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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直到我们杀光北方最后一个敌人!”朝鲁对着军官们咆哮时,眼睛是血红的,嘶哑的嗓子也泛出带着铁味的血腥气。
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起来,堆积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有机物腐败特有的臭味。一具具刨土埋葬实在太费时间,苏合士兵们开始用上了各种偷懒的办法——乱葬坑、火化,或者直接扔进河里。让水流把这些昔日的战友,今天的耻辱带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夜晚,以至于不少苏合士兵都患上了轻重不等的失眠症,现在甚至连出外撒尿都要结伴而行。
那个夜晚,大约五千敌人抢在侦骑和哨兵跑回来报信前直接冲进了苏合大军的中心,辽东晃豁坛的大营。平时分散在各地游牧,此时正集中起来准备南下的人马遭受了致命打击。敌军先杀人,后放火,极其训练有素,像是之前已经操练过了不止一遍。
他们趁着子时的夜色在营地中纵马来回冲踏,将睡着士兵的帐篷掀翻,把人裹在里面。之后,外围部队举着马刀砍杀那些反应快,冲到空地上的苏合人;其余的袭营者则点着火把,在毛皮和粗布做的帐篷上纵火。连同里面的士兵一起烤成外焦内嫩的叫花鸡。那火也放得极其有章法,若是从空中看,黑沉混乱的营地被画出个血亮的大叉*,无论风向如何变,总会有地方延烧。
还有几股人马趁乱到苏合大军的马群里点上了那些会爆燃的疙瘩,将近十万匹马一哄而散。那些袭营的军队甚是恶毒,居然在马群最外侧点火,让惊马直冲大营。不说有多少人被稀里糊涂踩成一团红泥,直到现在仍有几万匹马没有找见。
等苏合军官们好不容易聚集起部下,准备反击,袭营的陌生军队一声唿哨,裹挟了大群军马,像来时那样绝尘而去,毫不像苏合士兵那样流连于抢夺战利品和割人头。还大方地给朝鲁可汗留下一场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展览——被烧焦的、被踩烂的、被刀卸掉半个或一个脑袋的、被马挂着一路拖一路掉零件的,零零总总,不一而足的尸体遍布半径五里范围。重伤垂死的哀号又给这场死亡展览添加了更加生动的多媒体元素。粗粗计算下,大营这边刚聚起来的四万大军竟然死了有一万两千多人,还有四千彻底失去战斗力的重伤员。算上之前一个冬天的灭族惨剧和乌苏里江畔那三千亡魂,晃豁坛部这回是真真正正伤了元气。
一些部族的首领见势不妙,开始偷偷打起了小算盘。现在朝鲁的命令已经很难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刚刚坐热的汗位眼看着又晃荡了起来。
朝鲁自然知道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策展人是谁——问题是,敌人如何能一边对付阿古拉的大军,一边还派出部队来抄自己老窝。阿古拉能力并不平庸,早年更是以智勇双全著称,在朝鲁父亲的手下打了不少仗,几乎都是有胜无败。只不过对付区区马贼,好吧,就退一步,承认他们是具有相当实力的军队,那也不至于让对方面对数量相当的苏合大军还能如此悠哉,指哪打哪。
除非……除非……
“除非阿古拉这混蛋刻意放水!”朝鲁咬着嘴唇,怨毒的眼神扫视着隐身于阴影里的长老恩和,“当初他只身匹马逃回来就有问题。居然还要我三万大军!三万?要是真给了他只怕早就被送去当见面礼了!”
恩和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从朝鲁的角度看不到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我看在他过去立了不少战功,又给了他整整八千人,连同他的老部下总共有一万二千人北上!而他的敌人充其量不过一万!各位,给你们一万二千大军,你们能不能把敌人杀溃?”
朝鲁系的将领纷纷接着话茬表忠心:
“能,当然能!”
“别说敌人只有一万,就是有个四五万照样让他们烂在地里养草!”
“阿古拉到底在干什么,带着大军出去这么些日子,敌人居然还有空分兵突袭!”
朝鲁盯着恩和的方向,恶狠狠地一字一顿:“是啊,阿古拉到底在干什么!”
阿古拉什么都干了,又什么都没干。他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这场战役的走向,甚至已经悟出些敌人使用的手段——虽然他不知道“总体战”和“游击战”的概念——可要说应对方法,却把他原本只是斑白的头发愁得像初雪后的草原。
虽说兵行险招,放了还有战斗力的两千骑兵去直捣敌人老窝。可偏巧不巧,居然这毫发无伤的部队是自己的儿子率领。联想到那晚上两个千人队居然被毫发无伤地放了回来,久经战阵的老将岂能不明白其中关窍。
他阿古拉知道自己被人硬扣了黑锅,可小兵哪管那么多。军中的流言已经完全公开化,特木尔每次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总算苏合军队等级森严,阿古拉在旧部中也素有威望,一些想来都不寒而栗的事这才没有直接浮上台面。
可这么一支人心涣散、疲病交加的军队,如何去面对狡猾又凶残的敌人?阿古拉彻底失去了方向。
与阿古拉的彷徨相对,刚杀了个痛快,还顺手牵了马的一旅旅长李铁蛋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亲人都死于去年春旱的他只知道老天最大,师长第二大。李雪鳞让他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只要没喊停,他会一直走下去,哪怕前头是万丈悬崖,跨出去的脚也绝不收回来。这就是庄稼汉出身的旅长给军中所有人的印象。
南下传令的游骑兵看了看身边骑在马上打瞌睡的士兵,忍不住道:“长官,你们出发到现在的十五天里赶了有两千六百多里地,还打了一仗。要不要先歇歇?”
“不歇。师长让俺快点赶回去,一刻都不能耽搁。”李铁蛋纵贯整张脸的肉红色伤疤随着他说话一跳一跳,看起来十分狰狞,“掉队的,都会自己回大营。俺这次劫了些苏合人的马,有四五千匹呢,可以换着骑,不碍事。”
游骑急了。虽说他只管传达命令就好,可要是李铁蛋领会错了意思,把一支疲兵往敌人嘴里送,他就算保得住性命也脱不了干系:“马匹能轮换,可人不是铁打的。这样子哪怕赶回大营了也打不成仗啊!”
“不碍事。”李铁蛋执拗地重复道,“马匹轮换,到了大营再休息。要是遇上敌人,不纠缠,跑!”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游骑勉强点点头,“威胁大营的敌人马匹不足,没**换。多半跑不过你们。”
李铁蛋脸上绽出笑容。只是被那道伤疤一隔,给人的感觉只剩下可怖:“这不就结了。俺们避开敌军,尽快赶回去再休整。此处离大营只有七百余里,抓紧点,三天走完!你来这儿花了多久?”
“算上今天,四天。”
“敌军分兵时离大营也有七百余里。就算不能换马,最快只要五天就能找到俺们老家。”李铁蛋憨实,但不代表他愚钝。稍一盘算,已有了计较:“俺手头去掉折损的、跑丢的,还有整四千,马倒有一万三。这样,你回去报告师长,俺分三千人,每人四匹马,现在开始昼夜不停强行军,两天内赶回大营!剩下这一千人稍后追上来。”
就算每人四匹马轮换,两天之内强行军七百里也是件难以想象的事。但比起四千人走上三天,现在正和时间赛跑的辽东军更需要能救急的部队。游骑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看起来憨厚木讷,只会刻板执行命令的军官能从一介小兵爬到准将旅长的位子上。
“是,长官!”游骑冲他敬了个礼,掉转头正要去追李雪鳞率领的主力,又被李铁蛋叫住:
“等等,俺听你说,师长想要离间苏合人?”
“是,长官?”
“师长还让黄旅长调虎离山,给苏合头人栽赃?”
“是,长官。”
李铁蛋抬头望天,这是他思考时的标准动作。过了一会儿,种了小半辈子地的准将决然道:“你去报告师长,俺这一千人暂时不归队。”
“长官?!”
“你别急。俺是这么估摸的:要是师长想让那两千人被当成反叛,也得不让人把机关拆穿。可要在草原上全歼一队骑兵不容易啊,漏了几个,这谎就不圆了。俺寻思,那些逃命的苏合人要么不回去复命,这是最好。要回去,就得往大营跑。草原上要截住他们挺难,不过在苏合人家门口等着,一抓一个准。”
“长官!这太冒险了!”
“俺觉着还成。这附近有草场、有河川、有林子,俺们人少点分散行动,吃不了大亏。就这么定了。俺古早听村里的先生说过那个什么……将在外有所不受命的。师长那边不差俺这一千人,倒是放在这儿能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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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铁蛋,自作聪明!”李雪鳞听了游骑的报告,笑骂一句。李铁蛋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憨实。但仔细看,那双眼睛可活泛着。李雪鳞一直都很肯定他那适时出现的农民式狡黠。比如这次,不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而且还替他这个师长查漏补缺。要说起来,这招伏笔挺有些刘邓安坐大别山的意味,倒不失为一个活子。
轻骑驰援也很及时。铁塔那边最新的报告是两天前,敌军骑兵在不断骚扰之下还有四百里的路要赶,方向也找错了,不是正对着大营。算上一旅的增援,那边威胁已经解除,甚至可以开始发动反击。
看来自己还真有些识人的本事,亏得当初力排众议让铁蛋晋升为五名准将之一。早知如此,在原来那个世界也不该做吃力不讨好的AE,改行当HR得了*。
李铁蛋给他留了份大礼,李雪鳞自然要还这个人情。他此刻心情甚好,招呼身边的游骑兵上尉:“九郎,你多派几个人带足家伙去铁蛋那儿照应着。他想在敌人家门口打游击,可少不了你们游骑当耳目。”顿了顿,又挥挥手,“另外拟一份手令——准许铁蛋招降苏合人。他深入敌人腹地,如果没有兵源补充,只怕会越打越少。虽说我曾下令将苏合人杀绝,但这次就破例给他开这个口子吧。不过投降的苏合男子无论原来的地位高低,只要14岁以上,一开始都是阵前的战奴,打过两次仗还能活下来战斗的才授二等兵军衔。
“还有,所有加入我军的苏合降兵都必须放弃苏合族的信仰和身份,这是我的底线。否则不管战功如何,格杀勿论。”
王九郎敬了个礼,刚迈出一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师长,苏合人军民混居,若是俘虏了女人和小孩呢?”
李雪鳞皱了皱眉头。冬天屠杀苏合部落时不留活口,那是为了避免被发现踪迹。女人——只要拿起了武器,那当然可以视为战斗人员,直接杀了,就像教训越南时那样,哪怕对方美若天仙,可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要是俘虏的是毫无威胁的平民女子……
王九郎见师长难得犹豫了起来,出了个自认为不错的点子:“师长。那个……要不小孩儿扔野地里让他们自生自灭,女人就留在李旅长那儿。弟兄们有时候也得泄泄火……”
一句话没说完,李雪鳞霎那间变得冰冷刺骨的眼神让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你不提醒我倒给忘了。”来自21世纪的青年知道日本鬼子在中国如何发泄**。对于某些战争中常见的事,他有本能的反感。李雪鳞生就一颗玲珑心,活得很,但那上面有些眼仍然堵得死死的:
“给我在手令中特别注明:谁敢在执行任务期间收容女子并交合的,初犯,笞三十,军衔和职务均降两级使用;再犯,斩无赦!这一条也将是我们的新军规。
“铁蛋那边可以放宽些。那些女子和小孩若是不用担心会走漏他们的行踪,就地扔下便是。必须带走的,回到营地严加看管,定期派人送回来。咱们万事草创,人手本来就缺,也没资格挑三拣四。妇孺不能打仗,帮着缝补军服、喂养军马总还成。不过!”他的语调再次变得彻骨透凉,“谁要是看不紧自己下边那玩意儿,自觉点,趁早把脑袋给老子送来!”
王九郎早就是一身冷汗,连在心里嘀咕师长妇人之仁都不敢。敬个礼,匆匆走了。
李雪鳞对着地图发了会儿呆,踱出作为指挥所的大帐篷,在仲春的草原上席地坐了。北方天高云淡,黄昏时自然没有千变万化的晚霞。但看着天幕由蓝变紫,点点繁星亮起,也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他深吸一口气,仰面躺下。这儿没有刺鼻的汽车尾气,也没有城市里无处不在的沙尘。围着他的,是草叶的芬芳、木材燃烧的焦味、烤肉的浓香,还有战马的体臭。
人是很健忘的动物。至少李雪鳞是这么认为。不过大半年时间,他就算偶尔想到原来那个世界,也没有了锥心的疼痛,感觉就像是隔着层薄纸看一幅熟悉的画。对他来说,现在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在这儿,他能建功立业,也有可能成为天地间的一堆枯骨。在这儿。他有一万两千人的军队,有挡在面前的敌人,有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目标,也有需要自己保护的人。
一阵鞋底和草叶摩擦的沙沙声传来。李雪鳞不用看也知道是哪几个。那有些犹豫,步子迈得慢的,自然是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胡芝杭;那沉稳有力,两步间隔如同掐着秒表般分毫不差的,自然是在行伍中浸淫多年的张彪;还有那蹦蹦跳跳,却又万般轻柔的——还能是谁呢,自然是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小萝莉。
“这丫头了不得!”张彪牵着蕾莉安的手走到上司跟前,“今年才六岁吧?在胡先生的识字班里居然学得比那些大上十几岁的小伙子快多了。她骨骼匀称,学武也是个好胚子。刚才她在那边缠着几个游骑练武,我一看,功架还挺有门道。”
“说是神童也不为过。虽不是过目不忘,只需讲上一遍也能记下了。想当初,犬子像她一般大时可得教三五遍才记得住。”胡芝杭既然当过高官,对逢迎之术也不会陌生。李雪鳞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但夸夸他最宝贝的小女孩往往能有奇效。
果然,年轻人立刻喜上眉梢。揽过蕾莉安靠在怀里,在小小的嘴唇上轻轻一吻。对张彪和胡芝杭说的话里也带上了笑意:
“坐吧。难得胡先生也在,咱们有些事得好好聊聊。”
张彪应一声,大马金刀地在草地上坐了。胡芝杭已经不再穿那身变成布条的长衫,但老习惯改不了,整了整衣服后才找了处比较干爽的地方坐得端正。
李雪鳞拿了根柴棍,在帐前清出的空地上几笔画出辽东轮廓:“眼前这仗我们是赢定了,毫无悬念。但接下来何去何从,却值得推敲。说起来,晃豁坛部从今年正月开始,历经夏军和我军的双重打击,原本保有的十万大军已经去了一半,我们这万把人真要南下,他们也拦不住……”
“不能这么算。”张彪连连摇头,“战前他们只有十万没错。但那是精锐。只要苏合人想打,将近一半人口都能挽弓纵马。要是我们声势太大,短时间内光是晃豁坛部就能聚集起至少十二万大军。”
“没错。所以南下的事,缓一缓再说。直到我们能把苏合人像虫子一样碾死在面前。”李雪鳞不顾脸上晴转小雨的胡芝杭,接下去说道,“但是最近这两场实打实的硬仗,苏合人再迟钝也不可能认不清形势。夏军……说实话,我根本不指望他们能牵制多少敌人。整个辽东的兵马恐怕都会朝着我们而来。就像张彪说的,至少十几万大军。”
胡芝杭听得直哆嗦。但张彪只是哼了一声:“别卖关子了。你之前说了什么来着?既然准备近期就打出草原,总不会没有对策吧?”
李雪鳞敛起笑容,正色道:“这就是我打算和你们商议的事。按理说,大战当前,必须稳定军心。但这事实在急不过,必须尽快在高级军官中取得一致。第一步,就是听听你们两个的意见。”
见多了师长的嬉笑怒骂,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一旦李雪鳞郑重其事说什么,多半是堪比百万吨级TNT的爆炸性内容。张彪和胡芝杭下意识地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要会盟从北海到西域的草原诸部,成为众人公举的天可汗!”
当李雪鳞第一次说出“天可汗”这个词时,他只是四千骑兵的头头,苏合人只要一个万人队就能把他挫骨扬灰。所以大家只当是为了鼓舞士气,谁都没放在心上。但连战连捷之下,谁也没法把这句话当成耳边风。这支所谓的辽东军虽然还没法抵挡苏合人倾尽全力的一击,却已不是草原上只有几百几千士兵的小部落所能比肩。
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很残酷,也很实用。天地虽大,草场虽广,低下的生产力和靠天吃饭的游牧生活却承载不了太多人口。苏合人壮大了,其他部族的生存空间就被挤压。哪怕没有人为的“减丁”,老天爷打个喷嚏就能抹掉一个小部落。所以草原民族就像一群跟在狮子后面的鬣狗,亦步亦趋,俯首帖耳。平时吃点霸主牙缝里抠出来的残渣,得过且过。可一旦原本的强者衰弱了,倒下了,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分享尸体,然后其中最强壮的一个成为新的草原之王。几百年,上千年,这样的循环周而复始。
但现在,一个从南方亡命而来的年轻人却想纠集一群鬣狗,面对面将狮子放倒在它的老巢,君临整个草原。
天色黑沉了,晚饭时间的营地是一天中最热闹的,四周都传来士兵们南腔北调,夹杂着生硬的壶方话和汉语的谈笑。
但在李雪鳞的帐篷前,沉默如同万年深潭,将这一小片空地与世隔绝。只是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各种思绪交错反复,翻涌着暗流。
胡芝杭不知何时停止了哆嗦。事到如今,他也不愿再当那缩头乌龟自欺欺人。既然李雪鳞先捅破了窗户纸,那就索性把洞抠得更大些,大不了一拍两散。
一瞬间,那个整天担惊受怕的落难刺史又像是回到了辽州的府衙。夹克军装也掩盖不了沉稳雍容的气度。
“李大人,”胡芝杭的问话淡淡的,像是在讨论明早的天气,“你意欲何为?是想要朝廷裂土封王,还是已经存了逐鹿中原之心?”
李雪鳞只是笑了笑,没有肯定胡芝杭的猜测,也没有否定。
平时爱咋呼的张彪成了个闷葫芦。低着头盯着地面,像是在研究辽东草原的植物生态。
“李大人所谋者大,怕汉人不肯跟着你和朝廷作对,煞费苦心地去找胡人来帮衬。李大人,你难道要为了一己私欲,置万民于水火?自古以来,奸雄便是能横行一时,终究免不了身死名裂的下场。征伐无度,苦了百姓、毁了家族、还留下千古骂名。”
蕾莉安还听不大懂胡芝杭话中的咄咄逼人。但小孩子特有的敏感让她下意识地往李雪鳞怀里缩了缩。
胡芝杭瞟了一眼金发碧眼的小胡女,怒火越烧越烈,不可遏止。仔细想来,李雪鳞的所作所为哪有半分汉人的忠恕仁厚,甚至连行事凶残的苏合人都畏之如虎。而这个被敌人称为“黑狼王”的年轻人除去长了张汉人的脸,也丝毫没有华夷之防的念头,和塞外蛮胡厮混得很是开心。比如这个小胡女,长得倒是挺漂亮,可胡人就是胡人。是永远惦记着中原的土地和财富,养不家的白眼狼。可以和他们交往,做生意,换皮货;但想和胡人交心,那真是白日做梦。
“李大人!你可曾扪心自问,生你养你的,是汉人还是胡人?你从小穿的,是不是汉家衣冠;教你育你的,是不是汉家先贤!”胡汉混血的铁塔不在,胡芝杭这几句话说得毫不留情。以他的标准而论,已经无异于指着对方的鼻子痛骂了。
李雪鳞早已过了愤青的年龄,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大学生,更不是被对方挑拨几句就会跳起来的小屁孩。他只是还了一个标准的人畜无害式微笑:“胡先生,我没读过多少书,不知‘汉人’的说法起源于何时?如今大夏朝治下万民百官,可一个个都是‘汉人’?”
胡芝杭刚想嗤之以鼻,嘲讽一下对方那不入流的反问。突然间,他意识到从没有哪本可以称为万世经典的书上对“汉人”这一概念有过明确定义。
上古五帝,炎帝是蛮夷,舜帝也是蛮夷。始皇帝一族,追根溯源也是东夷。如今大夏朝疆域甚广,南方人大多带百越血统,北方也不乏和鲜卑、契丹通婚的后裔。西域数州的居民虽然高鼻深目,汉语却说得万分顺溜。以现在军中的数千汉军而论,就有来自巴蜀的羌人,有来自两广的越人。他们的先民早年和中原王朝没少干架,此刻这些昔日敌人的子孙在帮着自己打仗。
“汉人”究竟是什么?这个民族本身就没有清晰的界定。要是从父系血统上说,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自己是纯种的汉人。要是从文化认同上说,那些说着汉语却相貌奇异的西域胡人怎么也不可能和中原百姓是一家。
更何况“汉人”这个概念的形成甚至晚于圣人立言的年代。对于言必称三代的士子们来说,要让他们在津津乐道于“华夷之防”前先解释清楚什么是“汉人”,只怕训练老母猪口吐人言还比较可行些。
胡芝杭念头一转,明白了为何李雪鳞自从收编了壶方部落后就严禁军中出现以汉人和壶方人自居,鄙夷对方的现象。并凭空杜撰了一个“华族”的概念。
这个年轻人,不管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所谋划的事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自己费了半天劲,不过是摸到了大象的一根脚趾。
“汉人,是血统和文化的双重认同。从远古开始,民族就是基于在战争中能够保有独立领地的群体逐渐形成的。那些战败者都成为别的民族的奴隶或者成员。比如在中国逐渐消亡的越族和羌族。而黎苗,因为在南方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还能保持独立。”李雪鳞往火堆里添了把柴,解释道,“一个民族要区别于其他民族,血统是一方面,就像我们不会把西域人认作汉人。但另一方面是文化。黎苗有自己的一套文化和习俗,因此和汉人有区别。而那些已经完全汉化的越人、羌人,哪怕他们还会说一两句家乡话,也没人会认为他们是一个独立民族的成员。
“汉人的主体是轩辕皇帝的部落——那时候还没国家呢,什么牧野之战,就是两群野人拿着棒子干架。干架赢的,就取了水草丰茂的黄河两岸繁衍。此后不断壮大,有了领先于其他民族的文化。春秋时代诸国争雄,百家争鸣,到有汉一朝独尊儒术,也有了稳定的疆域,这样,大多数国民都有了同一个文化背景和父系血统,也就有了比春秋战国时代范围更广的认同感。周围的其他民族纷纷加入,汉族就此成形。”
张彪听了半天,越听越惊奇,忍不住插嘴:“你是说……这‘汉人’的说法……”
“‘汉人’,说得不好听点,不过是锅杂烩,里头什么货色都有。和苏合人、波斯人的区别不过在于这锅杂烩的味道是酸是甜,是苦是咸。咱们不过是吃惯了这锅,就认为味道比较好。其实嘛,本质上都差不多。当然,汉人不像其他国家那样好战嗜杀,这是个优点,也是个致命伤。”
胡芝杭听了李雪鳞那粗鄙到极点的比喻,忍不住大皱眉头,但又说不出哪儿错了。
张彪只是读书少。能做到将军的都是人精,一听这话,立刻联想到师长之前的“华族宣言”。
“师长,难不成您是想把这些杂烩搅和搅和,另煮一锅?”
李雪鳞笑道:“味道如何不敢保证。我只是想让大家能在一个锅里吃饭,别你抢我的,我抢你的,除了死一堆人,到头来谁都没捞着好。就算要抢,天下那么大,煮着美味的锅子那么多,咱们点起兵,抢别人的去!”
胡芝杭听出这话大有玄机,收起了鄙夷之心。正色道:“此言倒是不差。汉胡相攻,胡人难有百年之运,汉家也死尸枕藉。但李大人还没回答胡某的问题——您想在北地称汗,无异于背夏称王。那将来朝廷问起,您打算如何?是归顺呢,还是……”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李雪鳞也收起了笑意,“每一个抱成团的群体都有利益诉求。华族代表了草原上各部族和边疆汉人,以后或许还有全部汉人的利益,而我,是他们的代言人。因此我能做的,只是用最小的代价,在最大限度上满足他们——满足他们正当的需求。如果朝廷能同意,我所要的就只是一个名分,对朝廷而言不过一张诏书。如果朝廷不同意,我就不得不自己去取。”
胡芝杭的脸又冷了下来:“说来说去,李大人倒找的好顶缸,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战祸一起,生灵涂炭。那些横死的百姓又有谁来为他们代言?”
李雪鳞愣了愣,话中带上了少见的苦涩:“战争,总是会死人的。我只能说,如果和朝廷的大战实在无法避免,由我来主导总好过让苏合人、壶方人、契丹人自己策马南下,杀得赤地千里。”
胡芝杭不再言语。但看向他的眼神中分明写了两个字——“汉奸”。
我错了吗?李雪鳞问自己。在他的那个历史分支中,因为北方游牧民族的洗劫,南方的农耕文明发展被一次次打断,最后从大幅领先于世界变成落后挨打。不说最后在西方和日本面前的屈辱,光是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屠刀下就垒起了上亿百姓的性命。
如果不想被人当成疯子,这是个只能深埋于心底,不能向任何人提起的故事。
出于这个理由,每当碰到道义上无法绕开的障碍,他都会安慰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不让百姓有更大的灾难,不让中国走上另一个世界的老路。由自己带领的野蛮民族应当能找到和农耕文明和平相处的方法,至少,不会用野蛮来毁灭文明。
但是这个世界和他原来的那个并不相同。或许,没人整合的游牧民族本来并没有南下的机会;或许,华夏文明会一直领跑,率先进入资本主义,发起工业革命;或许……
或许在这个世界,带领游牧民族饮马长江,为华夏文明带来灾难的不是铁木真、不是蒙哥、不是忽必烈、不是努尔哈赤,而是他李雪鳞。
但是他已无法回头。因为从遁入辽东,不,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选择了那条用鲜血铺就的权力和征伐之路。只要跨出第一步,就不能停下,不能回头,必须一直走下去。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李雪鳞强压着心中那针对自己的憎恶和疑虑,尽量表现得淡定,“我的目标不会改变。大家回去好好想想,在这苏合大军威逼西北两面,乌斯藏虎视西南之际,由我来收拾苏合人是不是一件好事。你们将我看成汉奸也罢,看成曲线救国也罢,甚至只是想跟着我得一场富贵也罢,大家把话都说明白。敌军主力只在三十里之外,明天便是决战。在这之前,想留的,我领这份情。想走的,我也决不为难。”
张彪和胡芝杭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甚至没向他敬礼道别。
我错了吗?他问自己。
“我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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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十字形纵火是美军在东京和越南使用燃烧弹的心得。
*注:AE(AccountExcutive),HR(HumanResour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