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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预防针是bgc野战医院体检队来打的,教导大队卫生所协助。体检队打完针就走了,留下大队部一个医助和卫生员丛坤茗、柳潋继续观察。
这一天的值班班长是三区队的潘道德,因为潘道德是七中队惟一戴着近视眼镜的人,所以字号潘四眼。
开饭之前,潘四眼把队伍集合好,一路上喊着口令带着往饭堂去,一眼过了中队部,一眼瞥见队伍后面跟着卫生所的三个人,都是女同志,灵机一动,突然喊了声:“噫,不好,肚子疼,凌老一你带下队。”
凌云河不知是计,就当仁不让地闪出队列,走到了指挥位置上。后来发现吃饭的队伍里还有丛坤茗等女兵,凌云河还暗自欣喜——又一个露脸的机会来了。
队伍到了饭堂门口,重新整队唱歌,唱的是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凌云河的拍子打得比较专业,有板有眼有气势,很潇洒的样子,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留意观察队列后面的几个女同志,除了那个叫田丽芬的年轻医助跟着他的拍子似唱非唱地闭合嘴巴,两个女战士反而显得很不正规,在队列外面嘻嘻哈哈做小动作,根本没有在意他优美的指挥动作。凌云河难免有点扫兴。
就餐是以班为单位划分桌位的。
丛坤茗等人在七中队就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按照惯例都在中队部的饭桌上就餐,这回自然也不例外。但以往不把她们当客人,遇上什么吃什么,跟在自己的伙食单位一个待遇,仅仅是解决个生理需要,但那天多少有点特殊,因为那天不仅打了预防针,还抽了血,所以中午就加了两道菜,一个是萝卜炖肉,一个是鸡蛋炒韭菜,中队部桌子上还多了一道鲫鱼炖豆腐和糖拌西红柿,其指导思想是照顾卫生所三个女同志的。
饭堂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一切动作都在不言不语中进行的,各班小值日熟练并且精确地分菜,众人秩序井然地进食。
“君子食无语”在这里得到了良好的贯彻,不像基层连队有人在吃饭的时候念表扬稿子,也不像基层连队有干部在大家进食的过程中不厌其烦地说一二三四。但这种安静又是轰轰烈烈的,饭堂里只有一个声音,便是嘁里卡嚓劈里啪啦的的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几个女同志观察了一下,多数人的吃相都不太雅观,埋头奋战,颇有点雷厉风行速战速决的意思。中队部这一桌子才开了个头,各班的桌子上已经陆续走人了。吃到半饱的时候,中队干部也抹抹嘴走了,说:“你们女同志吃饭慢,还讲究个姿势,你们慢慢用。”说完就走了。
饭堂里所剩人员寥寥无几,一直注意这边动向的凌云河就端着碗过来了,欲盖弥彰地说:“哈,有鱼头,你们几个不喜欢吃鱼头吗?那我就分享了。”
柳潋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吃什么鱼头,看你那狼吞虎咽的架式,像吃人,我们田医助在这里,行政23级,属于首长阶层,你得规矩点。”
凌云河满脸苦难地说:“我怎么不规矩了,我不就是想分一口鱼头羹吗,你柳老兵怎么老看我像牛鬼蛇神似的。你们不吃浪费了,为了防止你们犯罪,我再找一个人帮忙。大家请看那里——”
“那里”还有一个满脸憨厚的蔡德罕。
此刻,蔡德罕正在遥远的一张桌子上享受最后的幸福,他分得了四样菜,全部集中在一只大海碗里——七中队学员大部分使用的都是不锈钢的饭匙饭叉和盘子,惟有蔡德罕用的是两只巨大的海碗,并且坚持使用竹筷,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保持无产阶级本色——四样菜集中在一只碗里,各菜的味道当然互相浸透,但是蔡德罕不在乎,他可以吃出第五种乃至第六种第七种味道。只要是分到他海碗里的东西,一般说来,他是不会让它剩下的。
学员们说,蔡德罕的那两只德高望重的海碗,吃干饭的时候洗不洗问题都不大,要是用来盛稀饭呢,尤其是吃大米稀饭的时候,就更不用洗了。有人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见过蔡德罕的一个极其精彩的动作“五一”会餐那天,蔡德罕吃完饭向洗碗池走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自己的碗舔了个底朝天,那只碗里装的就是糖拌西红柿,这小子据说家穷,命中缺糖,据说活到十一岁的时候才吃过第一块水果糖,当时还被那种甜味吓了一下,不停地问那个给他糖吃的好人,这东西有没有毒。
除了上次萧副司令来和几次会餐,今天也是小改善了,这对别人不是个大事,但对于蔡德罕来说也不是个小事。当然,当了几年兵,肚子里的油水已经得到了补充,犯不着舔碗了,但是,分到碗里的这些东西不填进肚子里,他是绝不会离开的。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嘛。什么叫正气?不浪费也是一种正气。
凌云河在远处喊道:“蔡德罕,过来,首长席上的菜还八成新,不吃白不吃。”
蔡德罕朝这边看看,并笑笑,说:“我已经吃了很多啦,饱了。”
凌云河说:“这边有鱼头炖豆腐,还有糖拌西红柿。”
丛坤茗和柳潋都料定蔡德罕不会过来,蔡德罕不像凌云河那样跟她们熟悉,随便不起来,再说,他也肯定没有凌云河那种对女同志毫不畏惧的胆量。
但是她们想错了。
蔡德罕不仅过来了,还端着他的那两只个性鲜明并且很有了一把年纪的大海碗,脸上没有丝毫的羞涩和拘谨,走过来在凌云河的身边稳稳当当地坐下,笑笑,襟怀坦白地说:“我别的没什么能耐,就是能吃。”
柳潋赶紧说:“那就吃吧,你们中队的干部假秀气,这碗鱼头汤基本上没动。”说着,主动站起身子把鱼头汤搬到蔡德罕面前。
田丽芬已经用毕,但是坐着没动,饶有兴味地看着蔡德罕和凌云河。
丛坤茗还在细嚼慢咽,她欣赏的内容主要是一盘青椒炒土豆丝,一边吃,也一边眉目含笑地看着蔡德罕。
凌云河说:“老蔡委屈你了,她们几个女同志几双丹凤眼盯着你,你不紧张吧?”
蔡德罕说:“没关系,我死都不怕,还怕阶级姐妹盯着?鱼头我是吃不下了,这盘洋柿子看来剩余价值不多了,我就嘿嘿”说完,自己动手,把小半盘糖拌西红柿倒进自己那只已经空了的海碗里,也不看众人眼色,旁若无人地喝了下去,喝得滋滋有声。喝完了,又掂起筷子,将碗底还粘着的一小块夹起来,送进嘴里。这一套动作前后紧凑,没有半点踌躇,而且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看得几个女同志都有些呆了,并且还被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勾起了食欲。
田丽芬又为自己倒了小半碗鱼头汤,丛坤茗也将土豆丝拨了一些到碗里,柳潋则增加了半碗米饭。
吃到最后,还剩下半个鱼头,凌云河问蔡德罕:“怎么办?”
蔡德罕认真地打量鱼头,认为堪用,便说:“怎么办都行,但要是倒了就可惜了。”
凌云河便将鱼头连汤一起倒进了蔡德罕的海碗里。
蔡德罕说:“我得把它放到水缸里冰着,不然晚上就溲了。”说完,冲几个女同志笑笑,说了声谢谢,拿起碗袋,理直气壮高视阔步地走了。
在回大队部的路上,丛坤茗说:“凌云河也真是,出人家的洋相。”
田丽芬说:“这些人怎么这个德行啊,都老兵了,还这么农民,没教养。”
柳潋本来就不喜欢田丽芬,同年的兵,别人都没有提起来,不知道做了什么动作,惟独她提起来了。虽然是个助理军医,可她那点本事,乘以十也不如她和丛坤茗。七中队学员新来不知道,其他几个中队的学员到卫生所打针,都要先侦察侦察田大夫在不在,要是正好是她当班,病号往往宁肯放弃一次治疗机会,也要绕开田大夫这一关严峻的考验——她打针老脱靶。
柳潋说:“我看你们都没说到本质上,凌云河不是出他的洋相,姓蔡的也没有出洋相。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他又没有多吃多占,无非就是不忍心浪费。什么叫教养?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我看他品质高尚,珍惜粮食,比我们大家都有教养。”
田丽芬当然听出柳潋话语中暗藏的机锋,但她又不敢正面接招,只好报以苦笑,再也不说话了。
二
在七中队,祝敬亚自然是受到普遍尊重的,但要论起虔诚程度,则又数常双群和马程度为最,常、马二人被学员们戏谑为祝教员的“研究生”
但研究生和研究生也是不一样的。常双群往祝教员家里去得多,是祝教员主动邀请的,祝教员喜欢这个老气横秋却认真执着的小个子,他这个研究生是祝敬亚主动带的。据说祝教员有三大本笔记,是他老人家在几十年教学中积累的经验,既有理论价值,又十分贴切实际,可以看成是炮兵群以内指挥中所有疑难问题解答之大成。显然,那是一座由鲜血凝成的宝库。祝教员已经是花甲之年了,这笔宝贵的财富当然是不会埋没的,就像祖传秘方,最后留给谁,是个众人都很关注的问题。学员里有业余观察家分析认为,拐五洞的精神财富,恐怕是要选择常双群来继承了。
马程度也是祝敬亚最忠实的学生,但马程度对于拐五洞的忠诚不同于常双群,他老是跟屁虫似的跟着拐五洞,是因为他在夹差法的面前遇到了空前的阻力。祝敬亚之所以收下马程度做研究生,是被动的。
倘若在课堂上听祝敬亚给你讲夹差法,那就简单得很,无非就是那几大步骤,利用试射点的试射成果,连接观察所和阵地关系位置,调制出实弹连测的射击图,决定目标的开始诸元。
然后,妥了。
可是这几大步骤却把马程度坑苦了。
在原来的部队,马程度只是个炮班长,所学的全是阵地上的一套,总的说来还是得心应手的。而决定诸元是射击指挥员的事,需要有很强的参谋业务能力。主观侧观他知道,阵地和主观侧观的三角关系他也可以算出来,用炮弹当尺子量出观目距离的原理他也懂,而一旦进入r和3领域,这个系数那个参数一搅和,就天昏地暗了。漫无边际都是公式不说,用的还都是奇形怪状的希腊文字,代数几何全都变了样,加减乘除不按规矩来,这实在让荒诞岁月里毕业的高中生马程度吃不消,几下就搅胡涂了。于是便到处求情,不辞辛劳也不耻下问,积极性前所未有地高涨,请谭文韬辅导,请常双群辅导,请凌云河辅导,可是效果仍然不明显。这些人也都学得囫囵吞枣,靠的是死记硬背,自己运算可以,给别人辅导就显得力不从心。
自从来了三个莫名其妙的区队长,马程度的心理压力就特别大,邻铺的常双群有好几次听他讲梦话,不外乎是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之类,还有一次居然喊出了口号要打倒某某某。
近来这段时间,马程度又跟夹差法较上劲了,星期天也死乞白赖拖着常双群去找祝教员。在马程度的思想深处,还有一个隐蔽的疑惑,别说谭文韬凌云河等人教学经验不足,就算他们能点石成金,可是也未必竭尽全力帮他。说一千道一万,真想学到本事,还得靠教员。当然,马程度是一个外粗内秀的人,占占同学们的小便宜可以,教员的便宜他一般是不沾的,教员掏心掏肺地帮你把疑难问题弄明白,那比天大的便宜还实惠,这个帐,一向精通于数字的马程度是能够算得过来的。牺牲了祝教员的休息时间,马程度也自有他的补偿方式。他知道祝教员别的没有什么嗜好,就是爱抿两口,于是不惜血本,花了九元六角钱,从大队军人服务社里买了两瓶“杜康”
酒是藏在作业包里送去的。从包里拿出来的时候,马程度的心里很壮气,圆圆的大脸盘子上鲜花盛开,笑出了十分真诚,多少还有一点媚态。
果然,祝敬亚一见到这么好的酒,两眼立时就焕发了青春。要知道,不是过年过节,他平时连两块多钱的精装苞谷酒都舍不得享用,他平时喝的都是散装的地瓜干子烧酒,原料本身就是劣等的,又是当地县里酒厂粗制滥造的,除了个冲鼻辣嗓的酒味,别的什么好味道也没有。“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这可是一世英雄曹孟德都满口赞誉的美酒杜康啊。
祝敬亚把两瓶酒一起抱在怀里,放到鼻子底下,煞有介事地闻了闻,然后问马程度:“小马,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程度笑容可掬地说:“没有别的意思,孝敬祝教员啊。”
祝敬亚脸上依然挂着微笑,说:“你我非亲非故,孝敬我干什么?”
马程度还没有听出祝教员话里的杀机,恭恭敬敬地说:“我老是找祝教员补课,耽搁了教员的时间,这两瓶酒算不了个啥,一点小心意罢了。”
祝敬亚的脸色渐渐地就没了笑容,把两瓶酒往桌子上一放,说:“岂有此理。我是教员,你是学员,教员帮学生补课天经地义。就算是休息时间多干了一点,也是因为教学无方。我作为教员,理应承担责任。什么叫教学相长?授课的和受课的目的是一样的。你没有学透,我有责任,怎么还能喝你的酒呢?”
马程度傻眼了,圆圆的脸上拉出了一个肥胖的惊叹号,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说:“教员,我知道您对这东西就这两瓶酒”
祝敬亚挥手打断了马程度的辩解,阴沉着脸说:“我是喜欢喝酒,贪杯,可是我不贪别人的东西,我当教员,怎么说也是解放军的军官,你是不是看我这把老骨头不像个堂堂正正的军官了,就可以随随便便地送礼了?我跟你讲,社会上现在又有了开后门送礼的风气了,我最看不起这一点了,小市民这样做还有个礼尚往来的说法,你是我的学员,也可以说是部属,部属给上司送酒,尤其是军队里的部属给上司送酒,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这既是对你自己人格的贬低,也是对本教员的不尊重。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怎么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你看你还弄个作业包,那是用来装军事作业器材的,你居然用它装这两瓶浊酒,掖着藏着的,跟偷鸡摸狗有什么区别?”
不到三分钟时间,马程度被整了个汗流浃背。
想想真是晦气,本来一片好心好意,批评不说,还这么上纲上线,两瓶小酒硬是换来一场阶级斗争。不怪人家说这老家伙迂腐,实在是不堪救药。再说,这又不是开后门,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暗企图,用得着这么认真吗?
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话说得很冲:“教员要是不乐意,咱再掂走就是了,这又不是高考收买你老人家给咱透题,针尖大个事,咋恁认真呢?”
祝敬亚一拍桌子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为人师表,不认真行吗?你为什么老是学不好夹差法?我看认真上也有问题。”
斗争的结果是,马程度乖乖地把两瓶酒又揣走了,并且以每瓶降价五角五分的价格处理给了同学凌云河。
但这两瓶酒的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止。
三
某月某日,凌云河接到家里寄来的三十元钱,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精神,冒着违反纪律的危险,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背上了这两瓶酒,约上几个人到距n-017五公里的长岗集小饭馆里“打平伙”(即凑份子)打牙祭,参加的人有谭文韬、魏文建、常双群、栗智高,还有蔡德罕和马程度。
本来谭文韬还想叫上二区队阚珍奇的,因为同是一流人物,够处。但跟凌云河建议的时候,凌云河说,那个人一天到晚只干一件事,就是抢第一,打个球请他他死活不给面子,最大的官迷,没劲。
但是,凌云河本来也想叫上潘四眼的,则又被魏文建制止了。
潘四眼在本中队专业成绩也是往后排的,但是小子心眼活络,入队不久就跟中队干部打得火热,不说是拍马溜须吧,多少也有点八面玲珑的嫌疑,要不然怎么会让他个三流学员当班长呢,实绩和荣誉不匹配,在七中队是要遭到蔑视的。但奇怪地是,凌云河却不蔑视潘四眼,要不是魏文建等人及时纠正,凌潘二人还差点儿成了莫逆之交。
魏文建不喜欢潘四眼,曾经郑重其事地警告过凌云河,你小子牛皮烘烘的,经常有妄语狂言,潘四眼像个爱打小报告的人,你离他远一点。
凌云河却不以为然,说这个人无非就是心眼多一点,而且都是小心眼,没大出息,哪怕是个坏人,也不过是个平庸的坏人,我还在乎他?再说他跟你我是一个省的老乡,主动向我靠拢,我也不能让人家热脸贴咱冷屁股嘛。
但是这一次,魏文建坚决阻挠,不让凌云河通知潘四眼参加打牙祭。一群两个兜的学员跑到营区外面吃肉喝酒,多少有点违法,必须高度保密。谭文韬和常双群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蔡德罕和栗智高也没有问题,就是马程度,小毛病多一些,但是告黑状的事情还是不至于做的。
后来征求谭文韬的意见,谭文韬说:“潘四眼就算了,他一参加,三区队都知道了,也就等于全中队都知道了。”
如此,才将潘四眼排斥在外。
没有潘四眼垫底,倒霉的事情便全让马程度承包了。
按原定计划,说好了是由凌云河请客的,吃完了一算帐,开支三十七元,常双群和谭文韬等人都是有备而来,跟凌云河抢着付款,几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后来栗智高和魏文建都坚持算是打平伙,大家平摊。
马程度当时不吭气,他不用算就知道,三十七除以七,一平摊他就得摊上五元二角八分多,本人出五元二角八分算占便宜,出五元二角九分就吃亏了。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早知道是“打平伙”驴日的才跑老远地来吃这顿饭呢。
可是要不同意“打平伙”吧,又显得太抠门了,显然说不过去。居然就连穷光蛋蔡德罕也积极响应,这泥腿子并且从他那干瘪的左上兜里掏出了四张一块的票子,又从右上兜里抠出一把毛票,连钢蹦都抠出来了。
马程度心里疼得直打哆擞,先骂蔡德罕——竹筒里放屁,你个泥腿子充什么棍?你舔碗的历史这么快就忘记啦?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啊!
骂完蔡德罕又骂栗智高和魏文建——这两只驴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能跟你们比吗?你们家里都有土皇帝,不要你们的钱。我家里人人抠得贼死,不仅不支持我,还要我往家里寄津贴费。
再骂谭文韬和常双群,看你们那虚情假意的样子,推推搡搡像个武打的样子,赶快把钱付了不就干净利索了吗?怎么就交不出去了呢,花拳绣腿不落实处。
最后骂店老板——日他娘,五块多钱啊,差一分多就五块三了,拿这钱干什么不好,凭啥要扔在这顿饭上?红烧肉盘子虽大肉却不多,一条鲤鱼紧戳慢戳三筷子就完了,黄蟮炒蒜苗黄蟮都钻到蒜地里了,还照死里放盐,咸得腌肠子,就一道稚鸡炖栗子是道好菜,全体人民都往蔡德罕的碗里划拉,狗日的凌云河硬是把大半碟子都扒到蔡德罕碗里了——难怪这泥腿子积极出钱了。
心疼归心疼,气是不能漏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也昂首挺胸地咋呼,打平伙打平伙,大家分摊——他还是寄希望于凌云河,这狗日的一贯大大咧咧的,好像从来不把钱当钱,狗日的家里想必也富得流油,来打牙祭是他提出来的,他说过是他请客的,大家客气归客气,他还当真要大家平摊吗,他好意思吗?
然而马程度又想错了。
按照凌云河往常的作派,你们争吵是你们的事,他是不会理睬的,他会不容置疑地把钱付了。但这次邪门了,争来争去,他反而坐着不动了,并且不怀好意地看着马程度,竟然假模假式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既然大家意见一致,全票通过,那就平摊吧。每人出五块,剩下的都是我的。”
马程度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每人出五块,马程度就够心疼的了,可是凌云河还有一个“不过”
凌云河嬉皮笑脸地看着马程度,说:“不过,马程度,别人出五块,你出五块可不行。你浑身是肉,还拼命地吃肉,你比谁吃得都多。这且不说了。还有酒呢。两瓶破酒你要了我九块钱,瞧瞧,你个小舅子还跟同学做生意,这是炮兵的品质吗?九块钱,七个人平摊,你算算是多少?别人是我主动奉献的,你可得把钱交出来,你喝得最多,至少也有四两”
面子当然是重要的,但是还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东西。
钞票啊钞票,这可是直接关系到经济利益的问题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程度终于忍无可忍了,愤然站起身子,面红耳赤地叫道:“我愿意多喝吗?不是你狗日的一个劲地劝,我能喝那么多吗?今天回去要是被中队干部发现了挨了批,我就揭发你狗日的,就是你撺掇我们违反规定的。”
凌云河仍然笑容可掬,说:“不要转移视线,揭发不揭发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喝了酒就得交钱。我收你一块六角酒钱不算多吧?连凑份子的钱给我六块六,剩下的还有半斤酒,归你了。”
马程度差点儿没有当场休克过去。
后来还果然就真出事了。
四
最早发现马程度失常的是教员拐五洞。
祝教员当初虽然把马程度的两瓶酒退了回去,却不能退却马程度一片虔诚的好学精神。马程度知错必改,改得表里如一,不仅再也没有给祝教员送酒,倘若正好遇上祝教员上了雅兴,他还会陪祝教员滋溜两口地瓜烧。
这一天,马程度恳求常双群再顾茅庐,被常双群拒绝了。常双群说:“你也让祝教员休息一下,你这样没完没了地缠着,谁能受得了啊。”
正好这天魏文建也有个问题不大明白,就陪马程度来了。魏文建的问题自然很快就迎刃而解了,祝敬亚扔给魏文建一个笔记本,说,我还有些实际操作体会,你可以巩固巩固。
然后就全力以赴对付马程度。
祝敬亚被马程度缠了一个上午,一个上午只讲了两个误差——开始距离的误差,开始方向的误差。讲得口干舌燥。
自从祝敬亚切入主题,魏文建就躲进了祝教员的厨房,看那本祝教员自编的讲义,不光是看他要关注的那一部分,看着看着就入了神,这个笔记本正是大家传说的那本“兵操秘籍”正经八百是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的经验结晶,祝教员当了几十年的教员,系统的理论著作只有这一本厚厚的讲义,可谓字字珠玑句句经典。魏文建当时心里烫热:祝教员并非厚此薄彼啊,看来老人家压根儿就没有“私传”的意思嘛。
魏文建在一厢读得三魂缈缈茅塞屡开,那一厢却苦了马程度,更苦了祝教员。
祝小瑜星期天不上学,马程度坐在桌子的这边,祝小瑜就坐在桌子的那边,骨辘着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看她爸爸一遍一遍地讲解,又看那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师兄愁眉苦脸地听,觉得挺好玩。
后来祝小瑜就笑嘻嘻地说了一句:“真笨。”
好像她都已经听懂了。
马程度最后只好说:“教员,我好像明白一点了,我回去再消化消化。”
其实是更不明白了。
魏文建看了两个多小时的讲义,红光满面地走出厨房,劝马程度说:“你可以废寝忘食,祝教员还要吃饭呢。你这是钻进死胡同了,最好先放一放,关键还是要靠自己悟,悟到位了,有时候无师自通也是可能的。”
马程度阴沉着脸说:“我能放得下吗?你看张崮生他们,也跟咱们一样上课,我已经打听到了,狗日的不光有靠山,原来他还是个大尖子,被军区炮兵机关调去编教材的,本来也是要直接提干的。这回明显是要来夺指标的。我要是过不了这一关,往后更抓瞎。好不容易才考来的,要是让他们给顶了,我的眼泪往哪里咽啊。”
魏文建听了马程度这番肺腑之言,哭笑不得,但是也不好说什么,就没有往心里去。
回去之后,魏文建跟谭文韬等人说,你们要注意,别把马程度急出毛病了。谭文韬等人也发现马程度这段时间变得更阴郁了,晚上的梦话说得也更多了,呼呼噜噜的听不分明,多数都好像是与夹差法有关。
有天又是单独上小课,马程度拖着常双群和魏文建一起去,常双群和魏文建陪着难受,马程度更难受,听着听着眼睛就游到窗外去了,嘴里喃喃自言自语:“我完了,我不行了”
祝敬亚吃了一惊,赶紧问道:“马程度你怎么啦?”
马程度还是看着窗外,旁若无人地兀自嘟囔:“我完了,我是没有当干部的命了,我被狗日的顶了”
祝敬亚大骇,赶紧叫常双群和魏文建去找中队干部,把马程度送到卫生所检查,卫生所检查不出所以然,又往bgc野战医院送。
没过几天就有消息传来,马程度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叫着恐慌型忧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