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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鳞从辽东到贝尔加湖东奔西走了一年半,也马不停蹄地打了一年半仗。队伍从亡命时的四十九人扩展到鼎盛时的六万人,再到大战后剩下的四万整,损失很大,收获不小。算下来,从最初的麒麟队到现在的国防军,李雪鳞麾下总共有两万两千多名各族战士马革裹尸,重伤失去战斗力的也一万有余,而他们的对手则连军带民,献上了足足三十万条人命。盛极一时的晃豁坛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因此可以说‘山洪’完全达到了预期的目标,甚至有所超越。我们在最后一战中的损失远远小于计划容忍范围,这使得战后我们能够从晃豁坛手中平稳接过辽东的支配权,不会导致一些骑墙派的异动。事实上还有不少部族眼巴巴地要加入我们,甚至包括一些苏合的成员。”
从天兴四年元月说起,一个小时将一年半的战斗捋了一遍。一场场有代表性的战斗被毫不藏私地端上台面。有对付阿古拉部的运动战、有对付苏合平民的特种战、有一锤定音的大迂回突袭战。李雪鳞本就口才上佳,不仅将战斗经过说得简明扼要又跌宕起伏,还配上了对双方表现的剖析。完全中立的视角甚至让人怀疑这些仗是不是他打的。可是不得不承认,经他这么一分析,原本觉得云山雾罩的大破苏合传奇变得像是两人在演武场上对打一般,你来我往的拆招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文官和武官都听得津津有味时,李雪鳞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满堂哗然。
“苏合?李将军,你都已经把他们十几万军民钉在桩子上了,苏合人不找你拼命反倒来投军?”刘云峰长期戍守西南苗疆,对游牧民了解不多,完全无法接受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实。
“就算他们来投了,你也敢收?真不知是苏合人在犯浑还是你……”刘云峰摇摇头,在晋王刀子般的目光下总算把最后几个字咽了回去。
“事情要区别对待,刘将军。我军中曾有些从战奴升上来的士兵,这次都清退到了预备役和军马场。但苏合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些地处偏远的部族长期受到排挤,甚至为了争夺牧场被同族刀枪相向。其实苏合人只是统称,就像我们自称汉人,可汉人打汉人的事难道还少了?”
胡四海捻着美髯,笑眯眯地接上话茬:“阳朔老弟,你虽然折损了这许多,可也收了不少。一进一出恐怕还是赚了吧?想让你吃亏可不容易。”
李雪鳞恭恭敬敬施了个半礼:“胡将军客气了。如果从兵员总数来说,因为得到了契丹等族的集体效忠,我已经有了两个满编的军,每军六万人。但训练成能够适应从大兵团作战到小规模渗透的一线部队需要花不少时间。所以暂时也还算不上得了多少强援。倒是这些人因为要集中到一处参加训练,吃用开销实在惊人,仅凭各族的供养已经难以为继。”
晋王叹了口气——这还不是变着法子开始讨要封赏了。一支战斗力惊人却在喊着饿肚子的大军,和一群冬天出来觅食的野狼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在大夏无力与之一战的情况下,明知是在养虎为患也只好先让它吃饱,度过眼前的危机再说。
大夏表面上还在歌舞升平,真正关心国事,脑子不糊涂的人都明白形势严峻到了什么地步。祸国殃民的商税是第一大罪,白白给了各地贪官无限制剥削的口实,还引发一连串恶果。土地兼并、自然灾害、再加上民间的盗匪,这些要命的事已然像白蚁一样将巍峨的帝国大厦蛀空了。苏合人几千骑进犯中原,烧杀抢掠数月之久,又狠狠给了大夏的威权一巴掌。
然后好不容易等来一场胜利,却是由于外人的施舍。当然,窃取这个荣誉来粉饰将倾的大厦也不是不可能。李雪鳞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谈这事。
晋王再次叹了口气:“咱们明人便不说暗话了。阳朔,你这个情老夫记着。毕竟这平定北疆的功劳都得记在你头上。”
“王爷谬赞……”
晋王举起手打断他:“你就别假客气了。阳朔,你要什么,老夫知道。老夫……大夏能给你什么,你心里也有数。老夫虽也有过起疑的时候,可在心底里从未拿你当敌人看,你可明白?”
李雪鳞万万想不到晋王居然敢当着满屋子文武的面说这话,将他准备好的套路全都堵了回去——
这就是差距吗?我虽然能够打胜仗,能凭借军队巧取豪夺,却未必有这样的气魄豁出权位给效忠的朝廷争取最后一点利益。
与文武高官们一样,李雪鳞也感到震惊。但和他们不同的是,这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年轻人没有将内心的动摇表露在脸上。虽然在听到晋王可称得上推心置腹的表白时,他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感到心里头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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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轮交锋,晋王已经显出些疲态,甚至有点顺水推舟的意思了。他今年四十六岁,以李雪鳞的标准看来仍属壮年,在古代却已是不折不扣的老人。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岁的年代*,比身体更容易衰弱的是内心。晋王确实觉得有些累了。朝中,自己的儿子在瞎胡闹。边疆,这个一度想收做养子的李阳朔在目的明确地胡闹。夹在中间实在不怎么好受。
既然如此,便试试看两头押宝吧。毕竟李雪鳞那模棱两可的身世也可以当作真正的皇家血脉。关键是长房一脉坐了百多年的江山,也算颇得人心,想要造反不是那么容易。以李雪鳞的头脑和行事风格,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要挥师进京的蠢事绝对做不出来。
晋王和气地说道:“阳朔,老夫不知还能在这中书令的位子上坐多久,也不知王爵什么时候会被收回去。你开出的条件虽然为难,也不是办不到。老夫能做主的就先准了吧。让我想想……你要讨个藩王,没问题。渤海郡王如何?你要封邑,没问题。以定州(保定)为界,现今归属渤海道的土地在界北的便由你辖制。你要租借,没问题。便按你开出的条件,长城以北五百里也暂归你管。只要交上双倍税收,交一年便由你管一年,以三十年为限。对了,你曾说另会交给朝廷钱粮。这样吧,每年十万两白银,谷麦以亩产二石计,每年五万石,如何?长城以北应缴的赋税不包括在内。”
“……谢王爷。”
“你的士卒便由你统领。十二万大军,老夫也不能真给你十二万人的粮饷官衔,便算作两支禁军——赤麒和赤麟。你要给麾下众人封个官阶,没问题。只要是军中应有的,不超出禁军额度,递送兵部报批便是。至于粮饷,由你自行解决。”
“……谢王爷。”
明明是晋王主动答应他的条件,李雪鳞却觉得有些狼狈,只能像个应声虫般任由对方主导着谈判的节奏。
差距啊!舍得与舍不得之间,一层纸的距离便隔出当朝宰辅与草原军阀的差距。
晋王扳着指头道:“说到兵马,老夫记得你答应过帮着朝廷组建骑兵,每年五千。没什么问题罢?”
“没问题。五千人,一人双马,配备全套兵甲。”
晋王点点头:“差不多了罢?”
“王爷,我的封邑中官员如何委派?”
“你将名单递到吏部,该由哪儿派还是哪儿派。”
“谢王爷。最后还有两件事请王爷酌情定夺。”
“还有?说吧。”
李雪鳞看了眼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道:“末将既是大夏的人,这尺寸微功便是大夏的。契丹等族感沐天威天恩,诚心内附。末将向王爷讨个政策,便让他们在末将的封邑里择处居住,与大夏百姓一视同仁,可否?”
晋王直到数年后才明白李雪鳞这个请求的奥妙所在。此刻听来,外族内附是给大夏脸上贴了金块,高兴还来不及。再说李雪鳞也给他们划定了地盘,想得到很是周全。
“此乃善举,准了。改日让有意内附的夷酋进京面圣,向陛下当面陈请,也给他们些封赏。不过既然是在你的封邑里定居,便不得随意越界到其他州县,否则视为寻衅。这点可能做到?”
“可以。若是普通汉人百姓迁居进出,朝廷能否放行?”
“这……准了。”
“是!谢王爷。”
“那第二件事呢?”
李雪鳞暗暗吸一口气,停了片刻,沉稳地说道:“这第二件事,是希望朝廷能免了末将封邑里的商税一说。末将可为此每年多交三万两银子补足。另外,凡是末将封邑里的商人到其他州县做买卖,也请朝廷免他们的税,记在末将头上便可。除非商人们做下违法之事且证据确凿,否则只要出示了末将所发证照,大夏任何官府不得锁拿羁押,或影响他们日常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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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雪鳞被人领进这个偏厅之前,晋王已经独坐在桌边喝了几杯闷酒。
“刚才换了身衣服,让王爷久等。”
晋王抬头一看,前一刻那身威风凛凛的笔挺衣服已被宽衣大袖的一袭蓝衫取代。这副打扮的李雪鳞看起来就如一个读过书的普通人。虽然还未完全卸下防备,却已不是在众多高官面前也咄咄逼人的一方枭雄。那脸上的笑不是挂上去的,只有真正与故人重逢的喜悦才能笑得这么安心。
连张彪这样一直跟着他的人都看出来了,晋王当然也发觉李雪鳞变了不少。那第一句话就让气氛变得温暖起来。
“一别一年多,王爷的白发多了不少。”
“你也更壮实了。就是黑了些,其他倒没怎么变。来,坐下吧。这桌酒菜是老夫为那个曾在王府住过的李阳朔接风洗尘。这香鱼脍和旋炙猪皮肉都是当日你在府中爱吃的。这儿的厨子手艺也不错,尝尝。”
李雪鳞温厚地笑笑,坐到桌旁先给晋王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举杯道:
“我曾说过,待此间事了便与王爷把酒言欢。现在一醉方休也无妨了。”说罢,一饮而尽。
“这事如何能了啊!”晋王也喝干了杯子重新满上,苦笑道,“老夫知道不少人都说我这中书令专权。可直到今天为止,老夫做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死后在列祖列宗面前能抬得起头来。但方才这事却是铁板钉钉的僭越了。阳朔,老夫实话告诉你。就凭许你的那些东西,老夫回去后是肯定被开革了。没关系,你坐着,老夫知道你要赔罪。阳朔,你心里当真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晋王盯着李雪鳞如深潭一般的双眼看了一会儿,自嘲地笑笑:“是啊,你觉得自己没做错。其实老夫也说不准你这些闻所未闻的举动到底是错是对。阳朔,老夫想要从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退下来并不全是为了你,这点你就不必自责了。”
“是因为世子已经有了专权之意。但是王爷,对于大夏来说您比他更能整治现在的乱象。苏合人没了,万里北疆有我在,正当是您回去好好整顿的时候。王爷,我也说句实话,其实我本想和您一起演完这出戏。只要你来我往一番,我有把握不让别人抓到把柄,或者我这边面子上难看点,这都无所谓。就算那些条件不能当场都定下,分批实施也没关系。”
“阳朔,还是那句话——老夫想退,并不全是为了你。但在最后能帮你一把,也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来,干,这杯是老夫敬你的。就如你所说,大夏北疆能否无事,全取决于你一念之间。”
这一杯酒喝得相当闷。李雪鳞放下杯子挟了几口菜,只觉得味同嚼蜡。看看有些落寞的晋王,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王爷,朝中之事我也听说了。既然您不愿清君侧,我也不便干涉,但至少会保得您平安。此去请千万小心。”
晋王摇摇头:“毅儿再怎么说也是老夫的亲骨肉。他做事没轻重,见识也不如你,这些老夫都知道。待回去后慢慢教他便是。老夫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好争的。等他袭了这王爵,再历练上几年,无论是外放一州一道还是去管一部一寺,都能上得手了。如此不消二十年,中书令一职便由他顶了也不算所托非人。朝中之事,你少插手为妙。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老夫这一家,更是为了大夏。”
再英雄的人物也会有软肋。李雪鳞见晋王仍对李毅抱着希望,也不方便多劝。从现实的结果上来说,倒是像目前这样由李毅通过公关皇帝来把持朝政对他更加有利。至少晋王做事可以让人抓不住纰漏,而那个眼高手低的公子哥却破绽百出。
又是几杯闷酒下肚,空腹的两人已经有了些醉意。但他们都是极为控制得住自己的人,默契地避开不宜深入的话题,转向虽然敏感,但能在四下无人时亮出来讨论的东西。
“阳朔,你能不能在这儿说句实话——你是想要和大夏分庭抗礼,还是意欲问鼎天下?现在没外人,出了这道门,今晚所说的话大家都当作没听过。老夫就要走了,你就算临别之时让老夫宽宽心,如何?”
李雪鳞叹口气,想了想,道:“王爷,在您看来,天下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这个从没人深究过的问题让晋王心中一动,“天下,自然是穹隆之下所有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
“天朝上国,便注定要统御天下?”
“这……”晋王隐约有些明白了。按理说,答案显而易见是肯定的。但别说整个天下,中原正朔有多少时候没有外患?
李雪鳞摇了摇头:“王爷,天下很大。除了华夏,还有波斯、拜占庭、欧洲各国。他们不是什么蛮夷,是对手。您知道吗?华夏开化时间并不比埃及更早,只是幸运地没有遇到亡国灭种的浩劫延续至今,因此比其他国家领先数百乃至上千年。但国与国之间的较量真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稍有松懈,首先就是外敌入侵。就算千辛万苦将敌人赶跑了,家园也已经不成样子。财富、技术变得一代不如一代。如果相隔万里的外国却幸运地超过了华夏,而他们又是好战的民族,您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晋王沉默了很长时间来回味李雪鳞惊世骇俗的言论。末了,笑道:“阳朔倒是博古通今。可我中华自有上天庇佑,岂是番邦蛮夷能染指的。阳朔过虑了。”
李雪鳞笑得有点苦,仍然摇了摇头:“王爷,您知不知道温水煮青蛙的故事?如果锅子里的水是慢慢烧热,等青蛙发觉不对想要跳出去时已经被煮得脱力。俗语中‘钝刀割肉不觉疼’也是这个道理。王爷,你可以将我想成戏台上的那些个白脸,但我所做的是给华夏一次机会。可能没有我中华也能这么走下去。可我既然在这儿,也有了足够的实力,就无法容忍自己不做些什么。不过至少有一点您可以放心——我绝不会主动招惹朝廷,也不会残杀自己的同胞。我只想试试看走一条不同的路,由华夏子孙们来决定我的做法和朝廷的做法哪个更好,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如果事实证明我错了,这些封邑、军队,以及新征服的土地都会双手奉上。”
“让他们自己选择……”晋王觉得自己有些明白李雪鳞的想法了,“阳朔,如果老夫猜得没错,你是想让治下百姓富足,多缴税来掩人之口。只要你这边能多交一倍税收百姓也没有过得困苦,朝廷自然会用你的法子来治理大夏。上兵伐谋,不动干戈,高!”
如果连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宰辅重臣都只看得到上层建筑,也就难怪中原会陷入两三百年便治乱循环的恶咒了。李雪鳞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但他是个有野心,希望能证明自己的人。仅仅走农民起义的路子弄个皇帝当当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手头既然有了一支超越时代的军队,又带来一个超越时代的头脑,不做出些超越时代的事情岂不是白费了。
李雪鳞是个完美主义者。虽然他的阵营是混乱中立,不过当一个完整体系被建立起来,秩序也就随之诞生。
李雪鳞在这一刻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他要为这个时代带来新的秩序。换句话说,他要用自己的秩序来改造这个时代。
他端起酒杯,郑重道:“王爷,请您向朝廷转告一件事——我以列祖列宗和子子孙孙立誓,只有朝廷负李雪鳞,我李雪鳞决不负朝廷。”
看着晋王宽慰的表情,李雪鳞觉得有些内疚。
没错,结合种种考虑,他打从心底里不打算首先挑起争端。但他也打从心底里不认为这个时代的君主制中央集权政府会放任他实行一国两制。尤其是即将进行的一系列动作会动摇整个政权根本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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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东汉时中国人平均寿命22岁,唐朝27岁,宋朝3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