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暌违已久的会面

霞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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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李雪鳞给国防军设计的制服大量使用了紧身、收腰、大翻领、笔直的缝线这些元素,与中国古代的审美观出入颇大,但这并不妨碍四位将军和两名亲卫出现时带来的震撼。

    在刺史府等候的人群中,刘大山是品级最低的一个。要不是因为他和张松部打交道时间长,对这支军队的了解深入,这儿本没有他的位子。他自己也以为已经相当知晓黑衣军团的细节。比如他们性能良好的夹克式军装、多到让人嫉妒的战马、设计优秀但数量有限的制式武器、还有融洽的气氛和森严的等级。确实,国防军行军中的状态已经被他摸了个七七八八,给人的感觉是一支实力强悍但不修边幅的蛮族军队。可是沿着水磨青砖铺成的直道自黑暗中走来的,是沐浴更衣,穿着统一将官礼服的国防军顶尖人物。从准将到上将,一级不拉。

    打头的李雪鳞戴着优先配备给将军的大盖帽,帽檐上钉着青铜底嵌黑曜石的盾形黑麒麟军徽。为了经久耐用,大盖帽用了厚实细密的多层松江棉布*,涂成一种少见的铁灰色。光是这顶古怪到匪夷所思的帽子就让人看得啧啧称奇,但说也奇怪,搭配上那些同样诡异的衣服,穿在几个人身上就显得精神抖擞。

    说是礼服,李雪鳞他们身上披着的仍是大翻领的制式将官皮大衣,正面扣子都敞着,每走一步,下摆在保证收束腰身的同时飘曳摇摆,极其潇洒。皮大衣翻出的领口缝上了辽东特产的紫貂毛皮,不用金银宝玉也显出一种朴素干练的华贵。大衣窄窄的腰身上钉了根装饰性的皮带,在视觉上补偿了黑漆漆、光溜溜的衣服那模糊的上下分界。这可能是除了两排青铜纽扣外,唯一不具备功能性的物件了。

    大衣内照例是国防军统一的军服。不过与皮制夹克式作训服不同,这次几位将军穿的是刚从吐谷浑运来的毛呢*礼服。颜色是与大盖帽一样的铁灰。或者说,比较接近某支二战中闻名遐迩的军队。礼服式样与现代军队倒是没什么差别。小翻领、收腰、短下摆,方方正正的口袋。但既然是礼服,少不了在外观上的修饰。领子上缝着的红色领章、几根从右肩垂下系到腰间宽大皮带上的鲜红穗子,在视觉上造成强烈反差。虽然被大衣遮着看不到,他们肩膀上还订着镶红边的黑色硬质肩章,上头有一颗至四颗不等的金星。

    不说那条足有半个巴掌宽的皮带,裤子也很与众不同。像刀锋一样笔直的裤线是这个时代想都不敢想的事物。国防军作训服穿的是大腿部位肥大的马裤,这套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军礼服别说中原土生土长的大夏官员,就算在欧洲也要过个几百年才能流行起来。现在那边的军队仍是以紧身**和泡泡袖为美的流行风潮。*

    等众人的目光扫到他们被烛光照亮的脚上——果然,这些人从头到脚都是别出心裁的打扮。那几双用混合了炭灰的羊油擦得锃亮的优质中帮牛皮鞋就像这个时代的SergioRossi*,不久就在大夏引起一阵模仿风潮。

    看完了细节再重新打量已经走到门口的这几人,大夏高官们不得不承认,他们那些怪异的服饰看起来已经不那么扎眼了,反倒衬托出一种少见的干练和彪悍。这是最符合军队形象的装束,因功能性而体现的阳刚之美。

    当几位国防军的将军们跨入刺史府正厅时,四周已经响起了好一阵窃窃私语声。

    “那位就是蓟县伯?看这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居然能做出这番事业!”

    “其他人年纪也不大,就已经是统领万人大军的主帅,也不知是胡闹还是当真可畏。”

    尽管之前已经知道了蓟县伯李雪鳞年纪轻轻就因战功当上了致勇校尉,远走辽东也不过一年多时间,但只有看到了真人,大家才能够将诸多传奇般的事迹和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联系起来。

    晋王五味陈杂地看着李雪鳞走近,还有他身后的张彪、张松、齐楚,都是在大夏待过的汉人。他突然想到将这个野小子接进王府那一晚,妻子曾提醒过小心虎入山林不可收拾。但自己总以为天下事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他这个晋王,听是听了,却没有放在心上。此时想来才惊觉王妃虽然不大参预公事,每每有所见解竟然从无落空。

    现在回忆起来,李雪鳞来到府中没多久便展露出非同一般的见识。无论军机、行政、税收、律法、巧器,居然无一不精,眼光十分独到。在晋王的印象中,大凡眼界高的人动手能力往往和他们的思维高度成反比。这也是为什么放心将李雪鳞收做己用的原因。没想到此人行事十分厉害,犹在高谈阔论之上。再仔细回忆,他在大夏军中的短短几个月,练兵、破敌、杀俘立威,直到万军中取敌首脑,手段之狠辣果决可说是生平少见。

    这种人,想收做臣属根本是痴妄。要么趁着他羽翼未丰时一刀杀了,要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飞冲天。唯独不可能用个小池子将这头野生的龙圈养起来。

    恍然出神间,李雪鳞已经在他跟前十步处站定,淡淡地微笑着。那是拥有力量的上位者自信的笑,也是见到久别故人宽慰的笑,唯独没有这些高官们见惯的媚笑、谀笑。有那么一瞬间,晋王几乎想要离开座位好好端详这个亦友亦敌,甚至在内心某个角落以当成自己儿子一般看待的青年。如果有可能,还想道一声:“阳朔,士别三日果当刮目相看!”

    没等他真说出什么,李雪鳞已经摘下帽子左手捧在腰间,躬身行礼。

    因为之前收到过抬头为“帝国国防军第一军军长李雪鳞致晋王爷与大夏诸将”的信件,大家对于李雪鳞的开场白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就算他说出“日出之处天子致日落之处天子无恙”这样的话也不见得会比接下来那句致意更让人震惊。

    “赤麒军统领,骠骑将军李雪鳞,见过王爷和各位大人。”

    除了没有用脱帽的左手一同行礼,无论从言辞的恭敬还是态度的诚恳,都堪称楷模。刘云峰原本准备一开场就揪着称谓上的僭越来发难,此时只觉得像是卯足力气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疼是不疼,就是胸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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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陕甘道司政使也有些意外,对渤海道的同僚咬着耳朵道:“虽然样子粗豪,装束怪异,倒是个明礼的青年才俊。”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且看他接下来有何说辞罢。”

    晋王这才想起,赤麒军是他给李雪鳞所部的封号,在大夏兵部的记录上也算是禁军之一。但被齐楚“我军”、“贵军”、“国防军”这么长时间一搅,竟然连自己都忘了。

    “赤麒军副统领,骠骑将军张彪,见过王爷和各位大人。”

    “赤麒军特务营营正,致勇校尉齐楚,见过王爷和各位大人。”

    “呃,赤,赤麒军骁锐营营正,彰武校尉张松,见过王爷和各位大人。”

    按大夏军制,一军统领可以自主授予正七品以下官职,只要事后报备兵部存案即可。李雪鳞便用他在大夏体系里能行使的职权,封了少将张松一个从七品的营正。至于什么骁锐营,也只存在于厅里这些人的口头话语间,出了这道门便自动消失。

    张松对于大夏官阶还是多少有些了解。没想到在这儿居然一个新晋的准将比他高了整整三级,这叫什么世道!

    刘大山也听着好笑。大夏一营为五百人。齐楚手下来来往往就是这么几个,估计还不满编。这张松,自己和一干高官可是见识过他统帅万人骑军威风八面的样子。当初在辽州还让晋王率文武出城相迎,给足了面子。此时居然成了个从七品的芝麻绿豆小官。幸亏这支军队有自己的一套做派,否则按照大夏军队规模对应的官职来算,相当于将张松连降了六级。这黑锅可背得不轻。

    武将们倒还好,知道这几人中除了站在最后的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是普通亲卫,其余几个都是拉出队伍能让昔只兀惕都抖三抖的狠角色。国防军的官衔得看他们肩上的金银星和条条杠杠,这在镇守边关的军队中已经是一种常识。

    但文官们却不具备这种有着地域限定的常识。费泗等少部分人自然是熟悉兵事,那些应晋王之召刚来这儿没多久的高官们一听,骠骑将军?不错,正四品,值得结交。致勇校尉?年轻有为,从五品,值得结交。彰武校尉?得了吧,从七品,也敢在这儿开口说话。

    张松是个精细人,发觉自己话一出口,看来的眼神就变得有些不一样。心中忍不住开始对那些衣着光鲜,目光却和老鼠有一拼的高官们轻蔑地啐了一口。

    晋王此刻的心情可说是惊喜。惊是自然的,这么一支桀骜不驯的军队突然间变得知书达理,随便想想都觉得蹊跷。但既然对方肯在场面上给足大夏脸面,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毕竟对于李雪鳞的各种评价里,狠毒也罢、狡诈也罢、心怀不轨也罢,就是没有说他愚昧的。这人是个鬼灵精,对于实效的追求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为此牺牲点面子也算不得什么。而大夏作为一个疆域广大、阶层和民族众多的帝国,很多时候面子远比一两个州县重要得多。

    按照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李雪鳞和晋王双方的供需正好互补,属于合作就能双赢的局面。

    既然李雪鳞摆明了先公后私,先面子后里子的行事顺序,晋王也乐得配合他演这出戏。他可不是为了撑场面才找来这么多高官。但要是没让他们看到该看的东西,已经打算好的下一步安排可就有些麻烦。

    “李将军远来辛苦!来人,看座。”

    “谢王爷。末将不敢在各位大人面前造次。末将戍守偏远,来不及置办衣甲便来造次已属冒犯,岂敢再失礼于诸位大人之前。”

    “无妨无妨,你不是外人。你的苦衷孤王和在座之人也都理会得,这儿没人会计较你不敬。来人,快给蓟县伯看座!”

    “如此,末将恭敬不如从命。谢王爷。”

    如果不是那身有点嚣张的衣服,如果不是那副挺胸收腹的卓然鹤立,这段对话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

    如果真要鸡蛋里找骨头的话,晋王明显的回护之意恐怕要算一个。

    “李将军此来所为何事?先前赤麒军一战剿灭苏合辽东部,武功盖绝,可说是为大夏立下了不世奇功。孤王正想着要如何封赏你们——李将军可是等不及了,当面来向孤王讨赏的?”晋王说完,捋着胡子,眯起眼看着李雪鳞。

    李雪鳞没往坑里跳。神态恭敬,语气却颇为自信地说道:“此战得胜,可保得大夏东北三十年平安,西北十年无忧。如此,除乌斯藏与西征苏合部,大夏北境已无外患。”

    短短两三句对话,几乎所有人都听得矫舌不下。晋王的问话已经暗藏机窍——李雪鳞若是应了,则显得厚颜无耻且不合常理,大可按照处理玩笑的方式一笑置之,挫挫他的锐气。李雪鳞若是不应,则等于自己推掉了封赏,日后就算再想讨要,在底气上便不足,预定目标要打个大大的折扣。

    更何况这类问题从古到今的标准答案向来是:“我们能取得今天的胜利,首先要感谢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感谢晋王爷的正确决策,感谢有关部门的各位大人提供协助,还要感谢所有普通士兵的无私奉献……”一长串之后才能略略带到自己,最好是谦虚一下,连自己的功劳都抹杀掉。反正中国传统的文化体系崇尚他人评判,对于自我评价一向是可有可无。

    晋王问得诡诈,李雪鳞回得也是绝妙。乍一听,似乎是在表功,当然,表的是实实在在,谁都否认不了的功劳。但仔细一思量,最后那句话却是奥妙无穷。“大夏北境已无外患?”这支对内称国防军,对外称赤麒军的部队该怎么算?

    往好处想,这等于是在变相效忠,希望永为大夏藩篱的意思。不过客观效果却是钉住了阵脚,让大夏这边拉不下脸在北方划一条三八线。至少此言一出,今晚这场闹哄哄的谈判上晋王便不能用对待潜在敌人的立场来试探底线。

    刘云峰如他的名字一样,看得像是在云里雾里。无论晋王倾向哪边,一开场的立威——或者说得好听点,叫“掌握话语主动权”——总是要做的。可这才说了几句话,居然气氛变得越来越融洽。那面对面的两人,一个穿着不知哪儿风俗的皮衣服,一个穿着紫袍外罩金色棉甲,在跨越时空的背景下谈的是这个时代当前热门的话题。而且越谈越深入。

    燕州督军洪飞扬啧了一声,对刺史费泗耳语道:“蓟县伯不简单!现在就算有人想排挤他也得先过晋王爷这一关。若是当面拉下脸来指责他图谋不轨,看这架势还真不知道晋王爷会帮谁。”

    费泗点点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得声音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朝中那人会怕他到如此地步!”

    在场的很多人都活到了李雪鳞西征归来的时候。他们在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天兴五年十月初一,于燕州刺史府不大的正厅里所听到的谈话,是华夏乃至整个世界历史翻开新一页的标志。

    令很多写演义的小说家意外的是,那番只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奇妙对话是从平淡无奇的汇报战况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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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松江棉布在宋朝已经达到较高的织造水平,有着“衣被天下”的美誉。

    *注:中国古代的毛纺织技术最早见于陕西半坡文明,但直到近代引入机械织造,新疆西域地区的水平要高于中原。以当时的能力,可以小批量生产接近于现代标准的毛呢了。

    *注:参照中世纪瑞士雇佣军的装束。

    *注:意大利顶级男鞋品牌。不久前刚登陆上海。很漂亮,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