大,却也不敢单独掠陈辉的锋芒。他在等帮手。
帮手很快就到了,院子里传来汽车停止的声音。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辉少和赵老大居然同时出现,这可真是奇事。”矮冬瓜似的汤汝麟从车里‘滚’出来,嬉皮笑脸来到场间。左瞧瞧右看看,很快把目光锁定在李乐身上。问:“这位就是八年前单枪匹马挑了城南帮,打断赵老大一条腿的好汉?”
骂人不揭短,这话说的尖酸刻毒,一下子便把赵凤波的火儿勾起来了。城南帮老大闻言,脸色顿时数变。
陈辉却一转身挡在李乐身前,冷笑道:“汤胖子,你少他妈在老子面前阴阳怪气的,今天太行楼的场子老子罩定了,不管是你汤胖子还是他赵瘸子,横的竖的,文的武的,我城西帮都接着!”
陈辉的狂在古城黑道上早不是什么新鲜事,汤汝麟的阴狠却也同样是名声在外。陈辉一点面子都不给汤汝麟留,一句话便让汤汝麟面色泛寒,赵凤波趁机阴阳怪气说道:“老汤,你把自己当金汤,人家却根本没打算用你调味儿啊。”
汤汝麟面沉似水,陈辉傲然蔑视,赵凤波一步迈到汤汝麟身侧,阴测测看着陈辉。
古城黑道四巨头中的三位在这里针锋相对,场面瞬间凝固了似的。
眼看一场争端似乎已不可避免!
“石头,报警。”一个声音淡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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