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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炎自认为是个有些魏晋古风的士子。对于权贵,向来眼睛朝天看,膝盖不肯弯。自十五岁上中了秀才,对那花团锦簇的文章就再没了兴趣,平日里倒爱去人群集聚处厮混,听南来北往的过客讲那奇闻轶事。日子久了,便也参和到里面,在茶馆里开了个堂子,说些自己写的演义。没想到大受欢迎,久而久之,竟成了城中一景。他说了什么新段子,不出三天便会成为全城谈论的话题。在这缺乏大众媒体的时代,他就像个活动的商务印书馆兼新华社。
要说不求闻达于诸侯,那也是假的。只是张炎觉得,与其屈居那些没眼力、没担当的人底下,还不如潇潇洒洒过自己的日子。他在茶馆说书收入颇丰,足可供一家度支。
直到他遇见某个人,听了那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热血激荡之下,一篇洋洋十万言的《药叉将军大传》出炉,成了燕州这些日子的又一个新闻。张炎当时没想到,他的一生,居然会因此走上一条以前不敢想见,更无法想象的道路。
但坐在刺史府的偏厅里,他隐约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从既有轨道上偏了那么一点。
“劳张先生久等。”一阵脚步声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晋王李衍换了件平常穿的紫袍走了出来。
张炎一见那七爪团龙,心里咯噔一下,慢慢跪下身去。
晋王站在那儿受了他的礼,这才扶起秀才。双方寒暄几句,分宾主坐下。
“张先生在茶馆说的演义,当真是听之如闻金铁交鸣,精彩,精彩!”
晋王一开场便送了他一顶高帽。张炎轻轻接了:“王爷谬赞。王爷久经战阵,张某涂鸦之作安能入法眼。”
李衍在行伍中待的时间长了,喜欢直来直去:“张先生不必过谦。你那演义中的词藻自然是好的,但孤王所念并非文字,而是那位黑甲将军。张先生,请问你从何处得知此人?他在敌后的那些事,又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王爷,张某虽不才,但于国于民有利,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炎早已从那一丝惊慌中恢复过来,淡淡应道,“在此之前,张某斗胆请教王爷,为何要打听此人下落?若是对他不利,张某绝不会说半个字。”
晋王一愣,没想到这落魄秀才居然狷狂至此。他不是没气度的人,稍一沉吟,拍了下腿:“好!张先生,孤王听得你在演义中也对他颇为赞许。既如此,告诉你也无妨。这事,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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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怎么办?”
看着茶馆老板铁青着脸,算盘“啪啪”打得震天响,胡四海和左克平相视苦笑。这一闹,便不好再靠着武将身份溜之大吉,否则这么多围观的人一传开去,众口铄金,军人以后都没脸上街了。
不能逃,只好听任受害者发落。茶馆老板那双绿豆眼瞄了瞄三尺开外门框上被擦掉的指甲盖大小一块漆皮,“啪”,又拨上了一个算子。
“一共五两六钱三分银子。你们双方一人一半,给制钱也行。”
和胡四海抬杠的那个茶客显然是富家子弟。扔出一小锭银子,带着跟班走了。临出门,给两人一个讥嘲的神色——小样,有钱的才是大爷,你们等着被人折辱吧。
“店家,便宜点行不?您看,我们哥俩身上没带这许多钱。”左克平将两人身上的银两铜钱搜罗一下,只凑出二两来。
茶馆老板将银子收好了,丝毫不给脸色:“钱不够。你们留下一人,另一个回去取。咱在这儿开了三十多年的茶馆,从来童叟无欺,不会多算你一文钱。”
左克平无奈,对胡四海道:“我留下吧,你快去快回。”
“好。我会交待下去,先把城门关了,让府中知道相貌的各带些人上街找。”
“可行。事不宜迟,走吧。”
胡四海点点头,迈开大步向刺史府方向赶去。
左克平见他走远了,往店里走了几步。
“慢着,你身上没钱,还想怎的?”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找个凳子坐坐。那个……门口人多,不太方便。”
“什么方便不方便!凳子是给出钱的客人坐的。你,坐这儿。”茶馆老板指指柜台边上的地板。
“……算了,我就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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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役杀了那辽东可汗后,阳朔一行被苏合大军追赶,从此不知所终。”晋王堪堪说完,将李雪鳞和他见面以来的事情拣能说的都说了。花了足有三炷香的工夫。
“居然有这等离奇的故事!”张炎听得心旌摇曳,神往不已,“单骑破阵;整军有方;连破三个万人队取敌首级。如此神勇,古之名将不及也!张某居然以药叉相比,实在有愧于李将军声名。待回家,张某立刻将故事改了,就叫《黑麒麟破虏传》!”
“那就有劳张先生了。”晋王早已憋得慌,“既然孤王已直言相告,张先生可否为孤王解开心中的疙瘩?”
张炎深施一礼:“张某适才狷狂无状,王爷恕罪。这便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那是十多天前,张某出城会友时,偶然救下一人。据他说是苏合那边的逃奴。张某为其延医诊治,奈何一路上积劳成疾,伤口又有坏疽,终究回天乏术。但那人过世前曾说,他原是苏合哈尔巴拉部的汉奴,被主人看上,派他管着其他人。既是为苏合人做了鹰犬,李将军来袭时他正巧在半山上,不敢现身,找个树洞躲了起来,这才目睹了整个经过。据他说,李将军屠灭所有苏合人后将汉人都带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张某万万想不到,我朝对苏合总是败多胜少,居然出了这样一个让苏合小儿不敢夜啼的人物,当真老天有眼!便将那人所说添油加醋,杜撰了篇戏文。原想着能说给大家听听,也好让城中百姓有个盼头。”
“原来如此!”给城中百姓有个盼头?这个说法倒是不错。若是人心惶惶还真是件麻烦事。大军虽败,春天又是苏合人打草谷的季节,难得燕州没什么波澜。说起来,还有这落魄秀才的一份功劳。
晋王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他可曾说阳朔带了多少人马?”
“回王爷,据那人所说,数量至少在三千以上。”
三千!晋王又惊又喜。他们遁入辽东时自己是亲眼看着的,统共也就几十个人,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一支颇具规模的军队!不用说,都是由汉奴组成。李雪鳞练兵的方法他知道,简直不是训人,而是在驯虎。军中曾传言,铜铸的佛像到了他手里至少也得脱层皮!能捱下来的,必是一等一的悍卒。难怪他能在最近硬碰硬吃掉苏合人一支部队。
想了想,晋王又问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特别的吗,比如他们的兵刃衣甲?那火流星又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那人说,李将军的麾下一色黑衣黑甲,每个兵卒都穿黑色箭袖短衣,披挂铁铠,十分齐整。有使弯刀的,也有使弓弩的。李将军最为好认,就他一个用四尺巨剑。那火流星说来也不稀奇,就是点着的油罐。但落在苏合人营地后,将马群惊了,一片营地被踏得稀烂。是以李将军能以几百人杀入敌营,鲜遇抵抗。”
“唔……那苏合人就任他宰割?像这种两万多人的部落,至少有两三个千人队。”
“确实如此。那逃回来的人说,在李将军出现前,苏合人似是得到了消息,派出两千人堵截,但被尽歼于野。血战之地他也去看过,苏合人的尸体方圆两三里内到处都是,惨不忍睹。”
晋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听得悠然神往,似是来到当日哈尔巴拉部被屠灭之地,在空中看着那些比游牧民更剽悍的汉人骑兵在一个黑马黑甲的骑士带领下往来冲杀。
没错,就是他,就是这个能让绵羊变成狼群,面对凶残的敌人,比敌人更凶残的李阳朔!李衍不知为什么,知道这来路不明的小子还活着,居然有种抑制不住流泪的感觉。
用两万人鲜血染成的红色雪地上,李雪鳞摘下头盔。晋王李衍忍不住想上前招呼,好好看看这头从不被任何人驯服的黑麒麟。
那个李雪鳞回过头,笑了。笑容凶诡难测,艳红的眼睛就如脚下的红色的雪地,冰冷而疯狂。
李衍又惊又惧,猛地醒过神来,发觉自己竟满头冷汗。
“王爷?”
“嗯?哦,没事,没事……”晋王用衣袖拭去汗珠,“适才在想他是如何以骑兵对骑兵破那号称天下无敌的苏合人,不由得出了神。”
刚才那是什么,阳朔,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李衍心下揣揣,只觉得像是梦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最害怕的情景。
张炎不是个喜欢趋炎附势的人,但对于察言观色却有种本能般的敏感。他隐隐感到晋王和身在敌后的李雪鳞之间总有些什么不容外人置喙的东西。从刚才的反应来看,未必是什么好事。
帝王家的事,少管为妙。
晋王没继续问,张炎也不再主动说什么。他端起茶,心不在焉地润润嘴唇,掩饰这尴尬的沉默。
当然,张炎一向是个好运气的人。往大里说,从这一刻开始,他会找到一个能自由发挥的新领域,成为这个领域的开山祖师。往小里说,当他希望打破眼前的僵局时,就有人适时地登场了。
一个亲兵紧赶着从院门外跑来。进屋后看了看一旁的秀才,凑到晋王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衍听了没几句,神色大变,急忙问道:“人在哪里?”
见亲兵用眼神瞄了瞄张炎,忙道:“无妨。若此事属实,张先生自然能听得。”
亲兵这才退后两步,跪下:“回王爷,正等在院外,咱们十几个弟兄看着呢。他们让我把这东西呈上,说王爷看了便知。”
张炎看着晋王接过一柄单面开刃,另一侧像锯子的古怪匕首,心中一动,猜到了几分。
“没错!这东西阳朔总共也就三把,一直贴身收着。”李衍细细验看了一会儿,对亲兵道,“快去,把他们带来!”
转头对张炎笑道:“张先生,你可真是个福星!这不,正说着,你笔下的药叉将军就遣人来了。”
齐楚几个甩掉追兵,找了口水井将满身用腐烂牲畜内脏涂上的异味洗去,又派人打听了晋王所在,这才换上游骑兵的迷彩军装。几个游骑都是汉奴出身,不了解师长大人和这位王爷之间发生过的故事。他们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被门口的警卫拦下,便暂时退回,找机会将晋王绑了来。
王爷能不能绑?若是在以前当良民的时代,这个念头用雷劈也钻不进他们脑袋里。但现在,他们是游骑兵,全军的精锐。在这支左臂上有道蓝飘带的部队诞生那一天,李雪鳞就说了:
“游骑兵是什么?军队是砍刀,你们就是锋刃上最锐利的那一块钢!——普天下,只有你们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别说绑个王爷,就算师长说去京城把小皇帝“请”来,他们也不过觉得多花些时间多赶些路。“请”不来?笑话!
谁曾想富有挑战性的计划根本没实施的机会。才报了师长的名字,那些夏兵就忙不迭把他们请进门。待得将李雪鳞交付的那把“丛林之王”递上,更是比武将们的鎏金腰牌还好用,转眼间就有人请他们去见王爷。
为了让军队只向自己效忠,尽量淡化南边那个皇帝的影响,自骑兵旅成立,李雪鳞从没提过自己和大夏朝的关系,是以除了老麒麟队员,官兵们对于他的过去基本一无所知。而那些老兵是李雪鳞亲手用鞭子教出来的,没让他们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吐。只是经过此事,游骑兵们对于师长的神通广大又多了几分佩服。
一见几个人的迷彩军装,晋王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齐楚等人没有下跪叩头,只是捶击左胸,就算行过了礼。
“按规定,执行任务中只需行简化军礼或注目礼。”这些人的头头注意到了张炎惊讶的眼神,如是解释道。
“你们是阳朔派来的?”晋王惊喜交集,“他现在如何?让你们来,是不是要求援?”
齐楚一怔,骄傲地笑了起来:“报告长官!我们师长现在是辽东没人敢惹的黑狼王!他派我们来,是委托我全权负责,协调和贵军配合作战的事宜——该求援的只怕是苏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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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您回来啦。哎,左将军人呢,怎么没和您在一起?”
护院亲兵毫不知情地踩了个地雷。胡四海皱了皱眉,没理会这个问题:“听说王爷已经回来了?”
“小半个时辰前,王爷跟着几个便装的护卫,还带了秀才一起回来。现在又来了一拨客,就在里边……”
胡四海松了口气,正要往外走,却在大门口同一个人撞了满怀。
“将军!”来人正是刘大山。他原是胡四海部下,军队之中很讲出身,一日为主帅,终身为主帅。虽说刘大山现在不归他管,礼数一样不少。
“大山?慌慌张张做什么?我记得你镇守东门,无事不得擅离。”
“将军有所不知!”刘大山对老上司也不隐瞒,何况此时正需说得上话的高官帮忙,“今早东门出了点事,只怕已混进了几个奸细!”
胡四海二话不说,拉着他往里走:“王爷正在里面,有什么话当面讲。若真有奸细进来,也只有请王爷下令封城搜查,我等不能擅调麾下兵马。对了,到底是何处的奸细?如何混进城?”
刘大山苦着脸,三言两语将几个背尸匠的故事说了。
“有这等事!”胡四海又惊又怒,还有几分好奇。
“都怪标下一时大意!”刘大山是真正追悔莫及,“那几个人一副精干的样子,举手投足干脆有力,绝不是寻常百姓。尤其那领头的,演得好戏!烧成灰我也认……”
刘大山这句话是没机会说完了。他们正走到偏厅门口,听得脚步声,齐楚警觉地一回头,对上了满脸惊愕的东门守备。
“我们好像见过面。”游骑兵少校笑了笑,“我猜,另一位三绺美髯的是胡将军吧?我们师长曾得你照顾,特别吩咐我替他向将军问好。
“哦,对了,我是辽东方面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部直属特务营营长,兼师参谋部临时联络官,陆军少校齐楚。
“我说的官阶听不懂?难怪,我们师长总喜欢别出心裁,不过听听就习惯了。
“师长是谁?胡将军你应该认识,我们师长叫李雪鳞。
“啊,称呼官长直言不讳?没什么问题啊,军中大家都直呼姓名,不称表字。这是师长定的规矩。
“师长自然管着一个师。人数?我们这个师还不满编,现在只有战斗人员一万人。满员的话应当有一万八千八百人。
“我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个问题师长出发前和我说过——在这里,我就是联络官,师长的全权代表。我的身后,站着整个师的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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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茶馆老板用眼角瞄着坐立不安的左克平。可怜一个正四品的禁军将军,成了供来往行人指指点点的抵押品。更悲惨的是另一位正四品的将军说是取钱,结果一去不回。再这样下去,抵押品就要变死当了。
“我说,你那朋友还回不回来?若他再不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欠债还钱,咱到衙门说话去。”
左克平抬头望天,半晌,长叹一声,幽幽地,小声地问道:“那个……你们这边缺不缺洗碗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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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大家,这几天公司上新项目、个人要上研究生课程、同时兼顾着找工作,更新耽搁了。这次多码了点发上来。本书不会TJ,请大家继续支持。谢谢。
关于张炎的身份和将来所起的作用,其实本章已经提示得非常明显了。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猜一下发在书评里。都有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