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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远蹭英华的马只到柳家大宅外,眼看着柳三娘朝他们走过来,李知远的胆儿再肥也不敢端坐马上,忙跳下马规规矩矩重跟丈母娘行礼问好。
柳三娘瞧了爱婿几眼,板着面孔教训道:“今日那几拳打的不错,就是力道不对,等耀宗来家,你每日早晨和他一起练拳。”
李知远老老实实低头称是。柳三娘还不放过他,又道:“学着些,拳头不重,揍人不狠。就凭你现在那几下跟小猫挠痒似的,将来怎么在新京城做横行霸道狗仗人势的皇亲国戚?”
丈母娘哎,您老人家真是英华亲娘?有这样教女婿不学好的丈母娘吗?李知远吓的脚下一软,幸好英华身手快,从马上飞身而下将他扶住。
英华和她娘玩笑是惯了的,难得看她娘和李知远开玩笑,她只笑嘻嘻在李知远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道:“娘给我们撑腰,以后谁敢欺负我,咱们一起揍他。”
“没事也可以欺负欺负别人。”柳三娘眯起眼盯着英华的手,笑容慈祥极了,“有那些不长眼的伸手,斩断他的狗爪。你们和赵恒要好,如今要是老老实实的,反是替他找麻烦,明白了吗?”
英华飞快的缩回手,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又提到赵恒,李知远来时就晓得京城来人要和柳家舅舅碰面,丈母娘这般说他马上反应过来,苦笑着点点头,答应道:“师母放心,学生必不给他添麻烦。”
柳三娘看着女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坐车回城里逛逛,吃了晚饭来家更好。”
英华几个月才见母亲一面,甚是不舍离开,李知远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道:“京城来人了,怕是和舅舅师娘有话要说,咱们去逛逛罢。”
英华听得“京城”两个字,马上明白娘方才为何那样说话。赵恒在京城若有对头,只得他亲哥哥赵元佐一人。想是赵元佐怕太子的位子坐不稳,又拿捏赵恒什么了。柳家人谁都可以助得赵恒,唯有她是真要避嫌的,便是有心助忙也不能上前。英华虽然心中极是好奇京城是谁来,还是很干脆的招来柳一丁,喊他备马车。少时马车来,他二人弃马登车,沿着西湖边慢悠悠朝城里去了。
马车慢行,李知远在车上只说眯一会儿,车厢摇来晃去居然把他摇睡着了。英华看见李知远睡的甚至香也不忍喊醒他,思量县试在即,李知远来的匆忙,必是一本书也没有带来的。既然他已睡着,倒不如替他买几本书去,便探头叫车夫去翰海楼。
翰海楼是杭州极大的一个书店,在西湖边梅山书院的隔壁,后头是印书的作坊,工匠足有两百人,前头两层楼楼上楼下分着经史子集杂记诸项,既卖他们自家印的书和时卷诗集,也卖京城各地各名家的书,还兼卖笔墨纸砚并书房文玩。梅山书院在江南一带名头极是响亮,只要出得起学费就能进去上学,所以学生也多。学生们闲来无事都爱逛书店,今日想是书院沐休日,翰海楼里的书生打扮的顾客格外多。
似英华这般独自一人来逛书店的少女,跟万绿丛中一点红没什么两样。更何况她还穿着利落的骑马装,裙子只到小腿肚,脚上踏着姜黄的掐花小皮靴,腰上绑着小牛皮钉银扣的抱肚,走起路来又俏又稳又透着一股劲儿,越发显得腿长腰细,英姿飒飒。
江南似水一般温柔的温婉少女到处都有,学生们都看厌了,乍一见从草原上跑来的番邦公主模样的姑娘,一个两个三个七八个,大家俱都老实不客气盯着英华瞧。英华走到东边买《墨义精选》,就有几个跟到东边,英华走到西边买《名人窗课集注》,就多了几个跟着到西边。英华搂着一抱书本朝外头走,再不拦下说几句话问佳人家住何方就晚了呀,学生们都不淡定了,霎时就有五六个不约而同冲出来,大家走了几步,你看我我看你,两个面嫩些的面红耳赤退后,伙伴们哄笑成一团。剩下胆大皮厚的两三个,谁也不肯退后,一个离着英华最近的抢上几步抢到英华前面,唱了个诺问:“小娘子可是和兄长走散了?”
居然又要被调戏了?英华哭笑不得的看着生的还不错的书生,这小子论头个比李知远还高一点,胳膊粗拳头也大,想来也是练过拳的,跟尊黑铁塔似的,衬的还算搞挑的英华都娇小了。因为女孩子儿搭理他了,黑铁塔得意的朝慢了几步的那几位飞了个得意的眼风,一副承让承让的小人得志模样。
英华今日心情实在是好,决定逗一逗他,便大大方方道:“奴不曾和兄长走散,奴是一个人来的。”
听说她是一个人来的,黑铁塔眼睛都射贼光,来梅山书院吊金龟婿的女孩儿不要太多哎,居然有一个这么出挑的让他撞上了,他得意忘形眉飞色舞的模样都有点让英华想捏拳直捣他面门。
英华咳了一声,实在是绷不住,笑道:“奴是来给未婚夫买书的。公子可否让一让,哎,你挡着我的道了。”
什么叫笑语嫣然,这就是!什么叫调戏不人反被嘲笑,这就是!!黑铁塔在哄堂大笑中极是不甘心的挪步让开。英华落落大方给人家道了个谢,骄傲的抱着一抱书扬长而去,走出大门老远还能听见店堂里那些人的笑声。
英华抱着一大抱书登车,再小心也有动静,书本放到板凳上时车厢微微晃动。李知远醒来,就见身边人跪坐在板凳上理书。车厢晃动,英华耳畔白玉葫芦的耳坠子也微微晃动,她低着头,衣领口露出一截细腻的脖颈,嘴角微抿,面上带笑,目光沉静又认真,侧影不出的娴静温婉。
李知远撑着手臂坐正,笑道:“这一觉睡的真香,你买的这都是什么?”
“翰海楼新编的墨义什么的。还有几本闲书。”英华把书朝他那边推一堆,笑道:“我们就在翰海楼外头呢,时候还早,咱们要不要下去再逛逛?”
“要要,一定要。”李知远欢喜振臂,“天下闻名翰海楼啊,若是耀文兄和文才兄晓得我只在翰海楼外睡了一觉却过其门而不入,不晓得会怎么笑话我呢。”
李知远欢天喜地跳下车,转眼又愁眉苦脸爬上车,羞答答道:“来的匆忙,没有带钱,怎么办?”
英华抿着嘴儿只是笑,一副你求我啊,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给你买的得意洋洋小人模样。李知远又是打拱又是做揖,还唱了好几个肥喏,喊了足有七八声好妹妹。英华才骄傲的抬下光滑如玉雕的下巴,勉为其难微微点了两三下。
李知远欢呼一声跳下车,扶着方才明明身手敏捷跳姿轻俏的英华小娘子端庄优雅下车。
早先这两个人还在沈家大门外没羞没臊双人共骑呢,现在英华下了车,就把李知远的手甩开,退后两步,用女学礼仪先生也挑不出毛病的优美姿势微微一福,示意李公子先行。
李知远已经习惯他家的英华小娘子的变脸绝技,也微微欠身还了一揖,朝左侧走了一步半,略领先英华一步在前头走。于是,大堂里哄笑打闹的书生,斜眼看热闹的伙计,本该埋头看帐的柜上帐房,大家俱都目瞪口呆看着方才英姿飒爽的小娘子这一回贤良淑德跟在一个黑皮书生身后进门,姿态温婉娴雅,脚步轻柔如行云流水,从进门到踏上上二楼的台阶起,裙角都没有飘一下。
这一路掉下来的眼珠子扫扫估计能有一大箩筐,李知远虽然目不斜视,然做学生的都练得有眼角余光扫射的本事,把这群看着他娘子发呆的呆头鹅尽扫眼。他心里那个得意,好似水池子里浮着的空心葫芦,怎么用力压都压不下去。
有李知远在,英华并没有把旁人放在眼里,她只在李知远的视线在某一处多停顿的时候解说那里卖的是何书,方才伙计又是和她怎么介绍的。
空旷高远的书铺子里,初冬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屋顶明瓦照到一排一排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架子上。书架和书架之间间隔甚宽,李知远和英华并肩走在书架中间,同是买书的书生们,但有看见他们两个的,不是会心一笑让到一边,就是带着惊奇的笑容蹦出去。
李知远和王英华的心神都在这一架一架的书上,两个先还记得给富春的亲戚朋友挑考前辅导书,到后来英华先看到她爱的一套书,忙指着那个道:“那个,你看过没有,我家里有一套东京光华堂出的,印的没有这个精致,我们买下来,以后放到我们书房里,好不好?”
李知远敢说不好么?更何况这套游记他也爱,只是他老子不管他看闲书,他娘陈氏夫人却管的严,闲书经了她老人家的眼只能被焚被坑。所以这套书他只在书院读书时借过同窗的看过,若是能买下来收藏,那是极好的。李知远点点头,说:“来一套,不不,来两套,我记得文才表兄上回不晓得哪里借来半残的一本,看的极是得趣,我给他捎一套。”
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捧书的伙计冲倚在墙边的伙计扮了个苦相,示意把运书的独轮车推过来。
李知远和英华在文翰楼里消磨了足有一个时辰,二人心满意足到一楼柜上结帐时回头,才发现后头跟着三个推车的,还有两个龇牙咧嘴挑担的伙计。来文翰林买书的有钱人不少,似这般豪爽胜过暴发,闻所未闻呢。
方才大家看到野马驹似的小姑娘在他身后化为绕指柔,俱都羡慕他。现在看到他买书似搬家的豪爽大气,何止是羡慕他。没事就来蹭书看的书生们眼睛都发绿光了,恨不能等他结过帐就提根门拴把他哄到门后打晕抢了他。
柜上两个帐房连五六个伙计,大家七手八脚忙了足有顿饭功夫,才把暴发户的买书款算好,把暴发户买的书打了足有十二个包。帐房把墨汁吸干的书目帐送到黑皮公子面前,静候土豪结帐打赏。
李知远扫了一眼数目,轻轻咳了一声,对着帐房把下巴朝他身边娴静的小娘子歪了歪,示意帐房别找他要钱。
这是……这是……这是让女人付钱!我勒个去,这小子居然还是个吃软饭的!围观众中连不爱书的书生都不淡定了,已经有两个性子冲动的怒气冲冲到门后寻门拴去了。
帐房年纪大养气功夫也好,虽然心中不晓得怎么唾弃李知远,面上仍然客客气气,把帐单移到贴钱给小黑脸花的小娘子面前。
英华看都不看那张帐,轻声道:“填沧州柳家的票。”
那个帐房把帐单嗖一下收回去,铺到柜上,取钥匙开抽屉取票,把钱数填上,又把票平铺到柜上,把笔墨移到一边。英华便取笔在票底签了王二娘,自腰间小荷包取她的印章盒和印泥盒,用了一枚富春王的小印和一枚柳三一的印。
帐房取了半截的印根在印上对过无误,一改方才硬梆梆的模样,极是客气拱手道:“原来是王家二娘子,二娘子请自便,小铺就使人把书送到西湖边柳宅。”
英华收起印章盒,朝李知远一笑,小眼神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女土豪就是这个模样啊,又娇又俏又豪爽,买东西都不用付现钱,一亮名号人家就前倨后恭。让人看了就爱到心里去。昨日情深意重沈大郎登塔大呼不娶王家二娘子毋宁死的故事早就传遍了杭州城。
几个凑的近些的听见王家二娘子的名号,再看一看可爱的王家二娘子,都觉得昨日爬塔上哭着喊着要娶王家二娘子的沈家大郎不丢人,若是换了他是王家二娘子身边那个黑皮书生,爬塔上喊几声不娶王家二娘子就去死算什么,就是现在让他当着同窗好友的面喊王家二娘子我们做朋友吧也成啊。
现在大家再看李知远,纯羡慕的黑皮书生走了狗屎运被女土豪看上的只剩十之一二,恨不能取而代之的足有十之三四,还有十之四五自认生得俊秀超过李知远的俱都不服:王家二娘子好重口,生的厮文白净的看不上,偏爱生的黑的。
方才那个黑铁塔握着拳头从人后挤出来,追上已经迈出翰海楼大门的王家二娘子,勇敢的对女土豪抱拳,“原来是王家二娘子,学生有礼了。学生比这位公子还要黑三分,二娘子,和学生交个朋友吧。”
这个……是当面勾搭他媳妇儿?李知远想一想丈母娘才教训过他做事要高调,捏紧拳头打算用行动表达他的愤怒。
可惜王家二娘子比他更快,白生生的小拳头,带着拳风擦过黑皮书生的脸,直直的捣在黑铁塔的面门,正中酸筋。紧接着,李知远的黑拳头也到了,正中另一边酸筋,黑铁塔捂着脸连退五六步,涕泪济流,嘴巴张的老大却喊不出声音来,更让旁观的同窗都替他觉得痛。
王家二娘子笑眯眯挽起李知远的手,两个对视一眼,高高兴兴上马车。众书生看着贤良淑德小娘子变身番邦蛮子挥拳,还有老实厚道黑皮书生变身不讲道理只懂挥拳的恶少,深感这两位才是天生一对的绝配,大家相对无言,都把深深同情的目光投向黑铁塔兄。