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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城西四条街这幢大宅后,张杨和韩耀的心都说不出的敞亮。
每日出门也好,回家也好,再不用弯腰弓背的钻水泥管道,而是堂堂正正的从黑漆双开大铁门进出。大院子四四方方,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窗台下两排花草伺候的绿意盎然;红砖房里堂屋是堂屋,里屋是里屋,不像南郊破屋,躺在炕上能看见厨房的锅里炖的什么菜。围墙和顶棚也不是旧报纸,而是刷了白灰水,亮亮堂堂;韩耀找人打得家具样式新且漂亮,张杨爱惜的不行,每天都得擦拭一遍。
就连桃酥也对这新家甚是满意。
张杨给他用旧棉袄重做了一团新窝,还放在炕梢角落,每天太阳升起来最先照到的就是那处,棉花晒得暖洋洋,宣软的蓬起来,比之从前堆在阴冷墙角的破布垫子好太多。桃酥现在在外头吃完野食,都舍不得往上躺,每次都蹲在门边喵喵叫,让小韩子或者小张子伺候他把爪擦干净才回窝里打盹。
韩耀把大铁门的门轴上了油,拉拽时就再不会发出吱嘎的刺耳响声,月亮门里的一片地让张杨问邻居借了锄头和铲子,翻土种了大葱和青菜,垄沟一排排整齐的从头趟到尾。大李子树的枝桠粗壮,不知长了多少年没修剪过,蜿蜒到院子空地上方,韩耀看上面已经挂满果子,剪掉可惜,便就着这树杈的长势,用打家居剩下的木料钉了个秋千挂在上面,风一吹摇摇晃晃,成了桃酥除小窝以外最喜欢的地方。
这么仔细的拾掇完,老房子整个翻新了一遍似的,透出不一样的闲适与生机。
他们俩看着这个家,都打从心底里觉得,这才是正经过家人该有的样子,这才是像样的家。
七月初,苏城和陈晓云两口子来新家做客,都不住口的称赞。吃饭时,陈晓云还笑着说,喜欢的不想走了,决定了,以后就赖在你家。
苏城一听当场就特别假的拉长个脸,粗声粗气道,咱家以后能比这儿好。
张杨不敢多说关于房子的事,只说是韩耀做买卖倒货赚了些钱,买新房子一个人住了空落,就还租给他一间。
苏城听了倒是没往别处想,道:“现在做买卖是真他妈赚啊,早知道不唱戏了,也找人合伙做买卖,说不定现在住上大院儿都跟你家当邻居了。诶韩哥,你带上我呗?”
韩耀把酒杯往桌上一墩,笑道:“我还指着别人给发分成呢,你还来指望我带你。”
苏城大咧咧的摊在八仙桌上,叹气。
陈晓云在厨房也跟张杨偷摸感叹:“这日子靠人过是一样,再有就是真得拿钱堆啊,不然再会过的人也变不出这么好的房子和家具。唉,你以后赚钱稳当不用担心,早晚自己也能有钱买好房住,就是姐家两口子都吃观众的捧场饭,要是以后没人看戏,我俩日子该是啥样呢……”
张杨在省越,就相当于铁饭碗,只要国家还开着你这剧院,张杨出徒后就有固定的工资拿,但苏城和陈晓云这样出私人剧团的,谁能保证以后天天都有那么多人看戏呢。
听到这话,张杨没说些虚头巴脑的安慰话,垂眼思量后道:“姐,你和城子得开始攒钱考虑经营个副业了,钱赚到手过日子才踏实。”
陈晓云点头:“是啊,我回家就跟那人商量。”
其实,经过这次生活的变化,韩耀也越发看出,就是再正经的过家人,也得手头有钱才能过上好日子。以前在南郊独住时,那日子让他过得,简直没有比他再窝囊的活法,后来有张杨这么个啥都会的忙里忙外拾掇,日子过得确实利索了,但穷还是一样穷,想要什么,一样弄不到手。
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于以往。
韩耀倒一批烟赚得钱,能顶外头那些让人羡慕眼红的万元户七八十家。就是再挣钱的个体户甚至私营,盈利比之韩耀也差出十万八千里。
这个蓬勃的年代,总隐隐覆盖一片灰色,只有敢于也善于游走在悬崖边缘上的人,才有机会够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云彩。
当然,这份钱财始终是见不得光的,表现的太过就容易招人嫉妒和惦记。
这些事,韩耀心里有数。就比如说,现在满村都吃大萝卜,就你家炖牛肉,香味儿还唿扇的到处都是,可不就让人垂涎,还要猜忌你家的牛肉是哪儿得来的。
所以,虽然这大院儿一片空落落,但韩耀也没掏钱买台车停进来应景儿,而是买了辆摩托,黑色的雅马哈125,比二八自行车高档,也是富裕人家才能买得起,还不惹眼。
韩耀买回摩托后还跟张杨打趣,说:“哥本来说好的买台车接你上放学,现在有钱了,哥倒舍不得了,你以后就将就吧,可别因为这事儿跟我翻脸。”
张杨斜眼瞅他,道:“你要是真买台车回来,我才得跟你翻脸,不然我天天都得担惊受怕,万一哪天有人眼红你,把你那点儿破事抖搂给警察,来逮人的时候再把我一道顺进去咋整。”
韩耀当即乐了,赞叹:“咱家小孩儿就是明白事理。”
大摩托停在树下特别帅,张杨围着大摩托上下端详,问:“哥,骑摩托用驾照么?”
韩耀叼着烟哼道:“用不用驾照老子也不考,会骑就行,骑不死人。”
张杨:“……”
于是,张杨再回到剧团学戏,坐骑从永久牌二八自行车换成了纯进口的雅马哈拉风大摩托,连同司机都升级了,从破布烂衫和塑料凉鞋变成了衬衫长裤和大头皮鞋。
这“司机”一摘头盔露出脸,张杨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师姐竟看直了眼儿,变着法儿早来晚走就为了看韩耀,还抹不开脸问张杨这大哥有对象没有,都臊得慌。
其实她们就算真能问出口,张杨也不会回答,他觉得韩耀不喜欢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韩耀也确实从没拿正眼瞧过她们。
张杨白天在剧团学戏,晚上还跟着苏城介绍的场子赚钱。
韩耀没事做,他的事儿得等洪辰从北边回来再一块合计,闲着也是闲着,晚上就跟张杨一起东奔西走,骑摩托追着拉演员和道具的大卡车,去各个场子蹭演出看。
虽然知道小孩儿在学戏,在家也时常听他哼哼调子,但这却是韩耀第一回真正看张杨的表演。
小孩儿穿戏袍站在木头架起的戏台上,举手投足温文尔雅,唱腔字正腔圆,青涩却有板有眼,偶尔还是拿捏不对,出来个小破音,或者唱重复了戏词,也不慌不乱,淡定的认真接下去。
韩耀听不太懂他唱的是什么词,只能看明白个大概意思,却总是靠在摩托上兴致盎然的听完。不为这戏好不好看,就是为着看小孩儿,看他的神态,动作,甚至唱完一段后不知觉的抿一下嘴,轻微动一动喉结,韩耀都能看得不禁笑起来。
有时两人对上眼神,张杨若是看见韩耀在笑,还会紧张的一抖,大眼睛赶紧转向别处,或是看远处的炊烟,或是看和他同台的演员。
一场演出从傍晚到天边泛黑,小场子演员不多,张杨一般要唱上两三段撑时间,完事儿了卸妆换衣服,天正好黑透。这时候,韩耀就骑车驮着他,不回家,而是在城里转悠,领着他兜风,看见感兴趣的,好吃的,好玩的就停下来,韩耀也不说话,让小孩儿自己决定买不买,玩不玩,便宜的张杨自己出钱,贵了他就不动声色的揽过来,不过大多都被张杨拦下,说什么都不肯,一步三回头的扯着他上车,依依不舍的回家。
七月六号是省城动植物公园开园的日子,兴建五年的大型动植物兼娱乐公园一经开放,立刻吸引大批大批的百姓群众进园参观游玩,整整一天都火爆非常,门票中午就买完了,现印一批紧接着又是一抢而空,园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原本张杨不知道有开园这回事,只是这天晚上回家,骑车正好路过,大门口那场面实在太壮观了,就好奇问了一嘴。
韩耀停车给他解释说是怎么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什么好玩的,都是新引进的娱乐设施,里头大林子老广了,啥树都有,还有动物,要不咋叫动植物公园嘛。
张杨对于自然的理解一直仅限于农田,大地,苞米土豆,喜鹊麻雀大山鸡,听韩耀叨咕完之后,他对这个什么园的好奇程度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公园门票挺贵,但张杨也能负担的起,他抬眼看韩耀,“哥,你想去看看么?”
韩耀倒是无所谓,张杨想玩儿就陪他进去呗,点头,也没主动要掏钱买门票。
于是锁好车后,韩耀跟着乐颠颠的张杨往马路对面的动植物园大门口走,张杨兴冲冲攥着钱冲向售票口,然后就――
瞬间被推挤着踉跄倒退出四五米,手脚大开往后仰。
韩耀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差点儿跌个大屁股墩儿的张杨,当时就急眼了要找人算账,结果抬头一看,卧槽一大坨子人万人坑似的挤在一起,哪条胳膊长在谁身上都已经他娘的分不出来了……
张杨被这么一挤,好心情也没了,起身拍干净裤腿上的灰土,沮丧道:“不去了,肯定买不着票,以后再来吧。”
韩耀看了眼嗷嗷叫唤你推我搡的大门口,又环视四下,没说话,骑车带上张杨拐出街口,却不是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