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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军在天兴三年十二月底收到的那封信真的只是巧合?”
王九郎的后半生几乎每个月都被人问到这个问题。尤其是出任了游骑兵学院的院长之后,那些各个部队选上来的尖子最感兴趣的就是当年书面资料留存极少的辽东战事。作为跟随着李雪鳞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当事人,海军陆战队中将王九郎不得不在每年的新生大会上将讲给上一届听的故事再重复一次:
“那次从表面上看真的只是巧合。昔只兀惕调动的部队规模很小,行动也隐秘。大家知道,苏合人生长在漠北,善于循迹追踪。我们游骑兵的流动监视哨一般布设在苏合人警戒圈五公里以外。这个距离恰好能掌握敌人大部队行动,敌人就算察觉了,赶到也有段时间,留下的踪迹容易被风雪掩盖。但正是因为距离较远,如果敌人只是小部队行动的话我们就很难发现。尤其是那次昔只兀惕向南方派兵,那不是我们的监视重点。总之,我们确实没掌握到十二月初昔只兀惕四支千人队分两路南下的动向。”
“报告。您说‘从表面上看’,难道还另有隐情?”
每次都会有学员这么提问。王九郎便会将那套千锤百炼的解释搬出来,顺便给这些新兵面前的老鸟、游骑兵面前的菜鸟上第一节理论课:
“没错,其中有另一层意义。如果要打个比方,我们游骑兵是前线指挥官和后方司令官们的眼睛和耳朵,是撷取情报的指尖。因此我们本身就成为情报过滤、筛选、分析的第一道关口。也因此我们一定要了解长官们急需什么样的情报。换句话说,一个合格的游骑兵除了要具备一定程度的战术素养,也要有战略层面的眼光,这样才能去积极挖掘信息。事实上,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是像元帅所说那样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包括他本人。”
每次王九郎说出这句话,下面照例会响起不满的骚动。这位只存在于国防军历史上,却不存在于共和国历史的元帅已经成为一个不容有瑕疵的传说。只有王九郎这些跟随他历经各个战场的元勋才能理解他也只是个凡人,也需要花时间成长的事实。
“肃静!”王九郎一般会等上一分钟,然后大喝一声,继续原来的话题,“战略素养的评判标准之一就是能不能根据外部环境和敌人的行动规律进行有效预测。很可惜,那时候我们都是菜鸟,我这个游骑兵大队长甚至还不如现在的你们,有机会在军校进修战略战术理论。我们给夏军的假情报却碰巧猜中,背后的原因就是元帅本人率先领悟了这一点,结合当时的形势在下意识中做出了判断。然后结果正像你们所知道的,夏军至少确保了燕州方向的粮道没有被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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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人真会打这儿来?”左克平眯着眼从敌楼上远眺了一会儿,却被一阵夹着雪粒的北风刮得眼睛发酸流泪,“北面那些人也不说个确切日子,难道让我们天天这么吃风沙?”
这大冷天的,左克平和刚补充了新兵的赤雕军一万人只是因为李雪鳞送来的一封信就被晋王派来守古北口。相隔两百多里的喜峰口也有一支万人禁军把守。记得是刘云峰的赤虎军。这古北口关城本就不大,经历德宗年间的增修,门洞仅容一车一骑经过,号称“铁门关”。赤雕军大多驻扎在两边的卧虎山、蟠龙山背后,关楼上只有千余人值守。
“这该死的天气。叫士卒们多备些滚木礌石、火油箭矢什么的。万一苏合人真打这儿来咱们可得有所准备。”左克平向麾下的几个将军、校尉吩咐完,搓着手就往关楼里跑。古北口狭窄,即使外面只是微风,到这里也能把人刮跑。再不烤火真得冻僵了。
左克平走到一半,突然想起边上潮河的守备稍弱了些。那儿是处水门,设施不比主关口,只能容纳两百多人。
他正想走回去再关照几句,却听得头顶瞭望斗上传来凄厉的号角声。
“敌袭!”
左克平几步冲回城头。外面风雪仍然呼呼刮着,能见度不足二十米,似乎有些身影在晃动。正当他想再仔细看看清楚,头却本能地一偏。
一支苏合人的箭矢贴着头皮飞过,在关墙的地上刨起几颗火星。随后,身边不断传来士卒们中箭后的痛呼和摔下关墙的惨叫。
“举盾!举盾!”左克平顶着风声大吼,“所有人到墙边待命,敌人要搭云梯了!快准备守城器具!”
关墙上一片混乱,他的声音传不了多远,只有几十个士卒照着做了,其他人仍在苏合人的箭雨下挣扎。虽然大风将箭的方向刮得歪歪斜斜,但以关墙上的人员密度,每五支就能有一支咬上肉,将穿着单薄棉袍的夏军士兵钉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没过多久就会结成血冰,持续从伤口夺去热量。最可怕的是那些受伤后扑倒在地的人。等他们想站起来时才发现脸部和手部裸露的皮肤已经紧紧粘在冰冷的石砖上,一用力就会拉下连血带肉的一大块。
“王平!罗隆兴!范赓!”左克平捡起一块夏军用的木盾举在头上,不顾手中不时传来的震动,沿着关墙边跑边呼叫本该在安抚部下组织抵抗的游击将军和几个校尉。
“你是王平的亲兵?你们王将军呢?”
“王将军,王将军就在那儿……”那个被左克平揪住领子的亲兵哭着指指靠在女墙上的一具尸体。游击将军王平的脖子正好被一支箭矢贯透,两肩的棉甲一片黑红。尸体脸上也已罩上了一层白霜。
“小的没用啊!要是当时小的站在王将军身前替他挡一下……”
“别哭了!你,立刻去关墙后的大营里通报,让牛将军带队来顶住!另外也让他至少派两个都的人去守水门关!快去!”
左克平赶走那个亲兵,正要转身再到女墙边指挥,只觉左肩被一股大力一撞。随即先是冰冷,后是炙痛的感觉从肩窝里传来。
“他奶奶的!北面那些乌鸦嘴!”大夏骠骑将军左克平一把折断露在外面的箭杆,苦笑一声,从地上抄起把夏兵扔下的柳叶弯刀,握在手中挥了几下,“老子今天要是没能了账,非去问问他们是怎么知道苏合人要攻这儿的消息!”
许久没有亲临第一线的左克平虎吼一声,举刀向已经爬上关墙的苏合人冲去。
直到赤雕军副统领牛大满率队赶到,这位正四品的将军已经用一条手臂换了两架云梯和二十多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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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雕、赤虎都是腊月二十九遇上的敌袭。万幸,万幸啊!”晋王让将领们传阅着新送来的战报,心有余悸道,“李阳朔的信是腊月二十送到,若是再晚一天,古北、喜峰两口必不保!若是任由苏合人闯入关内,我军粮草辎重少不了一场劫难。”
“现在放心也为时过早。”齐楚提醒道,“两处关城仍在交战中。尤其是古北口,左将军身受重伤,麾下将校死伤十余,士气大沮。形势不容乐观。”
“齐校尉大可放心。苏合人既然是冒着风雪来奇袭,不可能带上投石机之类攻城利器,能用的法子也就是搭云梯。咱们万人大军守的城楼他们没那么容易攻下来。”
胡四海刚说了句宽心话,语气一转:“但古北、喜峰两处关楼狭窄,可容士卒不多。遇上没有退路,背水一战的苏合人强攻,伤亡必然不小。如王爷恩准,末将请命前去支援。”
“你不能去!”晋王拍拍那封战报,“苏合人既从古北、喜峰两口进袭,难道他们就会放着张家口不走?从张家口南下四百里,就能把燕州隔为孤城。我大夏整个北方的可用之兵都在辽州和京城,如果他们再一路南下,沿途必定赤地千里!各州府只会自保,哪有余力出城应战!”
“王爷是要我的赤鹄军去堵截?”胡四海面有难色,“王爷,我军中才一千骑兵,如何赶得上他们。”
“十五万大军中所有骑兵都归你指挥!凑一凑,总也有五六千。你先带着应急。赤鹄军剩下的人你交代给副统领,让他跟着来增援。”
“末将领命!王爷,另有一事:我们南下时要不要先停一下燕州?”
“此事不用你操心!”晋王手一挥,脸若寒冰,“燕州不会有人出城来拦你。孤王不日便会起程,去燕州将事情给料理了!”
“王爷,您最好不要轻离前线。”
晋王浓眉一竖:“齐校尉何出此言!难道燕州的事便不重要了!”
齐楚走到分坐两列的诸将中间,行了个夏礼,朗声道:“王爷,我们军长的信中应当提到了,如果苏合人确实发起奇袭也是昔只兀惕部所为。但晃豁坛部断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们要么会全力对付我们军长,毕竟看起来人少。要么会趁着贵军陷入混乱且后路不保之际发起强攻。现在大夏军中精华大半聚集于此,若被作一锅端了,苏合人只怕会一气饮马长江。”
“唔……确实如此。”晋王想了想,老实承认了,“燕州那边便另派人手罢,顺便将粮道也疏通疏通。孤王就坐镇这辽州前线。若苏合人有什么异动,便让他们结结实实碰个钉子!”
众将一齐离座称颂:“王爷英明。”
晋王捻须笑着受了,心中喟然:“若老夫真是英明,也不至于要等到让李阳朔来提醒,让赤雕、赤虎陷入如此苦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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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过得可真是他奶奶的惊心动魄!”从腊月二十九发出急报后已经过了三天。喜峰口关楼上,赤虎军统领刘云峰吐出一口带血丝的浓痰,大笑着将刚爬上城头的一个苏合士兵一刀两段。那血喷上去时还是温热的,落下时已经冰冷彻骨。
几个校尉冲上来接过刘云峰的担子,一枪一个,转瞬间便将刚从云梯上爬过来的几个敌军戳上几个窟窿后扔到关墙下。
“将军,这儿有我们顶住,您请到后边歇着!”
“好,你们先顶一阵子,等老子养足了精神再来杀他龟儿子的!”刘云峰这次意外痛快地答应了。临走,满不在乎地将手一挥。还没等别人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有个想从侧后方偷袭的苏合人已被刀子穿透了喉咙,软软瘫倒在地上。
“杀的时候留点手,别等老子睡醒了想找个练刀的都找不着。”刘云峰拍拍手,大踏步下了关楼,轻松得好似刚从一场酒宴中离去。
有个校尉机灵,向着守关的将士们大声喊道:“大家伙都听到了!咱刘统领说杀苏合龟儿子时留点手,别让他没了练刀的靶子!”
“是!”关楼上的士卒们忍着伤痛和疲累,发出一阵哄笑。夏军士气为之一振。
“将军!”关墙下,亲兵一把扶住差点栽倒的刘云峰。
“没,没事,战脱了力,又吹了点冷风。你……你让开,不能让人看到老子撑不住!也不许,不许说出去!”刘云峰推开亲兵,扶着墙走几步,深吸一口气,又变回那个视万军为无物的大将,迈着大步走回自己的营帐。
“将军……”亲兵待要冲上去扶,却猛然发现有点点血迹正随着刘云峰的脚步在延伸。
“将军!”亲兵跪倒在地,将脸埋进刘云峰刚才站立处留下的红雪里,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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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居然真给我玩这招!”借着先见之明给夏军提了个醒的李雪鳞没想到自己居然一语成箴,气得将游骑兵千里加急送回黑龙江边大本营的情报狠狠拍在桌上。
“急也不是办法。”张彪拿起来看了两眼,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嘿嘿……”李雪鳞的冷笑直听得他毛骨悚然,“来而不往非礼也!昔只兀惕给我出这手,老子让他们十倍偿还!”
“哦……你是打算把二师和三师头上的‘暂’字去掉了?会不会急了点?”
“谁说要去了。现在还不到派他们用场的时候。他们是战略威慑力量,现阶段来说,不用比用上更有用。”
李雪鳞有些像禅偈的几句话听得张彪似有所悟。军长显然又在酝酿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主意,而且威力也是属于战略管制一级的。
“我们要对付晃豁坛这集结起来的十一万大军已经很吃力了,就算三个师全部扑上外加大夏的支援。昔只兀惕只能缓一缓,这也是当初还在商量“山洪”的大致走向时就定下的。”张彪敲敲那封战报,“虽然现在战况有了很大变化,但我们已经布置了这么久,贸然跟着变恐怕会越打越没谱。”
“很对,张彪。你说的很对。我们不能被敌人打乱了步骤,失去战略主动权。但也不能教条主义。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主观能动性到哪儿去了?”
“哦……”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张彪还能理解军长的意思,“那我们要如何调整?”
李雪鳞走到挂在木屋墙上的大幅地图前,时不时咕哝几句,或是伸出手指比划两下。其余时候便两脚跨立,手抱胸前老僧入定般看着。
“张彪,我决定了。”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中将军长回过头来,一脸轻松地说道,“去把参谋部集中,我们开个紧急会议。”
“你想好怎么应对了?”
“应对?”李雪鳞那一笑比屋外北极圈刮来的寒风更冷,“为什么要我们来应对呢,少将?该想办法应对的是苏合人。不以这个为前提,一切都是消极的、徒劳的。”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让一师发动一次大规模进攻后逐步后撤,把辽东草原还给苏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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